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青桂的香气走了进来,接过她手中的茶壶替她斟满茶水后笑道:“怎么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今日天气好,让她们都出去逛逛,成天闷在屋子里都闷坏了。”
“你还说嘴起来了,你自己不是成日里在宫中就不肯出门,上林苑这个时节的风景最好,你也不去看看?”他看起来心情是不错的,取了一颗杨梅送入口中……他平日里是不喜欢吃这个的,总是嫌酸。
“既然这样,那我便找个时间去看看吧,正好樱桃应该也熟了,也不知道甜不甜。”宫中本来没有樱桃,司马明禹登基后才宫外移植了许多来。
两人闲话了一阵,剑兰正好端了饭菜上来,一见明禹也在,不禁啊了一声。
司马明禹奇道:“这丫头是怎么了?朕哪天没有来上一回,竟看到朕这么惊讶。”
青樱懒懒道:“没准备你的饭菜而已,你又说中午要来吃饭。”
司马明禹失笑道:“你还怕我抢了你的东西吃?”他跟青樱说话并不自称朕,已经是习惯,即便是在人前也改不了。
两人坐下吃饭,青樱有些心不在焉,虽然都是她爱的菜色,也没吃上几口,司马明禹亦不多吃,不暴饮暴食是自幼养成的礼仪,以至于汪福兴得知皇上在凌波殿用午膳后送来的饭食就显得多余了,剩了一大半。
“你说你想要个什么生辰礼物?”剑兰上前来收碗筷,听到皇上讲起这个,似乎侧耳一听,动作慢了些。
“出宫玩一天。”
“那可不行,我不放心你微服,倘若叫人跟着又不合规矩。”他摇头道。
“叫来凤楼进宫来做一天吃的?”来凤楼的老板是川蜀人,青樱偏爱他们的菜,虽然脾胃不对,吃一回难受几天。
“更不能了,你暑天本来身体就不好,再闹上几天还得了。”
“所以说么,”青樱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你自己分明就是想好了,何苦来问我。”
明禹拊掌笑道:“你真是愈发猖狂了,可是早上我走了就爬起来看书看到刚才?”自打青樱进了宫,民间凡有的志怪传记都被搜刮进来,青樱长日有了这些倒也不觉得长日寂寂,有时候明禹晚上过来她看得入迷了,都不太搭理他。
这日大约是政事不多,青樱午休了起来见明禹还在,一面找了茶来喝一面对他道:“翻什么呢?你不是你爱看志怪传奇的吗?”他的确是从来不看的,不仅如此,她看他还要笑话上几回。
明禹抬头,似笑非笑地拿起一张红纸,对青樱道:“有你在真是好,宫里不仅不花费,还能挣些东西。”
他这酸不溜秋的语气,青樱不由得上前一看,原来是张礼单,玉成驸马府的名帖,一看字迹便是谨瑜的手书。
他也不给青樱仔细看,语气含着半分嘲讽地念道:“檀香串儿一对,薄荷护目凉剂两筒,佛手柑香精两瓶……”单子上应该还有许多,不过他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青樱道:“施谨瑜送来的生辰礼物,你喜不喜欢?”
“你也太过分了些,谨瑜送给我的,喜欢不喜欢也都是我的。”青樱淡道,也并不生气,从他手中夺过礼单细看起来。
“你都是我的,何况这些东西,我自然有权利嫌弃。”他伸手一捞,将青樱抱至腿上,脸埋在她发间亲昵道:“丢掉好么?要哪个我双倍的办给你。”
“好吧,送给你了。”青樱笑道:“过几日只怕超羽也要从益州送些贺礼来,一并送给你好了。”
不过是些东西,他看了碍眼就随他去。总归是他心头上的刺,横在那里疼痛,不如越性上去拔了它。
“青樱……你太好了……”他闻言呢喃道,颇有些撒娇之意,青樱拍拍他无奈失笑道:“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天子?小心人看见了笑话。”
他细碎地吻道:“除了你,没有看见我这样子的,见一个……杀一个……”语气中颇有缠绵又狠决,青樱心中一颤,却又听到他继续说:“以后每天拿笔写上青樱喜欢明禹,然后我们寻些乌木盒子,把它们都装进去放一百年好不好?”
他忽然无端端提起乌木,又提起盒子,青樱忽然一笑,反抱住他,轻声说:“好。”心里却一沉。
明禹,木盒子我已经沉入了湖底,就是不想让你看见,可是你还是知道了,这说明,你从来就没有真正放心过我,一定是你安排了人跟着我,不然断没有可能在那样偏僻的蝶梦园还正好有人路过看见我。
你刻意提到上林苑,我没有接腔,于是你又试探我是否在屋中看书。我不想骗你,所以不置可否。
难怪会莫名地遇到皇懿贵太妃,听她说上那样的一篇话,想来她那样聪明的人,自然能明白你的用意,所以最后才劝诫我。
她的一举一动,他全然知晓,难怪他会下午连清明殿都不回,明禹,你是觉得不安还是?
“明禹,你下午真的没有事要做么?”她终于忍不住。
“嗯?”他不明所以,边啄她边道。
她索性将今日上午做了些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明禹,“我上午并没有看书,你早朝去后我睡了会才起来,然后便想出去走走,不知怎地去了蝶梦园……大约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见到宫中你的妃嫔,所以她们越不爱去的地方我越爱去。然后在那里,有人送给了我一个木盒子,里面是一个木娃娃,你想知道是谁送的么?我不想告诉你,但是不管怎样,我已经把它扔了,沉到了清波池中,你要是还是不相信,大可派人去里面捞,横竖,清波池里面是死水……就跟我的心一样,是死水。”
他眼中光华大盛,复又暗了下去,如此流转了好几次,这才彻底地黯淡了下去,却仅仅抱住她,勒得她生疼,他低低道:“宫里就这么让你难过么?就算为我,你就不能适应么?不能高兴起来么?”
青樱没有回答,她难道不是已经在努力地在适应了吗?只因他是帝王,她才甘愿为他终老深宫,她才甘愿与众多女子分享,还要她如何适应?
他索性,可以干脆地拂袖而去,数月不理她,去宠幸励妃,柔嫔,皇后,穆可儿……或者还有无数想要进宫的美丽少女。她们的性情应该都比她乖顺,至少绝不会出现她这样的事情让他还须在国事的百忙之中还为此烦心。
呵,情愿这样。大约她就会心安理得地去御膳房要一碗白玉荷叶汤。
只盼他负你,可是他却残忍而不负。
或许会有人觉得她矫情,至少穆可儿就该是这么想的。多好,有这个男人大部分的爱,有无人能及的荣宠,有着青梅竹马的共同回忆,夫复何求?
可是,慕容青樱恰恰不是这样的人。天造地设,大约总不能让人如愿,正因为灵秀如她,才会与他相知,为他深爱,而又骄傲和自由如她,在这宫中为妃亦是折堕。
他终于低声承认道:“我紧张得很,我知你不想在宫中就越发紧张起来。青樱,宫墙关不住你,我怕你迟早有一天要走……可是我不能走,这江山我不能丢下不管,所以……我只能盯着你,不能让你走……”
大约十年前,他们都不曾想到,那般的青春飞扬背后,会有这样的沉重。相爱,原不是一瞬间心动的事。
如此说开也好,省得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天。少年时遇到的那个人,总是不能割舍的疼痛,何况他们又何尝仅仅是相遇,在一起的十年,战火硝烟中,深夜私语中,皇宫风云中,那么多的时刻血脉相连。
“对不起……”他轻喃道,蹙眉,“但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青樱,我真的很怕你会走。”
她真真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世上的事并非什么她都知道。万里江山如画,不能叫他放弃……这中间亦有她的心血。可是这华丽牢笼,却深锁住她。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明禹想了想道:“等你生辰过了,咱们在宫中过完端阳,就去汝阳避暑山庄吧,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好不好?”
多希望自己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或是被宠溺坏的骄横女子,可以欣然而欣喜地说好。可是她不能,她从前是他的左膀右臂,现在亦要为他分忧,所以她只能说:“带谁去一向是圣意的风向所在,岂能因此寒了朝臣的心。”
“以后不会再有今日这样的事了,只要你答应我,青樱,你必须亲口答应我,你不会走。”他像个委屈的孩童的一样,别无他法,只能让她承诺。
沉默了太久,一开口说话就似是惯性一般,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就道:“不走,我们在一起。”
从前是她缠着他要在一起,如今是反过来了,应该开心才对的啊。如果是尊重自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选择的没有错。
农历四月的下午,已经有些热气进来了,况且凌波殿因着青樱畏寒,取了冬日里的暖,这个季节却有些热了,两人紧紧相拥,却竟然没有感觉到。
闹了这样一出,也都没有胃口用晚膳,待到真的饿了的时候,宫门都落了锁,地上的寒气也上来了,青樱晚上没吃越发觉得冷,只想上,床去快些睡过去好抗饿。明禹一把拉住她,“这会子就睡,明天一早寅时不到准会醒。”
青樱不理他,爬到床上道:“可是我饿得很,又不想麻烦宫里的厨子到这个时候了还又回来御膳房去做,只好睡了,你要是睡不着便看会书吧,借给你一晚。”
明禹将她从床上拎起来道:“你从前在凤鸣山上偷先生的酒还少么?怎么如今反倒忘了?起来,咱们去御膳房看看有什么吃的自己拿,何必要人现做。”
“胡说!我什么时候偷过先生的酒,少污蔑我……”这个人嘴上不承认,眼睛里却分明晶亮起来。
两人轻手轻脚地出宫,一路上夜行寂寂。
又兴奋又刺激,仿佛跟当年一样。
御膳房的司火不止一间,两人从来没有进来过,也只好随意乱入了一间,只见长长的案台上擦得光洁明净,哪里还有什么食物,明禹不禁失望道:“原来御膳房晚上是不留吃的。”
青樱却不放弃,四下转悠着找,口中道:“食材肯定都收起来了啊,宫中的食物断不可能是隔了夜不新鲜的,但是有些东西却是要久炖的,未必没有……”话音未落,她已经掀起了一个紫砂锅的盖,顿时一股醇厚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明禹也凑了过来,胡乱找了一只金汤匙舀了一口喝道:“是筒子骨莲藕汤,你尝尝看,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