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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们把卡里尔的尸体留在马路上,就像陈列在公众面前的展览品一样。警车和急救车的灯光沿着康乃馨街边闪烁。人们站在一旁,试图打探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鬼,哥们儿,”有人嚷嚷着,“他们杀人了!”

警方让围观群众离开,但无人听从。

医务人员对卡里尔无能为力,于是他们便将我塞进一辆救护车的后部,仿佛我需要帮助似的。明亮的灯光聚焦在我身上,人们翘首张望,争相一睹究竟。

我并没感到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只觉得恶心想吐。

警察彻底搜查了卡里尔的汽车。我想让他们停下来。请盖上他的尸体。请闭上他的眼睛。请合上他的嘴巴。离开他的车。别碰他的发刷。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115坐在人行道上,将脸埋在手心里。其他警官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会没事的。

他们终于用一张白布单盖住了卡里尔。他不能呼吸。我也不能呼吸。

我不能。

呼吸。

我喘气。

再喘气。

再喘气。

“思妲尔?”

长睫毛的棕色眼睛出现在面前,看起来很像我的眼睛。

我无法对警察说太多的话,只是勉强将爸爸妈妈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

“好了,”爸爸说,“来,咱们走。”

我张口欲答,却发出了一声呜咽。

爸爸被推到一旁,妈妈扑上来抱住我。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用安慰的语气说着谎言,“没事了,宝贝。没事了。”

我们就这样待了很长时间。最后,在爸爸的帮助下,我们离开了救护车。他用胳膊紧紧地搂住我,就像一道屏障,抵挡了好奇的目光,领着我走向他停在街边的塔荷[21]。

他开车回家。一盏路灯闪过,照亮了他那紧绷的下巴,光秃秃的头皮上青筋凸起。

妈妈穿着印有小黄鸭图案的外科手术服,她今晚在急救室加班了。坐在车里,她抬手擦了几次眼睛,也许是想到卡里尔的惨状,抑或想到我也有可能那样躺在街上。

我的胃拧作一团。那么多鲜血从他的体内流出来。有些沾在了我的手上、赛文的帽衫上、我的运动鞋上。一小时前,我们还有说有笑、打打闹闹。而现在,他的血……

一股热流涌入口中,肚子里翻江倒海。我捂住嘴。

妈妈从后视镜里瞧见了,“麦弗里克,停车!”

汽车还没有完全刹住,我就跨过后排座位,一把推开了车门。那感觉就像是身体里的一切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冲,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之任之。

妈妈跳下车,跑到我身边。她将我的长发拢起,用力摩擦我的后背。

“唉,我的宝贝。”她说。

等我们到家以后,她帮我脱掉衣服。赛文的帽衫和我的乔丹球鞋消失在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我再也没见过它们。

我坐在一缸热气腾腾的清水里,使劲儿揉搓双手,洗去卡里尔的鲜血。爸爸将我抱到床上,妈妈用手指轻柔地梳理我的头发,哄我入眠。

我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妈妈总是立即出言提醒,让我保持平稳呼吸。小的时候,我常常犯哮喘,那时她也会这样做。我觉得,她好像整晚都待在我的房间里,因为每次醒来,我都会看到她坐在床边。

不过这一次,她消失了。霓虹蓝的墙壁明亮耀眼,钟表显示现在是早晨五点。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在五点醒来,无论今天是周一还是周六。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夜光星星,试图回忆昨晚。拥挤的派对在脑海中闪过,接着是那场混乱的争斗,最后115让我和卡里尔停车。枪声在耳畔回荡。一声,两声,三声。

我躺在床上。卡里尔躺在停尸房里。

当初,娜塔莎的人生终点也是停尸房。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但那天发生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我正在杂货店里拖地,为自己的第一双乔丹球鞋攒钱,忽然,娜塔莎跑了进来。她又矮又胖(她妈妈告诉她,那是婴儿肥),皮肤黝黑,满头整齐的小辫子总是像刚辫好的一样。我特别羡慕她的辫子。

“思妲尔,榆林街的消防栓爆啦!”她说。

也就是说,我们有免费的水上乐园了。我记得自己看着爸爸,用眼神无声地恳求。他说只要我保证一小时内回来,就可以去。

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水喷得那么高,社区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来了,在水花中快乐地玩闹。一开始,只有我注意到了那辆车。

一只胳膊从后车窗里伸出来,手中握着一把格洛克手枪[22]。人们四散逃窜,但我没有动。我的双脚就像长在了人行道上一样,寸步难移。娜塔莎兴高采烈地玩着水,突然——

砰!砰!砰!

我扑倒在路边的蔷薇丛中。等我起身时,有人大喊:“快叫急救车!”起初,我以为是自己中枪了,因为我的衬衫上有血。结果却发现,那只是蔷薇花刺扎出来的小伤口而已。真正中枪的是娜塔莎。她的鲜血混在水里,化作一条红色的小河,顺着街道流淌。

她的神情非常恐惧。那时候,我们才十岁,根本不知道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唉,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而她却被迫早早地迎接了死亡,尽管她并不愿意。

我知道她不愿意,正如卡里尔不愿意一样。

我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妈妈向里张望。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看看谁起床了。”

她坐在床边。虽然我并没有发烧,但她还是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她经常照顾生病的孩子,这已经成为她的下意识动作了,“你觉得怎么样,贪吃侠?”

“贪吃侠”是我的绰号。爸妈说,断奶以后,我总是吃个不停,嘴里一直在咀嚼食物。后来我失去了巨大的胃口,却没有失去这个绰号。“很累。”我说,声音有些低沉,“我想待在床上。”

“我知道,宝贝,但是我不想让你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而我只想独自一人。她注视着我,那眼神像是看到了曾经的我——扎着马尾辫的龅牙小姑娘,身穿印着飞天小女警[23]图案的衣服。这感觉很奇怪,却又很温暖,仿佛一张柔软的毛毯将我裹住。

“我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

她站起身来,伸出了手,“来吧,吃点儿东西。”

我们慢慢走到厨房。走廊的墙壁上有一幅画,黑耶稣吊在画中的十字架上,旁边是一张马尔科姆·艾克斯[24]手拿猎枪的照片。对此,外婆一直深感不满,至今还时常抱怨,认为不该将这两张图片挂在一起。

我们住在外婆的老房子里。我的舅舅卡洛斯让外婆搬到位于市郊的大房子里与他同住,于是她便把原来的房子给了我爸妈。卡洛斯舅舅总是不放心外婆独自住在花园高地,尤其是入室盗窃和当街抢劫的案件越来越多地发生在老年人身上。外婆觉得自己还没老。她拒绝离开,说这里是她的家,没有任何暴徒能把她赶走,就算有人闯进来偷她的电视机也没用。在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卡洛斯舅舅宣称他和帕姆舅妈需要外婆帮忙照顾孩子。按照外婆的说法,帕姆舅妈“根本就不会为那些可怜的小宝贝做顿像样的饭”,于是外婆终于答应搬家了。不过,我们的房子还没有完全失去外婆风格的痕迹,干花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墙上贴着印花壁纸,几乎每间屋里都有粉红色的物品。

爸爸和赛文正在厨房里交谈,可是当我们一走进去,他们就立刻不说话了。

“早啊,宝贝姑娘。”爸爸从桌边站起身来,亲了亲我的额头,“睡得还好吗?”

“还好。”我撒谎说。他把我领到座位上,赛文默默地在一旁看着。

妈妈打开冰箱,冰箱门上贴满了外卖菜单和水果形状的磁铁。“好啦,贪吃侠,”她说,“你想要火鸡培根还是普通培根?”

“普通的。”我很惊讶居然还有的选,家里从来不吃猪肉。我们不是穆斯林,更像是“基督穆斯林”。还在外婆肚子里的时候,妈妈就成了圣殿教堂的教会成员。爸爸信仰黑耶稣,不过相对于“十诫”[25]而言,他更愿意遵循黑豹党[26]的“十点纲领”[27]。在某些方面,他赞同“伊斯兰民族”[28],但是对于他们有可能杀害了马尔科姆·艾克斯这一点,他始终无法释怀。

“我的家里竟然有猪肉。”爸爸嘟嘟囔囔地在我身旁坐下,赛文在他对面幸灾乐祸地窃笑。赛文和爸爸看起来就像警方在长期失踪案中展示的一组年龄递增照片[29]。加上我弟弟塞卡尼,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在八岁、十七岁和三十六岁时的模样。三人都是深棕色皮肤,身形瘦削,眉毛浓密,漂亮的眼睫毛就像姑娘一样。赛文留着长长的脏辫[30],足以给光头的爸爸和短发的塞卡尼各分一脑袋头发了。

至于我,就好像上帝将我爸妈的肤色在颜料桶里混合,最终给了我咖啡色的皮肤。我继承了爸爸的长睫毛,还有那讨厌的浓眉。除此以外,我基本都像妈妈,有着大大的褐色眼睛和宽宽的额头。

妈妈端着培根从赛文身后经过,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谢谢你昨晚陪着弟弟,好让我们能——”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大家对于剩下的话已经心知肚明。她清了清嗓子,“谢谢。”

“没事。正好我也得离开那栋房子。”

“金留下过夜了?”爸爸问。

“更像是搬进去了。伊艾莎说他们可以组建家庭——”

“喂,”爸爸说,“那是你妈妈,孩子。别像个大人似的直呼其名。”

“那栋房子里需要有个大人。”妈妈说。她拿出平底煎锅,朝走廊里大喊,“塞卡尼,我只说一遍。如果你还想去卡洛斯舅舅家过周末,那就赶紧起床!我可不会为了等你而上班迟到。”我估计她应该要加一天班,以此来弥补昨晚的请假。

“老爸,你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赛文说,“他打她,她把他赶出去,然后他再回来,说已经改过自新了。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我不会让他碰我一根手指头。”

“你随时都可以搬来跟我们同住。”爸爸说。

“我知道,但我不能丢下肯尼娅和丽瑞克不管。那个白痴发起疯来,连她们俩都打,根本不在乎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好吧。”爸爸说,“不要顶撞他。如果他对你动手,就让我出面去解决。”

赛文点了点头,接着看向我。他张开嘴,停顿了一下,说:“昨晚的事情,我很难过,思妲尔。”

终于有人承认笼罩在厨房上空的乌云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像是承认了我的存在一样。

“谢谢。”我说,尽管这么说很古怪。我不值得同情,卡里尔的家人才值得。

屋里只剩下培根在煎锅上发出的滋滋啦啦、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我的额头上贴着一个“易碎”的标签,与其冒险说一些可能会伤害我的话,他们宁愿什么都不说。

然而,沉默才是最糟糕的。

“我借了你的帽衫来穿,赛文。”我喃喃地说。

虽然只是随口一讲,但也比一言不发要好,“就是蓝色的那件。妈妈已经把它扔了。卡利尔的血……”我吞咽了一下,“他的血沾在那件衣服上了。”

“噢……”

整整一分钟,大家都没说话。

妈妈转向煎锅,“实在太没道理了。那孩子——”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只是个孩子而已。”

爸爸摇了摇头,“他没有伤害任何人,不该有这个结局。”

“他们为什么要对他开枪?”赛文问,“他对警察造成生命威胁了吗?还是怎么的?”

“没有。”我平静地说。

我盯着桌子,能感觉到他们又一次齐刷刷地望向我。

“他什么都没做,”我说,“我们什么都没做。卡里尔甚至没有枪。”

爸爸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这里的人们要是发现了真相,肯定会失去理智的。”

“街坊邻居已经在推特[31]上议论纷纷了,”赛文说,“昨晚我就看到了。”

“他们提到你妹妹了吗?”妈妈问。

“没有。只写了一些‘卡里尔安息’‘警察去死’之类的内容。我觉得他们应该不知道细节。”

“当细节曝光以后,我会怎么样?”我问。

“宝贝,什么意思?”妈妈问。

“除了那个警察以外,当时只有我在场。你们也见过类似的事情,最终都成了轰动全国的新闻。人们会收到死亡威胁,遭到警方镇压,等等。”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的,”爸爸说,“我们都不会。”他看向妈妈和赛文,“别告诉任何人思妲尔当时在场。”

“塞卡尼呢?”赛文问。

“不行。”妈妈说,“最好也别让他知道,暂时先保密。”

这种情况我已经见过许多次了:一个黑人仅仅因为肤色问题就被杀害,于是激起民愤、引发动乱。我也曾在推特上用过“安息”的标签,在汤博乐[32]上转发过照片,在街上签过各种各样的请愿书。以前,我总是说,如果我亲眼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一定会大声疾呼,让全世界都知道真相。

现在,我果然成了证人,却害怕得不敢出声。

我想待在家里看《新鲜王子妙事多》,那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电视剧。我觉得自己对每一集的台词都烂熟于心,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没错,这部电视剧很搞笑,但是有些部分却像是把我的人生搬上了屏幕一样。我甚至对主题曲都颇有感触。一群黑帮成员在我居住的社区里为非作歹,杀了娜塔莎。爸妈吓坏了,虽然他们没有把我送到一个有钱的社区里跟舅舅、舅妈住在一起,但是却让我去上了一所贵族私立学校。[33]

我只希望自己在威廉姆森能像威尔[34]在贝莱尔一样应付自如。

我也有点想待在家里给克里斯回电话。经过昨晚的事情之后,还对他生气似乎显得很傻。或者,我可以打电话给海丽和玛雅,也就是肯尼娅声称不算我朋友的姑娘们。我大概明白肯尼娅那样讲的原因——我从不邀请她们来我家。何苦呢?她们住在豪华的别墅里,可我家的房子只是个小小的陋室而已。

七年级时,我曾错误地邀请她们来家里过夜。妈妈打算让我们做美甲,痛痛快快地玩个通宵,吃好多好多比萨。那将会是一个很棒的周末,就像我们以前在海丽家度过的周末一样。现在我们有时还会去海丽家。当时,我还邀请了肯尼娅,这样我就终于能同时跟她们三个一起玩了。

海丽没有来。我无意中听到爸妈说,她爸爸不想让她在“贫民窟”里过夜。那天晚上,玛雅来了,但最后却让父母来把她接走了。街角发生了一场飞车射击,此起彼伏的枪声吓坏了她。

于是,那时我才明白,威廉姆森是一个世界,而花园高地则是另一个世界。二者是不能相融在一起的。

不过,今天我想做什么并不重要,因为爸妈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妈妈让我跟爸爸一起去杂货店。赛文在出门打工之前,穿着百思买[35]的工作服和卡其裤来到我的房间里拥抱我。

“爱你。”他说。

瞧,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有人死亡。人们会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就连妈妈都怀着深切的同情,更长久、更用力地拥抱我。而另一边,塞卡尼却从我的盘子上抢走培根,偷看我的手机,并且在出门之前故意踩在我的脚上。我倒是更喜欢这样的待遇。

我端了一碗狗粮和剩下的培根,去屋外找我们家的斗牛梗[36]“砖块”。爸爸之所以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总是像砖块一样沉。一瞧见我,它就兴奋地活蹦乱跳,想要挣脱狗链。等我走近以后,它便一头扑到我腿上,差点儿把我撞倒。

“下去!”我说。它立刻蜷缩在草地上,抬起头来,用圆圆的眼睛盯着我,嘴里发出像小狗一样的哀鸣声。这是砖块的道歉方式。

我知道斗牛梗可能会非常凶猛,但多数时候,砖块都只是个宝宝而已。大宝宝。不过,如果有人试图闯进我们家的话,那他们遇见的就不会是宝宝版的砖块了。

我蹲下身去喂砖块,倒满它的水碗,而爸爸则在花园里摘羽衣甘蓝[37],并剪下那些花朵大如手掌的玫瑰。每天晚上,爸爸都会在这里用上好几个小时来培育、耕种、跟植物讲话。他说,只有良好的沟通交流才能打造出生机勃勃的花园。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们驾车行驶在路上,开着车窗。收音机里,马文·盖伊[38]在问“发生了什么”。虽然太阳正透过云朵向下张望,但天色依然很暗,街上几乎没有人。在如此寂静的清晨,很容易就能听到高速公路上传来十八个轮子[39]的隆隆响声。

爸爸跟着马文的歌声轻轻哼唱,可是一到说唱口技[40]的部分就跑调。他穿着湖人队[41]的运动衫,里面没穿长袖,露出了胳膊上的文身。一张我自己的婴儿照正在冲我微笑,这张照片被永久地铭刻在他的手臂上,下面写着“为之生,为之死”。赛文和塞卡尼在他的另一条手臂上,下面也写着相同的字。最简单的话,最深沉的爱。

“你想谈谈昨晚的事吗?”他问。

“不想。”

“好吧。等你愿意的时候再说。”

又是一句最简单的爱语。

我们拐上金盏花大道,花园高地从这里开始渐渐苏醒。几位包着印花头巾的女士从自助洗衣店里走出来,胳膊上挎着装满衣服的大篮子。鲁宾先生打开锁着自家饭店的铁链,他的侄子蒂姆是店里的厨师,此刻正靠在墙上,揉着没睡醒的眼睛。伊薇特女士打着哈欠走向自己的美容店。“佳酿酒铺”亮着灯,当然,那里的灯光从不熄灭。

爸爸把车停在卡特杂货店前,这是我们家的商店。在我九岁时,爸爸买下了这家店铺,前任店主怀亚特先生去沙滩上看美女了(这是怀亚特先生自己说的)。爸爸出狱以后,只有怀亚特先生愿意雇他干活。后来,他说自己只愿意让爸爸来经营这家店铺,别人都不值得信赖。

跟花园高地东边的沃尔玛相比,我们家的杂货店很小。刷成白色的铁制的门窗防护栏,令整家商店看起来就像监狱一样。

隔壁理发店的路易斯先生双臂交叉地站在门前,挺着肥嘟嘟的大肚子,眯起眼睛盯着爸爸。

爸爸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我们下了车。路易斯先生的手艺很好,他剪出来的许多发型在花园高地都堪称最佳——比如塞卡尼的高顶渐变头[42]——可是路易斯先生自己却留着一脑袋杂乱无章的圆蓬式卷发。他的肚子太大了,低头时都看不见双脚,自从他的妻子去世以后,就没有人告诉他裤子提得太高或者袜子不配对了。今天,他脚上的袜子一只是条形花纹的,而另一只却是菱形图案的。

“以前杂货店总是在五点五十五准时开门,”他说,“五点五十五!”

现在是6:05。

爸爸打开前门,“我知道,路易斯先生,但是我告诉过你了,我经营这家店的方式跟怀亚特不一样。”

“显而易见。首先,你把他挂的照片都拿下来了——哪个大傻子会把金博士[43]的照片换成无名小卒——”

“休伊·牛顿[44]不是无名小卒。”

“反正他不是金博士!而且,你还雇一些暴徒在这里工作。我听说那个叫卡里尔的小子昨晚被杀了,他很可能在卖那种玩意儿。”路易斯先生用目光打量着爸爸,从篮球运动衫看到胳膊上的文身,“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

爸爸绷紧了下颌,“思妲尔,帮路易斯先生打开咖啡机。”

好让他赶紧离开这儿,我在心里替爸爸补全了剩下的话。

我打开了自助服务桌上的咖啡机,休伊·牛顿从照片里俯瞰着我,争取黑人权利的拳头高举在空中。

本来,我应该换掉滤网,把新的咖啡和水倒进去。不过,由于刚才路易斯先生谈论卡里尔的那番话,他只能喝隔夜的咖啡了。

他一瘸一拐地从货架间穿过,拿了一个焦糖面包、一个苹果和一袋猪头肉火腿。他把焦糖面包递给我,“加热一下,丫头。当心别热过头。”

我把面包放进微波炉里,一直等到塑料包装爆开为止,刚拿出来,路易斯先生就咬了一口。

“烫死我了!”他一边咀嚼一边吹气,“你加热的时间太长了,丫头。我的嘴巴都要着火了!”

当路易斯先生离开时,爸爸冲我眨了眨眼睛。

老顾客陆陆续续地走进店里,比如杰克逊夫人,总是坚持要在爸爸的店里买蔬菜,别的地方都不行。四个眼睛通红的小伙子穿着松松垮垮的短裤,几乎买走了店里所有的薯片。爸爸告诉他们大清早的不要抽大麻,结果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在离开的时候还卷起了一支新的大麻烟。十一点左右,卢克斯夫人来为自己的桥牌社聚会买了一些玫瑰和零食。她显得睡眼惺忪,门牙是镀金的,一头假发也金光闪闪。

“我说,你们店里应该进一些彩票,”她说,爸爸正在结账,而我则在一旁帮忙装袋,“今晚的大奖有三亿美元呢!”

爸爸微微一笑,“真的吗?卢克斯夫人,如果有这么多钱,你会做什么?”

“呸,你应该问我,如果有这么多钱,还有什么不会做?天知道,我会搭第一班飞机离开这里。”

爸爸哈哈大笑,“是吗?那谁来为我们做红丝绒蛋糕[45]呀?”

“别人呗,反正到时候我肯定要走。”她指着摆在我们身后的香烟,“亲爱的,给我拿一包新港烟。”

那是奶奶最喜欢的牌子。在我恳求爸爸戒烟之前,也曾经是他的最爱。我拿起一包新港烟递给卢克斯夫人。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同情的到来。“亲爱的,我听说罗莎莉的外孙出事了,”她说,“我很难过,孩子。你们俩以前是朋友,对吗?”

“以前”这两个字很刺耳,但我只是回答,“是的,夫人。”

“唉!”她摇了摇头,“愿主仁慈。我听说的时候,心都要碎了。本来我昨晚想去看看罗莎莉,可是她家的房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可怜的罗莎莉,吃了那么多苦头,如今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芭芭拉说罗莎莉还不知道该怎么支付葬礼的费用呢。我们打算募集一些捐款。麦弗里克,你看,能帮帮忙吗?”

“噢,好。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

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孩子,看到上帝对你的改变,真叫人欣慰。你妈妈肯定会感到非常自豪的。”

爸爸沉重地点了点头。奶奶已经去世十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爸爸不会每天都哭泣,但是如果有人提起她,他还是会变得情绪低落。

“再瞧瞧这姑娘,”卢克斯夫人看着我说,“跟丽莎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麦弗里克,你可得小心,咱这儿的那些臭小子肯定会抢着追她的。”

“哼,该小心的是他们才对。你也知道,我可不吃那一套。要我说,在四十岁之前,她都不能出去约会。”

我想起了克里斯和他的短信,伸手摸进口袋。糟糕,手机落在家里了。不用说,爸爸完全不知道克里斯的事情。我们俩已经交往一年了。赛文知道,因为他在学校里见过克里斯。妈妈也发现了,因为每当我去卡洛斯舅舅家的时候,克里斯都会来找我,自称是我的朋友。有一天,她和卡洛斯舅舅走进房间,看到我们俩正在接吻,他们便故意调侃,说朋友之间不会这样互相亲吻。我从未见过克里斯的脸红成那样。

对于我跟克里斯约会的事情,妈妈和赛文都没什么意见,只不过照赛文的意思,我最好能成为一名修女。然而,我不敢告诉爸爸。不仅仅是因为他还不想让我约会,最大的问题是,克里斯是个白人。

起初,我以为妈妈会不高兴,但她只是说:“别说是白人,就算你跟斑点人约会都不要紧,只要他不是罪犯,而且对你好,那就行了。”不过,爸爸却成天抱怨哈莉·贝瑞[46]“表现得好像没法跟同胞相处似的”,痛斥她乱来。在他眼里,黑人跟白人在一起就是不对的。我不想让他那样看待我。

幸好,妈妈还没有告诉他。她不愿意卷入争吵之中。那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我有责任亲口告诉爸爸。

卢克斯夫人离开了。几秒钟后,门铃又响了。肯尼娅昂首阔步地走进店里。她的鞋子很漂亮——耐克火箭炮系列[47]滑板鞋,我的收藏品里还没有。肯尼娅总是穿着很酷的运动鞋。

她去货架上拿了自己经常买的东西,“嗨,思妲尔。嗨,麦弗里克叔叔。”

“嗨,肯尼娅。”爸爸应道,尽管他并不是她叔叔,而是她哥哥的爸爸,“你好吗?”

她拿着一大袋辣味粟米棒和一瓶雪碧回来了,“嗯。我妈想知道,我哥是不是跟你们一起过夜了。”

又来了,她管赛文叫“我哥”,好像那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一样。这一点真的非常讨厌。

“告诉你妈妈,晚些时候我会给她打电话的。”爸爸说。

“好。”肯尼娅付完钱,冲我使了个眼色,轻轻地歪了歪脑袋。

“我去扫地。”我告诉爸爸。

肯尼娅跟着我。我抓起扫帚,来到店里另一边的农产品货架前。地上撒了一些葡萄,肯定是那几个眼睛通红的臭小子在买之前挑挑拣拣弄出来的。我还没有动手扫地,肯尼娅就开口说话了。

“我听说卡里尔的事情了,”她说,“我很难过,思妲尔。你还好吗?”

我勉强点了点头,“我……只是无法相信,你明白吗?虽然我跟他好久不见了,可是……”

“依然叫人心痛。”肯尼娅替我说出了心里话。

“嗯。”

糟糕,我感到眼泪快要涌出来了。我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刚才,我还希望走进来时能看到他在这儿,”她轻柔地说,“就像以前一样。穿着那条特别丑的围裙帮忙装袋。”

“绿色的那条。”我喃喃地说。

“对。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女人们就喜欢穿制服的男人。”

我死死地盯着地板。如果我现在哭了,那就停不下来了。

肯尼娅打开那袋粟米棒,递到我面前。这是表示安慰的食物。

我伸手拿了一点,“谢谢。”

“没事。”

我们嚼着粟米棒。卡里尔本该在这里跟我们一起。

“呃,对了,”我说,我的声音很粗哑,“你和丹妮莎昨晚怎么样了?”

“姐们儿,”听起来她仿佛忍耐了好几个小时,就等着此刻一吐为快,“在场面变得混乱之前,德文特过来找我要手机号了。”

“我还以为他是丹妮莎的男朋友。”

“德文特不是那种会死心塌地的人。总之,丹妮莎走过来找事儿,可是枪响了。最后我们跑到了同一条街上,我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拳。太搞笑了!你真应该亲眼瞧瞧!”

我宁愿看她们打架,也不愿见到115警官。或者卡里尔盯着天空。或者鲜血。我的胃又拧作一团。

肯尼娅伸出手,在我面前挥了一下,“嘿,你还好吗?”

我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卡里尔和警察都消失了,“嗯,我没事。”

“确定?你刚才好安静。”

“真的没事。”

她没再追问,讲起了对付丹妮莎的第二回合计划,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爸爸在前面喊我。等我应声来到收银台时,他给了我二十块钱,“到鲁宾饭店里给我买点牛肋骨,还要——”

“土豆沙拉和炒秋葵。”我说。每到周六,他都会吃这些。

他亲了亲我的面颊,“还是你懂老爸。你自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宝贝。”

肯尼娅跟我一起走出杂货店。我们俩等着一辆车开过,音乐放得震天响,司机斜靠在椅背上,只能瞧见他的鼻子在跟随歌曲上下晃动。然后,我们穿过马路,来到鲁宾饭店。

香喷喷的烟雾伴随着一首蓝调歌曲飘到了人行道上。店里的墙壁上挂满了照片,都是曾经在这儿吃过饭的民权领袖、政客和名人,比如詹姆斯·布朗[48]和接受心脏搭桥手术前的比尔·克林顿[49]。还有一张照片是鲁宾先生年轻时跟金博士的合影。

一层防弹玻璃挺立在顾客和收银员之间。在队伍中排了几分钟后,我热得用手扇来扇去。数月之前,那台窗机空调就坏了,熊熊燃烧的火炉将店里烤得闷热异常。

排到我们的时候,鲁宾先生面带微笑,隔着防弹玻璃露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居然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嗨,鲁宾先生,”我说,“我爸爸还是老样子。”

他在小本子上写下来,“好的。牛肉、土豆沙拉、秋葵。你们俩要烤鸡翅和炸薯条?给你的那份多放酱料,是不是,思妲尔?”

厉害的是,他还能记住每个人通常会点什么。“没错,先生。”我们俩说。

“好。你们俩都乖乖的没惹祸吧?”

“是的,先生。”肯尼娅若无其事地撒谎。

“那么店里免费赠送一块蛋糕,怎么样?作为品行良好的奖赏。”

我们欢呼着谢过他。不过,就算鲁宾先生知道肯尼娅跟人争斗,也还是会送她蛋糕。他就是这么好。如果孩子们拿着成绩单进店,他还会免费请客吃饭。如果成绩不错,他会复印一张,贴在“明星墙”上。如果成绩不好,只要孩子们努力了,并且保证下一次会更好,那么他依然会免去一顿饭钱。

“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他说。

这句话的意思是,坐下来等着叫号。我们在几个白人小伙子旁边找到一张空桌。在花园高地,很少有白人,当你见到白人的时候,通常就是在鲁宾饭店。那些男人盯着挂在天花板一角的电视看新闻。

我嚼着肯尼娅的辣味粟米条。要是能浇上芝士酱,肯定会更好吃。“新闻上有关于卡里尔的报道吗?”

她忙着玩手机,“少来,问得就跟我看新闻似的。不过,我好像在推特上看到了一些消息。”

我静静地等着。新闻详细介绍了一场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还有在公园里发现的一个装着五只狗崽的垃圾袋,中间有一则简短的报道,说当局正在调查一桩涉及警官的枪击案。他们甚至没有提到卡里尔的名字。狗屁新闻。

我们拿到了吃的,返回杂货店。过马路时,一辆灰色的宝马停在面前,音乐的重低音隆隆作响,仿佛这辆车的心跳一样。驾驶座的车窗放了下来,烟雾从车里飘出,一个三百磅[50]的男性版肯尼娅冲我们微笑,“这么巧呀,女王们。”

肯尼娅倾身靠近车窗,亲吻了他的脸颊,“嗨,爸爸。”

“嗨,小星星,”他说,“不跟伯伯打个招呼吗?”

我想说,你才不是我伯伯,你对我来说连个屁都不算。如果你再碰我哥哥的话,我——“嗨,金。”最后,我嘟囔着说。

他的微笑消失了,仿佛听到了我内心的想法。他吸了一口雪茄,从嘴角吐出烟雾。他的左眼下方文了两滴眼泪。那是他夺走的两条生命。至少两条。

“我看到你们去了鲁宾家的馆子,来,”他掏出两卷厚厚的钞票,“我请客。”

肯尼娅轻松地接过其中一卷,可我不会碰那些脏钱,“不用了,谢谢。”

“拿着吧,女王。”金眨了眨眼睛,“教父请客。”

“不用了。”爸爸说。

他走向我们。爸爸靠在车窗上,与金对视,他们做了一套男人间的握手动作,流程之复杂,令人不禁纳闷他们是如何记住的。

“大麦弗,”肯尼娅的爸爸咧着嘴说,“最近怎么样啊,枭王?”

“别那样叫我。”爸爸的声音不大,样子也不生气,就跟我告诉别人不要在我的汉堡里放洋葱或蛋黄酱一样。爸爸曾经告诉我,金的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就跟他后来加入的黑帮一样[51],这就是为什么名字很重要——它会定义一个人。刚生下来,金就成了一名勋爵枭王。

“我只是想给自己的教女一些零花钱罢了,”金说,“听说她的小伙伴出事了,这世道真他妈的乱。”

“是啊,你也知道,”爸爸说,“条子都是先开枪,后问话的。”

“没错。有时候,他们比咱们更人渣,”金咯咯地笑了,“对了,麻烦你件事儿。我马上会收到一包货,需要找地方存放,伊艾莎的房子被盯得太紧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里不欢迎那种鬼东西。”

金摸了摸小胡子,“噢,好吧。我看,有的人一旦罢手不干,就忘了自己是打哪儿来的,也忘了要不是我出钱,他根本就不会拥有一家舒服的小商店——”

“要不是我,你还在蹲大牢。三年,州监狱,那些破事儿你都忘了?我跟你互不相欠。”爸爸靠近车窗,“不过,如果你再碰赛文一下,咱俩倒是得好好算算这笔账。既然你已经搬进去跟他妈妈住在一起了,就记住我的话。”

金龇着牙齿,响亮地吸了一声,“肯尼娅,上车。”

“可是,爸爸——”

“老子让你上车!”

肯尼娅对我咕哝了一句“拜拜”,然后绕到副驾驶座那边跳上了车。

“行啊,大麦弗。咱俩的关系就这样了?”金说。

爸爸直起腰来,“没错。”

“好。那你可要规规矩矩的,千万别出格。否则,很难讲我会干出什么事来。”

宝马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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