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表白失败后我升了高二,上学期几乎没好好上过课,我怕在学校看见许桥,怕她继续对我视而不见。但更多的是我想不明白,不是想不明白许桥,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火急火燎地去表白,把人家吓到了,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想理我,而我只是在不断找理由给自己开脱。
快学期末的时候天转凉了,我也就懒得逃课了,每天都窝在教室里睡觉。学校每周五下午的三四节课要大扫除,各班自己安排人打扫,但总有几个什么都不干的男生,他们打球,逃课,到处乱窜,在走廊里看擦玻璃的女生,拉帮结派地捣乱。
有一次扫除的时候我在睡觉,走廊忽然传来一阵尖叫,我从座位上坐起来斜看着门外,十九班的南怀树带着几个男生,在走廊里拿着一个化妆盒翻来翻去,另一边两个人按着一个声嘶力竭的男生。那个男生看着很瘦,白白净净,他的叫喊全被起哄声冲掉了,我走到门口,靠墙看热闹。
地上散落着眉笔、乳液、粉底,不一会儿就围了很多人,被按住的男生用力挣脱开束缚,冲过去抢那个化妆盒,南怀树把盒子举高,男生跳起来拼命去抓,但还是够不到。他太矮了,偏偏南怀树又高,长得粗壮,举着战利品像跃跃欲试的猎手,在毫无悬念的捕猎中,寻找一丝挑逗的乐趣。
男生脸憋得通红,整个人急得快哭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有些累了,动作越来越慢,像是快要放弃,这种疲倦反倒成了鼓励,勾起了对方新的践踏欲。
南怀树又把化妆盒在男生脸前晃了晃,想告诉所有围观的同学,这个化妆盒来自一个男生,一个他们班里最像小白脸的男生。
他把盒子丢给另外一个帮手,那个人自己翻了一会儿,又丢向另外一边,任由下一个人摆布。被抢的男生就坐在地上,直直地盯着空中的化妆盒。
我看了看身边和我一起围观的同学,好像围观是他们的一种常态,把一个人从这头扔过去,那边的人接住,跟着一起欢呼。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也被南怀树欺负过,或许他们也曾愤怒,憎恨,可一旦有了替代自己受欺凌的对象,又会反过来,成为自己曾经最恨的那种人,站在人墙里看热闹。
化妆盒忽然掉在了地上,好像是南怀树没接住,滚到了一个女生的脚边,她弯腰捡起,然后抬头紧张地看着周围的人。我踮起脚才看见,捡起化妆盒的那个女生正是许桥。
南怀树走过去,对许桥伸出手,想要化妆盒。许桥把盒子紧紧握在手里,低头躲闪着别人的目光,并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南怀树又要了一遍,许桥还是没给,但是她手抖得厉害了,已经露出明显的血管和青筋。围观的同学也来了兴致,他们起哄,发出嘘声,把讨要的人抬到了一个台阶上,他下不来了,他可笑的自尊心也在上面。气急败坏的南怀树直接伸手去抢,拽着化妆盒把许桥拉了一个趔趄。
像身上的某个开关被人打开,我第一时间冲过去给了南怀树一拳,他躺在地上,满脸惊讶,我用最不屑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南怀树愤怒地大喊,显得很有气势,好像要让愤怒盖过恐惧。
我不在乎他做什么,甚至没有去留意许桥,我只是习惯性地摸摸受伤的左手腕,然后拽住他的头发开始打。猴子和我说过,无论对方多强悍,只要你抓住了他的头发,这场仗你就赢了一半。
走廊上乱作一团,十九班的几个人也冲过来帮忙,很快我就处于下风。就在我招架不住马上要倒下时,猴子和我们班班长高远从外面回来,他们冲进来帮我。
女生都跑开了,只有许桥绕着人群,把手里的化妆盒还给了那个男生,然后两个人弯着腰,绕开人群,跑回了教室。
这时候教导主任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学生们作兽鸟散,我、猴子还有高远被带到了办公室,南怀树被直接送去医务室包扎伤口。
办公室里大公鸡唉声叹气,你们几个可以啊,高一就这么嚣张,打架都不挑地方了,直接在走廊里,青出于蓝,比你们学长勇敢多了。说说吧,因为点什么啊。
我想说我是惩恶扬善,但我怕被大公鸡笑话,我自己也觉得想笑,明明只是想帮许桥,非要给自己找个正义的理由,如果不是许桥,我和那些围观的人一样。
大公鸡指着我们班长问:“高远,你是班长啊,就这带头作用?因为什么啊?”
班长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点申辩也没有,大公鸡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又把苗头对准我和猴子。
“黄金搭档啊,从来都是一起出事,没落单过,你们俩可以,这回还拉班长下水。王国俊,你知道你爸对你期望多大吗?”
一说到父亲,我看见猴子整个人都蔫了下去,他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好像被人掐住了咽喉。每次老师一提他爸,他就是这种表现。
我觉得欠了猴子的,他是帮我,不能让他受连累,我跟大公鸡说:“老师,是我先动的手,你让他们回去吧。”
大公鸡没理我,起身出了门,办公室里只留下我们三个。猴子放松了一条腿,歪站着。我斜过脸向班长说道:“高远,这回谢了,不过下回你可别上来,我可不想背负带坏班长的骂名。”
高远把校服拉锁拉到下巴颏,头也不抬地说:“一会儿能别提化妆盒的事么?”
猴子和我互相看看,一头雾水地看着高远。
他又低声说:“他们抢的那个男生叫项童,十九班的,是我发小,化妆盒是他的。”
02
项童小时候就像个女孩,白白净净,招人喜欢,亲戚见了都要抱一下,围绕着宠爱长大。四五岁的时候他拿着母亲的口红自己画了起来,家人哄笑,还觉得可爱,但是没人发现项童的变化。
从那时起,项童就只对女孩的东西感兴趣,会对裙子和发卡好奇,喜欢色彩艳丽的衣服,不喜欢和男生一起玩,甚至不愿意去男厕所。上学的时候,他总是上课请假去厕所,有时遇见里面刚好有人,马上又会跑出来,他害怕看见男生裸体,也从来不和家里人去澡堂,换衣服时也会背着男生,学校里一起组织运动会,所有男生在一起换衣服,他却贴着墙躲到另外一面,自己偷偷换。
有一次体育课,项童换衣服被男生们撞到,大家起哄,抢了他的衣服,看他光着身子,虽然是玩笑,但那些男生并不懂玩笑也有玩笑的恶。这时高远忽然冲过来,帮项童抢回了衣服,又赶走了起哄的男生。
高远和项童在同一个小区长大,一直上同一个学校。高远从小就长得成熟,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刮胡子,加上头发少和常年戴黑框大眼镜,怎么看都不像初中生。有一年正月十五去看灯,他被一个卖瓜子的中年妇女抓住问:“大哥买不买瓜子嗑?”
后来高远得了个外号,叫爷们儿,这个外号一直跟随着高远,从初中来到了高中。我们都叫他爷们儿,忘记了高远这个名字,整个年级组都知道二十班的班长叫爷们儿,高远是谁,也都不太清楚。
因为长得老,高远在同龄孩子当中总是格外显眼,许多孩子以为高远是高年级的孩子,恰好高远又因为生病打激素而肥胖,就比其他孩子显得更年长,更庞大。
项童家境优越,小时候书包里常有零食,在学校总会被淘气的孩子抢去翻看。每次高远替他出头,孩子们都以为高远是项童哥哥,每当他们欺负项童时,只要高远一出现,这些人就一哄而散。
后来坏孩子们发现这个胖子只会装凶,并没有什么实力,有时候欺负项童,也顺带着把高远也一起办了。从小学到初中,他们一直都是同班,一起被欺负,一起被边缘。
初中每次体育课之前,都会绕着操场先跑两圈半热身,只有两个男生跟不上队伍,一个是胖子高远,一个是瘦弱并且跑起来像女生的项童。全班都跟着起哄,他俩也不在乎,好在有个人陪自己。
有时项童跑得稍微快一点,会停下来等等高远。也只有在高远眼里,项童才不是异类,即使项童皮肤白得透明,走路也是风摆荷叶,雨润芭蕉,比女生更像女生。
高远从来不和项童聊这些,却成了项童最大的心病,有一次体育课,他们在足球场边看别人踢球,项童推推高远说,你去和他们玩吧,跑不动当守门员啊,别在这陪我了。
高远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踢球,待着挺好。
项童说我自己在这待着也没事,我就当自己是个女孩,我没事。
高远回过身皱着眉看项童,低声说,你不用这样,真的,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
项童忽然就哭了,他也不想这样,但是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身体里住了一个女孩,自己也应该是个女孩。
初三的时候,班里组织郊游,项童偷偷给自己搽了一些防晒霜,还抹了一层粉底。来学校后被大家发现,围着他起哄,女生吵着要把他包里的防晒霜拿出来给大家用用,同学一哄而上去抢过项童的包。
项童怕极了,但是不敢反抗,他想要回自己的包,又怕大家说他小气,但不要回来,又怕大家发现他的秘密。正害怕着,高远忽然冲出来,疯一样把包夺回来,趴在地上把散落出来的东西迅速收回包里,对每个好奇的人大喊大叫,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同学们都吓坏了,兴致全无,便作鸟兽散。高远把包交换到项童手里,然后平静地和项童说,如果一开始你就退缩了,别人就会一直欺负你,也不要露出善良,否则别人会一直要你善良。
项童抱着包,看着高远,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一直在哭,两个人脱离班级,一前一后偷偷走在小树林里。项童和高远说前天晚上远房表哥来他们家了,晚上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表哥半夜偷偷摸他,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反抗,他觉得特别羞耻,但说不上来为什么没反抗,是不是因为自己生来特别,所以才会被这样对待?
项童以为高远会觉得他恶心,可能再也不会理他,但高远只是回头,握紧他的手臂说:“这是两回事啊。”
03
大公鸡回来了,带着许桥和南怀树,还有几个参与了打架的男生,在办公室的另一边站好。许桥一直低着头,大公鸡坐下来,指着十九班南怀树一伙:“是不是他们抢你东西了?”
许桥抬头瞄了一眼南怀树和几个同学,摇了摇头。
大公鸡又指着我和猴子问,这几个人你认识吗?许桥犹豫了一会儿,同样摇了摇头。
大公鸡转头看着我,那就是你找事了,其他人都回去吧,你留下来写检查。我看见南怀树一脸不屑地走出办公室,几个十九班的男生交头接耳,许桥跟在最后面,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频频回头。我没有看她,我有点赌气,她为什么说不认识我呢?为什么变成了我一个人找事?
晚上放学所有人都走了,高三晚上加课,大公鸡也就没下班,我被留在办公室写检查,不写完不能走。我想放学先去见许桥,当面问问她,但大公鸡不放行,我怎么求她都不行。
我好像很久没有写过那么多字了,刚把检查交给大公鸡,她就“嗯”了一声,我忙奔出办公室,大公鸡在后面喊什么我也没听清,我只想快点,再快点,无论见不见得到许桥。
我跑到走廊,已经空无一人,每个教室都锁了门,灯都灭着,我走出教学楼,也没有看见人。熟悉的路灯排开,只有口中的哈气和地上的反光,风在耳边呼啸着过去,像许多人在我耳边说话。我好像回到了我爷爷刚去世的时候,一切情绪都被放大,风吹草动都衬托着我的孤独,这次也是一样,心里住着一个人,却被她掏空。
我忽然明白了,我不是想保护谁,只是为自己打了一架,想留住对方,急着为她做点什么,怕她像爷爷或者妈妈一样离开,所以急着打架,急着表白,急着交付自己的一切。
直到我走出学校大门,拐进长庆路,忽然发现许桥站在不远处的一个路灯下看着我。我没有走过去,想着下午在办公室的疑惑,置气地留在原地,和许桥隔着几米的距离。
一辆车过去,灯光交替在我俩的校服上划过,许桥慢慢朝我走过来,到离我几步的距离停下,直直地看着我,从我的脸一直打量到脚,好像要把我看穿一样。
我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什么说他们没抢东西呢?”
她愣了一下,然后呼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放松下来,然后开始真正地难过,紧皱着眉头,手足无措。看见她难过,我马上就不生气了,走过去和她校服靠在一起。
她低着头回答我:“我没说他们没抢,摇头是我不知道。”
“你明明看见他们抢了你说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抢的。”
“你看见了,是他们啊?”
“我看见了,但是我记不住。”
我有点没听懂。许桥还是抢着说话,却让人觉得语无伦次,像是想要说明白,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记不住人,我谁都认不出来,我脑子有问题,父母不让我说,我谁都不敢说。”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许桥,觉得心口像被堵住一样难受。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脸上,化开了,我抬起头,发现像羽毛一样的颗粒越来越多。
下雪了,有的落在了许桥脸上化开,她继续说着,雪在她脸上融化,像一滴滴的眼泪。
“我每天出门或者放学都会走得很慢,我怕有人和我打招呼,也怕真的遇见谁。我明白人和人之间,认不认识,分不分开都很平常,但我就是害怕。”
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忽然耐心下来,或者说开始害怕,如果真的让我参与到那个故事里,那种看着亲近的人受苦,自己却没有办法的无力感,我还是否有勇气承受一次。只是看见她哭的时候,我觉得雪格外凉,天也变得更冷,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拥抱她,只能呆呆地看着。
许桥擦掉脸上的雪,就像擦掉眼泪,抬头看着我也看着天说,我就是在冬天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