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明禹见她又是莫名地生起气来冷待自己,可究竟自己又有什么错处?倘若说介意励妃,那断然是无理取闹之事,李芳旭的存在又不是一日两日,况且当初两人过雪兰关往千里奔往兰陵郡时对于娶李芳旭之事,难道冷静如水地分析利害的不是她?
她并非足不出户目光短浅的闺中小姐,前朝形势难道她不知?后宫牵一发而动前朝,难道不是她劝谏过自己的?她自己不是也说后宫之道,在于雨露均沾?
况且在宫中的哪一日不是尚未理完政事就想着她,想着她今日吃了些什么,想着要和她说些什么有趣的事,想着怕她在宫中长日寂寞伤起心来,想着怕她身子不好费尽心思找来的方子亲为她熬的药。前朝居心叵测之人遍布,新贵恃功而骄,旧臣面服心不服,新旧势力之间亦需平衡……种种烦心之事千头万绪,她不在前朝本就失了左膀右臂,回到宫中更不给自己好脸色看,自己又是何苦来?
如此一想,竟也不像平日里坚持,顺着她的话道:“那好,我便先去安歇,你自己也不要太晚。”说着当真转身出门,青樱微微一僵,却也没有回头。
已经入了更,洛婕妤派人来问过几回英贵嫔是否需要休息,她已经安置好了。青樱见她心细而又知进退,即便有身孕也并不趾高气扬,即便自己在后宫当中地位不同也未见她刻意地奉承,只是一切刚好,既叫人如沐春风又懂得分寸,心中难免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倒不似当初见到柔嫔隆起的腹部时那般想要一刀捅进去的怨怒。
青樱谢了洛婕妤身边的宫女,只叫取了些浓茶来饮……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她须得好好想清楚,只怕宫中从此不会太平。
茶很快就送了来,还伴着一些茶点,很是精致。洛婕妤身边的飞虹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向青樱施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不忘关门……从奴才就可以看出主子如何,奴才守礼谨慎,主子定然不会愚笨粗俗。
门刚刚带上,青樱正想叫来乐茵详细问明白今日的情况,床上躺着的穆可儿忽然眼神一松,像是僵直了的人活了过来一样,先是眼角两道泪痕划下,继而猛地哽咽了出来,微微叫道:“青樱……我怕。”
太医皆说她是惊吓所致失了神魂,青樱原也并没有预料到她会醒过来,守在这里更是因为一时灰了心懒待动弹,况且回到毓庆宫也不过是长夜寂寂,倒不如在这里相互做个伴也是好的。是以穆可儿突然醒来,倒把她吓了一跳,起身绊倒椅子,乐茵闻声而入。青樱向她嘘了一声,示意她带上寝房的门。
穆可儿是醒转了过来,好像是从阎罗殿里滚了一圈回来,原本娇俏的脸白得诡异,全然没有血色,猛地一个翻身抓住青樱的手道:“有人……有人要……要……”她说到这里脸色大变,好像卡住了一样。青樱急道:“要伤你性命么?有几人?身手如何?”
可儿听她一问,脸色愈加白了,却不是透明的莹白,而是泛着蜡黄的惨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是泪如雨下。
青樱是何等见识,当下便起了疑心,转头一看乐茵和她主子目光相接,两人皆是心中有话却不敢说的情形,再观穆可儿的神色害怕中藏着羞愤,心中不觉名表了几分。突然厉声道:“乐茵!你还不说实话?你以为今日逃过了一劫,明日还有这么好的运气么?你看励妃和肖昭容分明串通一气要害你家充华,你还要糊涂下去么?”
她声色俱厉,乐茵和穆可儿皆吓得一抖,乐茵张了张嘴望着青樱,本欲说话又见穆可儿咬着嘴唇含着泪,分明是不让她说,顿时垂下头噤了声。青樱趁热打铁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你今日不说出来咱们共同设个法子,明日只怕就闹到皇上那里去了,到时如何收场?我也保不了你们主仆!”
乐茵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贵嫔娘娘息怒,奴婢不是存心隐瞒,实在是……此事……此事难以启齿……”青樱听了,与心中所猜又近了几分,果真是宫闱中最忌讳的那种事……
侧头悄悄看了眼穆可儿,只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任乐茵去说。
乐茵声音颤抖道:“奴婢从励妃娘娘宫中取了东西回来后,没有看见说好陪着小姐说话的肖昭容。但是奴婢看到了一个黑影子,动作很矫健,想来是个侍卫之类的,在……抱着小姐……对她无礼!”
什么?这无异于平地一声雷!青樱纵然猜了个几分,也断没有想到在宫道之上有人明目张胆地与宫妃不轨,这若是传扬出去,死罪自然是不用说了,只怕妃嫔的家人还要受到牵连。当下也顾不得可儿的脸面,急问道:“是谁你知道么?”
乐茵一听,连忙磕头道:“奴婢不知道,小姐与此人断不认识,奴婢可以作证,当时奴婢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了一声,那人朝奴婢这边看了一眼后便将小姐放在地上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奴婢上前去一看,小姐的衣衫已经凌乱了,不敢声张连忙替小姐整理好,这才叫来了人同奴婢一起送小姐回宫……”
青樱深悔自己方才所问,可儿对司马明禹一直倾心多年,怎会在禁宫当中冒着天大的险与别的男子不清不白,自己刚才太急竟问出那样的话来。
只是听到乐茵说她大叫了一声,心中又起了一层波澜,忙问道:“你看到你们小姐的时候,可还有别人也瞧见?”
这个乐茵就颇为踌躇起来,摇头道:“奴婢没有瞧见,不能确定有没有人,那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而且奴婢一心担心小姐所以……”
青樱点头,这是人之常情,乐茵不过是个小丫头,才出府进宫,事实上她晓得替可儿先收拾身上的凌乱已经算伶俐的了。只是……此事蹊跷,如果正好有人看见的话,难保不是有心……她正在思索,床上一直淌泪的穆可儿忽然抓着她的手开口道:“青樱,有人要……非礼我……我好怕……我不认识他……”
青樱连忙抚着她安慰道:“我信你的,莫要忧心,睡上一觉醒来就好的。”一面又问道:“那个人是从哪里来的?肖昭容呢?”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哪里来的,肖昭容不过同我说了一刻的话,就推说风大要先走回宫,我……虽然一个人站在那里很怕,却也不敢阻拦她。她刚走不久……我只觉得身后有一道风吹过,然后就……”穆可儿余悸未消,抓着被角眼中还噙着泪道:“那个人……抱住我就……后来我衣衫被他拉开,吓得又哭又叫,以为……乐茵什么时候赶来的我都不知道……”
青樱见她的情状,情知也再问不出什么,但是心里已经明白了九分,问道:“这事必定有人在后主使,先不说宫中是否混入男子,又大胆到敢对宫妃下手。只说怎么偏偏励妃留你在宫道上等候,又支开你的侍女,而且关于肖昭容是否陪伴你一同等候她所说和乐茵所说完全不同,实在不能说她的用意不明显。”
穆可儿眼神一凛,声音颤抖道:“是她,是她!她前几日三番五次地派人去她宫中,说要教我学武强身健体,我自是不去的,只说体质柔弱,人又愚笨,她叫了几次我没有去就作罢了,现在看来她根本是另有打算。”说着忽然捂着脸哭道:“她不过是看我长久无宠,皇上并不在意我,这才敢明目张胆地在皇上撒谎,对我下手。”
青樱看着她哭得伤心,竟是真的伤情刻骨,并非梨花带雨的娇泣,心往下落了十丈……她是这样地在意明禹,想来后宫之中在意他的人一定很多,这么多的女子的青春和爱恋都系在他一人身上,难怪自古帝王无论情不情愿,为了后宫的祥和也要雨露均沾。
那自己呢?自己要怎么办?难道要埋葬这深宫之中,在岁月经年当中学会等待,在无数个日暮到日出的孤单绝望当中学会平静,在宫中的勾心斗角当中学会将先生教的本事用到与一代代如花女子争斗当中。
她想到这里,脸色灰败了下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穆可儿立时停止了哭泣,小心翼翼地看了她,轻声道:“青樱……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皇上对你一往情深,并没有想要分你恩宠……”
青樱不便将自己的心事说给别人听,闻言只勉强笑道:“后宫雨露均沾是祥和之道,皇上是明君不会专宠的。况且你与皇上也是凤鸣山的旧识,他不会亏待你的,无宠只是一时,想是他近日国事繁忙,没有心情罢了。”说到这里,眼泪几乎要出来了,时光流逝,不知不觉地逼人改变,她几时被逼得这样宽容起来,竟能以这样的大道理劝慰他的妃嫔。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小时候读到这句诗,常常略去,并不觉得多么有滋味,远远不及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这样的诗句来得触动心肠。
现在终于明白,当那个人的渐行渐远,并非时空生死的阻隔,而是在岁月在俗务中将当时的纯真与心动消磨,才是真的抓不住的逝去。
穆可儿哪知她此刻心中所想,只当是自己方才言语的不慎惹她难过,迟疑着拉着她的手又道:“青樱,我真的没有嫉妒你,我只是……怕得很,要是你再和我生分了,我在这宫中怎么像个活人一样过下去?”
她语气悲寥,震得青樱瞬时醒转过来……是自己要她进宫的,况且这么多年的情分她也是自己最能信任的那个人,忙让乐茵给穆可儿倒来一杯茶,看她慢慢饮下平息了些情绪这才道:“我们不会生分的……我不过一时想起宫中的步步惊心有些难过而已。”说着很快揭过道:“这件事,皇上必定还会问的,你打算怎么说?”
穆可儿虽然是泪眼婆娑,心下还算清明,看着青樱道:“我不敢说实话的,皇上不会信的。”
青樱听她这样说,略放下心来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励妃已经咬定肖昭容并没有陪你说过话,可见她必定要抵赖。到时候撕破脸对峙起来,以兰陵王的势力,皇上只怕也不会对励妃怎样,反而于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