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指捻过灰白的香灰,重新添上一块褐色的香料。不一会儿,麒麟瑞兽的铜炉里袅袅升起青烟,满屋子的清淡香味。
地上坐着一人,双手被缚,双眼用黑色布蒙着。身上的衣裳凌乱破烂,伤口渗出的血有些还未结痂,看起来触目惊心。
陆瞬崖不慌不忙地将他蒙眼的布和缚手的绳索解开,丢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几天前还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傅随。此刻,却这般狼狈不堪。
“陛下的旨意是让我将你就地处决,羌族皇室已与我大周互通国书,不承认你就是他们的傅随王子。”陆瞬崖施施然落座,情绪寡淡说到:“不过,爷倒是有个法子留你一命,但看傅随王子愿不愿意与爷唱一出戏?”
前日金陵确有圣旨传来,左右不过是嘉奖他除疫有功,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给天下人听。然重点在傅随是羌族奸细,须即刻处置。
“陆大司马,若我记得不差,曾经我和你说过要共谋天下之事,但你彼时不屑。缘何今日竟主动示好?”傅随内心警惕。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爷处在下风,然今日爷才是胜者。”陆瞬崖扬唇一笑,道:“爷知道,你的母亲是周国人,因此你在羌族极不受重视,无论你做的多好,你父汗都不喜欢你。爷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回羌族证明你自己的机会。”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暂时没有好处,不过也没有坏处。”陆瞬崖邪肆一笑。
望着陆瞬崖这一副乾坤在握的模样,傅随心中竟隐隐有些动摇。
“好,但凭陆大司马安排。”
***
独孤清沅正在院子里翻晒着草药,整个人就像陀螺一样从这边转到那边,又从那边转到这边。全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少年现在那里许久了,只悻悻地望着她,不敢上前,亦不甘离去。
终于,她一个转身,和他打了个照面。
她很快记起来,这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程馥柔那生病的弟弟,似乎叫……衡儿。不知对方对方是敌是友,她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你可是身体有恙?”独孤清沅望着他瘦削的脸,试探着问道。
“顾大夫,你能带我去见姐姐吗?”衡儿不答反问:“姐姐在驿馆地牢里面关了好几天,我想去看看她,但是我见不到陆大司马,只能来求你了。我求求你,带我见见姐姐吧,就一眼!”
衡儿说着就要给独孤清沅跪下。独孤清沅赶紧上前快一步将他扶住,点头应到:“好好好,我带你去。”
地牢里面光线微弱,潮湿阴暗的环境令人战栗。独孤清沅亮出陆瞬崖的名字后,才让狱卒领他们来到程馥柔被关押的地方。
一栏之隔,程馥柔脆弱地蜷缩在角落,颓靡不振的模样十分令人心疼。
“阿姐!”衡儿心中一痛,大声唤着。
里面程馥柔听到,眼中一亮。当看到自己的弟弟时,忙跌跌撞撞跑过来:“衡儿,衡儿。”
“姐姐,我好想你。为何你不说,不是你杀的程老爷,为何你要把所有罪名都自己扛?姐姐,你为何这么傻?”衡儿嘶吼着,痛心疾首。
“衡儿,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的,其实……”
“其实什么,你就是包庇他。我实话和你说吧,三年前根本就不是傅随救的我们,那人穿一袭白色锦袍,身材也比傅随瘦弱得多。而傅随出现时,他穿一身墨色长衫!”
“你说什么?”程馥柔难以置信,三年来,她一直以为傅随才是那个在最危急的时候施以援手,带他们姐弟驱散阴霾的恩人,却到头来这泉涌的情谊错付了人?
“姐姐,是真的。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是怕你从此活在报复和仇恨里。”衡儿的手颤抖着抚摸上程馥柔光滑细腻的脸庞,声音中难掩悲戚。
“程大小姐,事已至此,你再追悔自责已然无用,不如对陆大司马坦言,尤其是,你的大丫鬟,金桔。”独孤清沅诱言着。
“金桔?这与她有什么相关?”程馥柔不解。
“她武功高强,会变声之术,也是程嘉恒安排到你身边的线人。但她一举一动全然不似丫鬟这么简单,陆大司马怀疑她别有企图,是以向你打听她的事情,譬如何时来的程家,从前做何营生。”独孤清沅试图从程馥柔口中套出一些有关金桔的线索。
然而程馥柔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从傅随并非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到金桔迷离的身世,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全然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程大小姐?”
独孤清沅轻声询问。
“顾大夫,你莫再问了,姐姐现在已经这般痛苦。”衡儿从未见过这么失魂落魄的程馥柔。仿佛是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独孤清沅欲言又止,她确实很想弄清楚金桔的事,但是眼前程馥柔这副模样,确实让她不忍心。
***
晚饭是独孤清沅亲自下厨的,她一贯主张以药入膳,饭桌上放了一盘银杏鸡丁,一盅车前草猪肚汤,一盘当归芍药排骨,一盘红枣雪泥。酸入肝、苦入心、甘入脾、辛入肺、咸入肾。一样一样她安排得井井有条。
“哇,今儿个厨房换了个掌勺师傅?”
大老远的,就听到魏鄞大喇喇的声音。
不一会儿,两人就出现在门口。
“哟,我道是谁呢,顾清远,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手艺!”魏鄞大呼小叫着进门坐下,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你慢点,没人和你抢!”独孤清沅瞪了他一眼,这陆瞬崖还没动筷呢!
“顾清远,你突然这么献殷勤,让爷心里有点不安呀!”陆瞬崖斜睨着眼前谄媚的人儿。
好吧,在这老狐狸面前,还是坦白从宽的好。
“念卿,我今日去地牢见程馥柔了,带了衡儿一起,”独孤清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意:“我问她关于金桔的事,但是从她给我的反应来看,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陆瞬崖纤长的手指拿着象牙箸夹了一片山药放进嘴里咀嚼着,味道咸淡适中。似乎没听到独孤清沅的话。
反倒是魏鄞,对此嗤之以鼻:“程馥柔也不是省油的灯,顾清远你可别轻易被骗了。”
“未必,我们既然已经怀疑金桔有另一层身份,那么她潜藏在程府定然有她的目的。现下程嘉恒和程馥柔都在地牢,程家能做主的就只有沈氏。但是,这么久了都未听闻程家的消息。”陆瞬崖食指轻扣着桌面,沉思了一会儿才辩驳到。
“那你的意思是,金桔还可能会返回地牢去找程馥柔或者程嘉恒?可是来地牢无异于自投罗网啊?”独孤清沅不解。
“她轻功不错,且武功高强,对她而言地牢的狱卒不足为虑。”
一时间三人皆陷入沉默。确实,眼前的局面像是进入一个死结,而金桔这个唯一的突破口,却在程嘉恒暴露那天消失了踪迹。
“禀大司马,地牢突然闯进一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要刺杀程大小姐!”门外突然传来焦急的禀报。
魏鄞和独孤清沅面面相觑,唯有陆瞬崖,吃完最后一口菜,优雅地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才出门去。
赶到地牢的时候,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受伤的狱卒,再往里,就看到那黑衣人正在和陆瞬崖的一暗卫缠斗,两人一招一式皆不退让。魏鄞眼疾手快加入战斗。
角落里,程馥柔呆呆地抱着血流如注的程嘉恒,眼泪簌簌落下。
“仕恒,你怎么这么傻!”想到方才那柄利刃要刺入自己的心脏时,是他突然出现为自己挡下来的画面,心就止不住地颤抖。
“阿姐,别哭。”程嘉恒嘴角涌出鲜血,尽管胸口剧痛无比,仍旧强撑出一个笑容给她:“从第一天知道你存在开始,我就预见了今天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可我怎舍得伤你?那日母亲派人追杀你和衡儿,我本该不管不顾,可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才冒着被拆穿装傻的险来救你。后来,后来看着你被傅随所利用仍甘之如饴,我痛的心如刀绞,才利用父亲想去离间你们之间的关系。可我错了,你不仅没有因此痛恨傅随,反而对他心心念念。我有时候真的恨自己的身份,为何偏偏是我,成了你的敌人。你说……是造物弄人,还是……我……”
“是你……三年前救了我们的人,居然是你?!”程馥柔又哭又笑,满脸震惊,抱着程嘉恒,丝毫不管那血污沾染在她的衣服上。
程嘉恒艰难地点点头。
“阿姐,我能……唤你一声阿柔吗?”程嘉恒眼神有些涣散。
程馥柔拼命的点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程嘉恒的脸上。
“阿柔……”
程嘉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声心爱之人都名字,然后沉沉闭上了双眼。
程馥柔眨了眨眼睛,泪流满面,抱着怀里的人的力道更甚了几分,全然把眼前的境况置之身外。
再看那黑衣人,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再出招时被魏鄞擒下,蒙面的布被扯开,一张娇俏的小脸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下。
这分明就是金桔的脸。
金桔一皱眉,知晓已经暴露,便不再恋战,准备逃跑。
突然,暗卫一剑袭来,直击金桔的后背处。
金桔动作迅猛敏捷,侧身躲过,剑锋“次啦——”划破金桔的手臂,柔白细腻的皮肤上,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刺青在肩胛处盛绽。
金桔趁着大家晃神之际,扔出一阵白烟,等烟雾散尽,已全然不见踪影。
“追!”陆瞬崖言简意赅地吩咐。暗卫领命而去。
陆瞬沉着脸,脑海里盘旋着这朵莲花的影子,总觉得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
翌日。
街道上缓缓驶过一辆囚车,车上载着一个头套粗布麻袋的犯人,双手被缚,轻声呜咽,浑身发抖。
街道两旁,冀州城百姓水泄不通地围着,对着囚车指指点点,不停的扔烂菜叶、烂鸡蛋。
“打死他,打死他!”
“这么恶毒的奸细,早就该处死了。”
“对呀,这么多人因他丧命……”
囚车在刑场前停下,那犯人被提上刑台。
主位上的监斩官看了看时辰差不多已到,便下了斩首的命令。
只见刽子手利落地手起刀落。人群传来阵阵叫好声。
——没有人看到,人群里,一个少年死死地拉住眼前的女子,一只手捂住女子的嘴,手上都冒了青筋。
鲜血像是泉眼一般喷涌而出,那女子终是停止了挣扎。
清早的小路还凝着霜,鞋屐走过印下浅浅的痕迹。路边的枫林被秋霜染过,火红的颜色比春日的杜鹃更甚几分。
小路上停着一辆马车,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门窗紧闭,似乎是在等送别之人,许久也不见动作。那车戴着斗笠,上衣着单薄的车夫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不会来了,走吧。”车上的人叹了口气。等了许久,终究没有等到来送他的人。
车夫闻言,拉动缰绳,沿着小径一头扎进密密的林子里。
身后,突然出现两抹人影,皆服缟素,看着远去的马车,久久不动。
***
程家。
往日热闹非凡的程家今日却静悄悄的,下人皆绷着脸,不敢像往日一般嬉闹。
程家少爷遇害,程家上下皆着缟素,门口挂上了白灯笼。
独孤清沅一行人进到灵堂吊唁时,就看到铺天盖地的白色,晃地眼睛疼。灵堂正中央花梨木制成的棺材里,躺着的那个少年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程馥柔跪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往盆里扔着纸钱,仿佛没有看到来人。
衡儿过来,递给独孤清沅他们一人一柱香。
“衡儿,你姐姐可还好?”独孤清沅没忍住,轻声问道。
“姐姐自从回来后就一直不言不语,茶饭不思。”衡儿摇摇头,一脸担忧:“对了,你们追到金桔了吗?”
独孤清沅摇摇头,那人太过狡猾,连陆瞬崖的暗卫都能甩掉。
“或许,你们可以往秋水宫这个方向查查看。”衡儿正色道。
陆瞬崖看着眼前矮他一个头的人,疑问道:“为何这么说?你怎晓得秋水宫?”
衡儿将陆瞬崖等人拉到院子的角落里,附到他们耳边轻声道:“因为我父亲是秋水宫的一个影卫,我曾在他身上看到过这种莲花刺身。”
闻言,陆瞬崖蹙眉,魏鄞惊讶,独孤清沅欣喜。
“你说你父亲是秋水影卫?”陆瞬崖抓住了话里的重点。
“是,不过他早已经死了。”衡儿有些黯然。
“那你还知道秋水宫的其他影卫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父亲说过,只要有秋水令,他们秋水影卫就会听从那人的号令。”
“那你可识得秋水令的模样?”
“我曾在父亲那里见过秋水令的图案,但并未见过秋水令。”
陆瞬崖一手环抱胸口,一手撑于其上,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
“当日在蜀州,那些刺杀我们的刺客手中用的是刻着梅花的流星飞镖。这种飞镖除了程馥柔可以掌控,另一个人,便是深得她信任的金桔。先前爷以为她是程嘉恒的人,是以不太注意她,到现在想来,她若是秋水宫之人,本就有心抢夺秋水令,那么在蜀州动手和前些日子将顾清远绑去询问秋水令下落的行为都说的通。”然而,蜀州那次,要杀她的可还有霍邱和萧译譞啊,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这一切似乎是一张大网,将他们牢牢束缚,越挣扎越紧。
有些头疼。罢了,慢慢来吧,先顾好眼前。
三人在下人的带领下进去偏厅歇息,喝了杯茶,生出了几许感叹。
不一会儿,程馥柔牵着衡儿的手走进来。一进门,就和衡儿一起“噗通”一声跪在陆瞬崖面前。
“这是?”陆瞬崖不解。
“陆大司马,小女为先前莽撞行为冲撞大司马而道歉。今次亦是有求于大司马。”程馥柔说着磕了个头:“衡儿在程家终究被外人所诟病,请求大司马提携他进入军营,建功立业,报效家国。”
“程大小姐,军营生活艰辛,可不比外头自由自在,你可要想好。”陆瞬崖淡淡地说到。
“就是就是,军营里面每日早起操练,风雨无阻,一般人可不行的。”魏鄞在一旁搭腔。
“陆大司马,我意已决。我要向你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保护姐姐。”衡儿跪的笔直,言语铿锵。
陆瞬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欣赏眼前这少年的勇气和担当,看着他略显稚嫩的脸庞,目光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十几岁的自己,也是这般有雄才抱负。
于是,将他们扶起,一口答应道:“好!”
于是几日后,一辆马车踏上了前往金陵的漫漫长路。
“金陵有金子做的屋子吗?”
“……没有。”
“那为什么叫做金陵?”
“……”
“金陵有很多奇珍异宝?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都有?”
“……这个可以有。”
“天子脚下,要什么没有?”
……
(江湖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