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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再见了,蝴蝶

海芝穿着一身红裙,被空气挤压成一支细长的箭,晦暗中掷向地面,在亿分之一刹那,她整个人仿佛消失,下跌的只是她的裙子。她一直在我前面十米的地方,不远不近,头朝下,很快会抵达终点,而我随后即至。只有在这个时刻,我发现黑暗看来宽阔无边,其实只是一道扁而深的小门,穿过它的时候鼓荡的风从地表上翻,扛着人,接着人,把坠落的几秒钟拉成一个长长的隧道,物理定律失去了作用,时间如此扭曲而漫长,长得我无法看见隧道那头的亮光。余量太大,可供挥霍,足够我在一些细枝末节里停驻,张望良久。

人皮风筝,我想起来。

幼年,我和海芝在帆布厂的旧仓库里玩耍,那里排列着许多陈列布样的柜子,柜子上很多小抽屉,大部分是空的,有些藏着一些怪东西,比如刚出生的老鼠、大把的玻璃彩珠、过期的水果硬糖。有一次,我们从一个柜子里拖出一卷薄薄的皮革,皮革因潮湿生满了蓝色枯毛,看起来又有些莹莹的光彩,一拂一吹,显露出深棕色的底色来。我们把它在地上铺开,沿着皮革的边沿寻找出它脖子和四肢的轮廓,它像是某种小型牲畜——羊或者小牛的皮,却有着过分细长的手脚,上面写满我们不认识的文字。海芝的爸爸在一旁瞥见,走过来,说:“啊,那是我早些年在西南买的人皮。”我们听他这样说,吓得立刻跳起来,弹簧似的躲开。他走过来,轻手轻脚地把那张人皮撑开,放在大桌子上,用铜镇子压着四个角,于是它那人的模样更显出来,疼痛地曲卷着,如同一个干瘪的婴儿。

“我去西南跑运输的时候,在古城的市集上买到它,小摊上垒着成堆的珊瑚、蜜蜡和松石,我走过去,只看不买,直到摊主打开一个经筒,缓慢地从里面扯出一张人形皮子,对我说,这是百年前的人皮经,我看呆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着迷,花了一百块钱买下,带回来,随手放在这,不小心就给忘了。”

我一直想拿它做个风筝——海芝的爸爸说。

后来我和海芝在菜市场看见有人卖青蛙,小刀子向肚子划过,带走内脏,手掌蓄力,用力一挤,青蛙的身体就和皮肤失去了联系,再一甩,猛地将那一层皮掷到地上,发出吧嗒一声,手上只留一只光白无皮的青蛙肉,指骨分明,不停地弹跳,还活着似的。满地都是血和皮,咸辛味漫蒸上来,我的脊背凉飕飕的,海芝也看愣了,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层人皮,各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掩着鼻子跑走。我们想,失去皮肤一定很疼吧。

海芝的爸爸果然用那层人皮做了个风筝,他用细铁丝撑出一个架子,竹枝做骨,接上巨大的风筝线轮,又用红色颜料在中心部位画上一只大眼睛,于是那张人皮重活过来,瞪着一只失真的眼。他把风筝挂在布样间里,我和海芝便再也不去那里玩耍,因为那只眼无时无刻不盯视着我们,我们都看见了那只眼睛眨巴,红色的瞳孔迸着光,在眼眶里打转。我们跟大人们说起此事,他们只是笑,以为那些都不过是孩童的异想天开,画上去的眼睛怎么会眨。风筝很重,足有四五斤,需要大风天才能飞上天,海芝爸爸一直在等,说要带我们去放人皮风筝,但六月无风无雨,七月一潭死水,八月份才起了一点微风,那张风筝静静挂了三个月。我和海芝都快忘了这回事,九月第一天,知了突然停止轰鸣,台风来了,雨还没来,风大得要把一切拔起来,海芝的爸爸冲进我家,把我们两个小的从沙发上抱起来,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奔到布样间取下风筝。我和海芝跟着他,飞快地往坝子上跑,我们要在雨下来之前,把风筝放上天。

黑云压在头顶几米的地方,不停翻涌。

我和海芝举着风筝,海芝爸爸拿着线轮,站在离我们二十米远的地方。

他大声喊:“放手!”声音被风吞咽,勉强才听清。

我们脱开手,风筝迎风而起,跌宕几下,栽落在地,我们跑上前捡起它来,又迎着风,尽力举高,放手,风筝又跌落,如此反复几次,它才上天。海芝的爸爸抱着线轮,一点点放线,我和海芝仰头,看着风筝斜飞,被一根游丝扯住,摇摇晃晃地飞升,那只红色的眼睛不停地眨,越来越小,几乎没入云中。一百米的风筝线很快放完,海芝的爸爸被劲风拽得小跑,风筝线绷得直直,快要撑不住了,海芝忽然大叫了一声:“呀!”线应声而断,风筝失去了困缚,猛地往后一缩,被大风鼓着,飘飘摇摇地飞走,不多一会儿,掉进浑浊的江水中,翻腾几下,便消失了。

海芝爸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抱着空的线轮,朝着黑云看了一会儿,往地上一蹲,两颊蒙着灰翳,然后从脚底板运一口气出来,长而重地吐出去,头埋进了膝盖围成的窝里,他那时候三十岁了,看起来仍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老头衫,一头卷发被风吹乱,如蓬乱草,而草籽散落在风中。我们那时候小,只有七岁,刚刚知道惆怅是什么,表现在脸上,就是那种垮着嘴、双目放空、眉毛蹙起的表情,我们不敢靠近他,也不敢离开,举目一望,原来除了我们仨,四下无人。

他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多年以后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微笑的模样,嘴角深陷进脸颊,形成“()”的形状,笑得很开。我总觉得海芝的爸爸不会惆怅,我见他从来笑盈盈,笑意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他还掌握许多令人羡慕的特长,譬如会弹吉他唱歌、跳霹雳舞。有时候他正走着路,手脚突然僵硬,变成一只提线木偶似的,歪歪咧咧地走向我们,吓得我和海芝不敢动,他再伸出膀子,把我们两个小鬼拦腰抱住,夹在两肋,奔向小卖部,给我们买零食吃。他常在公共浴室里大声唱歌,一开嗓子,声浪在小浴室的白瓷砖墙壁上滚动,瘦瘪瘪的胸腔里像藏了一台大喇叭,一唱起歌来,大喇叭便开启了,将那长音打着颤钉入人的耳朵,唱的是粤语歌,咿咿呀呀,没人听得懂,都说是鸟语,却怪好听的,比电视里的人唱得还好听,不去当歌星可惜了。他那股子朝气和他一直擦得干净锃亮的皮鞋一样,常显出一点格格不入。

而其他人都那么暗淡陈旧,几乎和帆布厂的灰色水泥墙面融为一体,甚而长出青苔和霉斑来。比如我爸,车间副主任,比海芝爸只大两岁,却是另外一番样子,厂里停工之后,有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他白天看电视,抽着烟,挨呀挨到吃晚饭,一吃过饭,自带手电筒踱去公园里下象棋,下到九点多再回来,闷声不吭地洗脸刷牙睡觉,有时候也和我妈吵一架,算作调剂。我妈说他夜夜出门,是在外面养了野老婆,我爸两兜一翻,露出兜布,里面一个子儿也没有,他说:你倒是说说我拿什么养野老婆。我妈说,我怎么知道,万一你有了路子呢。我爸说,没有万一,没有路子。争吵总要闹到打架,我爸一把揪着我妈的头发,向上一提,我妈哭号着挥着无力的拳头,往我爸胸口捶,捶也不会捶痛,正如我爸也不会真扯烂她的头皮,架打得斯文,但哭起来却是震天动地,众人劝解,两人分开,我妈抹泪,我爸无言。第二天又像两个没事人,该干吗干吗,我爸仍去下象棋,我妈去工人文化宫学画画,这样的争吵每隔一个月来一次,内容、形式一成不变,像是房间里的煤气攒够了,总要炸一回。

他们吵架时,我总是躲在海芝家。海芝爸安慰我,说,等厂子好了就不吵了。

当然,厂子是不会好的,一年之后,这家全国第二大的帆布厂就倒闭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长至好几年,帆布厂的气氛都是黯淡的,它不是一下子死掉,而像一艘触礁轮船,缓慢地沉没,绝望如慢性瘟疫,吊着所有人,又不泄掉最后一口气。尤其是在夏天,连着两三个星期不下雨的日子,太阳升起又坠落,水泥地被晒得发白,杂草浓绿,这里便如无法复原的焦土,一个人也没有。

我爸对我妈说好几个人偷厂里的帆布出去卖,他知道是谁,但往上告没人管事,他也就不理会,一开始他瞧不上这些贼,后来偷布贼们赚着钱后,他也加入他们,夜间他们开着三轮车,打开库房,几个人抬出一卷卷布,防水油布特别沉,老远都能听见他们用力时哼哧哼哧的吆喝声。厂子真倒了,我爸倒搓着手暗自高兴,显出如释重负,他和另外几个人一起低价将厂里剩余的防水油布包圆,找到了好卖家,转手就赚。这事情大家都想干,但是掏得出钱的就那几个人,我们家就是这么发家的。我读初中时,我家已经很有钱,有钱到我爸真的在外面养了一个野老婆,那时候我爸妈却不再打架,他们变成了真正的仇敌,互不理睬。

帆布厂倒闭后,发过一场火,起火地点布样间。当时我和海芝正坐在她家的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捏着海芝的手,她的手如新弹的棉絮,柔软清香,电视里上扬的音乐声响起,有人喊着“起火了”,金黄的火光漫映进来,我和海芝跑到阳台上去,见几十米远的地方,火舌卷上了天,在空中翻腾,扭曲几下,又黯淡下去,黑烟四漫。夜色像黑色的丝绸,被烧破了一个洞。

我们尖叫着,过年般开心,奔下楼去,跟着大人们跑去仓库前的空地上,男人们正忙里忙外地救火,火光灼烧面孔,又热又辣,我们紧紧牵着手,捂着鼻子,看着大人们一桶接一桶地向窗户里倒水,火光被打压下去,晦暗了一些,忽然又攒足力气,重新卷起,蹿出窗户,扑向人群,木头烧裂,噼里啪啦作响,眼见着要烧到旁边的车间去。这时,有个人忽然顿住,放下手里的水桶,被什么吸引住,一步一步,慢慢朝着布样间大门走去,走入那片翻卷的金黄中,他的鬈发炸开,融入火光,接着他的衣服也着起来,整个人没入火中,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兽一点点吞掉。所有人都看愣了,没回过神,等要去救,已经瞧不见人影——是海芝爸爸呀。

海芝冷不丁甩开我的手,冲着那火疯狂地哭喊:“爸爸,爸爸!”我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她才没有跟着冲进火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消防队才来,拿出白色水管,水管喷出巨大水柱,几下子火光就虚弱晦暗下去,直至熄灭,空气潮潮的,泛着新鲜苔藓的味道,金黄消退,一切复归黑暗,或者更黑,黑夜被烧破的那个角又长了回去。我妈走过来,把我和海芝分开,她一根根掰开我粘在海芝胳膊上的手指,我太用力了,几乎要攥进海芝的肉里。我妈抱着哭得晕晕乎乎的海芝,不停地抚摸她的背,直到她慢慢平复。夜里海芝和我挤在我的那张小床上,奇怪的是她一下子就睡着了,夜梦中她的呼吸像只猫,又平又浅,我却在反反复复中清醒,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大人们聚在我家客厅,瓮声瓮气地说话,一句也听不清。他们很晚才散去,我妈轻手轻脚地打开我房间的门,查看我们两个小的,我假装睡去,眯着眼瞧她,她摸着海芝的小脸,也来摸我的,说:“这叫什么事。谁能想得到?可怜的海芝啊……”

我忽然想起那个人皮风筝,它眨着大眼睛那么悠悠地飞走了,如果它没有飞走,是不是海芝的爸爸就不会走到火里去,是不是他就不会死,那次是我唯一一次见他露出惆怅的神色,整件事情必须要从那张人皮风筝说起。这个怪念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虽然我知道两件事没有真实的联系。

第二天我醒过来,海芝已经不在,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她家,妇女们把屋子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又往里面填充了无数叹息,挤得根本无处下脚。海芝的妈妈陷落在沙发里,仰面看天,双目失神,海芝匍在她的膝盖上。我在门口喊:海芝,海芝。她听见,扭过头来,跳下沙发,越过十几双脚,走到门口。我从口袋里翻出十几颗喔喔奶糖,放到她的手里,这是她的最爱,她因此满口烂牙。她接过糖,放进口袋,哑着嗓子说:“走,我们去看看我爸。”

海芝爸爸被安放在厂里的室内篮球馆里,我们走在那边,需要穿过一片旧操场,脚步一深一浅,我一直拉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手指间微微的颤抖。篮球场的玻璃窗很高,我们踮起脚往里看,几个男人蹲着抽烟,面无表情地交谈,他们身后是一个白布围裹起来的帷子,白布上面有血迹也有黑色的炭焦,我们知道,帷子里躺着海芝的爸爸。知了的呼声造出奇怪而冰凉的宁静,炽烈的阳光使室内的一切都蒙上蓝灰的影子。

我拉海芝进去,她又不肯,低着头说:“不想去看,害怕。”我们在外面晒了一会儿,吃了两颗糖,走进篮球场,塑料拖鞋在地面敲出踢踏声,那几个大人看向我们,站起来把我们往外轰,说:“你们怎么跑这来了?快出去。”

我没听他们的,走上前,站在帷子前,踮起脚尖往里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团,心里的畏惧冲淡了些,又鼓起来勇气,把眼睛睁大,看得更真切,那东西黑焦焦还有个人形,嘴巴鼻子眼睛都在,皮肤却烧得黑黄,露出红色的底肉来,但模样已经扭曲,我没有办法把面前的死人和海芝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从来不是这样子,昨天早晨,我还听见他在阳台上唱歌,今天怎么就黑糊糊地躺在这里。海芝一直捂着眼,半天才从指缝里瞄了一眼,也不知道看没看清,哇地大叫一声,跑了出去,我跟着出来,我们在厂子里瞎逛。泡桐树香气浓烈,招揽我们不自觉走到那里,昨夜的火将树上的花烤落一半,地上全是萎凋的白色喇叭,我们踩在上面,一朵一朵地把花踩扁,期冀其中的一朵能发出声响。

泡桐树旁边就是着火的布样间,火舌舔舐过的地方留下焦痕,舔得很用力,勒进了墙体,地上全是碎玻璃碴,阳光一照,亮晶晶光粲粲,然而室内只剩一片冷冷清清的灰烬,乍一眼看去,像个洞穴,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浓烈刺鼻的气味。

“你说,我爸爸死的时候会痛吗?”海芝说,她的声音细细柔柔。

“不知道,一下子的事情,应该不会痛吧。”我说。

“他为什么要走到里面去?是我和妈妈不好吗?”她又问,我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爸说,你爸一定是着魔了,不小心掉进火里,他那么乐哈哈的人,犯不着。”我说。

“他自己走进去的。我看见了,他本来是要救火的,最后自己跑到火里面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长叹一口气,眼睛中的光彩熄灭。我拉住她的手,她挣开,像鱼一样从我的手心里溜出去,我又伸手去拉,太滑,抓不住。

不久之后,我家搬离红星帆布厂,海芝的妈妈一年后改嫁税务局的一个官员,也搬走了,海芝有了新爸,很快就没有人再提那场大火,以及那个无缘无故走进火中的男人。我明白过来,他人的死亡是生命进程中微不足道的部分,是水边涌来的会消逝的浪,但那场火是一粒种子,种进海芝和我心里。种子发芽、长大,有时候能开出好花来,有时候开出歹花。

我们还在一个学校上学,每天凑在一块,直到放学,回到家后,我们还要打电话,怕留出太长时间没有对方的空当,八点半我准时拨过去,海芝接电话,但总是没话讲,两人怏怏地挂掉电话,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帆布厂的所有事,但除此之外又没有什么好讲,学校乱糟糟的,家里也是一堆破事。海芝有了个弟弟,她妈和新爸的孩子,小婴儿需要看护,她彻底变成了一个寄居者,除了我,没人理会她。一切没意思透了。我们都长得飞快,手脚抽成细麦,身体飞速地滑向成年,日子一天天变短,战战兢兢地想在过去的影子里停留得久一点,惶恐地度过一日又一日。海芝的身高超过了我,原本黝黑的皮肤一层层蜕掉,变得晶莹雪白,甚至有些透明,有时候她站在阳光下,我远远能看见她的肌、骨、血,恍个神,又恢复了正常。那白得过头的皮肤成为她的标志,在任何地方都能发出光来,男孩子因此为她着迷,可我们不和其他人来往,两个人连体人似的密不透风,父母和老师因此觉得我和她在谈恋爱,我们也没有反驳,不知道那算不算恋爱,因为太过于熟悉对方,离不开对方,如果可以,我们想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身体里,这样子也许就不会这么慌张。大人们千方百计地要规训我们,我们便承认,反而大张旗鼓地在学校里手牵手、接吻,谁都拿我们没办法,学校想开除我们,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开除,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沉闷了,除了早恋和学习差,从来不忤逆人。是,那时候我们执拗地想,真无聊啊,没意思透了。

幸而后来海芝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式——爬到城中高楼的顶层吹风,在视野范围内寻找城市的疆界。这源自于我们共同的梦境,在快速长身体的时候人都会做的飞行的梦,我们那时候频繁地梦到自己张开双臂,飞在城市半空,顶破空气无形的墙壁,在高处看人群如黑蚁,房屋如方盒,梦境的结局总是突然失去飞行的神力,无可逃脱地从高空坠落,在即将粉身碎骨的刹那惊醒。海芝由此迷上了高处。

从学校大门左转,步行四百米,可抵达城中最高的大楼“联合大厦”,十七层,带电梯,海芝每次都要求走楼梯,楼梯的灯年久失修,没一盏亮的,幽暗冰凉,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从最高处掉落下来,一层层走上去,仿佛永无止境。尽头是一扇铁门,虚掩着,门外光亮从缝隙里挤进来,仿佛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海芝打开门时总是很决然,我则跟在后面。

联合大厦顶层看晚霞绝佳,楼边垂腿而坐,脚下就是几十米的高空,但切不可向下望,如果这么干了,不多一会儿,景物会开始旋转,越转越快,转出巨大的吸力,转得人两腿发软,胃中绞痛,或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悄声细语,“跳下去,跳下去”,身体仿佛渴望着与水泥地面的强烈撞击,一不小心真的会一头栽下去。经过多次验证,我严重恐高,我问海芝怕不怕掉下去,她说:“怕呀,好怕。”又问:“你说,要是一只鸟儿患了恐高症,可怎么办?”这是哪门子的奇思妙想。

“那就不飞了,在地上生活。”

“地上好多东西等着吃它,活不久的。”

我答不上来,只好说:“实在不行,就闭着眼睛呗,那能怎么办?”

海芝咯咯笑起来,眼珠子黑亮亮的。

我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登顶小城十层以上的所有楼房,顶层往往建得马马虎虎,再光鲜的大楼也是如此,加上来的人少、疏于管理,那里也藏污纳垢,在那里我们见过一地发臭的死鸽子、打架的群猫、一条人的胳膊、一排壮丽排列的风干腊猪头,还打搅过一对媾和的男女,他们光着身体对我们大呼小叫。每次拉开顶层的门,常有些不安,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大部分时候,门后什么也没有,寂静无人,只有排风口的风扇发出轻微的呼哧声,呼应着我们的脚步。当爬完所有的高楼之后,我们只好不断重温其中几幢特别偏爱的楼,看重复的风景,经历重复的心情,整件事情又变得无聊起来,直到要建电力大厦的消息传来,我们才觉得有了奔头,据说这幢新造的大楼三十二层,高八十余米,会取代联合大厦成为本城最高。

好巧不巧,电力大厦覆盖在帆布厂的旧址上。帆布厂被炸那天,我约海芝一起去看,我们翻过学校的围墙,爬到联合大厦顶层,向南而坐,帆布厂的灰色厂房不显眼,隐藏在居民楼中,需要细心分辨。下午三点,爆炸声准时响起,帆布厂方向传来一连串巨响,厂子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压扁,灰尘扬上天,厂房、仓库、职工楼、篮球场顷刻之间倾塌,不复存在,把我们在那里度过的时间也一起消弭,旧梦不能重温,我的心陡然空了一块。海芝突然捂着眼睛,别过头去,如同当年在帆布厂的篮球场面对她爸的尸体时一样,胆怯,瑟瑟发抖。我们一直等到尘埃落定,天边染上霞影才下楼。回去时,海芝又问我,要不要再去现场看看。我说好。公交车倒了两趟才到旧帆布厂,吊诡的是帆布厂已经倒闭数年,公交站牌却还未变,到站后,售票员大喊“红星帆布厂到了,请到站乘客赶紧下车”,使人恍惚,以为帆布厂还在,探出头还能看到贴满蓝色瓷砖的厂门,但从公交车的车窗向外看去,蓝色的厂门早断成好几截,哪里有什么帆布厂,只一片平缓如丘的废墟,挖掘机和起重机碾过碎砖破瓦,驶进来,像块橡皮擦,细致地擦掉草木、楼屋、机器。

爆炸虽然已经过去几个小时,空气中仍蒙着粉尘,厂里道路依稀尚在,树木都被折断,我们从中走过,辨认出幼年时居住的厂职楼,在水泥碎块上站了一会,钢筋乱枝般伸出,天暗了,黑都钻进到缝隙里去。原来这座楼有七层,现在塌缩成了两三米的碎水泥堆,如被杀死的巨人倒在路边。海芝忽然走上前去,蹲下身,从灰尘里扒拉出一个东西,握住,走到我面前,松开手掌,手心里面躺着一颗彩色玻璃弹珠,她说:“送给你。”我接过来,放进兜里,其实那时候我不玩弹珠已经好多年。

从那时候起,我们满心期待,想看看,取代帆布厂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楼涨起来飞快,从它落地基开始,数着一层一层往上加,加到三十二层,终于停止生长。四四方方一幢楼,黄色外墙、深蓝色玻璃,立在城西,像一枚鲜艳的大钉子从天而落,重重地砸入地面,被灰扑扑的低矮楼房围裹着,如草簇拥着花。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能一眼看见它,是与旧城格格不入的年轻、美丽。

那一天,施工现场拉出鲜艳红色条幅“庆贺电力大厦落成”,大楼即将投入使用,恍恍然一年半过去,我们看着它从无到有,在一片平坦中长出来,开花,结成果子。

我看到那条横幅,对海芝说了这件事情——楼已经建好了,我们可以去爬了。海芝说,那幢楼在昨夜飞进她的睡梦,她梦见自己沿着黑黢回旋的楼梯爬向顶层,腿已经重得抬不起来,却怎么也爬不到头。

“它有多高?”海芝说。

“不知道啊,至少八十米吧。”

“站上去是什么感觉?”

“还没有站过那么高的楼,风会很大,一定的。”

“我们俩这么瘦,会被吹飞啦,掉下来就不好了。”海芝笑,嘴唇轻轻抿起来,阳光照在她的面孔上,面颊上的绒毛返照出金色的淡光,薄薄的皮肤下匍匐着青红的细小血管,脆弱得很。

我们决定当天晚上就登上电力大厦,因为我们还没有在高处看过小城的夜景。

傍晚,我带两个手电筒,在铁路口等海芝,远远看见她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歪歪扭扭地走过来,裙子不合身,应该是她妈妈的旧衣服,她的凉鞋也是红色,还抹了大红色唇膏,于是那天的她像一只火红色的蝴蝶,竟有一种盛装的感觉。我们走在铁路的枕木上,一步一格,迈着均匀的步子,朝着电力大厦的方向去,她在前,我在后,她嫩藕似的雪白的胳膊小幅度地摇摆,裙边不断翻起又落下,露出同样雪白的腿,雪白又马上折进红衣里,我又生出她是透明的错觉,生怕她会化成一摊水流走。白天的暑气蒸腾出来,背上又是一阵汗,空气静止,晚霞赤红,一丝风也没有,只剩下纯粹的热和焦。

“真热啊,又出了一身汗。”海芝小声说,一脚把一块小石头踢远,顺着那块石头看去,远处一片稻田,颜色由青转黄,将熟未熟。

大概两个小时前,我还没有一边坠落一边细细分解短暂的过往,我正和海芝缓慢地爬楼,爬到第十层的时候,她已经累得不行了,电梯还未启动,又不能半途而废,只好坐在楼梯上喘气,我拿着手电筒照她,她遮眼睛,生气地说,拿开啊,晃眼睛。我坐在她旁边,口干舌燥,周围是无尽绵延的黑。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呢?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海芝,当时我们骑着自行车艰难地爬上鸡鸣山的山顶,两条腿发抖不止,汗流浃背,可是风景却不值得一看——暮野四合,小小的河、一大片流淌铺平的平原。冬天,山顶寒风呼呼地吹,几下子就把人冻透。我从包里拿出一包烟,递给她一根,在大风中点上,海芝抽了一口,咳嗽几下,说,恶心,怎么有人要抽这个东西。她把点着的香烟扔到草甸里去,我担心会着火,坐在那里守着,最终没有发现着火的迹象。我们在石头上坐着,等腿不再发抖后就下山,自行车一路遛下来,到了山脚,脸和手都冻成冰坨坨了。

那时候我问她:海芝,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海芝说:不知道啊,总要找点事情做。她垮下嘴来,双眉微蹙,长叹一口气,面孔上出现了她爸爸曾经有过的惆怅,海芝和她爸爸原来长得这么像。

三十二层说高不高,爬到后来,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海芝英勇地打开门,走了出去,风景依然没有什么看头,使人不自觉便开始怀疑这次行动的意义。顶楼的建筑垃圾还没有清理干净,建筑多余的水泥被搬运到这里,叠起来,几场雨下来,都结得硬邦邦的,黑暗中看起来像很多人匍匐在地,风果然大得惊人,把沙子吹得到处都是,海芝的裙子被吹得飞动,脸色惨白,越发像蝴蝶。

海芝朝着楼边走去,一翻身,坐到栏杆上,我们经常这么干,所以我并不意外,只是倚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的手永远这么绵软轻盈,如云朵一般。

“好高啊。”她朝下看了一眼,“你说掉下去,多久会到达地面?”

“得要个一两秒吧。”我说。

她朝我眨眨眼,说:“试试。”然后将手从我的手心里抽出来,往下一翻,像一枝红色的羽翎,向着地面飞去。我反过身立刻去捞她,跳到栏杆上,想拉着她的手,可她已经堕入暗中,越往下,黑越浓,尽头无尽,我也终于掉落,却始终够不到她。我突然明白当年那场火,海芝的爸爸为什么要走入火中,可是要说明白又很难,反正我是明白了。那时候海芝几乎要跟随她爸冲入火中,我死死拽住了她,今天没有人抓住我,海芝丢失了,在我眼前,我也丢失了,谁看见了。我想好多,最后一秒那么长、那么长,如果我能追上海芝,我仍然要问她: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呢?

我又想,整件事情必须要从那张人皮风筝说起。这个怪念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虽然我知道所有的事没有真实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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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积弱百年的文明古国,从此开始了充满希望的新纪元。今天,历史推进了半个世纪,共和国经风雨而茁壮,历磨难而弥坚,以崭新的姿态迎来了它的五十华诞。回顾半个世纪的历程,可谓风云变幻,波澜壮阔。
  • 罗喉神话

    罗喉神话

    志在四海八荒,刀镇九州豪强!纵观古今未来,是问谁堪一战!吾名罗喉!
  • 漫威之女神的斗士

    漫威之女神的斗士

    杨宇一名富二代,老爸开了家贸易公司,衣食无忧,他成为了一名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游戏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本来,他可能就这样平淡的过完一生,却想不到因为一件古雅典工艺品,他穿越了......
  • Useless 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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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n Whidbey Island, the Gray quintuplets are the stuff of legend. Pixie and her brothers have always been bigger and blonder than their neighbors, as if they were birthed from the island itself. Together, they serve as an unofficial search-and-rescue team for the island, saving tourists and locals alike from the forces of wind and sea. But, when a young boy goes missing, the mysteries start to pile up. While searching for him, they find his mother's dead body instead —and realize that something sinister is in their midst. Edgar-nominated author M. J. Beaufrand has crafted another atmospheric thriller with a touch of magical realism that fans of mystery and true crime will devour.
  • 杀气生财

    杀气生财

    灵气复苏50年后的一天,黄历上说:大吉,宜出行。正在吃面的程石忽然进入银河二手交易市场,这里有一炮摧毁星球的战舰,有充满矿石的星球,想买?没钱。程石被异能者劫为人质,救他的外卖小哥却是神秘机构成员。莫名招惹恐怖组织,遭遇袭击变成家常便饭。为了活命,努力挣钱,才能买得起最。。。便宜的装备。遗迹带练,异兽比赛,矿场股票,灵具鉴定,一切向钱看。二手装备,用了都说好。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第一狂妃华曦篇

    第一狂妃华曦篇

    【完结】腹黑女主,强大绝色,仙逆天下!她是将军府嫡女,天生废柴,一朝惨死,眼眸再次睁开,她是21世纪的王牌武器代号L!神魔同体,天地不容?不怕,她有大boss做相公,还有神兽当小弟。当腹黑轻狂的她,遇到风华绝代的他,弑神之刃,挑开他衣服,轻薄放肆,没想到却惹了一只天底下最尊贵的无耻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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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扮男装王者归来

    女扮男装王者归来

    #无男主吧……你猜呢#浅紫色如水晶般的瞳孔是那样的梦幻,如同有着星辰大海……时刻保持的优雅温和,唇边那让人沉溺的笑容,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不,命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当前路迷雾散去,展现在紫卿眼前的是避无可避的命运。那么,现在是选择前行?还是驻足原地?一切……刚刚开始。(注:有雷,请慎重。我有时间会再次进行修改...??°??°?朝某人企鹅号:246594632,群号895827087)
  • The Bible in Spai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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