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玻璃墙上，用自己的影子划出一块不反光的玻璃面看外面的马路，陈塘准时到。他在门口停了车，撑了把黑伞走过从广场到站内的雨路。
我瞧见他来了，赶紧跑到檐口下去定位焦点。
檐口外的四五阶台阶，被雨滴打的噼啪作响，陈塘一路从雨中走来，浑身沾了好些雨腥味儿，他只到我面前雨中，并未进到屋檐下，站住，抬起伞面，对我伸出手来，微微一笑：“跟我走吧，车在前面。”
跟我走吧，车在前面。
雨沿着伞面滴答落地，落在陈塘伸出伞外的衣袖上。
上车之后又问了我具体落单的原因，说：“我们现在回酒店，明天上午回北京可以吗？”
“可以。”
陈塘在前台给我开了房间，在大堂里坐了一会儿，问清我所处状况后十分照顾：“今天你的衣服，用餐，任何需要我的地方，请直接跟我说。”
“好。”
陈塘端坐着，尽管不说话，但是看着我的眼神里分明就是有言语。
终于还是我忍不住：“怎么了吗？”
“我在等你跟我说。”
这小伙子有点执着还有点固执。
“衣服晚上洗了明天可以接着穿。。。”我搓着掌心：“早晚饭可以蹭你的吗？”
“我晚上有工作，要到很晚。”
“那你借我点饭钱吧。”
陈塘从钱包里捏出一叠人民币，我双手接过也没敢数，反正是有点多。可能是钱财让我激动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陈塘跟着我站起来：“感冒了？”
“下雨天的身体反应，不算感冒，睡一觉就好了。”
“真的吗？”
我捂着鼻子起身：“要不你先忙，我上楼睡一会儿。”
陈塘嘱咐我注意休息，看了一眼手机又匆匆离开。
陈塘离开后，我数了一下现金足有十六张，去餐厅吃了个饱，顺带了一盘黄金馒头，上楼前经过前台处，见到大堂经理，托他辗转弄来了赵庭艳的电话，亲热的话自然不多说，只一句“我在外平安，明早就回，烦劳转告夏歌儿等人”
回了房间洗漱完毕，喝了半壶热水蜷在被窝里捂着，看电视到半夜，突然响起了门铃声。
“哪位？”
“是我，陈塘。”
我开门，陈塘身上的酒味虽不是太重，但是于他而言，仍旧是在上限之上了。
“你喝酒了？”
“一点。”陈塘用掌心的力度抓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约两盒西药，抬手高过肚脐，胸口，然后是摆在了与脸齐平的高度递给我：“医生开了药，如果需要你就吃两片。”
“多谢。”
他点着头，手上比划着：“外面还下着雨，睡前记得关好窗户。”
“好。”
“早点休息”
“你也是。”
陈塘仍旧站在原地，脑袋一点点倾斜，我一直没有让门，追着他倾斜的目光，我也转向身后找寻他目光的焦点，身体突然被扣着往前落在陈塘怀里，我稍微转一下，自己的鬓角挨着陈塘的下巴的触感也愈发明显，这个人喝醉了酒，果然是喜欢肌肤之亲的。
“晚安——”道了这一声，头也不回走了。
关上门我赶紧搜索了一下法国的晚安礼。
次日一早扭头转了一圈，认清楚环境之后穿衣洗漱，拉开窗帘，晴空万里。
楼下大堂，陈塘独自坐着看杂志。
我走过去：“早。”
“早，昨晚睡得好吗？”
“临睡前有人道晚安，睡得更好了。”
“吃完早餐我们出发回北京。”
“好。”
酒店的自主早餐是中西式分厅堂的，陈塘选择纯西餐，我惊讶于他一块面包一杯牛奶就结束了选菜，而他也同样惊讶于我一托盘累起十二公分高度的食物，以及放下一盘后似乎还要走开再取的动作，意识到他的瞠目，我佯装系鞋带，弓了一下腰，坐回座位：“鞋带松了。”
早餐期间，为了让陈塘不拘束，我决定给他讲个笑话：“很久以前，在交通工具以及人物体态特征都不是十分方便和明显的社会背景下，那时候我念初中。全校同学都特害怕我们的年级主任，课上躲不掉，课下绕着走。有次我们周末放假，我出校门的时候就看见主任穿了一件特，特五彩斑斓的针织毛衣，有点像后来的非主流。我们一行人远远见了都绕着走，偏偏艺林那个眼拙的小子撞上了这门炮仗，他从矮墙上翻下来，直接跳到了主任的摩托后座，还拍着主任的肩膀，让师傅送他到快乐网吧，他校园第一次正式记过就是这一回。”
陈塘笑道：“蛮严重的。”
我笑道：“更严重的都有，不过有人帮他抹掉了，那次是被抓现行，回天乏术。”
吃完饭，陈塘上楼拿了行礼，取了车直接开回北京。而我也是自作主张爬上了副驾驶位置。
高速不比乡间小路那般颠簸，陈塘点开了音悦，放着Joel的traveling-light。我有点想要跟着节奏摇摆起来的欲念，但是出于各种理由，我忍住了。
我们一路闲话，从家人朋友说到地方习俗，虽然身在法国，但是春节各种习俗从不或缺。
我侧过脸看陈塘说话的样子，带着微微笑意，他是该有多喜欢那样的画面，才会在轻描淡写说起时就已然是这副神态。
出于对所闻的回礼，我回忆了一下往年我们家过节的场景，然后如实叙述。
“年跟前整个院子里都是美酒佳肴的味道。那天早上我会赖床，直到宣夫人拿着菜刀掀我被子。宣夫人是我们家最勤劳的女人，她一把铲子炒遍满汉全席，宣老爷完全是个老地主的做派，贴贴对联放放鞭炮，其他事情一概不问，至于宣大头也就是我弟弟，他就是一吃闲饭的，我们可以不说他。”
老习俗的话题说了一路，车即将开进收费站，陈塘匆匆示意了一眼：“帮我拿一下零钱。”
我翻了车前的格子，翻出好几张百元下的纸币，按照面值大小顺序叠好，经陈塘的手交到收费工作员手中。
我突然觉得，这个副驾驶的位置，简直因我而舒适。
下了高速，其实不远处就是我们学校，陈塘将车沿路边停：“到了。”
我从口袋里找身上剩下的所有现金，陈塘首先笑道：“要付我车钱吗？”
我捏着一沓钱在手里，从中抽出五张，玩儿似的递给陈塘：“其他就算了，说好的给你五百带我回北京，这给你。”
“可以收吗？”
“要收的。”
陈塘到也不十分推托，接过钞票在手里把玩。
我犹豫着望了一眼校门口方向，转身重视陈塘，嘴巴刚张开，声儿还没发出，陈塘抢先开了口：“再给多少，能带你回家？”
陈塘音调风轻云淡，语音转成的文字却如同洪荒撞击着我心房。我心中刹那的失神和紧随的呆滞，不知在真实世界中等同多少时间的等候，陈塘追加了一个补充：“宣宣。”
本能在回应他：“恩？”
陈塘伸出右手平放在扶手盒面，掌心向上，勾了一下五指：“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是这么想的吧？”
午阳它盯着陈塘的光束宛如我过分执着的眼光，在我如此执着于他时，他也向我伸出了双手。
我依稀记得陈塘手心的温度，像高原地区烧沸的水，像赤道边缘骤起的雨，那么艰难，又这么珍贵。彼时仍旧昏昏沉沉，回忆不起是如何与陈塘道的别，恍惚间无视了宿管阿姨的招呼，开始恢复自己的那一刻是来自夏歌儿震耳发聩的尖叫：“上帝，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就等满二十四小时报警了。”
“报警干嘛，怎么回事儿？”
夏歌儿情绪有些失控，温帝姬说话还算清楚：“你昨天人没回来，手机丢了也没个消息，我们担心到现在，夏歌儿都去过警察局报案了，人家说未满二十四小时不立案。托戴泽给昌黎的朋友打电话，在车站和酒店附近找你来着，艺林和曲康后一步回的北京，转航飞上海了。曲康回来听说你失了踪，车站又关了车，还是自己生生折回了昌黎，一直没你的消息，到现在也还没回来呢。”
夏歌儿一边直点头：“对了对了，就是这样。”
“我给赵庭艳说了呀，耽误一晚隔天就回来——”
温帝姬拨通了一串号码将手机塞给我：“还是先给曲康打电话报个平安吧，其他事情回头再说。”
我拿过电话放在耳边，即时有了声音：“怎么，宣宣回来了？”
“康儿，我回来了。”
曲康在电话了把我这一天甚至没经历过的细节都给问上了，我也只好从头到尾了说了一遍，只是简化了遇见陈塘的细节。
中午姚婷娜一身妖气回来：“我刚路上遇见咱们赵班长了，她说宣宣之前联系过她。。。”定睛一瞧我，又把事情问了一遍。
中午购置完新手机和补办卡，和赶回来的曲康吃午饭，他说找过昌黎附近酒店和车站附近的旅馆，但是没有我的入住登记。
“这么看来你和陈塘还是有缘分的。”
“就算没有陈塘，我身上还揣着公主给的五百块钱呢，一天一夜到哪儿不是小康，你们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本来没什么，是夏歌儿太敏感了，她没离开过你，念叨你就跟念咒似的，我是被她给吓着了。”
我拍拍胸口：“能超度的那种咒？哈哈。”
曲康脸色一沉，皱眉：“接到你电话的前三十分钟，我刚在昌黎打听到了一个变态奸杀女路人的新闻，心口到现在还哆嗦呢。”
尽管曲康此刻皱眉的样子有些丑，可是言语却挣了颜值的分，顿时间心里好暖，“我好幸运，但是你提醒我了——以后我买保险，受益人要写你的名字。”
曲康终于和颜一些：“谢老大厚爱。”
吃完饭，准备起身，我拉着曲康又坐了一会儿：“曲康啊，其实有件事情我想着得先和你说。”
曲康又坐了一会儿，不问什么事情也不调侃，就是看了我一会儿，就从我脸上找到答案了：“这一天的失联，促成了一段姻缘。”
“你不讨厌陈塘对吧？”
“我又不是渲染，这个问题你问我干嘛。”
“你可比渲染亲多了。”
曲康恩了一声，认真起来：“我一直都觉得友情和爱情不一定要融合，我、陈塘、戴泽、一休都是互切的圆，切点也只有那一个，至于以后会不会互相接纳，就看以后的缘分了。至少当下我不排斥陈塘这个人以及你们的关系，往后可能相见恨晚，也可能形同陌路，但这和你无关。我很欣慰你对我坦白，但是对于这关系，你就不必要一定往好的方面想了。”
“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你不是很喜欢陈塘。”
曲康挑眉，忽而加倍妖艳的笑道：“我对那小子喜欢的不得了，初次见面就是一见钟情——这样可以了吗？”
我浑身哆嗦：“你和他保持圆切关系就好了，实在不行恨他也行，就是别钟情了。”
当晚，给陈塘打了电话，互相问候了一下晚饭，行程，明个儿的天气，明天的行程。。。不紧不慢的说着不痛不痒的话。
我情满则溢的表现，没能瞒过夏歌儿两天，她几乎是没问起，就直接陈述了我的状态。
我娇羞掩面，概述了一下我与陈塘的既定事实。姚婷娜是全程淡定：“一千六你就把自己卖啦，告诉你哦，你得有所保留，不然到了分手的时候，是没有底气的。”
“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气氛诶。”
“你也别跟九年义务似的，你看谁谈恋爱不分手的，抓住就是为了抛开。”
我和夏歌儿不置可否的一起摇头，倒是温帝姬一脸听教科书般的专注。
和陈塘第一次正式的约会，为了避免舍友们不必要的婆妈，我半夜起床在卫生间将衣服试了个遍，然后趁天未明人未醒悄悄下了楼。时间太早，校园里没有多少人影，能在这个时候挑灯夜读的不外乎是准备考研的师兄师姐，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操场里各种练习的影子也无非都是有比赛的体育生，可是——曲康？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季抛的隐形镜片再三确认了绕着操场跑步的是曲康本人没错了。我一路小跑过去，在操场边将他招呼过来：“嘛呢，晨跑？”
“一如既往的生活方式，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你”曲康后退两步开始打量我，眯着眼睛摸着下巴的肤浅淫荡的表情“你准备利用色相干什么呀？”
露肩的长裙穿出来本就用尽了底气，要是这时候还装一下腼腆估计更是要被嘲笑，既然是曲康也没多大关系，我干脆抖擞了一下肩膀“咳咳，老大今天约会去，稍稍打扮了那么一下下，还可以吗？”
曲康使劲的白眼我：“陈塘又不是吸血鬼，瞧你这颈动脉露的。”
“娜娜说我脖子好看，露一下优点，好看吗好看吗？”
曲康用手肘磨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算是满正经的看我，口吻却异常怪异：“好~看——你还喷香水了？”
我略尴尬：“衣柜里的樟脑丸。”
曲康皱眉：“味道太冲了，陈塘这么讲究的人肯定一下就闻出来了，我有个办法可以帮你。”
我天真的伸着脖子请教：“什么办法？”
曲康双手交错拍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然后以不可见的速度转拍在我外露的肩膀上，从这一动作的开始，他就开始大笑：“来自汗臭的中和。”
一早上，太阳未起，云层未开，我在人生的第一次约会的这一天清早，追着曲康绕着操场两圈，最终以体力不支终结了这一场闹剧。
以往见到陈塘，我总是自带鸡血注射，一笑吞天的程度。唯独今天，当我真的拥有了他，反而有点怯意畏平生。
相比较我的羞涩，陈塘放松很多，以前的拘泥内敛加速型消失，这突然的自来熟仿佛是和我青梅竹马二十年一般。
“早上好。”陈塘停在有史以来距离我最近的一鞋距离外，笑容满满。
我有些迟疑有些恍惚：“早。”
“有想去的地方吗？”
“都可以。”
“孙特朗先生的北京第二场画展在香山自由园开厅了，要去看吗？”
“好啊。”
“我们先吃早饭。”
“好。”
陈塘的手突然出现在我下垂的视线内，他凭空抓了抓，我赶紧迎着牵上了手。
我好像闯进了陈塘的二维世界里，两个人看一部动画片的世界。
我们提前到了自由园，融合在一群游客中悠悠往山上走，听着导游介绍香山，说道香山酒店时，陈塘似乎是抓到了自己的领域知识点，频频回头跟我解释：“香山饭店是贝聿铭先生的名作，从整体外观到内庭设计都十分有中国风格，色调偏向淡雅，有江南白墙灰瓦和小桥流水的意境——”
孙特朗的展厅还是一如既往的气派，代表作小院被挂在正厅中间位置，我和陈塘就之前交流过的视觉观点，再次进行了切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