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令一出,五墟众人震惊,有意者已经开始搜索南岁引的踪迹。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多么精通隐匿之法的人都没有找到关于南岁引的丝毫踪迹。
“难道她已经离开五墟了吗?”
“我问过接引者,南岁引并没有离开五墟。”
“她到底藏在哪里了?”
很多人都在问这个问题,但是没有人能回答。
一座低矮小山的半山腰处,一块黑石在修士们探索离开后微微一动,露出一对眼睛,再抖一抖,露出背后的龟壳,正是与南岁引一同离开的王涂。
王涂侧耳听了一会儿风声,晌久后迈动着小短腿爬进山洞里。山洞里的空气很沉闷,脚下是干硬泥土,山洞边缘只有一茬的低矮野草,病恹恹地低着头,这里方寸大小的空间仅能够容纳一个孩子的身躯。
南岁引的衣襟上都是如梅花的斑斑血迹,看得出来她受了重伤,但她的神色像是每天吃饭睡觉的平静。从仙宫中得来的玉石躺在她掌心里,她心里想着其他事情,像转明珠般静静转了一会儿玉石后,就把她受了重伤取来的玉石随意丢给王涂。
王涂一爪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石,生怕自己一个手贱不小心把这块玉石摔碎了。
南岁引心里沉下去的是遥远的事情,身体里兴风作雨的是大道之伤,可是眼里半点波澜都没起,平静良久后忽然陈述道:“这块玉石是破碎的。”
“这可是传闻中大帝成道后也不愿丢弃而佩戴身侧的玉石,哪怕是破碎的,带走一个洞天也足以让你三生无忧。”王涂道,“传闻这本是一块完整玉石,但不知发生了什么,碎成了九块。”
王涂说着说着就幻想道:“如果能集齐九块,那咱们就赚翻了。”
一块玉石代表一个洞天,九块玉石就是九个洞天,用九个洞天建立三个绝世大派还绰绰有余,可以想象这绝对是一笔巨大财富。王涂想着以后集齐九块玉石的美好生活就喜上眉梢,虽然它作为一只王八没有眉毛,但它为了哪天倚老卖老,偷偷做了一对又长又白眉毛,只是现在没戴着。
王涂说完好久没听到南岁引声音,抬头一看,南岁引已经闭眼休息。她衣襟上的斑斑血迹衬得她面容苍白。是个受重伤的孩子。仿佛是下一刻就会悄无声息地逝去。王涂默默盯了南岁引一会儿后想,虽然她没答应老夫条件,但看在她孝顺老夫的份上,老夫破例为她出手一次也无妨。王涂这个决定下的是有些曲折的,它身上一直有逆天改国运而留下的天罚因果,若不交换便随意出手非但救不了人还会害那人更惨,所以王涂如果真的想帮谁,前提一定要是有交易。
南岁引虽然拒绝王涂的提议,但是王涂心想,这事也用不着老怪物答应,只要他们双方都付出代价就能够进行了。
五墟的月亮升起来,托起了一片天空的无尽寂寞。月光皎洁如同凄清白霜,一绸缎一绸缎地披落在山岭间。像是下雪。
宁静的素净的山岭,可能是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谁,如果山岭也会懂得等待的滋味,那么它可能是在等一条银河,又也许是一道剑意。夜空悬着的圆盘散发着的是温和的月光,但圆盘边缘却渗出淡淡的红光。
在王涂抱着玉石心满意足地睡着的时候,南岁引睁开眼,她没有睡过。她的眼眸深处是冰雪般的冷寂,她的气息与山水自然融为一体,但体内剑意不屈地镇压住所有大道之伤带来的崩溃。她的身体是即将溃堤的长江,但她只在想一件事,因为那件事她觉得有些疼了。
她垂着眼睫,低低道:“师兄.....”她没有说清楚,就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她所认为有趣或无趣的麻烦。这是山上的人,身边的人,离她很近,所以她感觉有些疼了。
因为只有亲近的人才能真正伤害人,只有放在心里的人才能使人疼痛。南岁引闭上了眼睛,她看不看眼前都是一片昏暗,因为灵气已经伤害到她的五感。
她心中无言,只有一座高山。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许染血,或许孤独,但是明天的太阳会又一次爬上高山之峰,它的灿烂光芒从山岭间如雪白瀑布般喷薄而出,照出红光的树叶旺盛如火。
赤红和金黄树叶铺落在地面上,五墟内的天象与外界不同,是不在乎四季,万物都自由生长的。羊乳般的仙雾势单力薄地飘在地面上,但是没有多少修士愿意碰到仙雾。因为谁也不敢肯定这些神秘的雾气会不会困住他们百年之久。
在地处高峻的密林中,青鸾们栖息在一棵赤红如血的巨大古树上,它们华丽的尾羽如同裙摆垂落距离枝头十五丈高的地上。当一只最先青鸾开始清唱后,所有青鸾一同清唱,它们的声音如同上好的琴声清亮婉转,传遍五墟。
白眉王循着青鸾之声而去,白眉王浩大的车骑追随在他身后,地面上扬起无数尘土。其声势浩大如此,众人都远远避开,不敢与之争锋。
在白眉王的车骑离开许久后,众人才重新聚集起来,嘀咕道:“白眉王不愧是旷世豪杰,未见其人便有如此大声势。”
“一夜斩掉四位教主,天下还有谁能有他这种壮举呢?”
有人迟疑道:“但是当年他不也是败在楚千秋手下吗?”
“你疯了敢说这件事不怕被白眉王听到吗?”其他人立刻斥责方才那人。
那飞尘中忽然飞来一剑快若闪电,直接收走了那人的命。
其他人都心有惊惧,谁能料到已经隔了那么远白眉王还能取人姓名,众人都不敢妄提那件事。
白眉王向后发出一剑却是头也未回的,像是已经预料到那人的死亡,一个原因是他杀过太多人,他对死亡很熟悉很敏锐,像老马识途。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对自己的剑很有把握,他好像一直都很自信。
他气血旺盛,他的面容上是时间积累起来的威严,他的身材魁梧有力如同黑熊,他看起来几乎没有半点衰老的迹象,但细心看他,还是可以发现那些悄悄埋伏着的年老。他的额头已经有了三四条皱纹,他的手虽然粗大有力,但他自己知道他有时觉得自己握不住他的武器。一个人只有内心觉得自己衰老他才是真正老去了。
但是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那双历经风霜与杀戮的锐利眼睛。
他的眼睛像是刀剑,能把一个人从里到外像切开般看透。
白眉王率领人手进入密林。不久,密林里不断传来惨叫,血珠如水向四方溅开,这处密林乃是用来守卫青鸾的禁地,里面被设下各种机关和从前残留的杀戮大阵,除却天资卓越的阵法师,任何人进入这处密林都要陨落。
白眉王此次为取得青鸾之卵虽然带上破阵师,可惜一入密林便折在一种双头四耳的猿猴手中,之后人手也如流星不断陨落。
五日后,白眉王一百三十人最后只剩下了五个人,白眉王环顾四人,他一言不发,但他的目光已经告诉那四人,他们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继续和他走。那四人对视两眼,互相扶持着跟上这位绝世豪杰。
白眉王留给他们的背影令人想起依赖着的高山,沉默而宽阔的父辈们,他们似乎从不认输,从不退却。他们都被白眉王破釜沉舟的气势所感动,一下子有些忘却伙伴陨落带来的恐惧,只一步一步紧紧跟随着白眉王的脚步上前。
而不被他们看见正脸的白眉王此时却在皱眉,他给他的手下留下是如此可靠的印象,但他却在皱眉,当然他的面貌还是处变不惊的威严,他魁梧身躯带出还是强者的坚毅筋骨,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值得尊敬的豪杰。即使是与他有仇的仇敌或者厌恶他行事的修士,哪怕再厌恶他,他们也从不否认白眉王是一个豪杰。
天下有很多修士,但能被人称作豪杰的很少,就像无数女人中被称为绝世红颜的少,像众多天骄中被称为不世天骄的少。
只要少,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些敬意,有些尊重。白眉王的豪爽与威严有一半就来自众人的敬意。
他的脚步沉重而有力,他留下的脚印像是抵得住沧海桑田的侵蚀般,具有某种永恒的威力,他的呼吸声沉重如同大海咆哮前那隆隆的前奏。可是,白眉王感觉到了,他的气在他伤口流下的血里慢慢消失,落入肮脏的泥土中。他的气不在他的身体了,他的心里也好像没有了那股气。
那股年轻着的如同野火的气曾今使得他一夜斩四位教主,使得他面对各种敌人毫无畏惧,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他成名以后,他便放弃以前那种与刀剑日月为伴的生活,他学习坐在明堂中,渐渐习惯了坐在众人的敬意里。他不再需要亲自动手了,因为有别的人会替他动手。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活着,最好活成一个众人敬仰的碑石。就在他活着的时候,那股气不知不觉就淡淡地不见了。白眉王知道了,他无可避免地在老去,而每一位豪杰老去都是一曲苍凉的悲歌。
人们很难讲清楚豪杰到底是怎么老去,他们好像都是一夜之间忽然老去,又或是在很久以后回首往事才猛地惊觉,原来有些人已经老去。人们疑惑,因为他们并不觉得有人能打败这些豪杰。他们未曾被打败,又是怎么衰老的呢?人们也很难了解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老去的,是在他们憨态可掬的孙子爬上他们的背部那一刻,是在他们的头枕在美人膝上的那一夜,还是在人们开始宣扬他的英雄事迹那一年,又或是在他们都是少年时,他们拔出意气之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不会是永恒的碑石,注定了他们终将像平庸之人老去。
白眉王依然目光炯炯,威严可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怕一件事,他怕衰老。
他怕的有些厉害,如果有人是他,那人也会这么怕,怕的半死半活,把荣华富贵像坚固堡垒般堆在身边。
他怕,所以他来五墟,来寻青鸾之卵。
因为青鸾之卵是那位圣手替人续命的条件之一。
白眉王就差那枚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