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
究竟早到什么时候呢。
地球每天都在转,多一个人会转,少一个人亦然,她的存在可有可无,因为没有人在意她。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有的人活着,别人就不能活;有的人活着,是为了让别人更好的活……
她活着呢?她活着,别人也能活,她活着,别人却不能更好的活。卑微到毫不起眼,毫无意义。
她站在四楼楼顶,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黑压压的人头窜动,她耳边只有一阵阵呼啸而过的北风,哗啦啦地吹得她头晕目眩,楼下的人说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想去听。
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早,二月底的时候,落日就暖暖的了。暖暖地洒在她的身上,映出她坚毅的面庞。
她幻想过很多次,穿着很漂亮的白色的裙子,在星空下漫步,头顶是繁星,脚下是花海,遥遥无尽头,追溯到不可知。
而她现在的确穿的是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雪白的茉莉,独自站在危险的无栏杆的楼顶上。可身上确是脏兮兮的污泥,头发也乱,看不出是个会打扮的人。
林隅就这么站着,脑子里乱哄哄的,她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是爸爸和妈妈还在一起的时候,爸爸是个画家,很浪漫,也很英俊,可惜就是没什么钱,每天只知道守着卖不出去的画作。
妈妈是个大学生,上大学的时候遇见了爸爸,年轻人的浪漫和羞涩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于是就有了她。
可惜再浪漫的爱情花朵总会有凋零的那一天,在林隅两岁的时候,妈妈走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其实不太记得清母亲的模样,只知道是个金色头发的漂亮女人,会抱着她笑,对她说:“我们家小隅真好看。”
可这些微弱的回忆,也在长年累月的虐待中烟消云散了。自从妈妈走后,爸爸开始酗酒,喜怒无常,只要不高兴,就对她拳打脚踢。她不敢说什么,她知道生活的不易,爸爸为了生活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喜欢的画画,出去打工。
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她很明白,正如她自己,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东西,去学画画,因为是爸爸要求的,她从来没什么自己的概念,她不能去想自己,也不该去想。
爸爸后来又娶了个女人,那个女人有个孩子,比她小。是她的“妹妹”,至少那个女人是这么说的。
继母来了之后,她不仅每天要去打工,还要照顾家里一大一小的小祖宗,继母之所以嫁给爸爸,是因为她的脾气更差,没有工作,也没有人愿意娶她。
她要照顾妹妹,也要照顾这个脾气败坏的妈妈。妈妈经常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她,打得她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痕,隔壁的王婶告诉她,如果继母再打她,就去报警,警察把她抓到监狱里去。
但是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她知道,爸爸会伤心的。
她话很少,继母对她这样,她从来不曾哭过,也不曾抱怨过,她只记得妈妈离开的那一天,她哭得昏天黑地,醒来再哭,哭了再睡,醒来继续哭,自那之后,仿佛眼泪都流干了,她再也流不出来了。
继母来了之后,爸爸就好了很多,没有再消沉,也没有每天酗酒了。她很高兴,因为她只有爸爸一个亲人了,她喜欢他过得好。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是这个家庭里多余的人。
爸爸和继母买东西,从来没有她的份,只有属于她的妹妹的。
从来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她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
生病了,直到好了之后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意她。
她回来了,或者她走了。
亦没有人知道。
正如她的房间在角落里,如果不刻意去找,根本不会发现。她觉得这没有什么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的一生那么长,总会有人爱自己的。
正如上个周,继母让她照顾妹妹,妹妹走路摔倒了,脸上肿成了一个包子,哇哇大哭。继母从外面打麻将回来,听到哭声,将正在安抚妹妹的她拽起来,连着自己输了麻将的愤怒,一圈一圈打在她的身上。
嘴中骂着什么贱种,多余的垃圾,林治国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垃圾。老子养你,你还要报复老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抱成一团,因为只有这样,疼痛才会少一些,她总是告诉自己,不疼,一点也不疼。
这个方法很管用,久而久之,就真的不疼了。
继母讨厌她挨打挨骂一声不吭的样子,像个死人。继母还不解气,拿起她在桌子上的设计稿,啪啪啪地砸到她的脸上,骂着:“你个垃圾赔钱玩意,你爸爸都没画画了,你还画个屁!”
设计稿纷纷落在地上。
就像枯枝败叶,散落一地。她麻木地看着,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爬在地上,慢慢捡起一张张熬夜赶出来的毕业设计稿,继母一把从她手里抢过,将设计稿撕的粉碎。
碎片如果折翼的蝴蝶漫天飞舞,弥漫在她的眼睛里。
“你说你怎么还不去死啊,留在这儿,多一张嘴,你爸爸本来就是个没出息的,赚不到钱,还要养一个多余的。”
她低眉顺眼,低低地说:“请您不要这么说他。”
“我这么说他怎么了,自己没出息,老婆都跟别人跑了。”
她没再说话。
继母很满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还要收拾碎片,打扫卫生。
这一天,阳光和煦,微风拂面。
毕业设计稿要交了,她熬夜赶制还是没有做完,交给老师的是残缺品。老师在教室里说她不上进,不思进取,将来没出息,跟她卖不出去画的爸爸一样。
“我爸爸才不是。”她反驳。
老师没有继续跟她说话,或许是想到自己的面子问题。
她没有解释设计稿的事情,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过得不好,她不想把最后的尊严全部丧失。
下课后,同学们围着她嘲笑。
“连老师都说你爸爸的画卖不出去,你跟你爸爸一样,就是个废物!”
“不仅自己的老婆看不住,自己的女儿也是个没出息的。”
“我爸爸才不是。”她知道,爸爸为了养活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尽管自己不喜欢画画,但是为了爸爸的梦想,她一直都很努力……
“不是?”
“邋遢鬼。”
“你衣服两个星期没换了,看着都脏。”
尽管她解释了很多次,自己有四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是爸爸碰到打折的时候给她买的,但是没有人相信,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是个邋遢鬼,恶心的垃圾人。
正好碰到有两个女生提着垃圾从她身边走过,装作一不小心把垃圾全部洒到她的身上,惊讶地看着她。
同学们欺负她的原因很简单,这不是什么高档的学校,没有什么高素质的人,她什么都忍着,什么都不会说,是解气的最好人选。
而且她很脏,大家都觉得她脏,她也这么觉得。
“垃圾人的女儿!酒鬼的女儿!”
“你再说一次?”她眼中已有愤怒。
“你知道你爸爸这几天为什么没有回家吗?听说他晚上走夜路的时候遇到了漂亮的小妞,调戏别人,结果进局子了!”女生们笑得洋洋洒洒:“哈哈哈哈,你说你是不是,爸爸偷人,你是不是也要偷人。”
“滚!”她发了疯,捡起地上的东西,一片片地朝女生们丢过去。或许没有遇到她这么剧烈的反应,女生们还没反应过来,香蕉皮又扔到女生们的身上了。她们尖叫着跑开。
冷静下来之后,她还是去了警局。女学生们说的没有错,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一番打听下来,果然是进了局子,原因也和女学生们说的无二。
本来只是猥亵,没有什么其他的,可是因为迟迟没有人来保释,所以爸爸被关了好几天。继母之所以不来,是忙着她的麻将桌。
她将爸爸保释出来,父女走在回家的路上。
正直黄昏,天边的暗黄像野兽脏兮兮的绒毛。路灯昏暗,她不远不近地跟在爸爸的身后。
“爸。”她突然叫住爸爸。
“干嘛!”爸爸扭过头来,几天的牢狱生活让他破为烦躁。
“爸,你离婚吧。”
她平静地说:“她为了钱才嫁给你的,她并不爱你。”
“你他么说什么!”爸爸抓住她的手臂怒吼道:“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他么跟我说这些?!”
林隅知道,这是她父亲的尊严,她妈妈不爱他,现在的妻子也不爱她,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彼此折磨呢。
她胆子大了起来。
“爸,离婚吧。”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捂住自己发肿发麻的脸,一声不吭。
“你娘的,这么晚才来找我,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回家了!”爸爸怒视。
“我不会的。”她说:“爸爸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别装成那个样子,跟你妈一样,他么的假清高,恶心!”
“以后别说这种话。”
“爸,离婚吧。”今天,她对这件事很执着。
对于她来说,爸爸就是她的全部,所有人都可以不爱她,唯独父亲不会不爱她,因为爸爸说过,她是他的心肝宝贝,他会一直爱她的。
“你他妈的!”爸爸忍不住,将她推到在地上,捡起一边的木棍,就往她身上打去,一条条木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看你这个样子!老子真是巴不得你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干净!”爸爸说着,一通乱打,她没有叫也没有跑,只是默默挨着。
她的身上被打出血,血顺着她的身体流到地上,爸爸停了手,站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爸爸……你真的希望我在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比较好吗。”
“是。”
她愣了一下,很多年前的背影和现在爸爸的背影重合,她还记得在她两岁那年,爸爸抱着她,和妈妈并排走在昏暗的路灯下,爸爸当时不酗酒,也不打人,他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小隅是爸爸的心肝宝贝,爸爸会一直爱小隅的。”
她恍惚间发现,一直都是自己错了。
自己的爸爸早就死在了十二年前,死在那个哭嚎的雨夜里,伴随着十二年前妈妈的离开,一并死了。
心被什么猛烈地抽痛了一下,然后有密密麻麻的绣花针一根根刺进她的心里,疼得她想要叫出声来。
“爸爸……你真的觉得,我还是死了比较好吗。”她声音哽咽,如泣如诉。
爸爸回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浑身上下都是臭味和垃圾皮屑,这是她被女学生们捉弄时留下的。爸爸心中一阵倒胃口,纵使今天来保释的是他的女儿,可是他一看到她,看到她这张脸,就想起那个抛弃他的女人,他怒吼:“对啊!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啊!老子就应该把你流产了,赔钱东西。”
妈妈不管她,跟别的男人跑了。这么多年,杳无音讯。
她的爸爸早就死了。死在那个不为人所知的雨夜里。
同学们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脏孩子。
连她自己也不喜欢自己,世界上有她这样的人,是不是也是一种耻辱呢。
她是多余的。
没有人在意的。
泪水终于流下,和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止不住地流,如断了线珠子从她的面庞滚下来。
“我以为……我以为至少您是不会嫌弃我的……我以为……我以为至少……”
“哭什么哭!”爸爸一个健步走到她旁边,使劲踹了她一脚,骂道:“哭什么哭,大街上丢什么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虐待你,老子虐待你了?你哭什么哭!”
她一边揩着眼泪,勉强地笑:“您就当我十二年前就死了吧。我再也不会在您面前哭,也不会让您觉得没面子了。”
爸爸不理她,脚下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终是站在原地,再没有跟上去。
她在学校四楼的天台上站了一夜,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这件白色的裙子,这是她洗盘子发传单赚来的钱买的,这是她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
她说的没有人爱她,是真的没有人爱她,连她自己也不爱。
回忆渐渐凝固,她想起描写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风扬起她的发丝,她像一片单薄的纸,从四楼落到地上,溅起一地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