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很美。”好久后,南岁引看着绯红霞光评价。她的话一向真实而简单,她很少虚掩内心。
“所以它是落霞城。”贺野笑起来。
落霞城是边关第十城,排名虽然在后面,但因此城黄昏的风景殊丽,世间罕见,落霞城在凉州有很大的名声,经常有人不远万里来落霞城观看城上那淡红的似醉酒的熏染之光缎。有多少人愿意错过这样的天然美景呢。
贺野是落霞城的本地人,熟门熟路,他道:“住在本地人家里要比住在旅舍要便宜的多,我家里还有两间房,你们可以先在那里落脚。要吃的要买东西,到街上去买就可以了。对了,走在街上,遇上马要让道,不要惊马。凉州人都很看重马,如果一不小心伤了马,会跟你们纠缠不休的。”
贺野边说着边推开自家的木门。他自幼父母双亡,是由开酒楼的胡娘子抚养长大的,所以,他回家是回酒楼。
酒楼平凡无奇,黄木黑碗,是最普通最低廉最常见的那种酒楼。
酒楼里的人看到贺野回来了,再看到他背着的那头巨浪,眼睛亮起来,叫道:“好小子,你竟然能把头狼带回来。”
“老子真他娘的服了。”
“来来来,让我们看看头狼。”一大群人立刻涌过来,围着头狼啧啧称奇,他们都是看着贺野长大的,贺野能有这么大本领心里都高兴,他们的脸是像喝醉的通红。贺野摸摸后脑勺,像是淳朴少年一样笑容明亮。至于南岁引和王涂,早已经被人群和贺野挤散,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默默吃饭。
酒楼后堂的人听到前堂响着的“贺野”“贺小子”就心里有数,是掌柜的宝贝儿子回来了。
酒楼里,忽然响起一个爽快的嗓音:“好小子,你回来了就不知道先见你娘吗,闹闹哄哄的像个什么样子?”只见一位精神烁然的女子从后堂里出来,一身红装,殷红得就如落霞。胳膊处的衣袖往上翻,露出沾着面粉的胳膊还有一双有老茧的手来。她虽经过尘世打磨,眉尾藏着些许风霜,但干练利落的精神却显得她和贺野如同姐弟,旁人分毫都看不出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多深的隔阂。
众人见是胡娘子出来了,嘿嘿一笑,都是口灿莲花地夸起胡娘子多么会教儿子。要是不夸上一夸,下次来胡娘子就拔出刀插在桌板上,挑眉微笑地看着你吃饭。见了个鬼了,面对个扣刀在桌子上的老板娘,落霞城内还有谁心思吃的下饭。
“好了,你们要夸到什么时候,我要跟我儿子说话。”胡娘子向贺野招手,拉着贺野就到酒楼后堂里。众人看不见的后堂里,胡娘子严肃地盯着贺野,她的一只通常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手不待叙话就拧上贺野的耳朵,“我跟你说过什么了,你都忘了,别做那人贩子的勾当!”
贺野疼的叫起来,脸上像是一块抹布纠结在一起:“哎呦哎呦,娘,我没做人贩子啊,疼啊疼啊——”纵然少年能屠狼,还是翻不出他娘的手心。
“你没拐卖?你没拐卖?”胡娘子狠狠瞪他一眼,悄悄揭开帘子,指着南岁引问道,“你看见她的动作了吗?”
“看见——了,疼——有什么问题吗?”贺野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没知觉,还要抽出心思不解地问道,可谓太苦。
“呵——”胡娘子冷笑一声,她可是本地滚刀肉,见过的江湖人数不胜数,眼睛就像锥子尖,“她坐如青竹,态若观止,一举一动都是准到极点,挑不出一丝不雅来,你看看周围的吃客哪一个有她那样的举止?她这种举止就是大家大户的贵女也比不上的,来历肯定非凡。有如此来历的女孩,年纪又这么小,不过十一二岁,不谙世事,你说如果不是你拐卖来的她没事干嘛来排名第十的落霞城?你说啊?”
贺野真觉祸从天降,想他大好少年,不仅能单刀屠狼,还能飞奔草原,有朝一日竟然被他娘认为是十恶不赦的人贩子,心里当真是苦兮兮,他叫道:“真不是,她是我在无垠之原上碰到的,迷路了让我带路。我不带到离无垠之原最近的落霞城,还带到哪里去?”
胡娘子半信半疑地放下手,然后看着贺野表情悲惨地捂着自己红肿的耳朵,起了歉疚之意。但要胡娘子向儿子道歉,她一个巴掌就打回去。她是他娘,她说什么他都得听着。而且她也是担心贺野走上人贩子的路一时着急,道什么谦。
胡娘子又悄悄掀开帘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南岁引,嘟囔起来:“这孩子模样长的太好了.....”
“长的好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那些人最喜欢小美人胚子,你等着好了不出一个月,就会有人贩子千法百计地要拐走她了。”胡娘子冷笑道。凉州的人贩子手里,美人胚子是最值钱的货,越好看越是值钱。那女孩的模样是最上乘的货,定会有许多人红了眼睛。
贺野想起王涂一巴掌拍死百足虫,忽然隐隐产生一种感觉,他觉得人贩子在他们手里讨不到好,更别提拐卖了。但他们没有想说修士的身份,贺野也就没讲明,只是缓缓道:“他们——挺厉害的。”
“厉害?”胡娘子斜了眼贺野,严厉道,“有些时候就是你在外头手段通天,到了凉州遇上人贩子也是没命玩。人是你带来的,你好好照看他们。”胡娘子心里其实挺喜欢长得好看的孩子。
“嗯。”贺野被他娘提醒才恍然想起凉州的罪恶,抿起嘴,点头记下此事。如果人是他带来的结果在自家地盘被人拐卖了,他就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贺野接着跟胡娘子说了他们要借宿的事情,胡娘子答应了。贺野要走出跟南岁引他们说借宿的事,胡娘子又叫住了他道:“三天前,郎官带来口信,你可以入伍了。”
贺野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心里是得偿所愿的快乐和一种仿佛本应如此的平静。他既想稳重自己,又想告诉外面的所有人。一时间,少年心里滋味是说不清的,两种不同的情感如千江万水在心中横冲直撞,就像他自己的璀璨夜空,星辰的快乐只有少年人明白,星辰的排布也只有少年人来规划。
胡娘子转过头去,她的脸色有些青,她不看儿子的兴奋脸色。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儿子参军,特别是在凉州的军。
贺野没注意他母亲的神色,像只高兴的小狗地冲了出去。
胡娘子听到外面那高低起伏的欢呼和笑声,不知不觉中眼眶里聚了泪珠。她手指悄悄抹去了泪珠,想到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儿子的脚步声了,心里就像空了一块。但这件事已经争执了好久,她再和贺野争下去,母子就要闹翻了。
贺野好久后才从人群中逃离出来,和王涂说了住宿的事情。
王涂没先问借宿,只盯着贺野的脸,像是要透过他的面部看出什么来的样子,王涂问道:“你要入伍?”
“嗯。”贺野笑道,“我会成为一个将军。”不是想要成为,而是会成为。他是自信的少年,他也的确该有这种自信,毕竟不是任何少年都独自能在无垠之原狩猎的。
王涂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你好好做,老夫很看好你。你什么时候入伍?”
“应该是九月份。”贺野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谁听到,“我年纪其实早到,但我娘一直不肯,我想不明白我娘为什么这么怕,在凉州入伍是很常见的事情。家家户户都会有人入伍的。就算不当兵,也有做马贼的。”
王涂也感觉了凉州的风气很粗犷很野蛮,在酒楼里一半以上的吃客都是带利刃的。他们在徐州时,茶馆客栈里也没有凉州一家酒楼的兵刃数量。而且吃客喝酒喝着喝着便开始动手,没有理由就开始拔刀相向,白刀子红刀子就像是星光似的闪烁起来,周围的人却熟若无睹,见怪不怪的样子。等他们决出胜负,又坐下来抱作一团继续喝酒,哈哈大笑,即使他们都是陌生人。他们的笑声爽快明朗,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呢?这里可是凉州。武夫的粗暴和蛮力,染血的古旧战刀,沧桑落日下的黄沙地,它们是凉州,却还不是凉州的全部。凉州,只有生死都在凉州的凉州人自己了解它。
他人喧闹着,安静是个人的。
南岁引垂眼,注视着杯中的一泊水。灰白的水底,淡薄的水面,无声无息的茶叶。
往事海海,春秋漂泊。
真想一剑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