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野几人心中忽有一种玄而又玄的联系。
他们正在注视过去。
水平的天地一线,直坦坦的荒野。
黑天,白马,一位将军。
在贺野他们眼前是一位将军的背影以及漫天的士卒。贺野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兵,那么多盔甲,一眼望去,仿佛全天下的士兵都被召集到了这片荒野上。马踏过疆域,士兵金石相击,仿佛虎熊的弩车架起,人在紧锣密鼓地运送着武器。贺野他们虽不知曾今发生过什么,无言之中也能感受到一种沉重的情绪。
但在这沉重的风雨欲来的气氛中,却有一伟岸背影站在所有人的前方。其气度是常人无法揣度的深沉,贺野只觉那位站在所有士兵前面的将军刚劲如铁,坚不可摧。有一位黄衣下属走到最前方,像是在禀告什么,那人终于回头看着他身后的军队。
那个人回头的那一瞬间,贺野心里一震,不知为何产生一种熟悉之感。那人双眸如墨,鼻梁高挺,是二十出头的少年之貌却有一种奇异的威严。他如墨的双眼里是一种战火。王涂和秦老头见到将军的真容后内心震惊,异口同声道:
“曾有白马击长空。”
“未见斯人老青山。”
贺野听他们的话吃惊道:“你们在说什么?”
王涂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贺野:“是老夫忘记教你了,回去后把名将谱给我背得滚瓜烂熟。大汉名将谱第三贺少空,二十四岁平匈奴,时间竟然连这种传奇都没留住吗?”
王涂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少年将军:“他就是贺少空。”
大汉名将谱十大名将中,贺少空是最年轻的一位,他只二十四岁便一战成名,却在此之后神秘消失,不知所踪。世间关于他的事迹流传甚少,大周的凌烟阁里也只有他年轻时的一副画像罢了,王涂没想到能在白玉指环的幻象中有幸见到这位少年将军,心中激动难当。另外两人也是无比震撼。上古往事流传很少,他们这时候才知道那位曾今征服过无垠之原的将军竟如此的年轻,年轻的不可思议。
王涂细细打量贺少空,奇道:“他身上怎么没有白玉指环?”
按理来说,贴身饰物只会闪现主人身前景象,但王涂并没有看见这时的贺少空身上有这枚指环。
贺野低头看着指环,指环上莫名有一种余温传到他心里,仿佛这枚玉环刚从人指上取下来般。
在荒野上的贺少空面无喜怒地看过一个一个士卒,眼神深邃的像是要记住每一个人的面孔,没有人能从他脸上看明白这位年轻将军这时心里在想什么。但王涂这三人却意外感觉到了贺少空心中一种冰渣的痛苦和烈火的决心。
大地飞鹰在贺少空头顶呼啸,他仰起头伸手做个手势,黑云似的大地飞鹰静静落到他右手边,神情是臣服的温驯。
白马慢吞吞地咀嚼着草,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人。这时候的无垠之原上沙土还不是砂红。
他望着天际,目光早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看见长安。
只一眼,就燃起了所有人的烈火。
贺少空嗓声嘶哑,斩钉截铁:“三军听令,这一战,我们除非死,那就只有胜利。”
密密压压的士卒直腰挺胸,持枪撞地,威武之声旋地而起。
王涂敬佩着想道:“一句话就调动士气,不愧是第三位.....”
白玉指环震动,士兵蓦然成了影子,不见具体迹象,而贺野三人回到了龙城内,却是从前的龙城。这时候的龙城不是他们在血河上见到的模样,这时候的龙城里充塞着全副武装的人和怒喝的刀枪,萨满们双手深深把牢他们的铜杖。他们似要低头,却不甘低头。
匈奴单于面色青紫地盯着那势如破竹的大军,像咬着仇人的血肉一样咬着自己的牙齿,血丝密布他的眼瞳。他的声音像是咬着自己的肉而说:“这就是你满意的吗?”
单于铁手钳制一个囚犯的下巴。
那位囚犯垂着头,不出一声,破囚衣下是青青紫紫的伤痕,赤裸着的胳膊上是流脓的伤口,飞虫在伤口上啃食她的血肉。乱糟糟的头发活像一个疯子,她被捆在祭坛最中心的铁柱上。
“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吗?”单于大手给了那女人三巴掌,单于想要一个囚犯的屈服难道还做不到吗?难道她还以为她还是大汉的公主吗?绝不是了,她只是一个奴隶,一个贱人。
女人动动脸皮,蠕动着干裂的嘴唇。
单于抱住她的头,仿佛断骨再次搭上她的脖子,对上她的眼神。单于冷冷地说:“真不知道他们见到堂堂公主沦为一个人牲,内心会怎么想?”
她冷笑一声:“他们会想我乃大汉公主,生不降人,死不服输.....他们会想匈奴,就是我大汉的一个贱奴。”
她说完,裂开嘴巴,血像红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单于一拳打在她脆弱的腹部,像是山猿在掏出她的五脏六腑。她发出短促的痛呼。
“你还挺会说的啊,落霞公主。可惜这样的舌头再也没有用了。因为我会让人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她身体发颤,几乎想要大笑。一个单于,他就只会这种没蛋玩的手段。
背部紧密相贴的铜柱烙着她的皮肤,她感觉不到她的背,也许是他们还割走了她背上的肉。
银色的针线残酷地穿过她的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血珠落在地上。死死地盯着。
所有未愈重伤的疲惫压得她想抓破自己的皮肤,想在自己胸口捅一刀,那么痛苦,那么她就会清醒,就可以睁开眼看看,看看她大汉的臣民,看看这青天朗日的无穷浩瀚。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为了你放弃攻打龙城?”单于在她耳边说。
她被缝起来的嘴巴紧紧闭着。
胸腹被猛烈打击的喘气声发不出来,它们咯在喉咙里,混着阴郁的死气。
旁边的牛猪哼哧哼哧地动着,她这个大汉公主就跟要猪牛一起下黄泉了。她想,他们能不能从牛猪的骨头中找出来她的骨头,她想,贺少空你能找到我的头骨吗?
鼻子塌下来,眼珠子滚下来。
巫师们的刀麻利切开猪牛羊的皮。
龙城内祭坛高高升起,浮在半空。萨满巫师们半张脸在光里,半张脸在暗里,握着他们的武器。
各种奇光异彩的阵法波动出现在龙城上方。
贺野看着被绑在铜柱上的可怜女子,她是天之骄女,是万众瞩目的公主,世间有什么能折辱她?然而她此刻却连最下等的囚犯也不如,和猪牛一起被束缚。她的华衣锦服早已破碎,尊严也千疮百孔,她知道没有希望,但仍不屈不挠着冷笑,俯视这些人。
贺野看着她,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愤怒,“难道就没有人来救她吗?”
“小子,她是和亲的公主。这就是她的命理.....”王涂嗓音有些沙哑。“书写完毕的,破不了的。”
“可是——”贺野还要再说,画面逐渐模糊起来,他们从龙城内又落到贺少空周围。
他们看见贺少空面上匈奴的军团。
郎官皱着眉头,在贺少空左手边说:“落霞公主.....”
贺少空无声地望着天际,没有反应。
单于坐在王位上,居高临下地大笑道:“贺少空,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好好睁眼看看这个奴隶,你要是退城百步,我给你留一条胳膊,怎么样?”
贺少空犹如耳聋,半个眼光也不给王位上的单于。他看着那位公主。
“贺少空......我下了黄泉也不会放过你的.....贺少空!”诅咒似的声音在贺野他们耳边原地炸开,是落霞公主的声音。
那是至死不灭的愿念,包含着永生沉沦的痛苦。她的痛苦,她的自尊,她最恨最爱——这一切,贺少空,她绝不放过他!
贺少空忽然拔出了他背上的黑羽箭。
“将军,不可以,那是.....”郎官急道。
“我知道。”贺少空知道她是谁,没有人比他更冷静地知道她是谁。他拉开了铁弓,视线一分不差地落在落霞公主的心口。
瞬间,弦绷紧,手指微抖。
单于看见贺少空要发箭,张着大嘴,摇着头冷笑道:“你为什么不看看这个贱人的可怜模样呢,她这么惨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带着兵来,她还是一国公主,我们万人敬仰的大阏氏,她沦为这种地步都是因为你!”
贺少空把箭头指向单于的心口,却望着垂首的女子。
女子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三片指甲砌进血肉里,这样她才从痛苦中有微薄力气,清醒地看着他们。
穿过嘴巴的铁线在天光下紧张地跳动。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当年长安宫内,女人就是那么笑的。梳着垂髻的她对贺少空说:“你记着了,我乃堂堂大汉公主,从不向人跪首。”
贺少空折下一支牡丹花,漫不经心道:“你总是嚷嚷自己是公主,听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
女人恼怒地推了一把这位以下犯上的年轻人,跑进阳光散落的长廊里,丢下一句话:“总之,你记着了。”
铜柱上的女人思绪像是游鱼漫无目的地游荡开,你记着了吗,你会赢的,你回去之后我在哪里呢,长安已经没有花再开了,你赢了之后就是大将军了,我去国之前你不还是个孩子吗.....你记住了吗,我乃帝姬,乃天武血脉……
她仅有的一只眼珠发出璀璨的光芒。
——“你记着了吗?”——
贺少空想起过去的她,开怀大笑的她,囚禁中的千疮百孔的她。
他松开了弦。
——“我从未忘却,公主。”——
他的箭穿透了那人的心。
他的心在不可挽回地痛苦,仿佛那箭实际上穿过的是他的心脏。
女人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
女人的尸体被弃置在牛羊的口中。它们吃掉了她的血肉,觉得也就那样味道平平。然后它们死在弓箭下,或是刀下。动物的骨头掩盖住最下面的那副人骨。被她藏在掌心骨里的玉指环掉落在地。
尸骨接着被火光焚烧,它们不知所谓地在寂静中燃烧。
人的魂魄无处皈依。
城外战火连天。
火光霍的突然耀眼,画面逐渐远去。他们从城外出现在龙城中,此时乃是长夜。
白玉指环上的冰冷有些刺疼地攀附在贺野的掌心里。
“贺少空,我下黄泉也不会放过你的,我把我的命都送给你了,你一定要赢,你一定要找到我。
贺少空贺少空贺少空贺少空!!!找到我的头骨,找到我!”
贺少空从黑暗中走到火光里,火光灼烧着他的手。
深黑的祭坛上,人的头死不瞑目地望着长夜。
贺少空抚上她丑陋得可怖的嘴巴,他听见她的话,哪怕她再也无话。
犹如冰霜僵住了他的舌头,他慢慢地说:
“公主,我带你回家。”
她终于合眼。
东方的第一道光落到她苍白的眉心上。
长夜已经过去。她不知道。她永远留在猪狗不如的污泥中,永远沉沦在龙城中。
她没有知觉,也永远不会感觉到大汉的气息。
但是,天亮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