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黑下来。
深夜已至。
贺野一行人往老萨满指出的那个方向行进。为了安全，一行人中最为容易受伤的老萨满缇于莫在队伍中间，他前面是贺野和那个名叫寻月的江湖人，后面是秦老兵，两个年轻的萨满则在他左右。
凄厉的鸟鸣声兀的响起，像是要锥子重重地刺到耳朵里一样。
居住在落霞城的贺野和秦老兵认出了这种鸟鸣声。
秦老兵眼神沉沉，他道：“这是姑获鸟的声音。”
姑获鸟，最喜欢抱走人子养之，常常在深夜出没害人，由于它为执念所化，寻常人难以杀死它。
贺野听见第一声鸣叫就抬手让其他人停下来。
而后又是一声凄厉的鸟鸣声。第二声与第一声的来源各不相同，贺野心神微紧，这是姑获鸟群。
一只姑获鸟已经很难对付，再来一群姑获鸟那就是绝境。
姑获鸟的身影出现在夜空中，十八羽翼九只头，爪尖和羽尾都是暗沉的血迹，它们的爪子人就一眼瞟见那尖端的冷光，便知道铁爪似钩，尖锐无比。
众人心里看见那漫天乱舞的姑获鸟心里都沉重起来。
萨满巫师哪怕强大能与仙台境界的修士并提，但主管巫卜的萨满可不擅长弯弓射箭，也不能一蹬腿就跃空十丈多高徒手与妖兽搏杀起来。萨满们并不擅长近身搏杀。
还好萨满巫师们出行前预料无垠之原危险重重，请了一位江湖剑客护卫他们。那位名叫寻月的江湖人一路上都沉默寡言，哪怕是擅长骗人骗鬼的王涂与他搭话，他的口风也很紧，只说是萨满们雇佣他来。
可这时，那位江湖人从后面挡到了众人面前。
那个江湖人于黑夜中见到妖兽姑获鸟，毫不慌张，只是右手轻轻一按剑鞘，他人只见眼前有一道月华闪过。贺野还感到地位似乎被大象踩过般往下沉。抬眼再看，那江湖人原是猛地向后蹬腿，凭借冲力飞至半空中。他手中正握着三尺青峰，其人在地上的人望去就像是一道淡白月华。
贺野还未看明白那人是如何起身拔剑的，就见姑获鸟惊怒地鸣叫，十八羽翼在空中疯狂煽动，那羽翼刮起的狂风连站在地上与姑获鸟们相距数十丈的贺野都感觉到一种被吹倒的狂劲。而那位江湖人独自凭空，没有一点凭依，但丝毫不被姑获鸟的狂风所撼动，只有他的衣袖轻轻摇曳。
他执三尺青锋，起势如浩浩江水，一道剑意从他剑身上发出，迅速而准确地斩落了九头鸟的鸟头。同时，那江湖人感知到后方袭来的姑获鸟，他是不可思议地一个转身，剑身刚好透过姑获鸟的脖颈。这个转身就像一道月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转身是需要凭依和力量的，在当时他后面又没长眼睛，又是怎么把剑精确地插入姑获鸟的胸膛的呢。这在激斗中是很困难做的，因为只要慢上一刻，动作不准一次，他就会死。
但这个江湖人却做到了。
贺野感到惊异。
姑获鸟发出悲鸣。血气的刺激使得它们更加疯狂。
但是它们面对那江湖人就像是小孩面对成人一样，颠颠撞撞，不知在做什么，它们试图用锋利的爪子撕碎那个人的躯体，企图用尖牙和嘴巴吞没这个生命，但是只有那江湖人在一切状况中游刃有余。
染血之羽片片落下，时不时轰鸣一声，巨大的妖兽尸体就从高空跌落地面，激起沙土。
贺野只是对寻月的身手甚为佩服，却看不出其二。身为修者的王涂从那江湖人身上看出了更多。只一借力就冲天而起便见其战斗经验之丰富，因为若是生手便是一见到姑获鸟便不知何处下笔何处起剑。再见他手中剑如月华，剑光如飞，上面的道诀收放自如，还有那修士才可见到江湖人浑厚的灵气，在对上观山境界的妖兽时若没有浑厚的灵气作为支撑，神仙也难凭空御剑如此之久。王涂一眼见那江湖人的手段就想起来三个月前在彭城屋檐上，老怪物与空空道人的一战。那一战里最令人惊愕的是南岁引那种精准至极的灵气控制。
那就像是穷人锱铢必较地花钱，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花错。
而寻月展示的则是家有余财之人得心应手地花钱。虽然不及南岁引的那种于卑微之处的大巧若拙，却也能令人刮目相看了。
这江湖人实力不可小觑。
王涂眯了眯眼睛。
姑获鸟群被寻月解决后，一行人又赶快前行。如果留在那里，姑获鸟的尸体和血气很快会吸引其他妖兽。
在他们离开后一会儿，九双大如铜钟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它看到了地上的尸体，眼睛里闪过怒气和仇恨。在无垠之原上，除却大地飞鹰，有谁敢惹擅长空中袭击的姑获鸟群？他人见到姑获鸟群都是要付出血的代价，但是这次竟然是姑获鸟们损失惨重。它低头闻出那些该死的畜生的气息，它决定在它捅出他们的心脏前要把他们的四肢都折断，扔在无垠之原上喂蛇。
远方荒野上的王涂突然心有所感，打了个喷嚏，暗道是哪个孙子在念它。
在贺野感觉他们大约行进了半个时辰的时候，骑在马上的老萨满缇于莫道：“停下来。”
缇于莫腰上的铜铃在轻鸣，他感觉得到，他们离那座城池很近了，说不定就已经在那里。
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黑夜下，看不见的黑蛇滑过那密密的草丛间，发出细细的响声，像是胡琴的一次弦响。这声音冷色而滑腻，令贺野不知为何就想起粗粗的马绳。他走着，感到地上草间的蜘网粘在自己的鞋子上，感到脚下土质那细微的改变，泥土在变冷硬。
它是怎么变冷硬的？贺野讲不出是那块泥沙变硬了，他只是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只有萨满能听到灵，只有他们落霞城的人也是有那种天生知道无垠之原方位的感觉。
乌尔和檀石在缇于莫说停下来后，望向远方。两人对此行了解比贺野所认为的寻宝要知道的多，但他们并不介意秘密被知道，这可能是因为那个秘密是共享的，当人参与到其中之后，哪怕当时不知道，等后来回想也会有一种命定如此的感觉，在他们找到贺野之前，在贺野出生之前，落霞城就已经和萨满们互相缠斗，互相争执，宛如仇人。这是历史病症的残余，是战争的祸端和缩影。
长夜未明。天幕是压抑着的深沉暗色，只有远处是一些深蓝，但那深蓝是永远到达不了的遥远。望着夜空的贺野突如其来就感觉心瞬间惊惶了，他虽然还没理清事实，但他身体里那熟悉无垠之原的直觉开始发出警告之声了。他感觉到他们到达无垠之原的深处了。这种感觉非常模糊，但自然地存在着，它在警告着贺野。平常落霞城的人带路都不会带到无垠之原的深处，纵然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去随便绕圈子糊弄萨满巫师，但也没有必要真带到这么深处。深处意味着危险。
贺野用草叶擦去鞋子上的蛛网后，悄悄地给了秦老头一个疑问的眼神：这也太深入无垠之原了。
秦老头回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镇定，一切无碍。
什么叫做“一切无碍”，再深入就会撞邪了，秦老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秦老头没再回应贺野，他只是眼皮子淡淡地抬起，望着黑暗中的远方。
他这个动作做过无数遍。
他在黑暗中，宽背如插地直qiang，他总是在等待那记忆中的重逢和战争，而那记忆是永远不会被泄露分毫以至于被少年人轻视，即使是少年再敬佩也是他不想说出的。
他突然舔舔嘴唇，像是犬狼露出了一个微微狰狞的笑容，但那微笑转瞬即逝。
秦老头还是那个底气很足的滚刀肉。
秦老头自己虽没把握住萨满的目的，很显然的他们不可能真是为了武帝的宝库。但是他有底气，他对上这些萨满巫师不会被弄死。
贺野突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方才还是正常的土地陡然间就变成了血红。一汩汩的血红之水从砂砾间流淌出来，水里夹带的那种血气惊动了所有人。怎么会这样？贺野的心快要跳出喉咙。眼见血水就要沾上他的脚，他的身体却像是突然寒气入骨般，动不了分毫。在贺野肩头的王涂察觉不对，一眼看见那血水，麻利地一爪子抓着贺野的衣服给他来个后滚翻。
王涂这一猛地一下才把贺野从那种被禁锢的状态拖出。
“那水是怎么回事？”
“那是万人怨气化作的血河，今天是七月十五，鬼门大开，阴气最盛，原本藏在地上的血河就浮现出来。血河这种东西最会勾人心神，别看它别靠近它就没死。幸好它没有吸食生人而化作阴河，不然神仙难救。”王涂道，它神色有些冷凝。阴河是比血河更为恐怖的征兆，见了阴河就相当于半只脚跨入黄泉，不死也得被阴气折磨的生不如死。
“可这里怎么会有血河？”
“天武大帝西征时从不收俘，全都当做敌人屠杀。”王涂道，“史书记载杀了一百万，但是老夫估摸着肯定杀了不止三百万。死了这么多人，有血河也是正常的。”
贺野吃惊，他这一少年人懂得捕猎妖兽却尚未明白人对异族会有多么残忍的绝情。王涂心中微嘲贺野眼中那种少年人的怜悯，觉得贺野到底是年轻了。王涂道：“三百万和一百万也没有区别，因为他们输了。而你只要记着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要怜悯你的敌人。”
王涂声音并不小，众人都听到了它的话。王涂边说边暗暗观察萨满们的神色。两个年轻萨满估计不知道这段往事因而面色不变，那老萨满却是脸有些黑。看来他定是知道，当年萨满巫师也是和他们一起死在天武大帝的战戈下。
秦老头闻言眉毛微动，可也不说什么。
血河出现后，王涂拿出两片黄金古叶施了道诀在上面，再用叶子按上贺野的双目。黄金古叶应该可以减免一些阴气侵蚀。贺野之后睁眼，看向血河也的确没有向前那么像被摄魂一样迷失心智了。
血河从地底不断涌出，血水一滩滩地流开，凡是触及到血河的草木都瞬间枯萎，土地也瞬间变成赤红色。贺野暗惊，又见王涂沉着脸道：“老夫觉得有东西要从血河里出来了。”
它的感觉一向敏锐，不会出错。
贺野望向秦老头，无声地动动嘴巴——咱们走不走？
秦老头搭上贺野的肩膀，等一会儿。
王涂死死盯着血河，那血河逐渐扩散，一行人也都向外围撤。在血河扩散到百里湖泊那么大时，一个黑色的小角从血河里露出来。接着是小角连着的屋檐、鼓楼、低落的旗帜、高大的祭坛。然后像是有人跺脚，咚的一个巨响，一整座城猛地从血河里冒出来，它整个从血河里出现里就像个面目狰狞的恶鬼，散发着一种野蛮的暴烈之气。城池似乎像是要飞出去，但又从血河里传来嘎吱的巨响，那巨响像是拳头一下子把城池打落地底了。
赤红的血水还在从窗口、门口、鼓面上不断地流下来，像是它们都是活的，都在哭出血泪。呜呜的声音不知从那里传来，宛如葬歌，在这荒无人烟的无垠之原上怎么还会有人在唱歌，那陡然响起的歌曲中透出的悲怆气息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在贺野他们面前，一座城诡异地出现，不断流血的铜墙铁壁。城墙和城门上插满了刀剑弓箭，在这座城从血河里出来的过程中他们没有一个人看见这座城里的人，城寂静的渗人。
城门上刻着贺野不认识的异族文字拼起来的名字。
王涂盯着那个名字，它虽然不认得文字，但它知道那文字的意思，那就是匈奴祭天所龙城，那就是在天武西征之后消失在历史中的一座王都。
王涂看到龙城的四方鼓楼上都被粗壮的铁链绑住，就像是一个囚犯被锁住。铁链另一端还在血河里，不见其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