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继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终于迟疑的开口：“克罗地亚狂想曲。”
坐在前排的安然猛的回头，一脸的焦急——这是徐老师特别喜欢的一首曲子，她不可能没有曲谱的！
果然，徐老师自负的笑了笑，回身从厚厚的一摞曲谱中抽出了一本示意她过来拿：“我可以帮你翻乐谱。”
同学们都担忧的看着她。
初中同校三年，高中同班一年多，从没听过齐继弹琴，而且她就算会一点也很难入音乐老师的法眼，更何况老师还是故意要给她难堪！
她选的曲子并不好弹，虽然难度没有高到天际，但连续的十六分音符的跨八度琶音旋律足以让多数人倒腾到手残。
演奏者马克西姆天赋异禀，身体条件和乐感都异于常人——2米的身高，手指长的惊人，乐感超强，素有节奏大师之称。所以普通人即使能够完成这首曲子的演奏，也弹不出那种灵动激昂的节奏和哀而不伤的悲怆。
齐继慢吞吞的从座位上踱了出来，走上舞台，从老师手里接过乐谱，坐到钢琴前。
她垂眸痴痴的望着眼前这架三角钢琴，她也曾有幸用这样的钢琴演奏，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恍如隔世。
双手轻放到琴键上，她闭上双眼回忆着曾经谙熟于心的音符……睁开眼，按下第一个音符，然后手指便开始在琴键上轻快的跳跃，行云流水般敲击着琴键。没有夸张的动作，没有亢奋的表情，只有专注投入于和钢琴玩耍的少女，将听众带入战后的克罗地亚。
尚未散去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散，天空低沉，云朵在天空中呈现出一种忧郁的灰色。倒塌的墙壁让凌乱的碎石铺了一地，尘埃在空气里飘摇，最终落定，回归泥土。在战火摧残后的断垣残壁中，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风里微微的摇曳。它看着人们来来去去，看着战车、坦克威胁着要摧毁它的根与土，也看着鸟儿慌张的驻足，想在人烟散尽的石缝中找寻一点面包屑……只有夜晚来临时，它才看得到平静，或许是霓虹与车水马龙散去多年的缘故，这样的夜里，有悲伤，也有着无声的凄凉。
这首曲子旋律激昂高亢，明快有力，既能让听众领略到山河破碎的悲怆，也能体会到曲中坚强不屈的生命力。乐曲的结束亦是铿锵有力，干净利落，在给听众讲述完那一段回忆、那一缕思绪后，戛然而止。
她的演奏震撼至极！听众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演奏者纯熟的技巧，惊人的指法和沉稳洗炼的风格。更令人震惊的是，她演绎出了和节奏大师马克西姆近似的指尖跑动的速率和身心所迸发出的激情，让听到演奏的人全身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经络都在律动，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演奏结束，同学们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啪啪……”徐老师首先为她鼓掌，同学们的掌声随即横扫整个大厅。
蒋彦泽含笑看着台上的少女，她的演奏才是今天音乐课最大的惊喜——“齐继”这个名字确实应景！
他真没想到这个呆萌的小家伙竟有如此蓬勃的活力和强大的内心！会弹钢琴不稀奇，可他确实没想到她弹的这么好。
他这个半调子都听得出她的演奏水平和其他同学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她擅长的竟然不是软趴趴的圆舞曲，她喜欢的也不是温柔的理查德·克莱德曼，她怎么就这么与众不同呢！她的确技巧纯熟，指法无敌，可是她对音乐的领悟力和表现力才是最宝贵的！
此时她站起身，一首扶着钢琴的一端，向老师微微鞠躬，又面向观众席鞠躬。
“你是不是参加过第27届启明星杯钢琴大赛？”徐老师问道。
齐继显得有些意外：“对。”
“那个时候是长头发吧？”
“是啊。”
“怎么没有继续学琴？”
她想了想：“天赋不够。”
“这是我在这个大厅里听过的最好的《克罗地亚狂想曲》，你非常有天分！回自己的座位吧，请下一位同学上台……”
一下课，齐继就被同学们团团围住。
“上周让你和我一起弹琴，你还说你不会，为什么要骗我！”这是安然来兴师问罪了。
“别和我提钢琴，我最讨厌钢琴了！”齐继一脸的漠然。
“看来又是一部被家长逼着学琴的血泪史啊！”同学们了然，学琴的孩子哪个没经历过呢。
“可你弹的这么好——”安然不解。
“我就会弹这一首。”
蒋彦泽看着被同学们围着的齐继，若有所思。
＊＊＊
夏日的黄昏乌云密布，空气粘腻潮湿有如蒸笼，不久瓢泼大雨倾泻下来，总算缓解了连续几天的闷热。
晚自习结束，校门口已经停满了接学生的车。
蒋彦泽看看身旁还在埋头做练习册的家伙：“怎么不回家？”
她从书本里抬起头：“我爸出差了，我妈还在加班，得晚点来接我。”
“我没带伞，你送我到校门口，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家和我家是两个方向，这么大雨你别折腾了。”
蒋彦泽不理会她的拒绝，动手帮她收拾东西：“快点，听我的。”
她只好收拾书包跟他出了教室。
雨势依然很急，虽然她带的伞不小，但如果不想淋湿上衣，两个人还是得靠在一起。
蒋彦泽把伞撑在齐继头上，左手绕过背后的书包，搭在她肩膀上把人圈在自己怀里。
齐继看看蒋彦泽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对这个姿势有点不以为然。
蒋彦泽用眼尾睨着她：“你不想我淋雨吧？和我打一把伞，不知道多少女生羡慕你！”
“水仙花！”她偷偷对他做了个鬼脸。
蒋彦泽家的商务车就停在校门外，上了车他让齐继把地址告诉司机王叔。
齐继向王叔道了谢，忍不住问他：“就你一个人，为什么总开这么大的车？”
他当然不能说这是家里最便宜的车，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个子高腿长，大车坐的舒服。”
蒋公子有钱！任性！
大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地上已经积了水，密集的雨点砸起一个个水泡。
蒋彦泽望着窗外状似不经意的问：“你为什么没有继续学钢琴？”
齐继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想说就算了，我就随口问问。”他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因为这个理想太奢侈了。”她淡淡的回答。
“奢侈？理想还有价码吗？”蒋彦泽不解的看着她。
她扯出一个稍显牵强的笑容。
“我5岁学琴，10岁考过十级，11岁拿到启明星杯少年组第一名，成为一名钢琴家一直是我的理想。
小学毕业，老师就建议我父母送我去北京求学，最好高中就去德国。
不过这样的话，我父母必须有一个辞职陪我求学。可家里少了一份收入，要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还要负担我的学费——太难了。
中考之后，我妈妈和我谈了一次，希望我放弃以钢琴为职业的理想……”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蒋彦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境况，面露忧色……
“她说她知道我喜欢弹琴，但是她不希望弹琴变成我的负担。
如果她辞职陪我求学，家里倾其所有支持我走这条路，放弃学业，放弃高考，她担心这些压力会把我压垮。
你知道如果付出了这么多，恐怕我们都不能满足于仅仅当一名钢琴老师或者酒吧里的演奏者。
如果考北大清华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么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钢琴家恐怕就是千军万马走钢索。真的比考北大清华难得多，风险也大得多！”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他能够想象被迫放弃自己的理想，齐继心里得有多难过。
“没事，都过去了，而且我确实也不愿意放弃学业。倒不如暂时把钢琴放下，集中精力备战高考。”
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她想她可以渐渐释怀。
“虽然这么说恐怕并不能让你开心，但这真的是最让我难忘的一场表演，非常精彩！”蒋彦泽由衷的赞叹。
“谢谢！”
“为什么初中三年都没见你表演？学校那么多演出的机会？”
齐继一脸的理所当然：“那不是欺负人吗？”
他竟然秒懂了她话里的含义，几乎怀疑自己理解错了。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低调谦逊的呆萌小学霸吗？
“这真的是我听过的最张狂的口出狂言，学霸就是学霸——受教了！”
齐继歪着脑袋扬起下颚，笑得肆意张扬，路灯的光影透过挂满雨滴的车窗，温柔的映着她皎月似的面容。一双灵动的眼眸斜睨着他，波光潋滟。
蒋彦泽的心跳乱了半拍，他竟觉得她美得有点过分！
错觉，一定是错觉！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个头发比自己还短的家伙漂亮！
他有些不自然的移开眼:“上次考试比年级第二名高出二十分也没见你这么猖狂！”
“说明我就是实事求是的人啊！”她得意的回答。
“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初中时的成绩没有像现在这样碾压的优势，因为你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学琴。你有多久没弹钢琴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真相了。
“一年多了，指法都生疏了。”
“不敢想象你勤于练习时演奏会多让人惊艳……”他惊叹道。
“我倒不这么想。指法再纯熟，也只是承载音乐的技巧而已，音乐的灵魂是我们内心的感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我现在对这首曲子的表达比一年前要好。可能随着年龄增长，阅历更丰富，同一首曲子我可以弹出不一样的境界。”
“那过几年你再弹一次这首曲子给我听，看看我能不能做到钟子期的程度。”
“一言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