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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范雎相秦,睚眦必报

同年,即公元前二六六年,赵王薨,谥号赵惠文王。其子赵丹继位。由于新赵王年少初立,故由太后赵威后掌权。而秦攻魏之邢丘,魏王遣使求助于赵。赵胜苦谏赵威后,而赵威后以“赵王初立,朝局不稳,且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赵须休养生息”为由,拒之。

魏无赵相助,其邢丘被王龁所率之秦军攻破,秦军直逼大梁。魏王大惧,急集群臣计议。

信陵君魏无忌谓魏王曰:“既然赵不来救,而今秦兵兴师至大梁,明欺魏不能相持也。宜严兵固守以待之。”

而相国魏齐则曰:“不然。秦强魏弱,战必难胜。闻秦相张禄,乃魏人也,岂无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赠厚币,先通张相,后谒秦王,许以纳质讲和,可保万全。”

魏之群臣皆不知张禄实乃范雎,皆纷纷附和魏齐之言。而魏王不愿再战伐,乃用魏齐之策,使中大夫须贾出使于秦。

须贾乃奉命,竟至咸阳,下于馆驿。此时秦王以范雎为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范雎听闻须贾使秦,喜对郑安平曰:“须贾至此,乃我报仇之日矣。”乃换去鲜衣,妆作寒酸落魄之状,徐步至须贾所下榻之馆驿。范雎于门外求见须贾。侍从入室报须贾:“门外有一人欲求见先生。”须贾问曰:“何人?”侍从回曰:“此人只道乃先生故友。”须贾好奇,便召其入。

范雎入屋,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我以为你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

范雎回曰:“彼时将我尸首掷于郊外,次早方苏,适遇有贾客过此,闻呻吟声,怜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间逃至秦国。不期复见大夫之面于此。”

须贾问曰:“范叔岂欲游说于秦乎?”

范雎回曰:“不也。某昔日得罪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得生为幸,安敢开口言事乎!”

须贾又问:“范叔在秦,何以为生?”

范雎回曰:“为佣糊口耳。”

须贾意怜之,留之同坐,索酒食赐之。席间,因时值冬日,范雎衣薄,有战栗之状。

须贾叹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衣袍以赐之。

范雎说道:“大夫之衣,某何敢当?”

须贾回曰:“故人何必过谦!”

范雎于是将袍穿上,后作辑而谢之,随后问曰:“大夫来此何事?”

须贾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我闻其幸于秦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秦相张君方用事,我欲通之,恨无其人。孺子在秦久,岂有相识,能为我先容于张君者哉?”

范雎回曰:“某之主人翁与相邦亲,臣尝随主人翁至于相府。张相好谈论,反复之间,主人不敌,某每助之一言。相邦以某有口辩,时赐酒食,得亲近。君若欲谒张君,某当同往。”

须贾说道:“既如此,烦为订期。”

范雎说道:“张相事忙,今日适暇,何不即去?”

须贾又言:“我乘大车驾驷马而来,今马损足,车轴折,未能即行。”

范雎回道:“我主人翁有之,可借也。”

须贾又言:“非大车驷马,我固不出。”

范雎说道:“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于是,范雎归府,取府中大车驷马至馆驿前,报须贾曰:“车马已备,某请为君御。”须贾乃与范雎出馆。须贾欣然登车,范雎则执辔。街市之人,望见秦相御车而来,皆拱立两旁,亦或走避。须贾以为敬己,殊不知其为范雎也。

既至府前,范雎谓须贾曰:“大夫少待于此,某当先入,为大夫通之。若张相见许,便可入谒。”范雎乃径进相府。须贾下车,立于门外,见府中见范雎者皆避匿,内心怪之。须贾候之良久,只闻府中鸣鼓之声,门上喧传:“相邦升堂。”属吏舍人,奔走不绝,并不见范雎消息,乃问门卫曰:“方才有我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为我召之乎?”

门卫回曰:“君所言范叔,何时进府?”

须贾答曰:“刚才为我御车者是也。”

门卫对曰:“御车者乃相邦张君,彼私到驿中访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

须贾闻言,如梦初醒,胆颤心惊,曰:“我为范雎所欺,死期至矣!”须贾只得脱袍解带,免冠徒跣,跪于门外,托门卫入报,就言:“魏国罪人须贾在外领死!”良久,门卫传范雎召其入。

范雎使人于大堂内挂上帷帐,又召来许多侍从。须贾见此景,愈加惶悚,俯首膝行,从耳门而进,直至阶前,连连叩首,口称“死罪”。

范雎威风凛凛,坐于堂上,问曰:“你知罪吗?”

须贾俯伏应曰:“知罪!贾未料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请自摒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范雎问曰:“你罪有几?”

须贾回曰:“拔贾之发,以数贾之罪,尚犹未足!”

范雎对曰:“汝罪有三。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卻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今我先人丘墓亦在魏,我所以不愿仕齐,你乃以我有私于齐,而妄言于魏齐之前,致触其怒,公之罪一也;当魏齐发怒,加以答辱,至于折齿断胁,你略不谏止,汝罪二也;及我昏厥,已弃厕中,你复率宾客而溺我,公其何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该断头沥血,以酬前恨。你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

须贾冷汗直出,叩头称谢不已。范雎摆手让其离开,须贾乃匍匐而出。于是秦人始知张禄乃魏人范雎,假托来秦。

次日,范雎入章台宫见秦王,谓之曰:“魏国恐惧,遣使乞和,不须用兵,可得魏地,此皆大王威德所致。”秦王大喜,许和。范雎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怜恕,方才敢言。”

秦王问曰:“卿有何欺?寡人不怪罪你。”

范雎乃奏曰:“臣实非张禄,乃魏人范雎也。自少孤贫,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舍人。从贾使齐,齐王私馈臣金,臣坚却不受,须贾谤于相国魏齐,将臣捶击至死。幸而复苏,改名张禄,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须贾奉使而来,臣真姓名已露,便当仍旧,伏望吾王怜恕!”

秦王对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须贾既到,便可斩首,以快卿之愤。”

范雎奏曰:“须贾为公事而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求和乎?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义!且忍心杀臣者,魏齐;不全关须贾之事。”

秦王回曰:“卿先公后私,可谓大忠矣。魏齐之仇,寡人当为卿报之。来使由卿发落。”

范雎乃谢恩而退。随后将秦王准和之事使人告知须贾,并让其尽快归魏。须贾乃入相府,向范雎辞行。

范雎谓须贾曰:“故人至此,不可无一饭之敬。”便使仆人留须贾于门中,吩咐大排筵席。

须贾暗喜:“惭愧,惭愧!难得范叔宽洪大量,如此相待,忒过礼了!”

范雎乃退堂,留须贾一人独坐于门房中。因有卫兵守着,须贾不敢转动,自辰至夕,渐渐腹中空虚,须贾心想:“我前日在馆驿中,对范叔饮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过礼?”

不久,堂上陈设已毕,诸国使臣纷纷入堂,与须贾同坐堂上。须贾又想:“此是请来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国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须贾方在踌躇,管席者请须贾坐于堂下末尾小坐。随后管席者传板报道:“客齐!”范雎出堂相见,叙礼已毕,仆人呈上酒菜,只有须贾案前未置酒菜。须贾困惑,但不敢作声。范雎与客推杯换盏,堂下两旁鼓乐交作,但不招呼须贾。

须贾那时又饥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恼,胸中愤懑,却不敢吭声。

三杯之后,范雎开言:“还有一个故人在此,适才忘矣。”

众客齐起身道:“丞相既有贵相知,某等礼合伺候。”

范雎对曰:“此人虽为故人,但不敢与诸公同席。”

这时,从屋外进来两囚徒,于须贾左右两旁坐下,将须贾夹住。另有仆人置炒熟料豆于须贾前,而两囚徒徒手捧料豆而喂之,如喂马一般。

众客不知其意,问曰:“相邦何恨之深也?”范雎将旧事诉说一遍。众客曰:“如此亦难怪丞相发怒。”

须贾虽受辱,但不敢违抗,只得以料豆充饥,食毕,还叩谢之。

范雎嗔目数之曰:“秦王虽然许和,但魏齐之仇,不可不报。留汝蚁命,归告魏王,速斩魏齐头送来,将我家眷,送入秦邦,两国通好;不然,我亲自引兵来屠大梁,那时悔之晚矣。”

此时须贾已是魂不附体,喏喏连声而出。

须贾连夜奔回大梁,觐见魏王,述范雎吩咐之言。魏王踌躇未决,对曰:“送家眷是小事,但要斩相国之头,干碍体面,难于启齿也。”

有人将此事告与魏齐。魏齐闻之,舍弃相印,连夜逃往赵国,依附于赵胜,藏匿于平原君府。

须贾离秦之后,一日,王稽谓范雎曰:“事有不可预知者三,有无奈何者亦三。君王驾崩,是事之不可预知者一也。君突然升天,是事之不可预知者二也。而我突然入土,是事之不可预知者三也。君王驾崩,君虽遗憾于我未被重用,无可奈何。君突然升天,君虽遗憾于未报答我,亦无可奈何。假使我突然入土,君虽遗憾于不曾推荐我,亦无可奈何。”

范雎闻之,闷闷不乐,谓之曰:“吾知矣!”乃入宫向秦王进言道:“臣本布衣下贱,非王稽之忠,莫能纳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使臣,非其荐臣之意也。”

秦王回道:“相邦不言,寡人几忘之!寡人拜王稽为河东郡守,可三载无须上报郡内之事。”

范雎拜而谢之,又言:“昔日臣被弃于厕,乃郑安平救臣,并护送臣至咸阳,后又多番保我周全。臣非郑安平,不能延命至今。愿大王贬臣爵秩,再加郑安平,以毕臣报德之心,臣死无所恨!”

秦王说道:“任郑安平为裨将军,戍守边疆,可否?”

范雎乃谢恩而出。范雎于是散尽家财,尽以报曾助过他之人。其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雎之事,传于咸阳。魏丑夫亦从宦者那闻之,便将范雎睚眦必报之事告与王言。

王言叹曰:“昔日穰侯刺杀未遂,皆因此人如此胸怀也。”

魏丑夫说道:“姐姐是否曾得罪此人?恐其报复姐姐。”

王言回曰:“未曾。然此人甚不满女子参与国政,遂屡屡与我意见相左。”

魏丑夫说道:“如今太后、穰侯失势,姐姐行事益难也。”

王言说道:“武安君仍在,你此言为时尚早也。”

魏丑夫又言:“然范雎此人处处与姐姐作对,姐姐何不除之?”

王言回道:“不可。此人如今受宠于秦王,若稍有闪失,我便难居于秦也。且此人为得秦王欢心,凡事皆以秦之利益为先,无错也。可如有一日,此人得罪于我,我方将其除之。”

魏丑夫说道:“姐姐有计可除之乎?”

王言回道:“此人睚眦必报乃其优点,但也是其弱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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