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227600000004

第4章 去远方

火车窗外,英国的玉米地。田园风景,读书,属于美国原野的音乐《秋日传奇》。

天很蓝,视线辽远。

我读书不能专心,总是时断时续。《江村经济》。我将书扣在桌上,开始写笔记。钢笔划过纸页有舒适的沙沙声,淡蓝色,和天一样。

窗外的玉米地。风景,读书。我一样一样写。田地金黄,山冈曲线柔和。红顶小别墅,一栋一栋,有树林。我写字的双手在抖,火车每越过一处铁轨与铁轨的连接处,字迹就分叉。山冈上有阳光,公路,小汽车。花园一家一家。窗外的玉米地,风景,读书。田野一马平川,看得见风,芦苇似的长草,黄色的野菊,有大地的气息。田地整齐,没有分成一小块一小块。房门口有信箱,有滑梯,有彩色的儿童车。房子里有抽水马桶。这多么奢侈。

我停下来。钢笔没水了。字迹开始苍白,跟不上思想。

“你还有笔吗?”我问我的旅伴。

他也没有。

我翻找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

“算了,不写了。反正也没意义。”

我合上本子,重新翻开书。书里写着小块水田,铁耙,木质水渠,酿肥的粪坑,帆船。写着作为嫁妆的两百块钱的衣物。这是多么多么不同。所有这一切。耳机里的旋律慢慢宏大,像拉开一片天地之间的帷幕,用辽阔的草原推起一个人的背影,那人消失在风里。我心里被三重风景搅乱了。宁静温暖的英国乡野,碎裂古老的中国乡野,辽远粗犷的美国乡野。视觉,文字,音乐,当三种感觉都化为想象,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加真实。

我想记录所见到的东西,完成我拖了很久没能完成的硕士论文,可是景物在我眼前飞过,我什么也记录不下来。

我的旅伴一直沉默而包容地陪着我。他见过大世面,明白我的困惑。我的困惑何等平凡,所有刚刚离别故土看到异乡乡野的人,都曾被这多重画面击中过。他也这么经历过,所以他知道这没什么。这只是开端,路还很远。他不教导我,只是默默地陪伴。

我的旅伴是个带有传奇色彩的老人,一生经历过风风雨雨,起落都已大而化之。他生于两次世界大战的间隙,幼年的记忆与流亡相随。十岁的时候战争开始爆发,八年之后是另一场战争。他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在美国的舅舅家住过几年,流亡避难,战争全部结束之后,才回国与家人重逢。这时他才知道,他和他的父亲失散了。他的父亲已经到了海峡的另一侧,而他和他的母亲守着北方的一片农场度过了后来的五十年。让他父亲度过余生的那个岛屿,他从没有去过。他在国内上了大学,可他少年时的海外经历让他性质可疑,三次被划成右派,两次被平反,一次被放逐。他的一生以写字为生,研究乡野,像我一样用钢笔在本子上画下淡蓝的天空。他的钢笔用坏了很多根,在那些放逐的年月里,他在寂寞的农田旁边,在别人午睡的时候写满了十个本子,他为农村写了一生。他后来又出国了,在已经没有人追讨他的悔过书的时候,走过了很多国家,见到了很多很多片乡野。这时的他走到哪里都能坐在上宾之位了,可是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介意坐在什么座位上了。

此时此刻,他就在我身旁,淡去了所有动荡的征尘,平和得像我的爷爷。

我的论文写了一年,也许永远都写不完了。

白纸上有一种怆然的意味,我想着这丰富庞然的自然的一切,心里的力不从心越来越强,我想我永远都没办法记下所有看到的东西,所有意味深长的东西,所有值得比较的东西了,它们就像这阳光里的长草,每一丝都有无尽的生与死的奥秘。可是我将永远写不下它们。

我低下头,发现水杯空了。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打水,去去就来。”

我向我的旅伴示意,起身向隔壁车厢走过去。英国的火车一般都不拥挤,空座很多,零零星星的旅客多半安静地坐着,每人手里捧一本小说,轻质灰色纸张,厚而轻,封面有烫金的书名,阅读者的眼睛看到另一个时空。在书的车厢里,没有人在场。或许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在心里怀着对生命的众多疑惑,但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人用言语的水流冲开躯体的封闭。我慢慢地路过他们,同样不说话。我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开口。唯一比内心疑惑更让人恐惧的,就是把这样的疑惑晾晒到众人可见的日光里,像鱼干一样晾晒,枯干。

我走向车厢的隔间玻璃门,手中握着我的玻璃杯。

窗外忽然出现了一片低头的黑色向日葵,匍匐哀伤像一大片倾颓的梦想,太阳还在照耀,然而黑色的海洋赫然在土地上连绵起伏,硕大的花冠成群结队地低落着,花瓣干枯而脆弱,茎干仿佛不堪重负。这景象让我的心情低落起来。我的头脑中回响起刚刚放下的书里的句子:我们越来越迫切地需要这些知识,因为这个国家再也承担不起因失误而损耗任何财富和能量。那是1938年的一句话。耳机里音乐变了,变成了埃尔加大提琴绝望的高潮。

车厢门很重,费力地向一侧拉开,声音的热浪立刻将我包围。

三个男人坐在最近的一张桌旁打扑克,都穿着跨栏背心,套着短袖的确良衬衣,敞着怀。斗地主,我一看就知。他们一边摔着牌一边大叫,两个农民兴高采烈地斗,眼看就要将地主憋死在家里了,地主捏着手里的一把牌,嘴里嘀嘀咕咕,脑门上已经冒了汗。他连连说着运气不好,早知道就不当地主了。一个男人嘲笑说你这把牌不错,是你自己打臭的。地主抹着汗说,就稍微好那么一点,也没比你们好哪儿去,哪架得住你们人多势众。农民笑着说,谁让你是地主呢,活该。两个农民很快赢了下来,笑着大喝,从输了的地主身前一人捡出一块钱,拍着手庆祝胜利。卷了边的红桃黑桃重新摊开在桌上,带着汗水的滋味,重新混成一叠。所有牌都忘了身份,洗牌,分牌,重新来过。很快又有了新一轮的地主,形势变了,刚才的农民现在变成了接受挑战的角色。天地易主,刚才的地主捋起袖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拿起牌,脸上终于挂起了笑容,全心投入新一轮械斗。他们玩得投入,天昏地暗,顾不得其他。

我艰难地往前挪着步子。在打牌的男人身后,有几个人正在嗑瓜子,聊天,显得很平静。再往前又有人打牌,叫着闹着堵着通道,全车厢似乎只有眼前的这几个人没有在打牌。我见一时过不去,就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绿皮硬座很舒适,硬朗、粗糙、挤得暖暖和和、没有小灯耳机空调之类闲七杂八讨厌的小东西。

身旁的几个人各有各的模样。一个看上去大我几岁的农村少妇,一个十几岁背着硕大的旧书包的男孩,一个穿一件土灰色中山装的中年城里人,还有一个光着脚卷着裤管的老大爷,穿着蓝布上衣,蹲在座位上,啃着一个馍,就着一包榨菜,看起来吃得很香。我看着他吃,自己也饥肠辘辘起来。

“大爷,您还有馍吗?”

“没有啦。”大爷摇了摇头,“讨馍的人太多啦。”

“怎么?很多人向您讨吗?”

“唉,你是不知道啊。那可多了去了。不是跟我讨,是跟车讨。我也是上了车才有馍。没上来的可都讨不着啦!唉,好多人都没上来啊。你是新来的,没见过。那人多的时候啊,大家都追着火车跑,从道边伸着手扒着车,生生地往上爬,那密密麻麻的,火车都开不动了,吭哧吭哧,慢得还没人跑得快,人们就都跟着追啊,有的都跑到火车头前面去躺着,自己轧死了不说,还差点把火车都掀翻了。我也是这么爬上来的,从一个山坡上忽一下,跳上来,差点摔死。那时候摔死的人多啊,饿死的更多,也有两人打死的,随便往哪儿扒开个草坑,就都是死人。就这么着,人们还玩命冲呢。”

“真的吗?”我听得很茫然,想象着他的话,“那这火车也够结实的。”

“可不!”大爷连连点头,“结实!还是上车好啊。”

“那些没上来的人后来呢?”

“没馍呗!”

“有多少人哪?”

大爷摸了摸头,想了想,答不上话。他捏着手里的半个馍,吃了很久还没有吃完。

一旁的中年人开口替他答了:“147860293124586702个人。”

我诧异了:“这么精确?”

他指指身旁厚厚的一摞本子,说:“我一直在记录。”

“您也是爬车上来的吗?”

他点点头:“不过我比他们上得早。我比现在的司机上得都早。”

“哦,您是在发车以前就上车啦?”

“不是。这车一直走着,现在这司机之前有别的司机。”

“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您在这儿专门负责记录人数吗?”

“人数,还有馍数。”

老大爷插话道:“别信数字。数字最不可靠。”

“怎么会?”我说,“数据是最有说服力的啊。”

“不可靠。”老大爷也讲不出道理,只是一副沧桑的样子摇着头,“数字最不可靠。”

接下来静了一会儿,我默默地开始看书。他们都在嗑瓜子,清脆的咔嗒声在一片吵闹的玩牌人的背景中显得分外轻灵。这唇齿间的轻灵让四周像是静了下来,几个人仿佛从其他人中间隔离开来。我偶尔抬头看窗外,电线杆有规律地掠过,大片大片农田像方格子的被子,色彩绚丽,一直铺到山腰上。金黄色是干枯的麦秆,暗红色是发育不好的玉米穗,灰黑色是带刺的没有叶子的枝条。颜色真多。有时能看见一个茶农在山窝的小块地里挥动锄头,想必是隐居山外的风流隐士。火车穿过山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常常是明晃晃地亮了一瞬,随即就进入隧道,黑漆漆地开上一路。隧道真多。我有点看不进去,书上的字在忽明忽暗之间晃,晃得人头晕。风景印在额头。

“好容易出趟门,看啥书啊?”老大爷招呼我,“还不赶紧抓紧时间接触下社会?你们读书人,接触社会都少喽。”

我脸红了一下,连忙点头:“您说得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孩子插嘴问我:“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江村经济》。”我指给他看。

“哦,江村我知道。”他说,“离我家不远。”

“是吗?”我有点惊喜。

“你为什么看这书啊?”他问。

“因为我要写一篇硕士论文,写了很久都写不完。”

“为什么写不完?”

“因为我常常写不下去。我坐着,面对着白纸,总会想,这么认真地写和不认真地写,最后有区别吗?人总归是要死的。说了一千句话和说了一句话是一样的,完成没完成也是一样的,就好比这车厢,我们最终所有人都要到站,不管你在这车里大喊大叫还是安静坐着,最后都一起下车,根本不因为你喊叫就有什么不同。写不写终点都一样。”

“所以你就不写了?”

“那倒不是。”我坦白地说,“我只是写的时候常常这样胡思乱想,时间就耽误过去了,该写的没写,该看的书也都没看,自然写不完。”

“不是所有人终点都一样的,”沉默的农村少妇说,“我娘说过,你这辈子仔细看着路,下辈子就能上对车,下辈子以后终点就不一样啦。”

“哪有下去还能再上来的?”我说,“又不是公园的观览车。”

“你不懂。”她摇摇头,目光凝注地看着窗外,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裹。

“你这是要去哪里呢?”我问她。

“我去找我男人。”

“去哪儿找?”

“我不知道,”她望着空中的某个地方,“但我仔细等着,下辈子准能找到。”

男孩对我们的悲观都不以为然,说:“车厢也是个很大的世界啦,下车以前也还能体验到好多事情,就把这些车厢都走一遍也值了。更何况,还能学着看路,把这周围的路看清楚,可以告诉司机,如果他开错方向了就纠正他,要不然我们大家不是都到不了目的地了吗?”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像他下巴上的胡子一样柔软生动,还完全没有覆盖粗糙的空气膜,他还那么小,离死还那么遥远。我转向穿中山装的中年大叔,他一直没有插话,似乎已经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我猜他心里有答案,只是已经过了愿意说的年纪。

“您怎么想呢?”我问他,“如果您知道有一天您记下的这些数字终究化成灰,您辛辛苦苦用尽力气说的话最终没有一点用处,您也一样孜孜不倦吗?”

他在回答之前,先抬头看了看那些厚厚的本子。白纸堆成的墙比人的脑袋还高。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平平和和地说,“有两个预言家,一个预言了一件大危险,结果大家成功地躲过去了,另一个预言了一件大危险,结果大家怎么躲也没躲过去,你觉得,作为预言家,哪个比较伟大?”

我想了想说:“什么叫伟大呢?”

他没有回答我,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就是一个看见陷阱,而自己掉进去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暴风骤雨似的杂乱的呼喊,一样沉重的事物如大山一般急速压了下来,我下意识地向一旁闪躲,只见一个人擦着我的身子轰隆摔倒在地上。那是刚才打牌的一个男人。他们打着打着似乎打出了矛盾,三个男人开始大打出手。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看到一个人抡圆了胳膊朝另一个人挥去,也不讲战术和章法,挺起的胸膛几乎要将跨栏背心撑破。而他的对手也红了眼睛,一边拼命摆脱身边劝架的人的拉扯,一边侧着身子要往前冲,嘴里不忘了骂骂咧咧,颇有壮士去兮的奋勇。

“玩不起是吧?”一个男人大叫着,“蛋脓包!玩不起就别当地主,吃贡的时候怎么没急啊?”

“操你妈!谁玩不起?谁玩不起?”另一个男人叫着,“你把话说清楚!狗日的耍诈!活该当一辈子农民,永远别想翻身!”

我看两个人都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摆开了阵仗,不打算真的开打。

我转过头,小声问身边的几个人:“大家都打牌,你们怎么不打牌?”

灰衣大叔小声说:“他们都信洗牌,我们不信。”

就在这时,情况急转直下,我根本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旁边横着冲过来的一个人撞翻在地。头磕在小桌上,刚硬生疼,眼冒金星,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定睛一看,撞我的人也是被人打翻,摔倒在地,正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一边大声叫骂着要站起来找人报仇。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有人像炸弹一样摔倒在地。声音淹没了一切。我们身后打成了一锅粥,一团糨糊,不断有人被牵连,然后顺势加入战局。战事扩大的态势让人恐惧,星火燎原,拳头腿脚满车厢飞舞,很快就从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将全车变成了战场。

男孩向少妇的方向躲过去,双手护着头,少妇紧紧地靠车壁缩着。中年大叔弓起身子,护着他的本子,怕它们被人打散。老大爷的半块馍被人撞到了地上,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弯腰匍匐,在众人的腿脚之间搜寻,不时被拳头砸中,砸得涕泪横流。我抱着我的玻璃杯,蹲坐在小桌下面,只见身前拳打脚踢来来去去,像极了小时候看过的戏码。

这时,车厢一端有东西着了火。起初大家没有注意,但当火光伴随着烧焦的气味像鸽子一样飘飘悠悠地飞到大家眼前,混乱的斗殴迅速被突然的恐惧取代。

“着火啦,快逃!”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如梦初醒,涌向狭窄的车门,或者干脆从窗户跳窗而下。个别人张罗着救火,几乎没有人响应。我也被人们裹挟着,向门口涌去。人们呼啸着、拥挤着如滚滚洪流,夹在人群之中,很难向其他方向移动。男孩在我身旁,中年大叔却不走。

“着火了,快走吧。”我提醒他。

“你们走吧。”他说,“我得看着我的本子。”

“你傻啦,命都没有了,要本子还有什么用?”

“本子不重要,但我不能离了这车。”他忽然死死地抓住车窗处的车壁,不让人带走他,“你们不知道这车的重要,可我知道。我早就上车啦,比司机还早。我要救火,你们走吧。”

我几乎没听完他的话,就被人流带到了门口。车还在开着,虽然慢,但仍然能看到大地在门外流动,土壤、碎石与草像旋涡,快得让人晕眩。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厢,火光红彤彤,人群的面孔有无数种表情。热浪像恐惧一样强大逼人,身边的陌生人散发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我最后看了一眼中年大叔抓着车壁的身影,就跟着人群一起跳下了车,滚动着摔在大地上。大叔的身子像贴在墙上,像一面抓住旗杆的旗子,像一幅招贴画,映入我的脑海。

男孩和我摔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从疼痛与眩晕当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他的大背包还在车里,一下子哭了起来。他想追车跑上去拿,可我们的车厢早已远得不见了踪影。我们环顾四周,茫茫的旷野空空荡荡,长草延伸到天边,只有矮灌木有层层的变化。

天色逼近黄昏,天边的晚霞很壮丽。

我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我的旅伴。我竟把他忘了。这明明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我一下子跳起来,也想要去追车。男孩和我一起。我们两个惊慌失措的小人,顺着火车前行的方向,一直奔跑,跑得喘不过气,喉咙开始疼,火车也不见踪影。

这时,男孩忽然瞥见远处的一辆马车。他开始大声招呼,我也跳起来向马车的方向呼喊,我们的声音像两只松鼠的伶仃叫唤,但马车看到了我们,扭转了方向,慢慢向我们驶来。

马车最终在我们面前停下了,我们感到一阵狂喜。一个年轻人坐在车前高高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他戴着棕色的牛仔帽,穿着带穗的牛仔裤,一看就是个体面的牛仔。他和他的马车搭配得恰到好处,粗壮的车辕,小木屋似的车厢,叮铃作响的挂着的酒瓶。两匹马也异常神俊,昂首挺胸,咖啡色的皮毛光亮润泽。

“能不能搭我们一程?”我仰着头问他。

“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追火车,我要找我的旅伴,他要找他的行李。”我指了指男孩回答道。

牛仔点了点头,侧头往身后一指:“上来吧,我知道一条近路去附近的火车站,你们可以去那儿等。我们这边就一条铁路,你们在那儿等着,肯定能赶上。”

我们感激涕零地上了他的车,不想钻进车厢,就挤着坐在他身旁。他赶车的动作非常潇洒利落,皮鞭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口中的呼哨就像给马唱的情歌。马车飞快地驰骋,田野的风吹过我们耳畔,荒原延伸到天际,仿佛只有我们一辆车存在。

“你们为什么要坐火车呢?”他问。

“为什么不呢?你不坐火车吗?”我说。

“当然不。”他耸耸肩说,“我喜欢一个人。”

“为什么?”

“我不信任火车。火车总是出错。”

“出什么错?我怎么没遇到过?”

“你运气好而已。运气坏的时候,什么事都有。迟到,走错路,不在票上写的地方停车,还有霸道,走错了还不许别人说。我不喜欢火车,我只喜欢一个人。”

“一个人就不出错吗?”

“那倒不是,”他笑了,“但一个人只出一个人的错。”

男孩显然被他赶车的姿势迷住了,问:“你们都是自己赶车的吗?”

他骄傲地点点头:“那是当然。现在虽然还有铁路,但我预言,一百年以后准没有啦。”

“啊,没有火车?”男孩叹道,“那你们真可怜。”

牛仔无所谓地说:“彼此彼此。”

我想我还是喜欢火车,于是说:“在火车上,可以和很多人相遇,可以聊天。”

牛仔说:“和人相遇有什么好?我就爱去没有人的地方。”

“啊,没有人的地方?”男孩又叹道,“你去没有人的地方干什么?”

“好多好多事情可以干啊。因为没有别人干,所以我才有事干嘛。等我送完你们,我就去没有人的地方。我要建房子,我要拓荒。”

牛仔说着,拿鞭子指向天边,远处有镜子一样的一面湖水,银光闪闪,一群飞鸟迎着夕阳起飞,在紫红色的晚霞里飞成一片黑色的剪影。男孩看着远方,痴痴地陷入幻想。

火车站很快到了。一个很小的车站,人也不多。一个人在卖票,两个人在买票,三个人在候车。自动贩卖机立在中央,显得很宏伟。我谢过牛仔,下了马车。男孩似乎有点犹豫。

“其实,要我说,”牛仔笑眯眯地跟他说,“找旅伴得去找,找行李就算了。什么行李非找到不可呢?全不过是流水过身边。我带你去找真正的行李。路就是行李,你走走就知道啦。”

男孩再也不犹豫了。他用力对牛仔点点头,摆手跟我告别,坐在牛仔身旁,学着他赶车的姿势。他们呼喝着上路了,马车一骑绝尘,踏过寂静的草原,消失在风里。夕阳在天边,慢慢地落了下去。

火车站有极无聊的沉寂。我坐着等车,等了许久都不来。牛仔说这边只有一条铁路,无论如何都能截到我的火车。是它已经过去了,还是它停在了半路,要么就是车上的大火直接将车烧死了?我不知道。我无处可去,只得坐在原地呆呆地等着。我看不见我的火车,可是我有种隐隐约约的直觉,我觉得虽然大火很厉害,但它不会死,它还会来,会来接我。我不知道这是直觉还是希望,反正我坐着,无处可去。

身边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很多,火车站慢慢变热闹了,门口停了一些出租汽车,旁边增加了一个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里又摆上了一个租车服务台,来来往往的行人变得形形色色,很多人不再买火车票,直接租上一辆汽车,自己拿着钥匙。火车站原有的木头尖顶和带有罗马数字的大钟被圈了起来,四周立上了历史说明的牌子,开辟成了博物馆,一队小学生跟着老师走了进来,老师指着大钟和我说:你们看,人们曾经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等着火车把他们带走,除了坐着,什么也做不了,但幸运的是,我们现在不这样了。

我听了很诧异,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博物馆的一部分。难道火车过时了吗?我不相信。我仍然记得火车的很多好处,我不相信人们不需要它了。火车能坐多少人,马车才能坐多少人呢?站台上空空荡荡。小学生嘻嘻哈哈地走了,我还在原地坐着。也许牛仔说得对,火车总是迟到,迟到得超出人忍耐的限度,迟到一年两年很多年,但我知道我不能走。我还要找我的旅伴呢,这件事我不能忘了。

火车终于来了。我激动得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它看起来很强壮,开得也很快,我分不清它还是不是我原来乘坐的那一班,但它看上去很像,于是我跳上了车。

车厢很空,有零零星星的人,看着窗外吃汉堡包,他们的汉堡包都很大,像一场汉堡包盛宴。我在一节节车厢穿梭,不知道我的旅伴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旅伴在哪里吗?”我问一个很胖的男人。

他一边吃薯条,一边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吃这么大的汉堡包?”

“很大吗?”他诧异地反问。

“当然大啊,顶我们那儿吃的馍的三倍大。”

“是吗?这样的汉堡包我能吃四个。”

“真的?”我瞪大了眼睛问,“我认识一个老伯,一个馍都能吃好几顿。”

“那他怎么活得下去?”

“他……他大概只有你的三分之一胖瘦。”

我比着面前的男人,回忆着记忆里精干机敏的大爷。男人或许有三百斤,一个人坐了一排座,肉像摊在座上,面前的小桌子深深地陷进肉里。桌上的薯条像小山一样堆着。

他看着我的比画,面色漠然,问:“你们那儿人都这么瘦吗?”

“差不多吧。”

“你们真可怜。”

“彼此彼此。”我想起牛仔的话,有点不高兴地说。

他一边拿起下一个汉堡包,一边问我:“你刚才说你要去找人,要找什么人?”

“我要找我的旅伴。”

“他在哪儿?”

我说了一个地名。

“啊,我们到不了了。”男人回答,“今天太晚了,火车不会去那边了,你还是下车吧,如果不下车,火车会直接带我们到芝加哥去。”

“什么?”我惊讶道,“它不能这样!它许诺要带我过去的。”

“太晚了。它只能直接去芝加哥了。”

“可是它许诺过,它许诺过!”

男人不以为然地摊开手:“事情总会变的嘛。你不愿意,可以到芝加哥去申诉。”

“申诉有什么用?我要找我的旅伴。”

“没办法啦。太晚了。你只能去申诉。或者下车,等明天下一班车再碰碰运气。”

“哪里还有下一班车呢?”我绝望地说。

窗外开始下大雪,暴风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暴风雪。全世界成了一片银白色,连窗口最近的电线杆都看不清楚。房屋、树木、田野全都消失在席卷而呼啸的白色大风中,雪片如迷失的鸟群激烈地撞击在车窗上,玻璃起了雾,窗外积了厚厚的雪,让人看不清楚,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朝什么方向行驶,只觉得速度、速度,火车狂奔,暴风雪狂奔。天色已暗,风雪昏天黑地,遮盖大地上原有的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

我忽然心里一片气馁。我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我的旅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担忧地蜷缩在座位里,任凭漫天风雪卷走我的思绪。

“你找人干什么呢?”对面的胖子边吃边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说说吧。反正没事做。”

“说了有什么用呢?你又帮不上我。”

“反正没事做。”他说,“不如你讲你的事,我讲我的事。”

我又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累了。就算讲了,我们下车也还是陌生人,各走各的路。”

“那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说,“我们要是乡亲或者邻居,互相了解有助于建立人情,可是我们只是同坐一趟火车,下车了就各自分开了,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反正了解和不了解结果是一样的,火车终归是要到站的,我们终归都要下车,下车就不见了,什么也改变不了,还要费什么力气呢?”

他又摊开手,说:“可是到哪儿不都是这样吗?”

我真的累了,不想说话了,情绪很颓然,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我不知道我这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想去哪儿。我明明知道自己哪里也到不了,可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地踏上路。我想起出发以前亲朋好友每天的关心和呵护,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偷偷卷着包裹跑了出来。我只是被身体里一股隐隐的力量催促着,它是我的恐惧,我的填不满的需要。我看到我的生活就像这车厢一样,因为尽头的终点无法更改,所以仿佛一切都不值得再做。我害怕那个我终将面对的结果,可是我逃出来,却不知逃向何方。

我注视着夜幕,大风雪像时空转换的通道。在一瞬间,一个地名忽然闪进我的眼睛。它刻在一块木牌上,木牌挂在小站的屋檐下,屋檐点着一盏油灯。油灯昏黄,只照亮了风雪间无比狭小的一个圆锥。

我心里一惊,我知道,那就是我该去的地方。火车不停,可是它终究路过了这个地方。我立刻站起身,整个人趴在窗户上,用手在眼睛两侧揽成圆,紧紧地盯着窗外。

我看见了我的旅伴。他就在窗外,就在那里,就在原野的中央。他在大风雪里建房子,挥动着铲子,身体被吹得左摇右晃,然而手却一刻不停。风雪在他两侧急速飞过,气势汹汹。他在挖地窖,在挖很深的地窖,刨出被雪深埋的一样样事物,用双手捧着它们安置进地窖。他的身体看起来孤单孱弱,在风雪中好像随时可能摔倒,也没有人帮他,可是他挥动着铲子,一刻都不休息。拼命地挖,挖。

那一刻,我因敬佩而哭了。

火车在长夜里穿梭,四周不时亮起媚人的火光,总是一瞬,一瞬就消失。对面的胖子仍然在吃着东西,他的东西好像总也吃不完,而他吃了很久很久,还是一模一样的汉堡包薯条。

火车终于把我扔在了芝加哥。

一下车,灯光和广告女郎就将我包围起来,灯光色彩迷幻,让人看不见墙上的裂痕,广告女郎的长腿又美又光滑,短裙掀到露与不露的精确分界,过往的人们都舍不得转开目光。虽然是晚上,还是有很多人在大厅来来回回穿梭,黑色白色黄色蓝色绿色的肤色一应俱全。有大群人端着酒相拥而去,帅小伙搂着黑眼圈的姑娘,有人在吵架,一个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几个深蓝制服带着警棍的大家伙。我左右环顾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个一同下车的旅客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投诉,我跟着他走到铁路公司门口,发现小小的房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就退了回来。我不想去投诉,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混乱而荒凉,所有霓虹灯底下都有血迹,所有招牌底下都有整面墙的裂痕。我有点怕,只想离开。四周很喧闹,人来人往,响着音乐,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

刚出门,一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向我凑了上来。我下意识地向一旁躲开,满心的恐惧,他却和蔼地伸出手,指着一旁的汽车问:“坐出租吗?”

我看看他的车,惊魂未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打开车门请我上车,眨眨眼朝我笑笑。

“你是对的。”他说,“这城里有很多犯罪,你小心一点是对的。繁华和犯罪,这是硬币的两面,也这是艺术的两面,你要了硬币,就两面都要啦。一个人出门,小心一点是对的。”

我坐进车里,车在漆黑的街道缓缓前行。路灯不多,前方看不到风景。

“要去哪里?”司机问我。

“江村。”我说。

司机点点头,没有多问,发动引擎,我们就这样一路驶进了黑暗当中。

我又在路上了,我总是在路上。我为什么一直在路上呢?就为了那个永远也到不了的远方吗?

车穿过夜幕,穿过黑暗,穿过漫长而持久的过往与未来。我看到我的生命,我的死亡,我的永远也写不完的论文。如果真的有岔路该多好,如果我们真的能影响火车的走向该多好,如果罗马换一个名字该多好。如果不是条条大路都通向唯一的终点,也许我就会勇敢尝试,比现在勇敢得多。

我仍然想找到我的旅伴。他的身上有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谜。他也和我一样向终点奔去,他也知道他影响不了整列火车,但他一路上都没有我的恐慌。我想问他为什么。

汽车在空气里行驶,飞速穿行。黑夜如塞壬的歌声,从前方远远诱惑。我紧紧抓住车门,从车窗里看着飞速滑过的一切。我看到形状怪异的工厂,矗立在不知名的土地上,农民背井离乡,村子空空如也,风呼呼地吹,四周再次黑暗,黑暗尽头是非洲草原的帐篷,躺着头大身子小的孩子,眼睛大得出奇,手脚小得要命,他们看着我,目光留在黑暗里,如同烛火,风吹过西伯利亚的桦树林,车窗闪过高而直的树干,色彩绚丽的叶子,一排一排的红砖房,那些砖房像极了小时候我家附近的楼群,楼下有系着头巾的大婶,拎着乡下的蔬菜在卖。所有的风景在急驰的路上一闪而过,土地的气息穿透黑夜,从车门的缝隙透进来,钻进我的身体。我被速度压在座位上。

忽然,汽车慢了下来。我环顾四周,看到森严的巨石的房屋。汽车开始颠簸,路面是青石铺成,青石圆润,却上下起伏。墙角刻着字,字在深夜看不清楚。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司机回过头对我说。

“这是哪里?”

“这是你找的人住的地方。”他眨眨眼说。

我下了车,抬起头,一条石级延伸到墙里,通向看不清虚实的高高的地方。

阳光很温暖。滚烫的开水如一条透明的带子,笔直而柔顺地注入我的玻璃杯。注满了,我拧上盖子,拉开隔离门,走回我的座位。我的旅伴在安静地等我。

车厢仍然明媚而宁和。大家在看书,没有人说话。我将水杯放回到桌子上,冲了咖啡,拿出包里带的三明治,开始边吃边继续将书看完。我已经看到了最后几页,这颇让我有简单的成就感。笔记本仍然摊开在桌上,淡蓝色的字词对着窗外的风景,古老的符号记录着新式的路。

我算算时间,火车快要到站了。下了火车还要坐机场巴士,所以我要赶紧将行李收拾好。我吃完面包,将餐巾纸和水杯塞进包里。笔记本也合上,没了水的钢笔插回口袋里。笔记本的封皮有水车和乡间别墅,是我去村子里访问的时候顺便买的,女主人自己的手绘和制作,价格颇为不菲,但旅行者频频掏腰包。女主人是农妇,优雅大方,平时享受乡间宁静,种菜养花,靠卖蜂蜜、果酱、糖果和水彩画为生。我看着我的本子,它静静地躺在火车的小桌上,像一个异域的梦想,带着一股遥远的甜香。自来水是很重要的,我想。当然路更重要。还有书。还有树。还有诚实的数据。还有拓荒。独立的精神。忧患的贮存。顶住风雪。我要将这些都写下来,趁还来得及赶紧写下来。

我没有时间多想,车窗外已经看得见车站的影子。火车开始减速了。

我站起身,从顶层的行李架上取下大背包,拉开拉链,背包敞开博大的怀抱。我捧起身边的骨灰盒,又最后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木质的盒子古朴、简洁,没有贴照片。我将它静静地放进背包,小心翼翼,拉上拉链,将包背在身上,随着人流走下车厢。

背包在肩上,沉甸甸的。

三天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医院。主治医生看着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住院部有明文规定,私自离开超过8小时即算自动出院,后面排队入院的人还有千军万马,少了谁也不打紧,自然有人补上来。我已经偷偷离开一个月了,按理说,根本就不能再住进来。

“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我们医院还开不开啦?啊?”

主治医生一边高声骂我,一边帮我填住院登记卡。他显得气势汹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心软。他不想显得心软。可是其实我知道他是心软的。他今天见到我几乎落泪了,我想他一定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他还同意让我住院,一定是怕把我再放出去,很快就真的死了。其实我住下来也可能很快就死,所以对我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王大夫,我同意做化疗了。”

“嗯?”他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看着我。

“我同意做化疗了。”我又说了一遍。

“想通了?”

“嗯。”

“不怕掉头发了?”

“不怕了。”

“这就对了。”他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头发掉了毕竟是小事。积极治疗,好了以后,头发还能再长。”

“无所谓了。”我说。

“怎么想通了的?”

“我出了一趟远门。去找一个人,去走他走过的路,去问他一个问题。”

“谁啊?”主治医生放下心,又低下头,一边飞速写着密码一样的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

“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用尽一辈子去了解我们脚下土地的人。”

“哟,这么神秘,谁呀?”

“我的旅伴。”

“你的旅伴是谁啊?”

“我的旅伴就是我的旅伴。”

“没法跟你说话。”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跟我闺女一样,净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你说你好歹也是名校高才生,怎么也跟中学小女生似的?”

“我是说真的。”我认真地说。

“哦?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到他公寓的时候,正好赶上他心脏病突发,正捂着胸口喘粗气。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可是没用,他还是去世了。”

主治医生这一下停了下来,相当惊愕地看着我。我眼前仍然有那个夜晚,那最后的相遇,那匆匆忙忙的惊恐中的会面,还有回国后在他亲戚家将骨灰盒摆上茶几时手指颤抖的瞬间。我不想叙述这一切,还好主治医生并没有多问。

“回来就好啊。”他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好好治病。”

我点点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向病房走去,手里夹着脸盆拖鞋病号服。

“可以看书写字吗?”我问。

“最好多休息。”

“可是我只有这最后几个月的时间了,我的论文还没写完呢。”

“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他转过身,向我怒气冲冲地吼着,“你自己都不想治好,故意砸我们饭碗来的是吧?”

我抿了抿嘴,点了点头。能写到哪儿算哪儿吧,只能这样了。我把脸盆拖鞋放在病床旁边,换上衣服,掏出背包里的四五本书,偷偷塞进抽屉。我要抓紧时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

我仍然忘不了那个晚上最后的时刻,当老人弥留之际,呼吸已经平静下来,眼睛仍然意识清醒地四处环视的时候,我问他想要什么,他的目光投向书桌上摊开的纸,我去拿了过来,上面是他没有完成的研究手稿。我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要写,终点就要到了,写了又能走到哪里呢?写了能改变这个国度吗?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他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交替向前的动作,做到一半,手指就坠落了下去。

能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吧。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远方。这是我的理解,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已经永远无法求证。

同类推荐
  • 归去来(大结局)

    归去来(大结局)

    唐嫣、罗晋主演年度热门青春大剧《归去来》同名小说。萧清、书澈、缪莹、宁鸣等人因为家庭、理想、爱情等种种原因相聚美国,成为海外留学生中的藤校精英后,从象牙塔走向社会,一步步完成蜕变的故事。书澈和缪盈本是情侣,没想到两人父亲有利益往来,为求避嫌而强迫二人分道扬镳。萧清在几人中是个另类,她深为清廉的父亲自豪,并坚持只享受自身的劳动成果。面对身边所有人的质疑,以及母亲车祸带来的生活压力,毫不退缩。她的品格终于赢得了周围人的尊重,以及与书澈的爱情。经历洗礼的几个年轻人,从象牙塔走向社会,都收获了成长,一步一步完成蜕变,对人生、对价值的理解回归了正确的轨道。
  • 乌苏里船歌

    乌苏里船歌

    旭日高过街津山的山顶,暗蓝的黑龙江泛起粼粼波光,大地渐渐变得和煦。傅占祥站在船头,冰冷的身体却感觉不到温暖。黑龙江右岸的街津山上,成材的大树早已伐光,在傅占祥的记忆里,似乎就是眨眼的工夫儿,曾经茂密的山岭只剩下些低矮的灌木,因缺少雨水,枝叶萎靡,落满尘土。山脚下就是他生活的赫哲渔村,面向莲花河几排低矮的土坯房。生产队会计拎着铜锣,拐拉到村口,他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上到黑龙江与莲花河交汇的河口那块凸出的大石砬子上。生产队会计敲响了收工的铜锣。
  • 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

    中国第一部长篇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以描写战争为主,反映了吴、蜀、魏三个政治集团之间的政治和军事斗争。在广阔的背景上,上演了一幕幕波澜起伏,气势磅礴的战争场面,成功刻画了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周瑜、关羽、张飞等脍炙人口的人物形象。
  • 蛇吻谜案

    蛇吻谜案

    煮剑山庄位于大别山脉的某处,依山循势而建,气势甚是恢宏。庄主上官九雄,曾凭借手中七尺青锋,会遍了大江南北的无数成名耄宿,竟是全无败绩。正当上官九雄声誉如日中天之时,他却出人意料地在大别山择地修建煮剑山庄,过起了隐士般的生活。不过上官九雄虽然退隐,却非不过问江湖中事,每年秋末之时,这位煮剑山庄的庄主都会发帖邀请武林中的一些成名人物前来山庄做客,煮剑论道。这一日,煮剑山庄的会客厅内,便有两名客人,坐在紫檀木椅里,一个是年约二十许的年轻捕快,另一个是一名三十开外的佩剑汉子。在他们的对面,庄主上官九雄正襟危坐,他年约五十余岁,红面长髯,目光炯炯,依稀可见昔年叱咤风云的气度。
  • 人生百态:小说系列(套装共4册)

    人生百态:小说系列(套装共4册)

    一个彝族年轻母亲向我们昭示的,信念在命运中的强大力量三个孩子,上万里的人生之旅。洞彻世相百态亦嗔亦笑,烛照民族性格画心画骨一部触及灵魂的人心史,一曲透彻心灵的世道歌《青春野蛮生长》以文笔幽默,语言诙谐,快节奏的叙述,流畅至酣然,塑造了一个经典的人物形象,草鱼身上带着一种讨人喜欢的坏。他的身上,凝聚了80后一代叛逆,自我的特征,以及青春期少年独有的青涩,懵懂,迷茫,自以为是,他的经历和心路历程引发一代人的共鸣。
热门推荐
  • 最强无限之万界穿越

    最强无限之万界穿越

    我叫杨龙,一次意外让我觉醒了只有在小说之中存在的异能,而且我的异能有些不太一样,穿梭各个位面,很怪异的异能,不过这次穿越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 龙魔记

    龙魔记

    格斗士唐龙,比赛中遭人暗算,灵魂穿越到了异界。以兽之武脉修习上古武道,却引来杀身之祸。唐龙奋起反击,从此踏上修神之路……
  • 阳阳狂想曲

    阳阳狂想曲

    无始无终的宇宙中,在远古人类进入太空之前,太阳系动荡不安……
  • 春秋诗话

    春秋诗话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狼情倔爱

    狼情倔爱

    从小寄人篱下受尽欺负,却没有抱怨过。
  • 毛诗多识

    毛诗多识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流离的萤火爱情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
  • Letters to His Son

    Letters to His Son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原来我很爱你

    原来我很爱你

    你一个不经意的温暖笑容,点亮的却是我的整个世界。木浮生最受期待的暖心力作盛大回归。有人说,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连光阴都是美的。桑无焉一直小心收藏着的一个秘密,是那些长久萦绕在她耳边的唯美韵律。穿过人潮人海,世界的另一头,有一个人随手泼墨,就能将她带入盛开的玫瑰园。她一直好奇,是谁能赋予文字如此鲜活的生命?直到她遇到了苏念衾……他有着一双世界上最动人的眼睛,执笔便能勾勒出最缠绵的感情。虽然他的高傲冷漠让她退却,他的善良和才情却让她深深沦陷。
  • 道清万本

    道清万本

    一个少年捡到道经《道清万本》还发现,自己以前认为中二的一个群,里面的管理和某些群员都是修道之人,从此走上修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