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江水势湍勇,常翻起江中细砂,故而安阳、云水一段天清水浊。云水总坛内有一湖,名曰霁华,由九龙江引水,水道错杂,行在楼台轩榭间,一并通向霁华湖,白日里浩渺烟波拢在湖心,不曾散去,到夜里长天空澈,明月高悬。
闲来思月华,一梦到玉京。
并非寄情于天上皎白月,亦非月下清晖有感,这月华独独指董月华。
二十二年前,同是云水总坛前,一刀客来去如乘风,在众宵小的惊愕目光里留了这句。
那时众人趁老掌门杜兆元前往蜀中赴宴的档口扰乱云水,还不知镇守云水派的谁。过路一刀客挺身而出,称此行不义,叫众人先与他切磋,无人能胜他,他便去云水内苑寻人请教,他若败归,余下的也不必再试了。
刀客连战十一人无败绩。
相传董月华就候在云阳门内,那是云水总坛最外的一道屏障。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刀客一曲听罢,跃身出了云阳门将手中刀投进九龙江中,才向江湖来,又出江湖去。
云水派现任掌门董月华三十有七,本名董玉钗,自小就在云水总坛,聪慧笃学,后得了老掌门杜兆元青眼,赐名月华。在武学上,她最善看人招式破绽,寻克制门法——这也是云水立派根本。
据说一名锦仓来的剑客偏不信邪,再闯云阳门。
哀筝一弄,刀剑对斩,剑刃迎向筝声之锋,众人在门外不见招式,唯有锵锵声不绝于耳。那剑客离去时已分不清是癫是傻。
董月华“音魔”的名头由此闯了出来。
程胜忌惮这云水派掌门似忌惮他徒弟,对徒弟,程胜已是倾囊相授,多年来,任的资质最符程他的期许,古来多少豪侠至死遇不上一个适宜人选,任逍遥人如其名,至真至情,玲珑心思不多,倒活得通透。而董月华为克制纵天阶,特意修习了一门追踪术,他在云水总坛养伤期间,董月华已小有所成,几年不见,不知又长进如何,程胜不敢有一念懈怠。
风拂过,拂不去云翳,浓重云影堆积在霁华湖湖心,天光渐熄,云霞乘着灼灼暮色燃烧起来。程胜裹着斗篷观望,脚尖点在一片瓦上,立于进退之际。
程胜知她喜清净,幽居内院向来不见云水弟子。他将身一跃,直奔临江阁,翻身梁上,避开桁梁又向前推了两步。
董月华正卧在榻上。
湖心雾气氤氲而来,环绕在卧榻四周,有绾色鲛绡作幔,人间幸得一方如梦幻境。
但使群仙去,不见董玉钗。
董月华缓缓开腔:“奉茶来。”
程胜不动声色。
守在一边的宋晓玉应了一声,退出临江阁。
董起身向霁华湖走,湖光天色一览入眼,面霁华湖摆着筝。
于是她向湖而坐,筝声渐起,两道音气扫向薄雾间,先破开水面,再将烟波雾气打散开来。声愈急,势愈勇,频频炸开水花,引湖面上骤雨一阵。
一曲罢,宋晓玉端着茶归来,董月华又向她吩咐了几句,程胜听大意是命宋晓玉将水陵打扫出来。水陵在霁华湖底,道道气室通向湖面,水陵内的温度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每每开启水陵,多为理明吐纳之术,静心止意。
宋晓玉再次退下。
“为你备好了清茶,下来一叙还是继续做你的梁上君子?”
董月华回头看程胜,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程胜拢着斗篷踞在梁上,董月华正看向他,她生得娇媚,一支玉钗绾发,向来看人眉眼带笑。
程胜飘然而下。
“筝声一起,乱我心魂。”
说时,他手指一托,掀掉兜帽,将真面目露出来。
当真生了一副好皮相。
袍子遮掩不住的一道疤,实则由胸口爬向颈后,除了刀刃所伤,亦有刀气凌卷而过的伤痕,不知当年如何扛下这一刀。董月华忽地敛起笑,由程胜的神情间看出几分老掌门的风骨。
若非六年前突生事端,现在或要董月华叫程胜一声掌门。
杜兆元身量高挑,实属俊逸之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亦不输人。
武林皆知云水派老掌门杜兆元一生未娶,又传老来心仪董月华,但二人从始至终没僭越过师徒本分,如此传言,纷说种种,却从不知还有位程夫人早与杜兆元香囊暗解,罗带以结。
相貌上,程胜与程夫人更相似,那过人资质倒不知承谁的多些。
他与柳霖成年纪相仿,不关山混战之时,程胜年甫及冠,才登武评又叫石镇先辈力挫落榜,逃来云水总坛休养了两年,幸而避过十九门混战的乱世道,也大不幸地尽失功力换得一条命,程胜出云水的第四年,杜兆元向东怀宋江楼讨了件斗篷,又在了悟阁替程胜选本秘笈,奈何正道难行,走了偏锋,程由鬼门关过,只回来个“无面鬼”。
“几年不见,程公子脱凡入圣了。”董月华轻叹了声,绕着他走过一遭,“给姐姐瞧瞧。”说时伸手去托程胜的下巴。
“无礼。”程胜隔着斗篷轻轻挡开那只手。
董月华又怯怯笑他,程胜较董月华大了十岁,他在云水总坛休养时,董月华还是小丫头一个,跟在杜兆元身后已经很会审时度势了。转眼二十几年过去,在面容上已看不出程胜的年纪,学云水派吸取内力的功法原本作续命之用,再搭配从了悟阁学来的这门“共潮生”,不想竟有此奇效,适才受下徒弟的内力,粗略调和一番,只觉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侠士。
程胜哼了声:“若无金骨相,不列丹台名。鬼能成圣,天下将危。”随即又正色道:“今日来请云水弟子广传一则消息,就说孤鸿剑在东怀。”
董月华已将茶递在程胜面前。程胜接过,浅浅啜了一口,便搁置在旁:“柳霖成在北敖取了孤鸿剑。”
“倒是重诺人。”董月华略一思量,又问:“你走哪边?”
“我?”程胜皱眉:“石镇萧家还是浮梁山海宗?”
董月华答:“她应该还在浮梁。”
只听董月华越说声越微弱——程胜的膻中穴处隐隐痛了起来,经脉中徒弟输送的内力如奔雷,引他呼吸一滞,那股内力愈发不受牵制,浑噩间他只封住一道穴。
程胜身形晃了晃,栽倒前被一双手揽住。
“我已得了令,此行凶险。”
那容颜暗了下去,音也缈远。
须臾筝声起,一梦误一生。
但使群仙去,不忘董玉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