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人被囚禁的时候,一切都还是照旧。
风在刮,雨还在下。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安德烈的消息。叶子觉得自己的心如巴黎初冬的天气,阴霾不堪。
伊凡打开灯,灯发着洁白的光芒,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摒在外面。
“叶子,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
叶子搂住他,泪如雨下。
“对不起,伊凡——”
看到叶子哭,伊凡也哭了起来。他哭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对叶子说:“叶子,你别哭。”说着又伸手去擦叶子脸上的泪,“我知道爸爸会回来的。爸爸不会抛下我和叶子不管的。叶子,别怕,爸爸不在,我会保护你的——”
伊凡的话令叶子感到无力自容。她紧紧地抱住伊凡,半晌才说:“叶子不哭,伊凡,你饿了吧,叶子给你做晚餐,好不好?”
“嗯。”
叶子站起来,佯装镇定,打开电视,对伊凡说:“伊凡,你先看会儿电视,我给你做意大利面。”
“好的。”
叶子到厨房开始做饭,她在锅里加水,把意大利面倒进去。从刀架上抽了一把刀,准备切洋葱。一拿起刀,就觉得无比冷冰。母亲,安德烈,她爱的人,都因为她而遭罪,可是她还好好地活着。她拿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心想就这样划一刀,也许一切痛苦就不存在了。叶子被自己的这一念头吓了一跳,突然间,好像世界凝冻起来,死了一样的静止。没有动静,没有微风,没有喘息,没有声响……
就在这时,Hugo拎着一大包吃的,推门进来。
“伊凡,看我带什么来了——”
叶子唬得身子一颤,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Hugo放下东西,跑了过来。
“怎么啦——”
“哦,没什么,被你吓一跳。”
Hugo看了看地上的刀,又疑惑地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走过去,捡起刀。
“不用做饭啦,我叫了外卖。来——”
叶子蓦地抓住他,“安德烈,他还没有消息吗?”
“你别急,先吃饭,我慢慢告诉你。”
“我怎能不急,都四天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Hugo,他是为了我,才被警察抓走的!”
“冷静,叶子,你不怕吓着伊凡吗?”Hugo拍了拍她的肩,说:“没事了。他很快就会回来。”
“真的?你没骗我吧!”
“本来我们以为安德烈会被他们移送到移民局,但被安德烈推倒的那警察告安德烈袭警,两星期后开庭。现在Fran·ois先生正在给他办保释手续,也许明天他就会回来了。”
“哦,他要回来了!”叶子欣喜地叫起来,“伊凡,你爸爸要回来了。”
“太好啰,爸爸要回来了。”
望着雀跃的叶子和伊凡,Hugo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吃过饭,哄完伊凡睡着,叶子和Hugo面对面地坐着。灯光无声。两人都沉默着。但他们思想并没有关闭。最终Hugo打破了沉默。
“叶子,你想过你们以后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直躲下去?”
“可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把什么都毁了。”
“不!你不是老说,只要有一线希望,一线生机你都不放弃吗?”
叶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我知道,那样做对你来说很困难。可是,这也不失是一个办法。叶子,这段时间,我仔细想过了。我们结婚……”
“不,这不可能——”
“你听我把话说完,再作决定好吗?”
叶子怔怔地望着他。Hugo却显得很轻松。这感觉很好。他已从飘摇不定的状态,进入清晰明确的境界。
“我们结婚,可以只是法律手续。你拿到永久居留权,我们就离婚!”
“这,这对你不公平。”
“我愿意。为了你,还有安德烈,伊凡,我甘愿这么做!也只有这样,你和安德烈才有希望,伊凡也才有希望。”
“现在对假结婚也查得很严。如果被查出来,你会受到惩罚的。”
“其实骗过警察很容易,他们不就是要两人有共同生活的证据嘛,我准备从家里搬出来,租套房子,你也搬来,我们就制造一个共同生活的假象。至于所需要的纸张Fran·ois先生会想办法帮我们搞好,而且他还会直接帮我们联系区长。”
“可是,你搬出来,你父母会同意吗?”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只不过,需要你配合配合。叶子,你好好想一想,想好了通知我一声就成。你好好休息,不然,明天安德烈回来,看到你憔悴不堪的样子,准心疼。我走了!”
走到大街上,Hugo深长地呼吸了一下。一切都改变了。爱情的沉沦,美丽迷失了方向,一切都身不由己!改变得好快!然而,他的内心却是愉悦的。
2
Hugo把房子租在六区卢森堡公园旁,是一套两室一厅。房子离地铁站很近,街区却又十分安静。
“这间是你的房间,等家具送来,你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叫工人布置。”
“家具订了吗?”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桌子上有一本Lafayette家居杂志,上面有各种款式的家具和电器。你只要挑选一下款式,就行了。我准备把我们的liste de mariage放在Lafayette,已经通告了参加婚礼的朋友,请他们直接去Lafayette选购。”
“什么liste de mariage?”
“就是亲朋好友送礼单啊。对了,叶子,除了家具电器,你看家里还需要什么,我一并写在单子上。”
叶子这才想起素素结婚时也列了这么一个单子,还对她讲了一大堆法国人的婚俗。法国人结婚,不像中国人那样直接收红包,而是新娘新郎选定一家规模较大、产品齐全的商场建立一个liste de mariage结婚明细表,上面一一列注所需物品。选定这些后,在所有送出的请柬上注明,结婚明细表所在的商场。亲朋好友便前去,按自己的经济实力购买单子上的东西,作为送给新人们的礼物。当时,听素素这么说时,叶子还笑法国人太实惠。素素当时虽然没有举办大型婚礼,但并未妨碍她和Michel的新家被亲朋好友的礼物塞得满满当当。
“Hugo,我们只是……这样不好吧,我看还是我自己来买这些东西。”
“什么话,不管是真是假,过程形式还是不能少的。更何况,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们这个秘密。万一他们不乐意,这个婚还真的结不成。我事先没告诉你,就是怕你又拒绝。这一次,你就听我的,仅此一次,好不好?你呀,只管挑。别的,都交给我!”
“可是,爸爸妈妈还有雪莲他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这样欺骗他们我心里真的不好受。要不,我们还是跟他们说实话吧!”
“怎么叫欺骗,现在他们都高兴得很。至于以后发生什么,谁能预料呢,你放一百个心,听我的准没错。”
叶子只得点点头。
“这就对了。”Hugo笑着对叶子说,“来,看看我的房间。”
他们走到隔壁,这一间比叶子的那间稍小,也阴暗些。
“这怎么可以,Hugo还是你住大房间吧。”
“那可不成,叶子,你以为我跟你客气呀。你知不知道,你那房间,太阳一出就一片灿烂,我想睡个懒觉都不成。我还是中意这间,只有到下午太阳才照进来,不耽搁我睡觉。呵呵,晚起还有个好处就是,吃现成的。呵呵,叶子,还不至于只做自己的早饭,饿死我这个假丈夫,对不对?”
“你就知道嘴上占便宜。自己吃了大亏都不知道。”
“什么,我吃亏了,吃了什么亏?”
“呵呵,你们法国不是有 ‘嫁妆吞噬者’一说吗,我知道,从古到今,好多法国男人可是把结婚当做一条致富之路。这一回,你算是亏死了,唉,Hugo我断了你一条好好的财路。真对不住啊!”
“你谬论从哪里来的?”
“还用得着专门找吗,翻翻大仲马小仲马的书看看,哪个男人娶亲,不查查被娶的小姐的门第财产嫁妆,那些可怜小姐们无不例外,自从懂事以来,就要开始准备自己的嫁妆?”
“哈哈,那都是哪年的黄历了。” Hugo笑起来,“你呀,就是书看太多了,心思啊,比牛毛还多。”
叶子笑着扫视房间,问:“你的床放哪儿呀?”
“我这屋,只能弄成书房模样,不然要是遇到警察突查,那不得露馅。我准备在这儿放张沙发床,白天折起当沙发,晚上打开当床。”
“Hugo——”叶子心中一阵感动,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顿了一下,才道:“谢谢你——”
“你看你看,好好的,眼圈又红了。”
“哪有啦——”叶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
Hugo望着她,突然笑道:“嘻嘻,是不是心疼我呀,哈哈,要是心疼,把你的大床分我一半,哈哈——”
“你,刚把你当个正经人,一眨眼你又原形毕露。哼,不理你啦!”
“呵呵,老婆大人……”
“你——”
“哦哦,是老师大人,叶子大人,你可别生气,你生气了,不仅安德烈,伊凡不饶我,现在呀,连我爸妈,还有雪莲都不会放过我。唉,我现在算是惨啦!”
“只要你乖乖的,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不然的话……”
“没有不然,我肯定会乖乖的,谁叫你是我的老……”那个婆字还没出来,只见叶子秀目一瞪,Hugo赶紧改口,“老,老师呢!”
“不和你闹了,Hugo,你把大事都包揽了,那打扫屋子就交给我吧。怎么说,这也是我的新家呀,我总得出份力吧。”
“我会叫工人来打扫的。”
“这屋子也没什么要清理的,只是扫扫灰尘,哪用得上叫工人啊。”
“下午我得去银行办点事。要不,明天我来和你一起打扫。”
“不用,你办你的事,下午我在这儿打扫就成。”
“那好。哟,都十二点啦,我们去吃饺子吧。”
“呵呵,又馋嘴了,是不是?”叶子打趣着。
“是馋了。不过,叶子,中国人不是有个习惯,遇到喜事就吃饺子!我们结婚是个天大的喜事,哈哈,当然得去吃饺子。我这是一石二鸟,既解了馋,又为我们庆祝了,哈哈。”
叶子不知道他这般见解是从哪里来的,但不管怎样,Hugo 的话还是令她十分感动。他们俩去了附近一家中餐馆。吃过午饭,叶子不让Hugo送自己。
“你赶快去办你的事吧。反正又不远,我走着回去。”
“那好吧,明天要去城堡,雪莲他们在准备婚礼场地。你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你。”
都失控了。原本只想和Hugo偷偷去市政府领个证。没想到,却惊动了Hugo 全家人,他们纷纷忙碌起来,要给两人一个盛大的婚礼。叶子心里十分不安,但一切都晚了, 此时她就像一个被推上戏台的木偶,根本无力改变什么。
“好的。”她点头答应。
在餐馆门口两人告别。叶子走进卢森堡公园,沿着梧桐大道慢慢地走。虽然摄氏两度寒风飕飕,仍有不少男人女人们,拿着法国面包起司,或三明治咖啡,坐在公园的凉亭或长椅上用餐,鸽子啄起地上的面包屑,在他们身边起起落落。
这个与亨利四世有关,建于1612年的公园,总是散发着神奇的魔力。它曾经深深吸引着雨果,大仲马,波特莱尔等文学家流连。1920年海明威住过的三个地方刚好围绕在卢森堡公园附近。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他都可以到公园散散心。海明威曾说:“每当公园关闭我就很沮丧,每当过门而不入我更加沮丧。”现在她也有海明威当年的福气,每天都能来公园散心。Hugo的良苦用心,使叶子倍感暖意。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这场戏演下去。
叶子花了整整一下午,终于把屋子彻底清扫了一遍,真可谓是窗明几净。阳台有个破纸箱子,放在那儿实在不雅,叶子便过去搬,准备走时带到楼下扔垃圾箱里。哪知一提,纸箱底掉了,里面的破烂杂志报纸散了一地。就在她清理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在一张旧《法兰西晚报》上看到一则短消息:
据警方消息,今日午间,巴黎美丽城玛格日特路21号一单元房内一名五十岁左右无证女子从二楼坠落,当场死亡。警方称坠楼原因尚不明朗。
叶子心里一惊。美丽城玛格日特路21号,不正是母亲住的那幢楼吗?她立即翻看报纸日期 ,竟然是2004年1月20日的报纸!怎么会这么巧?
她记得很清楚,2004年的除夕是1月21日。这起坠楼事件发生在除夕前一天,地址又是母亲所住的地址。按杜老先生的回忆,那个时候母亲正在巴黎。
一个不祥之兆顿时席卷着叶子。她一下子瘫倒在地。
“这只个巧合,一个巧合!”
叶子回到住所,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打电话给安德烈,几乎要哭了。安德烈不放心,跑来了。可是她终究没有把看到那则消息告诉安德烈。
“时候不早,睡吧,明天你还有好多事呢。”
明天,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她笑了一下,心却痛得像炸开了似的。
“现在别走,安德烈,求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好吗?”
他点点头,坐在她的床边。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睡觉,仿佛不让他跑掉似的。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叶子,对于他而言,是那么熟悉,此刻却让他觉得有点陌生。现在她显得更纤弱了。脸颊瘦削,皮肤底下的肌肉,仿佛沉陷了下去,好像用一个什么工具从里边挖了个窟窿。
“睡吧,我亲爱的。”他在心里叹息。
3
走进缇培克城堡,叶子立即被这里的喜庆热闹忙碌的气氛感染了。大家都望着她笑。虽说她心里很惭愧,脸也红了,但仍觉得甜滋滋的。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堡真不愧是举行盛典的理想场所,那些房间看上去多么气派。甚至连那座客厅,第一次来的时候,看到那些经历千百年来的古董让她觉得这里刻板而又肃穆,现在却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四周角落里摆满了鲜花。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餐桌上。落地长窗洞开着,通向平台,待到暮色苍茫之际,那儿的彩灯就会竞放异彩。在大厅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乐队已经支起乐谱架子,乐器也已一一摆开。大厅里呈现出一片静等嘉宾光临的不平常的气氛,给叶子一种以前从未感觉到的温暖。她仿佛就是漫游仙境的爱丽丝,在云端漫步。
“明天婚礼结束,晚上是狂欢舞会,你将是舞会皇后。”雪莲笑着对叶子说。
“舞会皇后?”
“是啊,因为你是新娘。”
新娘!叶子恍恍然。如果这是一场真的婚礼,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啊!
“今早裁缝把婚纱送来了,走,我们去楼上试试。如果不合适,我们还可以改。”雪莲转身对Hugo眨眨眼睛,打趣道:“我现在要把你的准新娘带走一会儿, Hugo,你不会不同意吧!”
“没意见,只是有个小小请求,能不能让我也先一睹……”
“那可不成,哈哈,叶子一小时后,准时奉还。”
雪莲拉着叶子跑上楼,走进了一间法国风味的大卧室。里的陈设,完全是法国的风味。一张仿古的大床,路易十六世式;一张同样形式的腰圆形梳妆台;在那个细工描绘画的佛罗伦萨十六世纪的精品古箱柜上,放着一个米黄色的大盒子。
雪莲把她拉过来,欣喜地说:“打开它。”
叶子看了她一眼,在她鼓励和兴奋的目光下,迟疑地打开盒子。洁白的婚纱静静地躺在薄棉纸里,看上去精美极了。
“来,我来帮你穿。”
叶子不知所以,由着雪莲帮她穿戴。
“紧张吧,呵呵,昨晚一定没睡好觉,你看你眼睛还肿着。其实啊,你完全都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们呢。”
穿戴完毕,雪莲把她推到镜前,笑道:“现在,看看我们的漂亮新娘。”
叶子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下子傻了眼。镜中那个有韵致、有生气、美丽雅致的女子是自己吗?雪莲站在她肩膀后面,她怀疑地朝镜子里看去。正好看见雪莲那张圆脸,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炯炯发亮。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雪莲握住叶子的双肩,冲着镜中的她说。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雪莲一见母亲伊丽莎白进来了,立即把叶子推到母亲面前说:“看,新娘子漂不漂亮。”
“孩子,你真是太美了。”伊丽莎白拥抱过叶子,然后拿出绿宝石项链,说:“这是Hugo的外祖母留下的首饰。在法国,女孩子出嫁,要带一件旧的东西在身上。我就把它送给你。”
“不,不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傻孩子,都叫我妈妈了,还跟我客气。来,我帮你戴上。”
伊丽莎白不由分说把项链戴在叶子脖子上。
“嗯,不错,新的旧的现在都有了,按老规矩,新娘还需一件‘借’的物件,就大吉大利了。叶子,我这对耳环也是外祖母的,和这项链是一套的,我给你戴上,算是我借给你的。”雪莲取下耳环,也替叶子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