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入海带着白袍僧人往回赶,两人一前一后,步子不大,李平江趴在僧人背上,嘴角有一丝血渍。
人没醒,白袍僧人也一路无话,李入海就默不作声走了一路。
进了镇子,李入海瞧见了一个自家小伙计,摆摆手招呼着让他过来,伏在耳边交代了几句便拍拍肩膀让他离开。
小伙计腿脚麻利,直溜顺着道儿跑开了。
李入海也没停,缓着步子继续往前走,没一会就瞧见父亲带着大帮自家兄弟迎面赶来。
李家是镇中大户,李家家主李然就算放到苏阳城中也是能叫得出口的人儿。路上的百姓瞧着李大官人带着一大帮人顺着道走,哪管挡没挡着自己,纷纷往边沿一站,腾出空让他们先走。
镇里人谁也没见过李然黑过脸,今天算是头一回,那更得躲一下了。
李入海见父亲迎面走来,走了一路小步子的腿终于抓着机会迈大步子迎了过去。悟一瞧了一眼,依旧缓缓前行。
“爹,哥受伤了,是这位大师救的。”
李然没答话,快步走到白袍僧人面前,双手合十,缓声说道:“多谢悟一大师出手相救。”
“贫僧愧不敢当,若是贫僧早早制住歹人,这小兄弟不会受此一劫,阿弥陀佛。”悟一微微躬身,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双手依旧轻轻托着李平江,并没有合十而迎。
李然闯荡多年,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吃的却是江湖的这碗饭,这里面的人和事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
白袍僧人乃是静安寺德高望重的大师,法号悟一,江湖人称不动神僧,与同寺的不见悟夕、不明悟匕被江湖人尊称静安三圣。
小小的龙岗镇,竟也有辛迎来这么一尊大佛。
李然弯腰继续言道:“有神僧再此,犬儿定能无恙,这里人多眼杂,还请神僧前往寒舍再做打算。”
“还请带路。”
“爹,忘了跟你说了,我哥也是他打的。”
“…”
众人进了后院,悟一亲自将李平江平放在床上,并止住了要为其拖鞋的乳母。李然见状摆摆手让所有下人退下,仅留下入海一人,便引着悟一去往正厅。
“大师,犬儿这…”李然欲言又止,本以为是歹人伤了自家儿子,没想到却是神僧出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措辞。
李然心里有底,自家儿子的伤肯定不轻,不然能救的话面前这个和尚早就救了,还用着专门送回家吗?
难不成还想混顿晚饭不成?
两人就这么坐着,李然看着悟一,悟一闭着眼自顾拨弄着佛珠。
“敢问神僧,犬儿这伤势是否还有救?”李然终于还是开口了,再憋下去,手里的茶杯就要被捏碎了。
“有救!”
“那还烦请神僧施以援手,搭救犬儿,犬儿倘若之前若有冒犯之举,如果神僧稀罕,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施主言重了,是贫僧弄伤了小施主,小施主的性命贫僧也定当施救,但救人我却无能为力。”
“此话怎讲?”出家人也学会逗人玩了?李然有一股子想要拍桌子的冲动。
“施主稍安勿躁,且听贫僧一言。”
“静安寺中贫僧与悟夕、悟匕两位师弟师承空生掌门,几十年间钻研本寺绝学轮回经。虽说这轮回经乃佛门圣经,但这经分两章,生章普度众生,死章取人性命,先死后生而又生死轮回。”
“今日贫僧与两位小施主所遇之人乃通天门李勉,不知李镖头是否有所耳闻?”
李然眉头一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通天手李勉。”
“正是,此人不知受何人所托,趁清明时节寺中香客众多之机,窃取我寺轮回经,所辛被空生师傅及时发现,李勉身中数掌后侥幸逃脱,但仍就被偷走了部分章节。”悟一将其中缘由缓缓说道,“空生师傅命贫僧前去追回,一来二去,便与两位小施主巧遇在那梨园。”
“李勉当时挟住小施主,贫僧无能,只得由他。曾不想他为了想尽快逃离,将小施主与飞刀同时甩出,贫僧不敢怠慢,挥掌将其背后的飞刀打落,但与此同时内劲入体,适才昏迷不醒。”
“寺中吾辈三人资质愚钝,目前仍在研习死章,天下也仅我寺掌门能以生章之力卸去小施主体内的内劲,所以还请施主放心,既然事情因贫僧而起,那贫僧必将负责到底,将小施主完璧归赵。”
李然闻言,紧盯着手中的青花茶杯不做声响。
正厅之中,不觉间烛火摇曳,原来是天色已暗,下人已悄然将灯火燃起。
悟一亦无多言,两人仍旧端坐与茶桌两头。
“那神僧何时出发?”
“越早越好!”
“如此我这先安排下去,待明早准备妥当再行出发,可否?”李然当即站起身,躬身说道。
悟一跟着也站起身,合十道:“阿弥陀佛。”
李然听闻,转身走出正厅。悟一又重新坐下,将那盏青花杯扶正,推至茶桌中央。
入夜,整个小镇静默肃穆,是不是一两声犬吠,入暑的天倒也吵闹的安静。李府大门被推开一条门缝,李然并没有睡下,就连衣服都未曾退下,劲衣束腿,一个人穿过借口,进了老刘头家。
大黄趴在门口,抬起头呜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老刘头的院子里亮起一盏灯,而李府中仍有两扇窗透着忽闪的烛光。
一扇是李平江的屋子,另一扇则是悟一的客房。
李入海没有整夜不睡觉的习惯,撑到三更便伏在书桌上睡着了。一个人,又没人能说话,入了夜还是挺急人的,书桌上也没有书,不然李入海还能多挺一会,熬个整夜也不是没可能,
五更天一过,老刘头就在李府门口收拾起马车,悟一将李平江轻轻放在褥垫上,自己也俯身钻了进去,盘腿坐在一边。屋内,李入海依旧趴着睡觉,身后不知被谁披了一条薄毯。
早集还没开始,镇中一架马车已经悄悠悠的驶出龙岗镇。
待马车消失于视野,李然准备转身走进屋内,却发现自己的小儿子迎面走来。
“爹,我出去吃个早茶!”
“好,早去早回,带钱了吗?”
“带了!”
李入海去来福楼买了几个油菜饼,顺便还要了根腊肠,招呼伙计记在了李平江账上。
路过老刘头家门口,吹了个口哨,阿黄摇着尾巴跑了出来,跟着李入海往镇口走去。
门口,还摆了一个标志的葫芦梨子,阿黄根本没看一眼这个梨子。
“我说阿黄啊,你说我哥他啥时候能回来呢?”李入海靠坐在镇口桥头的大槐树下,轻声嘟囔着。
阿黄像是听明白了一样,轻轻呜了一声。
“你又听懂了?”李入海苦笑道,从自己手里的油菜饼中抽出根腊肠扔给在地上,算是奖励它的。
马车匆匆前赶,离龙岗镇也越来越远。悟一闭目打坐,时而睁开眼看看被自己失手打伤的少年。
“咳咳咳!”悟一闻声停下打坐,直勾勾看着李平江紧闭的眼睛,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老刘头似乎也听见车厢内的咳嗽声,吁的一声,马车渐渐缓了下了来。
“我说和尚,我这是在哪儿?”
“前往静安寺的路上。”
李平江挣扎着爬起来,靠在一边。这一动惹来胸腹升起一股钻心的疼,于此同时从下而上一股血气涌上喉咙。
李平江没压住,哽咽着吐出一大滩黑血。
“少爷,你没事吧。”老刘头在外驾着马,听到后厢有异响,便叫停马儿,俯身钻了进去,刚一进来就看见自家少爷狠狠吐了一口血。
李平江突然觉着好受多了,伸手将嘴角的血渍抹去,开口问道:“老刘,这怎么回事,我们这是要去哪?不回家吗?”
“少爷你深受重伤,据老爷说天下只有这位大师的师傅能救少爷,便连夜安排我护送您去静安寺救治。少爷您可是咱们李家的顶梁柱啊,您可千万不能出事儿啊。”说完还用手掌抹了抹眼角,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
“别演了,我说老刘你这戏园子没白逛,我差点就信了,赶紧找个地儿咱们吃点东西,我都快饿死了。”老刘头是看着李平江长大的,换句话,也是李平江看着老刘头一天一天老的,从一个中年的市井赖皮变成了一个老年的市井赖皮。
“好嘞,再往前几里地就到云里渡了,咱们可以在那歇歇脚。”说完老刘头钻出后厢,吆喝了一声,马车慢慢动了起来。
“我说和尚,你这一掌还挺狠的,愣是给我打晕了一天,害我都没跟我弟道个别。”李平江看着旁边的和尚,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向小兄弟赔不是了。”说完向李平江颔首示意,但却惹得对面人的一阵白眼。
“真耽误事儿!对了,我记得你叫悟一是吧?我说你啊,你把我接住不就行了吗?非要打我一掌干嘛?难不成你打不过抓住我的那个人,就打我撒气吧。”李平江愤愤道,心里却想着人被打了,这梨子也白摘了,糊里糊涂的还被拉去治病,亏死了。
书读的不多,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更何况去不了苏阳城,就看不了那武阳擂。
“少爷你误会他了,听说当时你背后紧贴着一把飞刀,如果这位大师把你接住,背后的刀估计会把你捅个对穿。”车厢外的老刘头站出来替悟一说了句公道话。
“看来你这和尚有点本事,能让老刘这么帮你说好话,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悟一依旧没出声,双手合十,拨弄着佛珠,嘴里还哼着挺不清楚的经文。
李平江抽了一个枕头垫在腰上,舒服了一些。
“哎,我说和尚,你别不说话啊,你把人打了总得说点什么吧?别在一边哼哼唧唧的了,吵人。”李平江被这念经声抄的有点头晕。
被人擒住之前,自己虽有所察觉,但根本无法逃脱,被擒住后更是坐以待毙,无力感混在着胸口的阵痛,李平江有些气愤。
“贫僧定当竭尽全力让小兄弟完好如初。”
“你这词儿用得真是怪怪的。”
李平江就这么靠在一边,他想撩开窗帘,但外面阳光很是刺眼,想想就算了,更何况现在抬手还会扯着自己一阵疼,没必要,安心躺着就好。
马车一路前行,车上众人也都无话。
龙岗镇外,李入海吃完了油菜饼,准备回家把昨天拉下的《江南异闻志》给读完。
“阿黄,走,回家了。”站起身来,李入海发现狗不见了,“吃完就跑,真是个白眼狼。”
不知不觉走到了集市,除去庙会节日,这里就是龙岗镇中一天最热闹的地儿。李入海趁着顺路,走走停停,寻思能不能物色些东西,打发老哥不在的这段日子。
李入海听到李老四跟王老五咒骂昨天偷了他家菜的贼不得好死,也听到三姑跟六婆询问着有没有哪家闺女能不能介绍给自己大哥家的傻儿子,还听到张三死活不愿再便宜一文钱把自己的小把青菜卖给王五,不过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拿着梨子蹲在地上的姑娘,还有一条蹲在她面前吐着舌头的大黄狗。
“臭阿黄,你怎么一大早就跑没影了!头伸过来,看我不打你!”
李老四家的菜被偷光跟他李入海没关系,三姑他家所有人打光棍跟他李入海没关系,张三就算把一车菜送出去也跟他李入海没有关系,但是,这个蹲在地上的女孩子不一样,她跟他有关系。
这个女孩子当年说过,她是要嫁给状元的,而李入海,是要考状元的。
“呆子,是不是你把我家阿黄骗走的?”蹲在地上的女孩子瞧见转过身来的李入海,站起身开口问道。
“没有,他自己非要跟着我的,还偷吃了我一根香肠。”
“真的?”
“真的,我骗你我就是小狗。”
“阿黄,快看你兄弟,喊哥!”
“...”
两人并排走着,李入海帮她拎着刚买的菜。
“你哥呢?”
“生病了,去看病了。”
“呦,公子哥生病了还得让我爹送去,真是金贵呦!”
“你要生病,我让我爹送你去。”
“哈哈哈,好!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你要愿意的话,再加一个我哥也行。”
“你呢?”
“我?我不在这嘛!”
李入海的屋里挂了一幅字,他亲自写的,“众生相,此生相”。
“你爹出了远门,要不你没事就来我家吃吧,我让王婶儿给你烧鱼。”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