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瑞病了。
彭城太守病了。
他病的很重,见不了任何客人,却还能见见下属。
这一招“病”使得可真好,挡住了玄门的执法者,挡住了外面的闲言碎语。但朱成瑞家的墙不是通天的,挡不了别人的声音传播的越来越广,传播的越来越快。
朱成瑞不是装病,他是真的生病了,只是没有病的那么严重。
他躺在躺椅上,脸色有些苍白,正小睡着。他是不是在做梦?他是不是梦见了长安?
忽然白旗从门外进来,躬身轻语道:“大人,外面有位公子说是大人的外甥,来看望大人,还请大人吩咐。”
朱成瑞立刻睁眼,眼里有一丝精光闪现,他问道,“那位公子是不是衣着很华丽,腰带上有三颗大明珠,一直在吃花生,看上去像是名扬四海的贵公子?”
“是的。”
朱成瑞急道:“快快快,快带他进来。”
“舅舅,我已经来了。”一个年轻人从白旗身后走出,朱成瑞见到那年轻人既有感慨又有恼怒,瞪了白旗一眼,你怎么就直接让他进来了,至少也要得了他的命令再说。
白旗无奈低头,他也没有办法,这位公子实在是太舌灿莲花、胡搅蛮缠了。
那位年轻人笑道:“舅舅,何必怪他呢?你现在最应该怪的是你自己啊。”
朱成瑞脸色一变,挥手让白旗退下,他要和他外甥聊聊。
朱成瑞的外甥叫做路却。
路却,字孝和,长安人。
朱成瑞记得他小时候是个又乖巧又礼貌的孩子,但随着年纪渐长,跟中了邪似的,向着无赖子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他自幼失父,朱成瑞心有怜悯,想帮着他妹妹教好路却,然而路却天生和朱成瑞犯冲,十次见面八次借钱两次对骂。
不过朱成瑞知道他这外甥是真聪明,他就偶尔想不明白他知书达理的妹子是怎么教出他这种赖皮。路却虽然自言才高八斗,锦绣文章,但是五年前从长安天枢书院结业后,高不成低不就的,长安城里谋不到差事就乘着马车在十三州乱逛撞机遇。
朱成瑞清楚,有谁能解他这个案子,就只有他这个外甥了。
朱成瑞问道:“你说,为什么要怪我?”
路却直接拉开另一张躺椅躺下,笑道:“舅舅,你有时就想的太多,想的太多,就容易迷失方向。”
“这点我也知道。那你说,有什么办法?”朱成瑞把这件案子的原委给路却讲了,要使他清楚这案子里各方势力的博弈与危险。
路却吃了良久的花生,然后笑道:“我觉得,我可以请一位我认识的圣手帮你治治头发。”路却的目光落在他舅舅这次比上次更稀松的头发。
“头发没治好,我恐怕就死了。”朱成瑞瞪他一眼。
“天下所有的案件都只有两个关键,死者和凶手。至于凶手是谁,有什么样的高贵身份,用了什么样无懈可击瞒天过海的手法,有谁在帮助他,这些都是第二的事务。舅舅,你能做的就是这个,找出凶手,至于如何判,不是有玄门吗?”
“可是,我没有证据去抓蓬莱修士。”
路却笑笑:“没有证据只是你没有,凶手肯定有证据。”
朱成瑞就等路却的下文,但路却始终不说,路却故意吊人胃口,急的朱成瑞有些胸痛,最终先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我能让凶手自投罗网。”路却故意顿了顿,“只是,舅舅,我有很多朋友。”
路却没在周游十三州的路上饿死,那就是他朋友很多,非常多。他特别会交朋友,他能一天报出八百个朋友的名字,还能记清每个人的祖籍、地址、喜好、性格、饮食习惯。所以他到每个地方都有朋友宴请他,他也请他朋友。
钱来的快,
去的也快。
“所以,你是找我借钱的?”
“是啊。”路却微笑着说,是很有把握他舅舅肯定会答应的语气。
“我没有钱借给你。”
“舅舅,大夏律令规定,每州只要上交当年税收的十分之四就可以了,那十分之六分发给底下官僚还绰绰有余吧。我呢.....”路却说着颇有深意地眨眨眼。
“你他妈的疯了,那是官银!”
“舅舅,你敢说你没碰过吗?”路却道,“你也不要大惊小怪胆战心惊的,我会打欠条的。到时候自会还你的。”
“这事打欠条也没用!那是官银,被查出来是要杀头的。你这是要让你舅舅把脑袋摘下来借出去吗?你舅舅还要回长安见你娘呢。”
“舅舅,你觉得你能够清清白白回到长安吗?他们会允许一个毫无污点的绝不同流合污的清新脱俗如同一朵白莲花的官员回到长安吗?我敢打包票,你离开徐州后就会暴毙途中。”
朱成瑞被路却说的无法反驳,他自然懂得官场规矩,不合流这一点简直就是为官的死穴,他咬咬牙道:“......你这混小子,是非得要官银不可?”
“不是我要,是长安的人要你身上有污点,舅舅,我真为你难过,做官做的清白不行,做的非常不清白也不行。做官你总需要给一个上司控制住你的机会。”
朱成瑞这外甥是真聪明,也是滑不溜秋的精,就是不知为何总是如此胆大包天,吓的人不轻。
“这风险太大了。”朱成瑞骂他混小子,实际是已经被他说服了,他必须先熬过这个案子,再论以后清白不清白,他只是还在意动不敢下手的阶段。
“舅舅,你觉得这场案子里谁最可怜?是被陷害的王响?他有个做刺史的二叔,而且他二叔没有儿子。是主管徐州的柳刺史?他背后是九姓之一。海外的人马,我想想就怕死。舅舅,在这局中,你是最弱最可怜的那一个,你没九姓做靠山,没刺史撑腰,长安搭上的官我猜测最多三品,三品的官不会捞你的,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舅舅,这局你是最有可能被推出来当替罪羔羊的那一个。你赶紧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就不用把脑袋借出去了。”
“你他妈你他妈你他妈,”朱成瑞几乎被气死,这无赖外甥说的句句戳他心窝,“你都说我要被推出去替死了,那我把官银借给你有什么用?”
“有用啊,这局我能解,只不过需要用钱请几个朋友。”路却摸摸下巴道。“舅舅,你看柳刺史大事小事都不管的,账本都流过你手中,账房也是听你的,你不做这件事不是非常非常奇怪吗?当然你要是想入我大夏贤臣传里当个早死的清流,我一点意见都没有。您老赶紧上,我也好拿着官府下发的牌匾回家告诉我娘,我舅舅呢,他生前清清白白,死的清清白白,唯一不幸就是死的太早,忘了他有老娘要供养,有妹妹要照顾,有外甥待他提携,但没关系,我会照顾她们的。舅舅,你呢赶紧上,虽然你如果折在这案子里,怕是贤臣传也进不了了。”
“.....反正无论如何,你他娘的就是要官银对吧?”
“对。”
“借多少?”
“三。”路却伸出三根手指。
朱成瑞微微点头,这在他承受范围之内,到时借些钱自己补上去就行,“三万,可以。”
“不,我的意思是三百万。”路却摇摇头。
“三百万,你怎么不去抢呢?你他娘的是要做空徐州的库房吗?”朱成瑞不停跺脚,脸气的紫红。
“舅舅,你放心,我一个月后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不行,你要的数目太大了,我没死在这案子里也要死在这三百万上。”朱成瑞不停摆手,脑门上豆大汗珠不断流下。他本是个小心谨慎之人,答应借出去本已冒了极大风险,而三百万官银是要把他吓破胆了。
路却叹了口气,吃了颗花生,他压低了声音慢慢讲了一些话后,朱成瑞才渐渐放下心来,擦了把汗道:“行吧。”
叙完正事,朱成瑞深深看了眼外甥,准备与他好好讨论他长安家事。路却很自然拿过朱成瑞珍藏的茶叶,给自己泡了一杯茶,道:“舅舅,你放心,家里的人有我在是不会饿死的。”
朱成瑞心道,就是有你这么个一次敢借三百万官银的外甥在,所以我他妈的才担心啊。但是路却笑眯眯的,躲过所有重要的问题,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回答。
路却饮了他舅舅平常都舍不得喝的茶,吃了数十花生,朱成瑞派白旗到他身边供他调遣。白旗是从他府中发迹,在他手下多年,做事认真努力,深受朱成瑞信任。
路却道:“案子的事,我已经听我舅舅讲过了。你就给我讲讲最近一个月彭城发生的大事小事奇事怪事平凡事,就是街头巷尾大娘吵架骂街的事也一件都不要落下。”
“平凡事也要?”白旗有些奇怪。
“对,也要。”路却抛起一颗花生,花生不偏不倚落入他嘴巴,看起来他很熟练。
白旗就从这个四月讲起,讲到五墟一试第一名时,路却的眼里似有幽光闪过。但那道幽光太快令人以为看错了。然后谈到五墟圣人令现,路却忽然道:“圣人令发了以后,这次五墟有可能赢得榜首的几位修士回来了吗?”
“只有花容负伤回来。”
“负伤?”
“是的,据回春谷的医师说是很凌厉的枪伤,伤口位置偏一点就会陨落。”
“看来淮南王这次失策了,赔了夫人又折兵。”路却慢慢道,他这人在淮南王门下混过一段时日,很熟悉这位淮南王,可惜他自己生的太晚了。太晚了,错过了最好的患难与共的时机。所以,路却最后还是离开了。他继续吃花生,“继续讲。”
白旗不知这位公子想法,只能继续将自己清楚的事情报告下去。
路却听了一会儿问道:“防止五墟陷落的大阵震动过?”
“对,就是案子发生那个晚上。”
路却笑道:“哈,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那案子本应天衣无缝,可谁能想到五墟大阵忽然震动,一下子调走了大部分接引者就暴露出是哪位接引者吃里扒外了。
“蓬莱来人现在哪里?”
“城东的飘萍客栈。”
“飘萍,飘零而诗意,看来这次蓬莱来人是他们那位半生孤苦后入蓬莱的秋枫玲了。”路却摸摸下巴道。他好像对什么事都知道,也许这就是朋友多的好处,朋友多,你知道的事情也要多。
路却听完白旗的报告后立刻说道:“我这里有一百万银子,你替我选彭城最好最美的园林,办最好的酒宴,请最好的歌舞伎,后天以主人吴智的名义给彭城所有有名有望的修士发帖,务必请他们大后天至酒席。”
“你现在替我去找一位通天台接引者,然后订下彭城最好的酒楼,找不到的话死了人的琳琅楼好好收拾一下,记得把大阵清除干净。记得订半个月,半个月内让他们只接受我们的单。今晚起大宴,但不要让任何无关人员接近。”
“还有你在全城所有客栈都以我的名字订下一个房间,定十天,飘萍客栈的房间一定要靠近蓬莱修士。”
“接着,你用一百万剩下的钱去请彭城弹唱跳俱佳的美人,你请她来陪我这位公子十五日,此事务必要人尽皆知,我要所有人在一天内都知道彭城守的外甥是位风流又有钱的公子哥这件事。”
白旗讶然,这位公子真的什么都敢做啊,但白旗还是低了头,连连记下。
白旗临走前问,“路公子是否对小人有意见?”
“为何如此问我?”
“府里比我通晓事务的人还有很多,但路公子却指定要小人为公子做事。”
“这个嘛,你能在我胆小如鼠暴躁如虎的舅舅手下作业这么多年,不说能力便是心眼耐心也要比别人多两倍。如果是我在舅舅底下,不出三天我就得掉发了,而且你很清楚很了解彭城。我舍近取远不是很麻烦吗?”
“多谢公子看重,小人了解的只是皮毛。”白旗淡淡回道。
他了解的甚至不像是一个太守手下了。路却笑笑,没说出来只是继续吃花生,一抛一入,看上去非常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