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前,灯火欲眠,江船夜行,老叟独钓。
两岸青山渺远如烟,江水浩荡前流。
江水湍急,而江船却不摇不晃,按着闲庭漫步的速度悠然而行。
老叟更是悠闲,他独钓却无钩无饵,仿佛有得有失都无所谓。他着玄色道服,袖手上有一对天青白鹤凌江纹,且他眼神沧桑,气质淡然,不知晓他身份也感觉出他是位高人。
他的确是位高人,而且他是比天下修士高人更高的人,他高到天下大多数人不配他出剑。
他是楚东流,玄门临字峰山主。
楚东流半阖着眼,一手端着钓竿,一手握着温茶。茶是武夷山的山,水是天泉的水,茶杯却是最朴素的那种。
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着。
忽然他握着茶杯的手一动,茶水如雪花飞溅,每一滴水珠都是十万八千剑,飞向两岸青山。他还未收手入袖,两岸青山便传来惨叫声,血花如雨滴滴融入江水中。
有一位桃色妆容的女子宛如一朵红莲忽然出现在江面而楚东流神色不变。每一个男人见到她,都会为她神魂颠倒,因为她就是那种五官身材都往男人最爱的地方长的女子。
只要是男人,只要见她一面,他们都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她眉尾是嫣红的桃色,唇瓣是娇嫩的桃色,她就是邪道十一人之一的桃花娘子谢桃花,色若桃花,妙欲生死。
她道:“妾身爱慕楚山主久矣,楚山主为何匆匆离去而不与妾身一叙呢?”
楚东流淡淡道:“我老了,桃花娘子。”
“可在妾身眼中,楚山主从未老去。”若是别人听了桃花娘子这句话,定然会留下,可惜听到这句话的是楚东流。
他这一生度过太多红尘,喝过太多苦茶,杀过太多仇敌,他的剑当然还是明亮的,手也当然还是有力的,但人的心苍老,谁能阻止得了呢?
桃花娘子也不行,也留不下他。
楚东流的手指一敲江船,江船忽如大鱼,船头翘起,像是雄鹰般要飞出大江,行在虚空。
桃花娘子见此脸色大变,手腕一动,桃花扇出现手中,轻轻一展尽是桃花美人图。
楚东流淡淡地摇头,提起钓竿,在空中轻轻一刬,刺啦一声,桃花扇就多了一道口子,桃花娘子脸色有些苍白,手指有些颤抖地收回了桃花扇,她未料到楚东流年近暮年,方才不久遇到袭击后还能一击划破她的本命扇。她眸色不定地看着楚东流离去。
而楚东流稳坐在船头,一手扶着钓竿,他眸子里尽是如云雨的沧桑和疲惫,清风吹起袖上的白鹤仿佛展翅而飞。
江船在云海上缓缓流动,云鲸皆为之避道。坐在江船上的楚东流心中忽有所感,左手掐指一算后,他微微点头又摇头,眼中竟然出现一丝苦恼之意。世间能令楚山主苦恼的事情很少了。而一旦苦恼,那就是很苦恼的,只有高人才会考虑的事情。
他紧了紧眉头,犹豫三番后,最终叹气道:“天命难违。”
他身体微微一动,连带着江船出现在一处战场上。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血是黑的,刺目的黑。
他注视着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很奇特,不悲不喜,不哭不笑,只是宁静地注视一切,天地也好像宁静地注视她。楚东流知道,他得做出抉择了。他可以不抱走她,让路人抱走她,让她度过平安幸福的一生。可是,他也可以抱走她。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抉择是对的,而那个婴儿也不能说话告诉哪个是对的。
可是不悲不喜的婴儿在他来的那一刹那,忽然发出声音:“道。”
言出法随,漫天彩霞,像众星拱月般围着那个婴儿。天降雷雨,浇灭了战场上的一切业火。
从西、东、北三方飞来各飞来三道黑影,一道来自苍穹,一道来自边关,一道来自黄泉。
三道黑影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婴儿上,他们身上是穿透一切的凛冽气息,那是度过血海尸骨,经历生死磨炼的自然杀机。
那三道身影一动不动,只是远远看着那个婴儿,天地忽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
很久以后,“元帅说,只要她有所求,三大铁骑皆会为她驱使一次,上至苍穹,下至黄泉,死生不顾。”
他们欠她一次恩情,救命之恩,只能以命回报。
楚东流愣了晌久,忆起临走前掌门的话,“玄门需要一个人”。他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后还是抱起了那个婴儿。从楚东流抱走那个婴儿起至他死亡整整十三年,他都不知道他当初的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一直疑问且愧疚。
这也许是他晚年所犯的最大错误,也许不是。
但是他一辈子都不能把愧疚道明,一旦道明原因,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也不知道玄门会怎么样。
楚东流抱了一个婴儿回到玄门,引发玄门一场地震。
玄门收徒通常只招收五岁以上的弟子,但是楚山主却带来了一个不足满月的婴儿,并且收入九峰之首临字峰门下,这件事怎么不能引得九峰上的师兄弟们好奇呢?
玄门只收天骄,而九峰只收天骄中的天骄,故九峰弟子最少。九峰所有弟子加起来都不足一百。他们入门时都五六岁,如今最年长的二十三,最年轻的八岁,今朝来了个比所有人都小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同门师妹,都有些好奇地跟着师尊们凑到临字峰上来。
他们上来前还想着为何楚师叔要突破常规要收一个婴儿,上来后疑惑全无,相反觉得楚师叔一定得收这位师妹,不收就是血亏。他们都以为自己天资卓越,是凤毛麟角的人物,没有料到这位师妹比他们更为天才。
她竟然是天生道骨,仙灵之体。
错过这种天生道骨、命定成仙的人,谁都得后悔一辈子。他们都觉得楚师叔收了这种弟子,可以三生无憾了。
收了这种资质弟子的楚东流并未如他人所想喜上眉梢,相反的他避开众人,在三清宫内与掌门对局。
掌门慢慢地收起一颗颗温凉棋子,他看到楚东流眼中的苦楚,宽慰道:“如果是她,那只能是她。如果不是,那她也无需承担。”
楚东流长叹:“希望我没有做错。”
“不聊此事,你给她取名了吗?”掌门转了话题,淡笑道。
“尚未。”楚东流摇头,他所有心思都放在那件事上了,也未考虑教养一个婴儿的事。
掌门摸摸青瓷莲理茶杯,斟酌一会儿后道,“你为她师,尊师如父,故姓楚。修道之人,皆愿长生,故名千秋。”
“楚...千秋,楚千秋.....”楚东流喃喃几遍,脸色微变,这个名字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的楚东流心有担忧,千秋之名,谁能冠之?千秋之名,谁敢冠之?
可是让楚东流自己想,他也想不出比这个名字更合适的了。
掌门余光瞥见楚东流的神色,便知他也无异议,就望向三清宫外九峰波涛起伏的云雾,想起云雾深处的英雄冢,久久不语。掌门心想不知多年以后,谁得名英雄,谁埋尸荒野。他接着想到临字峰楚东流门下两位弟子,凉玉无缺,千秋天赐,能得一位已是运气,能得两位只能是天赐,那两个孩子今后定都会名留青山,惊艳世人。
玄门掌门这时定想不到多年以后他所看重的两位弟子只会辜负了他的期盼,走上最不该走的道路,背弃苍生,枉顾仁义。
楚东流一生只收了两位徒弟,大徒弟入门时六岁,长于人间,聪颖非凡,年纪虽小却通晓很多,几乎不需要楚东流操心。楚东流只需要负责教他道法就可以了。
但是遇上楚千秋这个小徒弟,楚东流当真一年内就头发全白,更显老态。他还没教过一个婴儿,也没养过一个婴儿,不仅是他,全九峰也没人知道怎么养婴儿。他们教弟子是成的,带孩子是谁也不会的。
每过两三天,玄门九峰师兄弟们就吵起来,吵的狠了直接打起来,就为着接下来是哪一峰带孩子。道法道诀每位师兄弟都会,但哄孩子带孩子每位师兄弟都苦了脸,这么小的孩子骂不懂打不得,就只得当祖宗般供着。他们自幼供着,到后来楚千秋长大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也还是供着。对于他们来说,楚千秋无情不无情,强势不强势,永远都是那个小时候带过的小师妹。
婴儿需要奶水,整日闹个不停,楚东流没有办法,便拿灵果喂她。结果,喂到一岁时,她不吃百年份灵果,只吃千年份灵果。
楚东流恹恹对着大徒弟温凉玉叹气道:“你这小师妹,是要把九峰吃穷啊。”
楚千秋入玄门那年,温凉玉十岁,已有君子风格,他看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儿道:“凉玉觉得师妹吃了灵果,将来肯定更与他人不凡。”他说完,襁褓中的孩子好像能听懂他的话般,忽然对他甜甜一笑。这孩子很少笑,也很少哭,就因为这样,温凉玉看见她的笑容后心里的喜爱之意又重了些。
不凡...楚东流心里有他的结,但对着自己弟子也是不能说的,他笑意有些浅了,含糊道:“希望吧......”楚东流也没讲清楚他希望楚千秋什么,只是希望罢了,就像个陌生人的客气话。
楚东流伸出手像是要碰到婴儿的软乎乎的手指,但还是顿了顿,转而摸摸凉玉的头顶,慢慢道:“以后多多看顾你师妹。”
楚东流虽为山主,但千秋入门时其已暮年,精力不济,加上心结,很少教导楚千秋,待他空出心思来管教小徒弟时,小徒弟已经彻底养坏了,她的心性扳不过来了。
她卧在临字峰伸出悬崖边半截的松树上,眼中静静倒映着天地。
楚东流忽然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楚千秋觉得她师傅的问题很奇怪,她不明白师尊为何要问一些不言而喻的问题,但她还是回答了。
“修道,成仙。”
“除此之外呢?”楚东流凝视她的眼睛,他期盼得到其他回答,可惜楚千秋总是会令他失望,这次也一样,以后千万次也一样。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
楚千秋很决绝:“绝无其他。”
楚东流想,这就是我不能避免的后果,要她成仙,她就不能爱世人,要她爱世人,就不能让她成仙。
寒夜星稀,楚东流和掌门走在长廊上谈起他的小徒弟,说起他的忧虑:“她的心性像是已经被雕砌好的,我教她念圣人之言,有关仁义的她一个字都不听进去,她只在乎成仙长生。”他说完,摇摇头,对于楚东流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甚至荒谬的,每个玄门之人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但楚千秋不一样。她与玄门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在乎人世,她只在乎她眼中的天地大道。
掌门笑笑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楚东流沉默,沉默即是一种失望,对楚千秋的,也有对自己和玄门的失望。
长廊里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长廊山挂着的黄铜风铃也不发声,只有几颗渺小的星星陪着他们。楚东流与掌门并肩而走,可他们当中像是有一条河隔着,原来他们并不是相同之人。
楚东流走出长廊时,他像是佝偻了背,身躯一下子矮小了。他明白了,然后继续愧疚下去,并且这愧疚可能一直到死亡也不能结束。
“原来有时候,我们只需要一把锋利的剑就可以了。可我到底于心有愧,只要是人谁会愿意做一把剑呢?”
掌门注视着云雾里的英雄冢,那古老肃穆的墓碑上有曾今与他把酒言欢的故旧名讳,也有不被人知晓的无名英雄,不语,良久后才道:“你想错了,她只会是她自己。谁也做不到把一个人变成一把剑,人就是人。”
楚东流嘴角有些冷嘲与凄凉,老了就总爱胡思乱想的,忽生怜悯的。最终,楚东流无声离去,而玄门掌门立在长廊上,独自听着九峰上弟子偷酒后的笑声。
楚千秋在山上看人间,看久看腻了,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只觉无趣。
只有山,只有天地,是真正楚千秋熟悉的,婴儿时期众师兄的话语早就陌生了。
她喜欢山,喜欢变幻莫测的云雾,喜欢云雾后边的那一个插满名字石刻的山坳,虽然她那时还不知道那是墓碑,也不知道除却仙台修士从来没有人能直接透过云雾看到英雄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