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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本丢·彼拉多

春月尼散十四日清晨,身披血红衬里的白披风,拖着骑兵沙沙作响的步子,犹太总督[1]本丢·彼拉多[2]走出大希律[3]宫,来到两侧配殿间的柱廊上。

这个世界上,总督最恨玫瑰油的香味,眼下的一切分明预示不祥的一天,因为这香味从黎明起便一直折磨着他。总督觉得玫瑰油味源自花园的柏树和棕榈,觉得卫队装备的皮革味和人马的汗味里也混有这万恶的玫瑰气息。随同总督来到耶路撒冷的罗马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驻扎在王宫后园的偏殿内,此刻各中队的伙夫开始准备午餐,炊烟越过花园顶层平台飘进柱廊。甚至微微苦涩的炊烟里也夹杂着这种油腻腻的玫瑰味。

“噢,诸神,诸神,你们为什么这样惩罚我?……对,毫无疑问,是它,又是它,可怕的顽症……偏头痛,一发作就疼半个脑袋……这病没药,根本没治……试着别动脑袋吧……”

喷泉旁,彩石镶嵌的地坪上[4]已经备好一把圈椅。总督谁也不看,坐到圈椅上,向边上伸出一只手。书记官毕恭毕敬地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被病痛扭歪了脸,斜眼草草看完案情,把羊皮纸还给书记官,费劲地说:

“案犯是加利利人[5]?案卷送分封王[6]了?”

“是的,总督。”书记官回答。

“他怎么说?”

“他拒绝裁决此案,把犹太教公会[7]的死刑判决送您核准。”书记官解释。

总督的面颊抽搐了一下,低声说:

“带人犯!”

两名士兵立即把一个二十七岁左右的男子,从柱廊下的花园平台押到凉台上总督的座椅前。此人穿一件破旧的浅蓝长衫,头上包块白布,箍着皮带,双手反绑,左眼下有一大块紫斑,嘴角上结了血痂。人犯惊惶而又好奇地望着总督。

总督默然不语,接着轻轻地用阿拉米语[8]问:

“这么说,是你唆使民众捣毁耶路撒冷圣殿?”

总督坐着,形同石雕,问话时只有嘴唇微微启合,不敢摆动火辣辣疼痛的脑袋。

反绑双手的人稍稍前倾,张口回答:

“善人!相信我……”

总督立即喝住他,但仍像刚才那样,一动不动,没有提高嗓门:

“你这是叫我善人?你错了。在耶路撒冷人人都在私下骂我是恶魔,骂得完全正确。”随即同样单调地加了一句:“中队长鼠见愁晋见。”

所有的人都觉得凉台暗了,因为一中队队长马克,绰号鼠见愁,站到了总督面前。鼠见愁比军团最高的士兵还高出一头,异常宽阔的肩膀完全遮住了尚未升高的太阳。

总督对中队长说的是拉丁语:

“人犯叫我‘善人’。你带他下去,给他解释一下,应该怎样和我说话,但不得致残。”

鼠见愁马克对人犯一挥手,示意跟他下去。所有的人,除了一动不动的总督,都目送着他俩。

鼠见愁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因为异常高大,而对初次见到他的人来说,又是因为中队长的脸异常丑陋:当年日耳曼战槌砸烂了他的鼻梁。

马克沉重的靴子在彩石地上橐橐直响,反绑的人跟在后面,悄无声息。柱廊里一片寂静,可以听到凉台旁花园平台上鸽子咕咕的叫声,还有喷泉奇妙悦耳的歌唱。

总督真想站起来,把太阳穴置于喷泉的水流下,就这样一动不动。但他知道,这也不能止痛。

鼠见愁把人犯带出柱廊,领进花园,从站在铜像基座旁的士兵手里抓过鞭子,略略一举,打在人犯肩上。中队长漫不经心,下手不重,但反绑的人随即倒下,像是被砍了双腿,呼吸急促,面如土色,眼神涣散。

马克左手轻轻一提,像提空口袋似的提起倒地的人,让他站好,接着带着浓重的鼻音用蹩脚的阿拉米语说:

“见了罗马总督要叫——大人。不许乱叫。要立正。你听懂了,还是再要挨打?”

人犯晃了一下,但站稳了,脸上又有了血色。他喘了口气,嘶哑地回答:

“我听懂了,别打了。”

片刻后,他重又站到总督面前。

响起嘶哑、病恹恹的声音:

“姓名?”

“我的?”人犯赶紧应声,整个身体都在表示他将好好回答,不再惹恼总督。

总督说得很轻:

“我的我知道。别再装傻。你的。”

“约书亚[9]。”人犯急忙回答。

“有绰号吗?”

“拿撒勒人。”

“籍贯?”

“迦玛拉城。”人犯回答,一面摆了摆头,表示在他右边,北方,很远的地方有个迦玛拉城。

“你的血统?”

“我说不准,”人犯迅即回答,“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只听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家住哪里?”

“我没有家,”人犯腼腆地回答,“到处漫游,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这可以说得简单些,一句话——流浪汉。”总督说,又问:“有亲属吗?”

“没有。孤身一人。”

“识字吗?”

“识。”

“除了阿拉米语,还懂哪种语言?”

“希腊语。”

浮肿的眼皮微微抬起,一只蒙上病痛阴影的眼睛盯住人犯,另一只眼睛仍然闭着。

彼拉多用希腊语问:

“这么说,是你打算捣毁圣殿,唆使民众造孽?”

顷刻间,人犯重又振作起来,眼睛里已经没有惧色,也用希腊语说:

“我,善……”一丝惊恐倏地掠过人犯的眼睛,因为他险些说错,“大人,我平生从没想过捣毁圣殿,也从没劝人去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伏在矮桌上录供的书记官满脸惊诧。他抬起头,但又立刻低头看着羊皮纸。

“每逢节日,形形色色的人大量汇集本城。装神的、占星的、算命的、杀人的,”总督单调地说,“还有妖言惑众的。你,比如,就是妖言惑众的。这里记得清清楚楚:唆使民众捣毁圣殿。有许多人做证。”

“这些善人,”人犯刚一开口,便赶紧补上,“大人。”接着又说,“什么都没学过,把我说的意思全弄错了。我担心这些差错会流传很久。这都怪他没把我的话记准确。”

一阵沉默。现在已经是两只布满病痛的眼睛沉重地看着人犯。

“我对你再说一遍,最后一遍:不许装疯卖傻,强盗,”彼拉多温和而又单调地说,“你的言行,记录在案的不多,但就凭这些,足以判你死刑。”

“不,不,大人,”人犯极力想使总督相信,“我是说有人带着羊皮纸跟着我,不停地记录。有一天,我看了那张羊皮纸,吓坏了。那里记录的我绝对没有说过。我求他:把羊皮纸烧了吧,看在上帝分上!但他从我手里夺过羊皮纸,跑了。”

“这人是谁?”彼拉多不耐烦地问,摸了摸太阳穴。

“利未·马太[10],”人犯乐意地说,“他原是税吏,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去伯法其[11]的路上,就是无花果园的拐角上,居然和他越谈越投合。起初他对我不友好,甚至侮辱我,就是说他以为在侮辱我,骂我是狗,”人犯讪讪一笑,“我本人并不认为这动物有什么不好,没必要为这个生气……”

书记官停下笔录,惊讶地偷偷瞥了一眼——不,不是人犯,而是——总督。

“……不过,听我说了几句,他态度软了,”约书亚接着说,“临了,他把钱扔在路上,说要和我一起漫游……”

彼拉多半边腮帮淡淡一笑,露出几颗黄牙,整个身子转向书记官,说:

“嗬!耶路撒冷!真是无奇不有!税吏,你听听,居然把钱扔在路上!”

书记官不知该怎么回答,认为应当和彼拉多一样,笑笑为好。

“他说他现在觉得金钱可憎了,”约书亚解释利未·马太的古怪举止,又说,“从那天起,他就一直伴随着我。”

总督依然咧着嘴,看了看人犯,又看了看远处,右下方,赛马场骏马雕塑上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突然厌恶而又痛苦地想,干脆下令:“绞死他!”从凉台上赶走这个古怪的强盗。再赶走卫队,从柱廊回进宫殿,让侍役拉上窗幔,躺到床上,要杯凉水,哀声唤来狼狗班加,向它诉说偏头痛的苦处。突然,服毒的想法诱人地闪过总督疼痛的脑袋。

他用浑浊的双眼望着人犯,有好一阵沉默不语,苦苦回想着,为什么在耶路撒冷早晨似火的骄阳下,这个被打得鼻青眼肿的人站在他面前受审,他还得向那人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利未·马太?”病人嘶哑地问,随即闭上了眼睛。

“对,利未·马太。”传进他耳朵的是个高亢的折磨他的声音。

“那你在集市上究竟对民众说了圣殿什么?”

回答的声音像针一样扎着总督的太阳穴,痛彻心肺。那声音说:

“大人,我说旧信仰的圣殿必将坍塌,真理的新圣殿必将建立。我这么说是为了好懂。”

“你,流浪汉,为什么要在集市上妖言惑众,奢谈你一无所知的真理?什么是真理?[12]”

这时,总督暗想:“啊,众位神明!我这是问他无关审判的事情……我的头脑不再为我所用……”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杯深色的毒药。“给我毒药,毒药……”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真理首先是你头疼,还疼得厉害,你都沮丧地想到了死。你不但没力气跟我说话,甚至懒得看我。现在我无奈地让你受苦,我很难过。你甚至没法思考什么,只想让那狗,你唯一的眷恋,跑来陪你。不过,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结束,不再头疼。”

书记官瞠目结舌,看着人犯,没有把话记完。

彼拉多抬起痛苦的双眼向人犯望去,只见太阳已经高高地悬在赛马场上空,阳光照进柱廊,逼向约书亚破旧的凉鞋。后者正在躲避骄阳。

总督从圈椅上站起来,双手抱头,刮得精光的黄脸上满是惊恐。但他立即使劲克制住自己,重又在圈椅上坐下。

人犯还在侃侃而谈,但书记官已不再记录,只是像鹅那样伸长脖子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这不,一切都结束了,”人犯说,不时友善地看看彼拉多,“这样,我就非常高兴。我劝你,大人,暂时离开王宫,去郊外什么地方,喏,哪怕橄榄山的果园散散步。雷雨……”人犯转过头去,眯细眼睛望了望太阳,“还早,要到傍晚才下。散步对你非常有益,我也乐意陪你走走。我有些新想法,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我也很愿意和你分享,再说你给我的印象是你非常聪明。”

书记官吓得面如土色,羊皮纸掉到了地上。

“糟糕的是,”未受阻拦,反绑的人继续说着,“你太孤僻,对人完全丧失信心。总不能,是吧,把自己的全部眷恋只给一条狗。你的生活太乏味,大人。”说到这里,他居然微微一笑。

书记官现在考虑的,仅仅是他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能相信。于是他竭力揣测:人犯如此胆大妄为,暴躁的总督将会怎样乖戾地发泄怒火。但这是书记官无法揣测的,尽管他十分了解总督。

响起总督异样、嘶哑的声音——他用拉丁语说:

“松绑!”

一名士兵顿了一下长矛,将它交给另一名士兵,上前给人犯解下绳子。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决定暂时不做任何笔录,对任何事情都见怪不怪。

“承认吧,”彼拉多低声用希腊语问,“你是位了不起的医生?”

“不,总督,我不是医生,”人犯回答,欣喜地揉搓着勒痕未消的红肿双手。

彼拉多紧蹙双眉,两眼逼视人犯。这对眼睛里已经没有病痛,相反,闪烁着人人熟悉的火花。

“我没问过你,”彼拉多说,“你也许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人犯回答。

彼拉多发黄的脸上泛出红晕。他改用拉丁语问:

“你怎么知道我想把狗叫来?”

“这很简单,”人犯也改用拉丁语回答,“刚才你做了个手势,”人犯重复了彼拉多的手势,“像是想捋狗,嘴唇……”

“对。”彼拉多说。

一阵沉默。随后彼拉多又用希腊语问:

“这么说,你是医生?”

“不,不,”人犯赶紧回答,“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好吧,要是你想保密,那就听便。这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总之,你肯定你没有号召民众捣毁或者焚烧……或者用其他什么方法毁掉圣殿?”

“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去干这类傻事。难道我像傻子?”

“嗯,对,你不像傻子,”总督轻轻回答,随即可怕地微微一笑,“那你就起誓,绝无此事。”

“你想让我拿什么起誓?”松绑的人犯活跃了许多。

“喏,就拿你的命起誓,”总督回答,“拿它起誓正是时候,因为你的命正悬在一根头发丝上。你得明白这一点。”

“你是不是以为,是你把它悬在头发丝上的,大人?”人犯问,“要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一震,恶狠狠地说:

“我可以割断这根头发丝!”

“你又错了,”人犯平静地微笑着,用手遮住阳光,表示异议,“能割断这根头发丝的,想必只有把我系在头发丝上的人。是吧?”

“行,行,”彼拉多淡淡一笑,说,“现在我毫不怀疑,耶路撒冷的二流子全都跟在你后面起哄。我不知道,是谁调教了你的舌头,但调教得确实灵巧。顺便问一下,你说:你是不是骑驴从苏兹门进的耶路撒冷,伴随你的百姓朝你欢呼,就像欢迎一位先知[13]?”说到这里,总督指了指羊皮纸。

人犯困惑地看了看总督。

“我根本没驴,大人。我进耶路撒冷确实走的苏兹门,不过是步行,只有利未·马太一个跟从我。没人朝我欢呼,因为当时耶路撒冷城内还没人认识我。”

“那你认识这几个人吗?”彼拉多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犯,“一个叫底拾马示,一个叫黑拾塔示,还有一个叫巴拉巴?[14]”

“我不认识这几个善人。”人犯回答。

“真的?”

“真的。”

“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善人?难道所有的人你都叫善人?”

“所有的人,”人犯回答,“世上无恶人。”

“这可是我平生头一次听说,”彼拉多冷冷一笑,“不过,也许是我少见多怪!……以下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什么都不记了。接着又问人犯:“你这是从哪本希腊书里看到的?”

“不,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你讲道就讲这个?”

“是的。”

“那么,比如,中队长马克,绰号鼠见愁,他是善人?”

“是的,”人犯回答,“确实,他是个不幸的人,那些善人将他打残后,他才变得心如铁石。我很想知道,是谁把他摧残成这样?”

“我乐于告诉你,”彼拉多说,“因为我是这事的见证人。当时一群善人朝他扑去,就像猎犬扑向狗熊。日耳曼人掐住他的脖子,按住他的手脚。步兵中队陷入了敌方的包围,要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从侧翼杀进去,你,哲学家,就无缘同鼠见愁说话了。这是伊齐示塔维索的女儿谷战役[15]。”

“如果我有机会和他谈谈,”人犯忽发异想,“我深信他会同过去判若两人。”

“我认为,”彼拉多回答,“军团副司令未必高兴,如果你想和他麾下的将士交谈。不过,万幸的是这不可能,因为首先得我同意。”

这时,一只燕子轻捷地飞进柱廊,在鎏金天花板下转了一圈,接着俯冲而下,尖削的翅膀险些擦着壁龛中铜像的脸,随后隐入柱冠后面。也许燕子打算在那里筑窝。

燕子飞来飞去时,总督已经清醒和灵活的头脑里,酝酿成熟了判决书:本督审理了绰号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约书亚一案,未查出其有犯罪行为,更未查出约书亚的言行与近期耶路撒冷的骚乱之间有任何联系。该流浪哲人精神有病。有鉴于此,犹太教公会对拿撒勒人所做的死刑判决,本督不予批准。但又鉴于该拿撒勒人言多荒诞,可能引起耶路撒冷局势动荡,故本督决定将约书亚逐出耶路撒冷,囚于大海[16]之滨的该撒利亚,即总督府所在地。

剩下的便是向书记官口授这份判决书。

那只燕子在总督头顶上扑扑地扇动翅膀,冲向喷泉水盘,飞出了柱廊。总督朝人犯抬起眼睛,只见他身旁柱子似的一道阳光照亮了灰尘。

“他的案子完了?”彼拉多问书记官。

“很遗憾,没完。”书记官的回答出乎意料,他把另一张羊皮纸呈给彼拉多。

“还有什么事?”彼拉多皱起眉头,问。

看过呈上的羊皮纸,总督脸色骤变。也许是不祥的血涌上了他的脖子和面部,也许出了别的什么事,反正他的脸由黄变褐,两眼陷了下去。

想必又是血在作祟,血涌至太阳穴,在那里咚咚捶打,不过这回是总督的视觉出了毛病。他恍惚看到人犯的头漂走了,接着又长了个头。这是个秃头,戴顶赤金稀齿皇冠。额上有圈皮肤溃烂,涂着药膏。没牙的瘪嘴耷拉着暴戾的下唇。彼拉多觉得,凉台上的玫瑰色圆柱和山下御苑外面耶路撒冷鳞次栉比的屋顶都消失了,一切都湮没在卡普里岛[17]花园的浓荫中。听觉也在作怪——似乎远处响起一阵阵沉闷威严的号角声,还清清楚楚听到有个鼻音很重的人拖长声音傲慢地宣称:“凡亵渎皇帝陛下的,按律……”

脑海里闪过许多简短的、互不相关的奇怪念头:“你完了!……”然后,“你我都完了!……”其中还杂有一个关于永生的荒诞念头,而永生又不知为什么勾起他难以忍受的惆怅。

彼拉多强打精神,驱散幻象,把目光收回到凉台上。于是他面前又出现了人犯的眼睛。

“你听仔细了,拿撒勒人,”总督说,有点古怪地望着约书亚:脸色威严,但眼神慌张,“你议论过该撒[18]吗?回答!议论过?……还是……没有……议论过?……”彼拉多在讲“没有”时,故意把声音拖长,按理审案时是不该这样的,不仅如此,他的眼神也在暗示人犯照此回答。

“讲真话是容易的、愉快的。”人犯说。

“我不需要知道你讲真话愉快还是不愉快,”彼拉多用喑哑的声音愤恨地说,“但你必须讲真话!不过讲的时候,你要掂掂每个字的分量,如果你不想死,更不想痛苦地死。”。

谁也不知道犹太总督究竟怎么了,只见他举起一只手,像是遮挡阳光,借助这只手的掩护,他向人犯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那么,”他说,“你认识一个叫犹大[19]的加略人?要是你真跟他议论过该撒,你都说了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人犯乐意地讲了起来,“前天傍晚,我在圣殿附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说他是加略人,名叫犹大,还把我请到下城他家里招待了一下……”

“他是善人?”彼拉多问,眼里闪出魔鬼的火花。

“一个非常好学的善人,”人犯肯定说,“他对我的想法非常感兴趣,所以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

“点了好几盏灯……”彼拉多学着人犯的语调,透过牙缝说,两眼渐渐暗淡。

“是呀,”约书亚说,对总督的知情有些惊讶,“他请我谈谈对国家政权的看法。他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

“那你都说了些什么?”彼拉多问,“也许你想回答你都忘了说过些什么?”但彼拉多的语调说明他已不抱希望。

“其中我说到,”人犯说,“任何政权都是对人的暴力,迟早有一天,无论该撒的政权还是别的什么政权,都将消亡。世人将进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根本不需要任何政权。”

“后来!”

“后来就没什么了,”人犯回答,“冲进来好些人,把我绑起来,送进了监狱。”

书记官飞快地在羊皮纸上录供,尽量不漏掉一个字。

“世上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比当今圣上提比略大帝的政权更伟大、更美好的政权!”彼拉多病弱的声音变得慷慨激昂。

不知为什么他厌恶地朝书记官和卫队瞥了一眼。

“就你这么个疯疯癫癫的罪犯,也配谈该撒的政权!”彼拉多喝令:“卫队撤下凉台!”随即转身对书记官说:“事关国家,我要单独跟罪犯谈谈。”

卫队扛起长矛,钉有铁掌的军靴整齐地敲击着地面,离开凉台,走进花园。书记官跟在卫队后面退了下去。

有好一会儿,只有如歌的喷泉声打破凉台上的宁静。彼拉多看着喷口上方的水盘渐渐膨胀,看着它边沿断裂,降下潺潺细流。

人犯先开口:

“看来,我跟那个年轻的加略人的谈话惹下了大祸。大人,我有预感,他将遭难。我怜悯他。”

“依我看,”总督古怪地笑了笑说,“比起加略人犹大,世上还有个人更值得你怜悯。他比犹大惨得多!……照你的说法,鼠见愁马克这个冷酷、坚定的刽子手,那些因为你传道而把你打成这样的民众,”总督指了指约书亚鼻青眼肿的脸,“以及纠合同伙把四名士兵活活打死的强盗底拾马示和黑拾塔示,最后,还有那个卑鄙的叛徒犹大,统统都是善人?”

“是的。”人犯回答。

“必将出现真理的王国?”

“必将出现,大人。”约书亚坚定地回答。

“它永远不会出现!”彼拉多猛地一声吼,吓得约书亚打了个趔趄。许多年前彼拉多在女儿谷一役中就是这么对骑兵吼叫的:“杀死他们,杀死他们,巨人鼠见愁给包围啦!”为了让花园里的人都听到,他把久经战阵喊破的嗓子提得更高,连连怒喝:“罪犯!罪犯!罪犯!”

然后,他又压低声音,问:

“拿撒勒人约书亚,你信哪几位神?”

“神只有一位,”约书亚说,“我信他。”

“那就向他祈祷吧!好好祈祷!不过……”彼拉多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也于事无补。你有妻子吗?”彼拉多不知怎的忧伤地问,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没有,我孤身一人。”

“该死的城市……”总督突然喃喃地骂了一声,怕冷似的动了动肩膀,搓搓双手,像是在洗手[20],“假如你在遇见加略人犹大之前,人家把你杀了,反倒好些,真的。”

“你把我放了吧,大人,”人犯突然央求说,他的声音变得惊惶不安,“我看,他们要杀我。”

一阵痉挛扭歪了彼拉多的脸,他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约书亚,说:

“不幸的人,你以为罗马总督会放一名说了你那种话的人?啊,诸神,诸神!或许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一样当名死囚?我不赞同你的想法!你听仔细了:从现在起,你胆敢再说一个字,胆敢再跟什么人说话,当心我的惩处!再说一遍,当心!”

“大人……”

“住口!”彼拉多一声断喝,狂怒的目光盯着重又飞进凉台的燕子。“来人!”彼拉多吼道。

书记官和卫队各就各位,彼拉多宣布批准犹太教公会会议对罪犯拿撒勒人约书亚所做的死刑判决。书记官把彼拉多的裁决记录在案。

少顷,鼠见愁马克站到了总督面前。总督命他将人犯交给机密署长,并传令机密署长,拿撒勒人约书亚必须与其他人犯隔离,机密署卫队不准与约书亚交谈,或回答其任何问题,违者严惩不贷。

马克一挥手,卫队立即围住约书亚,把他押离凉台。

随后来到总督面前的是一位仪容俊美的男子,蓄一部淡黄色络腮胡子,头盔上插有鹰翎,胸前的赤金狮面锁子甲光华灿烂,佩剑皮带上也是赤金搭扣,脚蹬鞋带系至膝盖的三底靴,左肩上斜搭一件紫红披风,这人便是统率罗马军团的副司令。

总督问他,罗马军团瑟巴斯蒂安大队现在何处。副司令报告,该大队正在警戒赛马场前的广场。在那里将当众宣布对一干人犯的判决。

于是总督命令副司令从罗马大队中拨出两个中队,一队由鼠见愁指挥,负责押解人犯、护送运载刑具和刽子手的车辆前往秃山[21],到达后在山上布防。另一队立即开赴秃山设防。为确保秃山安全,总督请副司令再派叙利亚人骑兵团前往协防。

副司令退下后,总督命书记官请犹太教公会主持、两名公会要员及耶路撒冷圣殿卫队长进宫议事,同时吩咐和犹太教公会一干人等商讨之前,他要单独会见公会主持。

总督的命令迅速执行,没有丝毫差池。近来异常凶狠地烤灼耶路撒冷的烈日,未及升至中天,总督便在花园顶层露台守卫台阶的两只白色大理石狮子旁见到了犹太教公会代理主持,犹太大祭司约瑟夫·该亚法。

花园内十分幽静。总督走出柱廊,来到花园顶层平台,但见阳光普照,棕榈树干好似粗大的象腿,他所憎恶的耶路撒冷整个儿展现在他眼前:一座又一座吊桥,一个又一个碉堡,主要是那个无可形容的,屋顶呈金色龙鳞状的大理石巨无霸——耶路撒冷圣殿。总督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山下远处,御苑底层平台石墙外的城市广场上,有一片低沉的喧哗声,其中时不时响起几声微弱、尖细的呻吟,或喊叫。

总督明白,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因连日来骚乱迭起而情绪激奋的耶路撒冷居民,正在急切地等待宣判,卖水人则在频频叫卖。

总督一见大祭司便请他进入凉台,以避开高张的火伞,但该亚法谢绝了,他解释说,在逾越节前夕他不能这样做。彼拉多拉起风帽,遮住略微谢顶的脑袋,开始谈话。谈话用的是希腊语。

彼拉多告诉大祭司,他已审毕拿撒勒人约书亚一案,批准执行死刑。

这样,定于今天处决的是三个强盗——底拾马示、黑拾塔示和巴拉巴,以及这个拿撒勒人约书亚。前两人煽动民众造反,妄图推翻该撒,罗马当局经激战后将彼等捉拿归案,理应由总督裁处,无须再议。后两人,即巴拉巴和拿撒勒人,由地方当局擒获并由犹太教公会判决,理应按律法和惯例开释其中一名,以庆祝今天开始的逾越节。

所以总督希望知道犹太教公会主张释放两个死囚中的哪一个:巴拉巴还是拿撒勒人?

该亚法低下头,表示他听明白了,随即回答:

“犹太教公会请求释放巴拉巴。”

总督早已料到大祭司会这么回答,但他必须装出这个回答使他诧异。

彼拉多装得很像。傲慢的脸上双眉扬起,总督直勾勾地看了大祭司一眼,神色惊讶。

“坦率说,这个回答使我吃惊,”总督婉转地说,“我担心其中是否有误会。”

彼拉多做了解释。他说,罗马当局无意干预地方宗教当局行使权力,大祭司对此十分清楚。然而在这件事上,显然存在差错。罗马当局对纠正这一差错,当然深为关切。

事实上巴拉巴和拿撒勒人的罪行,就轻重而言,不可同日而语。后者显然是名疯子,如果他的罪行是胡言乱语,扰乱耶路撒冷和其他一些地方的民心,那么前者的罪行严重得多。他不但公然号召反叛,而且武力拒捕,杀死了捉拿他的差役。较之拿撒勒人,巴拉巴危险得多。

有鉴于此,总督请大祭司重做考虑,释放两个死囚中危害较轻的一个,而危害较轻的,无疑是拿撒勒人。尊意如何?

该亚法轻轻地,然而坚定地说,犹太教公会认真审理了此案,再次知照总督大人,犹太教公会主张释放巴拉巴。

“怎么?甚至在我出面讲话之后?在罗马当局出面讲话之后?大祭司,再说第三遍。”

“第三遍知照大人,我们释放巴拉巴。”该亚法轻声说。

一切都已结束,再也无话可说。拿撒勒人就此一去不返,总督可怕的、剧烈的偏头痛再也无人能治,也无药能治,除非死亡。然而此刻令总督不安的倒不是二竖之灾。凉台上袭来的那种莫名的惆怅,渗透到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竭力寻找缘由。缘由很怪:总督模模糊糊觉得他还想对那名人犯说些什么,或者从他那里听到什么。

彼拉多把这个想法驱走,果然,它来得快也去得快。它去了,但惆怅依旧无从解释,因为不能用闪电般稍纵即逝的另一个想法做解释:“遗臭……遗臭万年……”谁遗臭万年?总督自己也不甚了了,然而这个神秘的遗臭万年的想法,使总督在赤日炎炎之下浑身发冷。

“行,”彼拉多说,“就这么办。”

说罢,他环视四周,惊骇地发现他目力能及的世界发生了巨变。花朵繁密的玫瑰花丛不见了,顶层平台周边的柏树不见了,那棵石榴树和绿荫丛中的白玉雕像不见了,连绿荫本身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红色浆液,其中水草起伏,向什么地方漂去,彼拉多自己也随水草而去,此时此刻裹挟他,烧灼他,使他窒息的是那种最最可怕的愤怒——深感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好闷,”彼拉多说,“好闷!”

他举起冰凉汗湿的手,猛地一拉披风领口的扣襻。扣襻掉落在沙地上。

“今天闷热,什么地方在下雷雨。”该亚法接口说,目不转睛地望着总督紫胀的脸,知道还将遭罪,“唉,今年的尼散月多可怕!”

“不,”彼拉多说,“不是因为天气闷热,我闷是因为和你在一起,该亚法。”说罢,彼拉多眯细眼睛,笑了笑,加补说:“你当心点儿,大祭司。”

大祭司的黑眼睛倏地一闪,满脸惊讶,装得丝毫不亚于刚才的总督。

“这话怎讲,总督?”该亚法傲然而又镇定地回答,“你自己批准了判决,却反过来威胁我?有这种道理吗?我们所习见的是,罗马总督说话无不字斟句酌。我们的谈话不会有人听到吧,总督大人?”

彼拉多用死沉沉的目光瞥了大祭司一眼,咧开嘴,佯装一笑。

“哪能呢,大祭司!在这禁宫之内,此时此刻,谁能听到我们谈话?莫非我同今天将要处决的那名流浪的年轻疯子一般愚蠢?莫非我是个孩子,该亚法?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什么地方说。御苑戒备森严,王宫戒备森严,即使老鼠也无缝可钻!不但老鼠,就连那个家伙……他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加略人。顺便问一声,大祭司,你认识那个人吗?对……倘若那人钻到我这里来,他肯定懊悔莫及,我这话,当然,你是相信的吧?所以,你记住了,从今往后,大祭司,你永无宁日!你也罢,你的百姓也罢,永无宁日。”说到这儿,彼拉多指着右面远处高地上仿佛燃烧的圣殿,“这是我,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对你说的!”

“领教,领教!”黑胡子的该亚法双目炯炯,毫不畏怯地回答。他举手指天,继续道:“犹太百姓知道你恨他们,而且恨之入骨,你使他们苦难深重,但你绝对毁灭不了他们!唯一真神[22]保佑他们!全能的该撒听得见我们的呼声,他会保护我们免遭彼拉多的毒手!”

“休想!”彼拉多吼道,他越说越感到轻松:他再也不用装腔作势,再也不用字斟句酌。“你向该撒告我的刁状已经够多了,如今轮到我告你了,该亚法!现在我的奏折马上就要从我这儿呈上去,不是呈给驻安条克[23]的分封王,也不是呈给罗马,而是直接呈给卡普里岛的皇上御览,参你公然开释耶路撒冷明目张胆的反贼。到那时,我为耶路撒冷提供的绝不是原想造福你们的所罗门池水。不,绝不是水!你别忘了,正是因为你们,我才不得不从墙上取下圣上的盾牌兵符,调兵遣将,不得不亲自前来视察你们这里的局势!记住我的话,大祭司,你将在耶路撒冷看到的绝不止罗马军团的一个大队,不!富耳米那特率领的整个罗马军团将直逼耶路撒冷城下,阿拉伯骑兵部队也将过来,到那时你将听到呼天抢地的号哭。到那时,你会记起你救过的巴拉巴,深悔自己把和平布道的哲学家送上了刑场。”

大祭司的脸红一块紫一块,两眼冒火。他跟总督一样,咧嘴笑了笑说:

“总督,你自己相信你现在说的话吗?不,你绝不相信!那个蛊惑民众的人,带给我们耶路撒冷的不是和平,绝不是和平,你,金矛骑士,对此十分清楚。你想放他,好让他煽动百姓,亵渎信仰,把民众驱至罗马的利剑下!但是,只要我,犹太教的大祭司一息尚存,我就绝不允许亵渎信仰,就要保护百姓!你听见了吗,彼拉多?”这时该亚法威严地举起一只手,“你听听,总督!”

该亚法住口了,于是总督听到喧嚣声好似海潮一般涌到大希律宫御苑的石墙下。这喧声由下而上,涌到总督脚下,脸上。而他背后,从配殿后面,传来一阵阵紧张的号角声、几百双脚沉重的步伐声和铁器的撞击声。总督明白,这是罗马步兵遵照他的命令整装出发,奔赴刑前检阅,以震慑叛匪和强盗。

“你听见了吗,总督?”大祭司又轻声问了一句,“难道你还要跟我说,这一切,”说到这儿,大祭司把两只手都举了起来,深色风帽从他头上滑落,“都是无足挂齿的盗匪巴拉巴挑起的?”

总督用手背抹去额头的冷汗,看了看地上,又眯起眼睛望了望天空,只见赤热的火球几乎已经升至头顶,该亚法的影子缩到了狮子尾巴边上,便冷漠地轻轻说:

“已近中午。你我只顾说话了,办事吧。”

他言辞优雅地向大祭司道歉,请他在玉兰树荫下的长椅上小坐片刻,待他把其余人召来,最后简短地商议一下,再下达行刑令。

该亚法把手按在心口上,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留在花园里,彼拉多则返身回到凉台。他吩咐等在那里的书记官把花园底层平台喷泉圆亭内候召的军团副司令、大队长、犹太教公会两名要员及圣殿卫队长请到花园里来。彼拉多说他马上就到,径自去了宫内。

在书记官召集与会人员时,总督在深色窗幔挡住阳光的房间里会见了一个人,此人的脸被风帽半遮着,尽管房间里光线昏暗。会面极其短促。总督低声向此人交代了几句,此人随即离去,彼拉多则穿过柱廊,进了花园。

那里,总督当着所有被召人员的面,郑重而又冷漠地证实,他批准对拿撒勒人约书亚的死刑判决,正式征询犹太教公会诸位大员的意见,两名罪犯中究竟免谁一死。得到回答,不予处死的应是——巴拉巴,总督便说:

“很好。”他吩咐书记官立刻把这个决定记录在案,然后接过书记官从沙地上拾起的扣襻,捏在手里,郑重宣布:“时候到了!”

于是所有在场的人顺着宽阔的大理石台阶朝山下走去,两旁的玫瑰花墙散发出醉人的芳香。他们一步步下山,走向宫门。门外是铺砌平整的大广场。广场尽头可以看到耶路撒冷赛马场的圆柱和雕像。

待他们走出花园,来到广场,登上凌驾于广场之上的宽大石坛,彼拉多立即眯起眼睛扫视四周,情况已经清楚。他刚才穿过的那片空地,也就是从宫墙到石坛的那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然而前方,彼拉多没有看见广场——它被人群吞没了。要不是瑟巴斯蒂安大队和伊土厉亚辅助大队在彼拉多左右两侧排成三列,挡住人群,那么人群也会淹没石坛和经过清场的那片空地。

彼拉多登上石坛,手里下意识地捏着那个无用的扣襻,眯细双眼。总督眯细眼睛并非阳光刺激,不!不知怎的他不愿看见那几名死刑犯。他很清楚,他们随后将被押上石坛。

血红衬里的白披风刚一出现在高耸于人海边沿的石坛上,视线模糊的彼拉多的耳朵里便涌来一片声浪:“啊——啊——啊……”声浪始于远处赛马场外面,起初并不响亮,但渐渐变得如同闷雷,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低沉下去。“看见我了。”总督想。声浪未及降到最低点,蓦地又陡然升起,翻腾着超出了第一次,而且在第二次声浪的浪尖上,好似海涛上飞溅的浪花,飞溅着尖厉的呼哨和透过雷声清晰可闻的女人的呻吟。“这是把他们押上来了……”彼拉多想,“呻吟是因为人群向前挤压,踩死了女人。”

彼拉多等了一会儿。他深知人群没有吐出胸中的郁积,自行静默之前,没有力量能使他们安静。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总督将右手高高举起,人群中最后一阵喧声停息。

于是彼拉多尽其所能地吸入一口燥热的空气,扯开嗓门讲了起来,他破锣似的声音在成千上万的人头上回荡:

“我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宣布……”

随即几声铿锵有力的呐喊冲进他耳朵——大队全体士兵高举长矛和旗帜,山呼万岁:

“该——撒——万——岁!”

彼拉多昂起头,直面太阳。他眼帘下突然迸出绿色火焰,头脑燃烧起来,于是人群上空响起嘶哑的阿拉米语:

“在耶路撒冷擒获的四名罪犯,犯有杀人害命、谋反叛逆、诋毁法律、亵渎信仰等罪,依法判处极刑,钉死于十字架!立即押赴秃山行刑!他们是:底拾马示、黑拾塔示、巴拉巴和拿撒勒人。在此示众的就是这四名罪犯!”

彼拉多用手指了指右边,没有掉头去看犯人,但他知道他们站在应该站的地方。

人群立即喧哗起来,持续了好长时间,像是惊讶,又像是松了口气。待人声平息,彼拉多继续宣布:

“但处死的只是其中三名,因为根据律法和惯例,为欢度逾越节,仁慈的该撒皇帝将按犹太教公会的选择和罗马当局的批准,把其中一人的贱命赐还给他!”

彼拉多一边高声宣布,一边听到嘈杂正被寂静替代。此刻没有一声叹息、一丝声响传到他耳朵里,甚至一刹那彼拉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已消失。他所憎恶的城市已经死亡,只有他一人独自站在石坛上,仰望苍天,经受直射阳光的烤灼。彼拉多让寂静又保持了一会儿,然后高声宣布:

“马上就要当众开释的,名叫……”

他又停了一下,暂不说出名字,考虑该讲的是不是都讲了,因为他知道只要说出幸运儿的名字,死城就会复活,到时候再讲什么,都不会有人听见了。

“都讲了?”彼拉多暗暗问自己,“都讲了。宣布名字!”

于是,一片死寂的城市上空,响起了“拉”字拖长的声音:

“巴拉——巴!”

顷刻间,似乎太阳在他头上砰地崩裂,烈焰直扑他的耳朵。这片烈焰中,翻腾着怒吼、尖叫、呻吟、狂笑和呼哨。

彼拉多转身朝石坛后面的阶梯走去。他什么也不看,只顾盯着脚下铺设的彩石,生怕踩空摔跤。他知道此刻在他身后,铜币和枣子正像冰雹一般飞向石坛,喧嚣的民众你推我搡,爬到别人肩上,都想亲眼看看这个奇迹—— 一个已经抓在死神手里的人居然得以挣脱!他知道,士兵此刻正在给那人松绑,无意中弄痛了那人刑讯时脱臼的胳膊,那人尽管蹙紧眉头,嗷嗷直叫,脸上仍然现出狂喜的笑容。

他知道,此刻行刑队正押着三名被绑的人走向台侧的阶梯,好将他们带上城西大道,押往城郊的秃山。直到置身石坛背后,彼拉多才睁大眼睛,知道现在他已无虞,不会看到死刑犯了。

人群的喧嚣开始减弱,可以听到几名承宣官或用阿拉米语,或用希腊语,尖厉地高声重复刚才总督在石坛上的讲话。此外,总督耳朵里传来了越来越近的细碎的马蹄声和短促欢快的军号声。与之呼应的,是集市通往赛马场广场的大街两侧屋顶上孩子们刺耳的呼哨,以及不时响起的喊叫:“当心!”

清场的空地上,孤零零站着的一名士兵,惊慌地挥了一下手中的小旗,于是总督、副司令、书记官和卫队都停下来。

原来骑兵团正风驰电掣地朝广场冲来,他们想绕开人群,取道广场边沿,顺着爬满葡萄藤的宫墙下的那条小巷,抄近路赶赴秃山。

飞马而来的骑兵指挥官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像个黑白混血的孩子——叙利亚人。他疾驰至总督跟前,尖声喊了什么,拔剑出鞘。那匹汗津津的乌鬃烈马猛地向旁一闪,人立起来。指挥官把剑插回剑鞘,朝马颈抽了一鞭,命坐骑放下前蹄,便向宫墙下的小巷驶去。他身后的骑兵成三人纵队在烟尘滚滚中向前奔驰,轻兵器竹矛的矛尖上下跳动,总督身边闪过一张张在白缠头衬托下显得格外黝黑的脸,欢快地露出闪亮的牙齿。

骑兵团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驶入小巷。最后掠过彼拉多身边的是司号兵,背上的军号在阳光下光耀夺目。

彼拉多举起一只手挡住尘土,不满地蹙紧眉尖,快步朝御苑大门走去,身后跟随着副司令、书记官和卫队。

这时是上午十点左右。

注释:

[1]《圣经·新约》译作巡抚。系罗马皇帝派驻所辖各省的官员,负责为皇帝征收国税,握有全省军政大权,并审理各种要事,有生杀予夺之权,犹太省自公元六年建立后,先后有四名巡抚任职。

[2]本丢·彼拉多(?—36以后),由罗马皇帝提比略于公元二十六年任命为罗马帝国驻犹太、撤玛利亚、以土米亚总督,任职共十年,期间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事后向皇帝辞职。在基督教传说里,彼拉多和他妻子最后信奉基督教,后者还成为东方教会的圣徒。

[3]大希律(公元前73—公元前4年),罗马统治时期犹太国王,称希律大帝。《圣经》中称其为希律王。据《马太福音》记载,耶稣于希律在位时降生于耶路撒冷南部的伯利恒城。为除灭耶稣,希律曾下令屠杀伯利恒城里及四周所有两岁以内的男婴。

[4] 《约翰福音》称此地为:“铺华石处。”

[5] 历史地名,古巴勒斯坦可分为三部分,北部即加利利。耶稣自幼在加利利长大,传道期间多与加利利有关联,十二门徒也都为加利利人。

[6] 此处的分封王为希律·安提帕。大希律第四妻的次子。父死后任加利利、比利亚的分封王,在位长达四十多年。《圣经》称他不愿审理耶稣一案。

[7] 《圣经》中犹太教最高议院及司法机构,由七十人组成,另有一名在职大祭司任当然主持人。

[8] 属闪含语系闪语支,其文字出现于公元前十世纪初。现代文字中起源于阿拉米文字的有:叙利亚文字、犹太文字、阿拉伯文字、维吾尔文字和蒙古文字等。

[9] 希伯来名字,《圣经》中叫此名字的有四人:一是迦南战役中一领袖;二是耶稣一祖先(《新约》译为约细);三是一犹太人基督徒(《新约》译为约数);四是基督。

[10] 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原系迦百农税吏,为罗马人服役。传为《新约·马太福音》的作者。

[11] 《新约》地名。意为“产无花果的地方”。靠近橄榄山,位于从耶利哥通至耶路撒冷的大道上。

[12] 《圣经》典故“彼拉多问真理”即出于这句问话。《约翰福音》写到彼拉多审问耶稣,找不出什么罪证,便问耶稣:“你不是犹太人的王吗?”耶稣回答:“你说我是王,我为此而生,特为给真理做见证。凡属真理的人,就听我的话。”彼拉多说:“真理是什么呢?”人们常以这句问话喻指亵渎真理的有权势的人。

[13] 据《马太福音》载,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时,全城惊动,称他是“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

[14] 据《圣经》诸福音书记载,耶稣被捕时,有一叫巴拉巴的死囚犯正坐狱待审。彼拉多本想释放耶稣,但慑于犹太人聚众反对,便释放了巴拉巴,而处死耶稣。底拾马示和黑拾塔示未见福音书记载,疑为与耶稣同钉十字架的两强盗之名。

[15] 指古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前27—14年在位)的义子提比略(后于公元14年继位)征讨日耳曼的阿米尼乌斯的战争。

[16] 即地中海,从《圣经》译作大海。

[17] 位于今意大利境内,面积10.4平方公里,史前已有人定居,在罗马帝国建国之初,为罗马皇帝游览胜地。

[18] 此处从《新约》译作该撒,所指非凯撒大帝(公元前102/100—前44),而是古罗马帝王的封号。下文所有该撒均系泛称古罗马皇帝。

[19] 耶稣十二门徒之一,为加略人,原属犹太教中最激进的奋锐党人,皈依耶稣后,是十二门徒中掌管钱财者。后以三十块钱叛卖耶稣,见耶稣被钉十字架,后悔莫及,上吊身亡。

[20] 《马太福音》载,彼拉多慑于众人哄闹,就拿水在众人面前洗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他把耶稣鞭打,交给人钉十字架。

[21] 即《新约》所载刑场各各他,希腊文原意是骷髅,也译骷髅地。可能得名于该地为刑场,尸骨骷髅比比皆是,也可能由于山形如骷髅。据《圣经》所载推测,该地在耶路撒冷,离大道不远。

[22] 犹太教奉雅赫维(即耶和华)为唯一真神。

[23] 弗里吉亚古城,在今土耳其伊斯帕尔塔省亚尔瓦齐附近。由塞琉古一世(约前358—前281)建立。约公元前二十五年被罗马人直接控制,此后不久,划为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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