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一处庭院里,小泉汩汩,百花盛开,这处庭院里虽然没有栽种什么名贵的花种,但布置的人心思机巧,曲径通幽,泉石相映,也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雅致。
有人在廊下逗鸟,虽在逗鸟,那人却看上去像是要睡着了般,眼皮子上下黏在一块儿。倒是那画眉要灵动活泼的多,不怕人,脆生生地叫起来。
从长廊另一端走来一位紫衣年轻人,声音不大却能确保听的人听清楚,他说:“今日,刘晴川、姬故鱼、王梓州、杜参商四人上奏,因为徐州刺史柳怜遗失五墟洞天,平日酗酒成瘾,在任无为,要求将他贬官。”
“姬故鱼去掉,另外三位的职位是要空出来了。”逗鸟的人还是悠闲地逗鸟,似乎不在意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人,或者他已习惯这么说话,他本该就这么说话。
年轻人有些惊异,在他想来不该是这样的,在他看来柳怜管理不当,丢失五墟一事确实该罚,为何该罚的不罚,反而是那些上奏的人会丢官。“为什么会空出来?”
“假如你家财万贯,一日丢失异宝,你还不着急,你邻居就先替你着急上了,非得扯着你去报官把宝贝找回,你会这么想?”
“我会.....觉得那人早就对我家财有所图谋。”年轻人道完,脸上突然闪过了然之色。
“该着急的不着急,别人瞎掺和什么劲?六部尚书和九姓王侯还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话,就是万世太平。”逗鸟的人神色淡淡道。
“那为什么姬家的人要参上一本?”紫衣年轻人不及逗鸟之人老谋深算,熟悉官场,有些轻率地问道。
逗鸟之人笑了笑,道:“姬家这次没有拿到榜首,憋着气呢,让他们参一份就一份,让一下又何妨?倒是我们这位王爷在外面呆久了,脑子也不清楚了,柳大人就是一无是处,那也是娘娘看重的人,就凭这一点,他就能做一辈子的刺史做到死。哪里轮到王爷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为什么王爷和九姓能在他口中轻轻松松就被道出来,又是以这么不在意的语气提出来,他是谁?
年轻人听完后才忆起来他是知道刘晴川与淮南王交好一事,但那人要是不说,年轻人是万万想不到刘晴川这一封有些普通的随大流的奏折背后还有淮南王的命令。
“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柳大人能够五十年不倒?”
“娘娘说了,看着顺眼,高兴。娘娘高兴,就是玉家高兴。玉家高兴,柳怜就倒不了。柳怜啊——”那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抬头望向万里无云湛蓝如镜的天空,他嘴角笑意有些淡了,“他平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也是他做的最对的一件事,除此之外,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醉鬼。”
“看着顺眼.....这也可以吗?”年轻人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他可能以为所有的官位都是他们付出心血苦心算计后才能得来,而不是这种荒谬的理由就做官了。这种事就像天上掉馅饼。
“成。”但那人口吻自然道,“你觉得,大夏真的需要十三位能力出众的刺史吗?”
年轻人没法接这个话,他只能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养老似的又逗鸟去了。年轻人的心中念头跟小白鱼似的浮起沉下,只在畏惧大人物的手段。随随便便一封奏折背后竟然就有那么多利益纠缠,也是吓住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他深感自己能力不足,躬身道:“请总管大人教我。”
总管还是在逗鸟,半个眼光都没落到年轻人身上,似乎身旁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他一个人。
他淡淡道:“你跟路孝和争什么风头?你是内臣,你要负责的是贵人三寸之地的安全,他是外臣,他要管的是亿万山川的平静,你犯不着。”而且总管知道路孝和是在故意让他,说是年轻人犯不着与路孝和作对,实则是路孝和看不上与他作对,但口中留情,全他面子,没彻底讲明这件事情。
年轻人沉思一会儿后,终于直起身来,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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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墟榜首之名,青州白眉王之死,圣人令之现,柳刺史之杯酒。
彭城二十年后又来了像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地升起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毫不躲闪地升起来。
木喜宝笑意盈盈地立在茶馆里的案桌前讲完一段魏武旧事,他一拍桌木,茶馆里的众人像是刚从那些热血的英雄往事刚刚挣脱出来,大家都突然一静望见木喜宝,众人见着他施了一礼,就要慢慢退下,又是叫着让他留下来。
“木喜宝,你别走啊,这次五墟竟然真被你猜中了。你猜猜长安的青云榜呗,要是再被你猜中,大家伙儿都给你三倍赏钱,怎么样?”
木喜宝慢慢摇摇头,微笑道:“不来不来,这次纯粹侥幸,你们也别说出去,说出去后姬家的人马就得找上家门来训斥我一顿了,他们肯定会说,木喜宝,这个瞎了眼聋了耳朵的,竟然连姬家的少主都不知道,专门去捧个没名没姓的小孩子,没眼力劲的废物一个。我啊一想到那景象,是要怕的三天吃不了饭了。诸位行行好,可别说出去小人当时的玩笑话。”
“唉,咱们又不是这个意思。”说话的人笑道,他被木喜宝这么一说,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也当做玩笑话了,心里也觉得木喜宝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侥幸。两人一言一语的,这事情就真被混过去了。
但众人还要木喜宝讲一段,木喜宝就苦笑一下,讲呗,毕竟他只是个看脸色的说书人,不是吗?讲完后他再次施礼,到后堂喝口水,接着是从小门钻出去了。茶馆的小门后面是个卖糕点的巷子,两天前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有些泥泞,墙壁上多是泥点印子。但挑着扁担的小贩却是干干净净的,拾掇的很精神,他今日大概挣了不少,也笑的很快活的样子。
木喜宝在小贩面前停下,点了点几款样式不同的糕点。小贩手脚麻利地掏出一个白净布条包起来,递给木喜宝。
木喜宝当场就拿出一块软软糯糯的糕点吃了,对着大太阳眯着眼笑道:“长安有事吗?”
小贩也看了眼天上的大太阳,然后是被亮了眼就低头看他的糕点,小贩笑道:“长安能有什么事儿,都挺好着。柳大人也好,他啊估计是能做到寿终。”说完,又看着木喜宝问道,“这糕点还成不?”
木喜宝牙齿碾了碾细细的糖,嘴里是甜的味道,他眼里却有些道不明的苍凉,好久以后他笑道:“太腻了。”
“亏你还是个说书人,连小孩子们喜欢的口味都不知道。小娃娃就喜欢甜的,不喜欢苦的。”小贩道。
木喜宝不反驳,又拿起一块吃了起来,脸上当然还是一贯的笑容,他道:“路却的事儿,有回信吗?”
小贩微微摇头,“没说,估计还得晾晾,年轻人还缺了一些历练。你有些关注他啊。”
木喜宝笑笑,他问的是急了些,但毕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他想递个梯子也是盼着将来捞他一把,从徐州这个牢狱里出去。长安一切安好,木喜宝就知道自己死不了,柳怜也还有官得做。五十年啊...木喜宝平时俏皮快乐的嘴皮子此时连动一动都不愿意了。柳怜做了五十年的官,他就讲了五十年的书。
他想,人生有多少个五十年?
他囫囵地咽下去甜腻的糕点,他尝不出一点甜味来,可能因为他有些像个老人了。
他端着某种无法言明的忧郁沉吟着,过了一会儿才从小巷子里钻出去,他从小巷子里出去后看上去还是那个快活的说书人。没有人看见他在小巷子里那种昏暗忧悒的眼神。
有孩子攥紧了手中的零钱,与这位闻名彭城的说书人擦肩而过也不知不觉,小孩子兴奋地跑到小贩面前,纠结地咬咬手指不知道今日买什么口味的好。
木喜宝穿过几个街口,去见刺史府的议曹和少府。有了长安的消息,他可以万事无忧,但他必须收尾收的干净。可是当他真开始收尾时,他突然体会到了朱成瑞面对路却的心情。木喜宝扫了一遍桌上的资料,问道:
“五墟榜首南岁引的人头值多少钱了?”
“百万灵石加上一枚无价的圣人令,她的人头无价。”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会惹事的练气境修士。”木喜宝感喟一声,“姬家失去榜首之位,不会放过她,他们决不允许一个无名无姓之人超过他们。
白眉王死在她手中,青州的人无论是为了成名还是复仇,都一定不会放过她。
淮南王的花使重伤,淮南王也一定会报复。
空空道人说南岁引带走了万宝树,也引来一群想要夺宝的修士
南岁引在彭城杀死一位刺客,人间道不死不休啊。
还有那根玉钗.....洞庭水君的信物。
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南岁引就算从无垠之原出来也得死在这些人手中。木喜宝想象不出来,五墟开启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南岁引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做到短短一个月内就惹了这么多人,还都是必杀之仇?
他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荒谬可笑,要知道南岁引如今也才十一岁的练气境,她十一岁就惹了这么多人,她二十岁的时候会惹多少人,会杀多少人?
“你放出消息,南岁引去长安了。”这算是他传错地方的小小歉意吧。手下的人出去后,木喜宝静思良久后微微一叹。他从前一定见过南岁引,但是他怎么都记不起来他在哪里见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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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一处客栈的二楼,衣翩跹倚在窗边,清风吹起她稍稍散落的秀发,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路人像是单调的剪影,还没石榴花好看呢。衣翩跹心里想着,莫名其妙就烦起来,但她烦恼起来也是好看的,是那种“小荷才立尖尖头”的清秀之美。她哪怕蹙眉、赌气、皱鼻,也是怎么看都是好看的。她就是她这个年纪最好看的样子。在她身上,王公贵女的骄纵与清丽少女的稚嫩,融和的完美无缺。
她不看街上风光转而翻出原先被她盖住的铜镜了。挽着石榴纹的铜镜中一抹白色人影摇曳着,像是楼下那团剪红带着些骄纵之意地开着,独自听着夜里凄凄的弄弦与浅叹声。
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走进来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他虽样貌普通,却有一种经过时光沉淀的从容气质。
衣翩跹一见那中年人便像是见到家人一样立即微笑,然后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笑了,她不该笑的,笑时一种被劝服。于是,她转过身摆出一副自己很生气的模样。她这么做非但不像生气,而像是要人哄着开心的王公女君。中年人看着她微微一笑,道:“彭城的风光好看吗?”
衣翩跹本想等着别人哄的,问上一句你怎么离家出走了再撒泼耍赖一番,谁知对方根本不问离家出走,而是问彭城风光好看吗,她犟嘴道:“不好看不好看。”哪怕她来的第一天分明还觉得彭城好看的,她也这么回。
中年人还是微笑:“那——姬家少主好看吗?”
“哼,不好看,跟白痴一样。”衣翩跹挑眉,狡黠一笑,“他连五墟榜首都拿不到,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觉得南岁引好看?”
“也不好看,她才十一岁呢。”衣翩跹摇头笑道。
“看来姬家少主得不得榜首都不好看了。”中年人闻言笑道。
“对,都不好看。”衣翩跹有些期盼地望着中年人,她希望巫叔叔的看法和她一样,这样她就有理由和哥哥说了。衣翩跹把她在五墟经历的事情都一一道来,当然谈到姬重明时少不了贴油加醋,把他形容成五大三粗野蛮残暴的白痴。中年人一直颔首微笑地听,但是听到一半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说南岁引身边有一只甲鱼灵兽,想要借我们家的黄金面具?”
衣翩跹有些愣着,虽然那只灵兽的确颇具人心,但巫叔叔为何突然问起那只灵兽。她只点了点头。
中年人眼里闪过怀念之色,道:“没有想到它出世了。”
“巫叔叔,那只灵兽和我们家有关联吗?”
“也不是什么大关联。下次再见到它,它要是还念着我们家黄金面具,你就说我们家还缺一副占卜天命的灵甲。”
“它来历很奇特吗?”衣翩跹有些好奇问道。她知道全族只有三副灵甲罢了,当初为了取得灵甲全族死伤大半,那只灵兽竟然还有一副吗?
中年人缓缓道:“传说,它原是是大泽之龟,后来被楚国道家圣人钓鱼时钓到,也有传闻它出自洛水,背负着神物河图洛书。”
衣翩跹惊讶了,她没有想过一只灵兽会有这么大来历。无论是不是真的,都说明那只灵兽来历不一般。中年人见到衣翩跹惊讶地睁圆眼睛的模样,脸上带着有些笑意地摸摸她头。
“还有一件事,它逆天改命,用三百年的寿命换了大楚的三十年国运。”说到这个传闻时,中年人的表情像一潭幽泉般沉静下去,不表露内心任何微妙的情感。
衣翩跹想起那只贪婪无耻的王八,怎么都不能相信像那只张口就借别人家宝的灵兽会愿意拿“三百年换三十年”的,做出这样损己利人的事情。
“前两则传闻从来没有人证实,但最后一件事不是传闻,我当年亲眼见过。”中年人顿了顿,继续道,“那只灵兽永远无法长生,它永远少了三百年的命。”任何把命借出去的灵兽,它的道行永远无法至善了。
“.....它这么做值得吗,天命不可违逆,如果不损失三百年,它的道行就不会残缺了。”衣翩跹低声说道,她道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可惜又觉得惊讶,还有隐隐的敬佩。她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再怎么惊讶,她也不喜欢那只张口就借黄金面具的灵兽。
“不要惹它发狂。”中年人严肃道。他不惧王涂,但没有人想要和一个疯子较真,特别是这个疯子已经千百年前疯过一场。
天下最恐怖的不是那些一剑斩山的天骄,而是一无所有的疯子。
没有什么是它真正在意的,也就没有什么能控制住它。
一旦发疯,王涂绝对能带着一个王族陪葬。千百年前,它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看到中年人严肃的神情,衣翩跹不自觉地低下头,心里嘀咕道:“那只灵兽再厉害不也就是一只王八,有什么好怕的,巫叔叔为什么这么严肃.....”她不讲那只灵兽,继续讲在仙宫中的经历,讲到青铜面具时,中年人的气度忽然沉凝,眼中闪过光芒,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想到衣翩跹如今才十六岁并不适合那种机密就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听完衣翩跹的叙述后,中年人微微颔首,问道,“你真的不想嫁入姬家吗?难道你真的这么讨厌姬重明吗?”
衣翩跹转身不想说话,她这个转身就表明她不喜欢这场婚礼,她心道:“.....谁让你们没有问过我就收下了定礼,难道我只是个不说话的人?”她是王公小姐,千娇百宠地长大,没有想到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过问,她当然很生气,很恼怒了。
中年人见她态度坚决,沉思片刻后道:“我会与他说的。”
“真的?巫叔叔你一定要好好劝劝我哥哥。”衣翩跹立刻转身笑开,抓着中年人的手求道。
中年人从容笑道:“事尽人为。”他这样说,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场婚事定会举行,此话也只是宽勉小公主罢了。婚姻不是两个人的结合,而是关系两个家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