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墓道壁画渐渐清楚,是一阵黑风般的军队踏遍所有山川。军队整齐有序,威武凛冽,杀气浓郁竟然成形在军队上方悬浮,一个漆黑的“周”字随着军队前行,它刻遍天下山川。未曾蒙面,只是在壁画在远远一看军队,凛然杀机就在心头崩开,冰凉之意穿肠透骨,只叫人木木立着,连惊惧都忘却。
赤红的线即是军队前行的路径。红的似血的路,黑的凛然的军队,他们就驰骋在遥远过去的山川间,无所畏惧,一往直前。
南岁引细细抚摸过那军队的线条,很肯定道:“是大周的青铜铁骑。”王涂一听,跳起道:“青铜铁骑?他妈的是周代的青铜铁骑?”不能说它大惊小怪的,便是外面的圣人看到这军队壁画也是要大吃一惊的。虽然史书凋零残缺,但大周青铜铁骑的威名却一直流传下来,从不绝于世间。遥想千年前,大周皇帝剑尖所向,即是青铜铁骑踏破之处。一个士兵跃马,此地便是大周疆域。在青铜铁骑下,哪个敢言不服,哪个敢言反骨?万里山河都是大周疆土,任你才冠古今,任你生有不凡,任天下三百王侯,所有人都得要恭恭敬敬地跪着,都得道一声真心实意的“服”。可惜后来帝王昏庸,战乱四起,青铜铁骑也渐渐消失了踪迹,但关于青铜铁骑踏破万里山河的壮举一直在人们记忆中。那是血的辉煌,那是无上的荣耀,那是每个山河梦里的英雄大气。
是哪位帝王当得起踏破万里河山的青铜铁骑为之引路?
王涂脸色变黑,变红变白变青,最后又变紫,它似乎知道了什么。
顺着墓道走了大约九百步,青铜灯盘里的灯火轻轻摇曳,看着十分柔弱,他们走到墓道的尽头。“九百九十九步,九为至尊。”王涂道。
墓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青铜门上的仙女手揽如意,不老树上有凤鸟金龙交缠,三足金乌和太阴玉兔各立两侧,应和阴阳对照之形。所有看到青铜门的人都会第一眼被一支队伍吸引,墓道壁画上的青铜铁骑与青铜门上的雕刻相连,他们要进入门内。一位骑兵举起长枪,旗帜飘扬,他身后是无尽军队,他们环绕着三辆神秘马车,浩浩汤汤,势不可挡地进入青铜门内。南岁引看着青铜铁骑想,不知道大周的青铜铁骑与大夏的银月铁骑哪个更强。
然后她淡定推开青铜门。冷冷罡风劈头盖脸地冲出来,古老的送葬乐不知从何处传来,悲怆痛苦,浩大无比,千万人都在吟诵,都在唱。歌曲里是沉沉的悲哀,好像他们下葬了所有天地,好像下葬了再难重现的辉煌。“那个傲视各族的黄金时代到底是落幕了...黄金时代啊。”王涂长叹,它其实可以算是真正见证大周从兴起到辉煌再到无奈落幕的人。世间没有永恒的王朝,也没有永恒的人。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假以溢我,我其收之.....”一遍遍的,悲哀的,沉重的,壮阔的,烈性的,自他们打开青铜大门,这乐声共重复九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感情,每一遍都有着那不可名状的神秘与沧桑之意。里面陈设十分简单,没有华丽珍贵的陪葬品,只有一眼望去被时光削减了棱角的旧剑旧刀、旧钟旧碗,白色雾气淡淡地飘着。
最为显目的是中央那半浮的深红棺椁,棺椁厚约八寸,上有繁复明亮的纹路,纹路美丽的像是绝世之画铺在棺椁上,而不是刻上去的,棺椁旁有五彩云气。南岁引一脚跨过青铜门,直接进去。青铜门立刻无声关上,墓道里的青铜灯一盏盏熄灭,墓道里彻底黑了,黑暗里有一只手在拍青铜门。王涂听到青铜门外传来闷闷的敲门声,简直被吓掉龟壳,它竟然一直没有感觉到在她们背后有东西在跟着。若不是青铜门,那他们岂不是一直毫无知觉地被人看着,被人跟着。“无量他妈的老庄老孔老姬各路大帝,看在老夫一心追随你们脚步的份上,保佑老夫别栽在这里。”王涂诚心道。
南岁引踏出一步,白雾荡开,二十八宿的灿烂星图在地面显现,而深红棺椁正位于北辰星上方。南岁引静了一息又直接走向深红棺椁,但她一往棺椁走去,便离棺椁越远,那灿烂星图自动旋转,使得她无法靠近棺椁。
“没用的,星图变化无穷,不知道方法只会永远迷失在星图里。”王涂说。
“无穷.....”南岁引笑笑道,“我也会。”
她没有强破,只是把怀里金页拿出来。是她把金页与万宝树道纹相印导致他们出现这里,这金页也应该与这座帝陵有所关联。金页一被拿出来,那棺椁似有所感,在轻轻震动。星图回到地面,不再阻扰南岁引。
他们走到五彩云托起的棺椁旁边时,金页自动飞至棺椁上面,刻有“昆仑”的薄薄金页好像很重,竟然把棺椁压低了一寸,但是五彩神云还是托着棺椁,使得棺椁没有坠落。
刹那间,金页神光暴起,棺椁一震,一幅远古异象在他们面前缓缓铺开。八匹神骏飞奔而来,为首一匹足不践地,其后两匹翻羽奔霄,两匹超影逐光,在那幅图像里日行万里,后面一匹毛色炳耀的骏马耀超日月,一匹乘云踏雾,比光还快,比电还亮,最后一匹则是背上生翅,翱翔九天。八匹骏马快若闪电,奔若洪波,一足踏地,便激起万丈洪波,它们双目炯炯,无限勇气,无限生机,都在它们的奔腾中,万万山河都被它们抛在后头,万万深渊都被它们轻轻一跃飞过,这是何等大气,何等勇猛!
神骏像是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又像是奔向四面八方。它们各有神异,各有奇伟,但它们都被一个人套上绳子,八匹神马只是一个人的御驾,神马已经如此神异,它们主人又是何等豪杰呢?但在那片异象中,主人的面目始终无法被看清,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形轮廓。虽然不见真容,那身影却已经透露出顶天立地的气概,他一招手,亿万山河都在他的掌心,百万大军都顺他心意而动。他一扬鞭,便是天上地下任他遨游,朝夕间便游遍十万大山。
在那幅异象里,他征战四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巡守天下,三百诸侯皆拜,他是无上的人间帝王,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他一手开创了丰功伟业,一手带来了大周最辉煌的时代。
他在九重天上举行最为浩大最为肃穆的宗庙祭祀。九鼎齐悬,神光溢彩,四只白鹿白狼作为祭品呈上,白色大犬趴在他的脚边,大犬一张口,吞天蔽日。钟鸣鼎和,八献八歌,十大祖巫共同主导祭祀,数不尽的青铜士兵在祭坛周围热烈地摇旗挥舞,像是黑压压的蚂蚁群,像是一团团阴黑的乌云,他们拱着这宗庙,他们要用鲜血光复祖先的辉煌,他们要让大周之名横亘万古。他们朝天嘶吼,朝地嘶吼,他们的声音响彻云霄。他们永不言败,他们战无不胜,天地容不了他们的心,容不了他们的志向,他们势要超越祖宗,他们势要永恒。青铜大钟响亮豪迈的声音传遍天下,如同黄河之波席卷人间。
这是多么光荣的时刻,多么盛大的气象!
但他最终老了,不可避免、无可奈何地老了。他的手再也不能为他的铁骑指引方向,他的眼再也看不清这亿万山河,他被时间折磨得只剩下一副枯骨。十位祖巫在他的身边跪下,他们带着他的信去昆仑,但是昆仑...放弃了他们!背叛了他们!十大祖巫向昆仑怒吼,向昆仑咒骂,他们一枪钉在昆仑山,无数鲜血落下。那衰老的青铜铁骑要在辉煌被彻底湮灭前,最后一次为他们的帝王出征,最后一次为他们那颗年轻的不死的心出征,他们是老兵,他们是人生的残阳,他们再没有年轻时的力量和敏锐,但他们发誓,他们将以生命,以鲜血,带来那株象征新生的神药。他们跟着十大祖巫奔向那浩瀚无垠的十万大山,如同一群黑压压的蚂蚁消失在十万大山里。然后,世间再无青铜铁骑,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而他们的帝王,在亿万生灵的哭丧声里,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埋下。
画幅卷起来了,这就是最后的落幕,以一位帝王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开启,以一位老人人生最痛苦的时刻结尾。
金页中传出一声叹息,那声叹息跨越无数时光再次响起,终于面对那个真正想告诉的人:“百万葬人恨无路,青鸾复野望故人。”
君已故人,妾何往之?君已故人,妾何往之?君已故人,妾.....无往之。
这一声叹息使得深红棺椁激烈震动,而后古乐再次响起棺椁才慢慢平静下来,
“周穆王。”王涂好久后轻叹,“遥想当年,昆仑盛会,太真与周穆王一见如故,以青鸾为信,期待重逢,但最后还是天人永隔,纵然太真是大帝,也不能不恨无路吧。”
只有周穆王有这个大功德能葬在五墟,也只有太真大帝能把周穆王葬在五墟之中。王涂的话充满了一个老者历经世事的感慨,但语气末尾带了些激动和轻快,它非常眼疾手快地抱住那棺椁。周穆王为大周天子,又有太真这个大帝情人,他的棺椁里的陪葬品肯定非同凡响。
它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它爪子一碰到大棺,棺椁一震,把它震飞出去了,让它恨得牙痒痒,它是风水不顺还是中邪了,怎么宝贝都这么难得?
南岁引把手按到棺椁上,她默了片刻,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但动作是随意的,她抗着棺椁上的灵力威压,手掌紧绷,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推开那棺椁。
她没有犹疑的,怀着随随便便的心情,要把一位天子的棺椁打开。令王涂吃惊的是,她竟然真的把它打开,虽然她的手掌到最后流血了。
棺椁被打开的那一刻,罡风割面而来,恐怖的气机从棺椁里传出来,里面隐隐有龙虎吼叫,金戈铁马之声,仿佛棺椁里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真正的天地。
这种奇异之景只持续了三刻,后来金页微微颤动,那种奇异之景便停止了。
王涂赶紧扒在棺椁边缘上,一边拿出白龟壳挡着自己,一边探出脑袋往里一瞅,默了好久后大叫道:“无量天尊,这也太穷了吧!好歹也是一朝天子,陪葬品怎么只有一个破鼎啊!这根本不可能啊...”它突然灵光乍现,叫道:“老夫知道了天子四重棺,这个有纹,只是外面的一重,其他三重才是重头戏啊。我就觉得这里陪葬品也太简陋了点,外面还会有阴邪,周穆王的帝陵应该不在这里,只是他的棺椁被拆了,一重放在了这里。不过,哪位狠人拆了周穆王的棺椁?”
南岁引伸手取出棺椁里的破鼎。此鼎表面被铜锈覆盖,许多纹路都被磨损了,却有一种庄严之感。王涂被天子四重棺之事坑了一把,可它想来虽然只是一个破鼎,但是能被作为天子陪葬品的也许有它想不到的神异之处。它跳到鼎身上,左摸摸右摸摸,摸得爪子发软,左看看右看看,看的精神有些恍惚,喃喃道:“老夫怎么觉得这个鼎.....不会吧,可是感觉就是当年那个鼎啊......怪哉怪哉,说不通啊。”
“我觉得有些像九鼎。”南岁引看完后道。这个鼎的感觉和当年长安九鼎给她的感觉一模一样,凝聚了众生意念,承载了一国国运。
王涂脸色微微变青,“它.....就是九鼎。”
“它是九鼎,那长安里面的九鼎是什么?九鼎代代传承,从未遗失。鼎为国之重器,只要有一个遗失,大夏就不会是十三州,就不会海晏河清了。”
“老夫不会感觉错的,这就是九鼎之一。这个是九鼎,长安里的也是九鼎,他奶奶的怎么出现这么多鼎?”王涂有些暴躁。它不清楚它遁世这几百年发生了什么,竟然会有那么多鼎。这个鼎是周穆王的陪葬品还是哪个狠人放的?周穆王作为天子,为什么会以关系国运昌盛的九鼎之一为陪葬品?王涂没在大浪里口吐白沫,却要对这些问题吐白沫了,但也干脆利落地把九鼎收起来,反正这事儿这因果有老怪物在前面扛着。
王涂心道:“邪乎邪乎.....”
见了青铜铁骑,开了天子棺,收了九鼎,王涂的白龟壳在墓里转了三圈后落到棺椁中央,王涂有些愣地看着棺椁里的灵气阵,“这也行?那位狠人把出口放在棺材里了,要出去,咱们只能进棺材了。”
南岁引点头,抓着王涂尾巴直接踏进棺材里,她睁眼看见大墓上方是一幅仙人盛宴图,在仙境里无忧无虑地宴饮,而缥缈云雾里,有一位绝色女子好像在对棺椁里的人浅浅一笑,而后是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里没有悲痛,没有遗憾,只是经历太多后的疲乏和淡然。
在那一声叹息后,帝王哀乐再次在他们耳边响起,棺椁重新合上,眼前是一片黑暗。
他们好像就是那位帝王,虽然享过人间极乐,但最终一个人被泥土掩埋,他的壮志、他的爱恋、他的名字都被死亡与世人隔开了。
他们被黑暗环绕,只有无尽的孤寂与悲哀。
好像过了千万年,身下一震,一束光照到他们身上。
南岁引一手破开了黑暗。
他们出现在一座仙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