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绮歌迅速换好衣服走出屏风,狠狠地瞪了易宸璟一眼:“往这里跑什么,炫耀你换衣服快吗?”
“当然不是,闹出这么大动静总要问问是怎么回事,也好想想下步该怎么说、怎么做嘛。”易宸璟回过身,看见白绮歌绯红未退的双颊时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按理说与白绮歌已经有过鱼水之欢,现在不过是误打误撞看见半遮半掩的身子而已,完全没必要如此尴尬。似乎在他心底,眼前的白绮歌并不是曾经承欢身下的女子,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他熟悉却不了解,想留在身边却不愿玷污的人。
换衣服的时间不能拖太久,白绮歌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经过告知了易宸璟,同时也诉出心里的隐忧。
“我怀疑那诏牌是易宸暄盗来的,反正那小侍女早就逃之夭夭无从对证。至于太子那边,大概也是被人以锦昭仪之名诓骗了吧。”慢腾腾收拾好换下的衣服,白绮歌望着地面出神,贝齿轻咬薄唇,“如此看来这次事情极有可能是易宸暄与左丞相联手设下的圈套,真没想到,连左丞相也开始提防你了。”
易宸璟摇摇头:“未必。左丞相在权术智谋上远不如五皇兄,右丞相才是他眼中最大的敌人,想来合作也是只见一半利处,真正想要借此事置你我于死地的,唯有五皇兄了。”
“不管主谋是谁又是谁想要针对你,当务之急是尽快洗清罪名、摆脱困境。”白绮歌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谨妃手里当是有确切证据才敢这样肆无忌惮闹开的。倘若皇上信以为真,你和太子的处罚都不会轻,更严重些甚至有可能让你前番隐忍藏锋毁于一旦。”
负手沉默片刻,易宸璟忽地抬手帮白绮歌正了正衣襟,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无辜获罪是不是很委屈,很恼火?”
要委屈恼火也不是现在,以前在他的憎恨之下遭受的苦难比这要煎熬百倍,如今些许波折根本不值一提。白绮歌长长地舒了口气,看向易宸璟:“即便被认定有私通之罪也不至于赐死,只是不想见你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流水——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写字。”
易宸璟执着的目光一直落在白绮歌的面庞上,听她字句清晰,品她气若幽兰,看她眉头紧蹙。
白绮歌身上散发着不引人注目却真实存在的耀眼光芒,他也是最近才发现她的铮铮傲骨,她的过人智慧,以及远胜寻常女子的坚强勇敢。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白绮歌连红绡也不能与之相比,近在咫尺才看见的光芒太过诱人,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据为己有。
没错,据为己有,如此珍宝……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她的利用价值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见她落水时会不顾一切冲下去,为什么刹那间那样惊慌害怕,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若是工具,坏便坏了,只当白忙一场,她却不同。
事实上他更在意的是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自然而然说出口,没有任何不对劲的感觉,仿佛……他本就把白绮歌当成独一无二的妻子一般。
她的忍耐,她的竭尽全力,她的一切都在眼中,不知怎的,漆黑的夜里经常想起的人不再是红绡,而是她。
这算什么,动情吗?若是动情……
忽然被抱住并不是第一次,然而这是易宸璟清醒之时第一次不带任何反面情绪的主动行为,白绮歌有些发愣,下意识地抵着他的胸口轻微挣扎。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怕。”近乎低喃的声音缭绕耳边,易宸璟特有的气息与白绮歌的一瞬惊诧两相纠缠,抚在腰间脑后的手掌轻柔沉稳,“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如果这算是表白,那倒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她明白,易宸璟的温柔不是为她,而是为她的利用价值。贴于颈间看不见的嘴角苦涩地翘起,白绮歌闭上眼睛,额头轻轻靠在宽阔的肩膀上。
真也好,假也好,爱也罢,恨也罢,易宸璟想怎么做都可以,那是他的自由。就算这一切全是一出戏,她依旧无法抗拒——这辈子她犯了一个大错,让她万劫不复的大错。
她爱上了毁她身心、曾让她恨入骨髓的男人。
她爱上了易宸璟。
这般温顺的白绮歌显然出乎易宸璟的预料,微微低头,片刻前还敢抬脚踢他的女人安静得仿若睡着,看惯了的伤疤也沉默着,让人不忍打扰。
“这次事情结束后我想跟你好好谈谈,有重要的事对你说。”白绮歌下定决心,等风波过后就告诉易宸璟有关红绡公主遇害的真相,届时他要恨也好要杀也好,只是不想再瞒他,看他日夜受煎熬。
“殿下,该出来了,拖太久怕要遭人疑心了。”外面的太监叩了叩门低声道。
“好了,该怎么应对你心里有数,在父皇面前谨慎些。”易宸璟拍拍白绮歌的后背深吸一口气,“谨妃那边我会想办法牵制,既然五皇兄摆明了要对付我,我也没有继续忍声吞气的必要。绮歌,反击要开始了,以后类似的肮脏圈套只会多不会少,你做好准备了吗?”
白绮歌扬起嘴角点了点头,澄净的眼中毫无惧意。
也许易宸璟不会成为她的天下,但她会竭尽所能给予他想要的天下,壮志豪情如他,本就该是这中州之王,人中之龙。
重新又回到寝宫正殿,遥皇已经听完谨妃与太子二人各自的说辞,他粗黑的长眉拧成一团,神情比刚才严肃了不少。依谨妃话里话外的意思,白绮歌与太子之间早有私情,若不是有知情下人暗中禀告,还指不定要瞒到什么时候。假如谨妃仅靠一张嘴空口无凭,遥皇也不会相信这些风言风语。早在宴席上见白绮歌第一面他就开始留心易宸璟这位联姻的妻子,很快便从陶世海的汇报里发现她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是聪明的,并且懂得分寸。
“谨妃先说恰巧撞见,后又说有下人暗中通报,朕该信哪一句才对?”遥皇坐在方桌边,不露声色地说道。
谨妃慌忙跪在地上,头颅低垂:“臣妾先前所言是为了保护禀告的下人免遭毒手,还请陛下明察。另外除了人证之外臣妾尚有物证,方才去湖边之前早命人前往敛尘轩与东宫两处核实,现在人证物证应该都到了。”
“既然到了就传吧,要查就趁早查个明白。”遥皇命令道。
陶世海应吩咐把寝宫外候着的两人带入正殿,看其装扮便知是常侍宫女。
眼看谨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白绮歌不得不为自己打算。微微躬身向谨妃行了个礼,白绮歌声音沉稳,听起来心平气和:“谨妃娘娘刚才说人证物证俱全,现在人证已确定是讹传,却不知物证为何?”
“搜到什么东西都拿出来。”谨妃沉着脸不搭话,一肚子火气都撒向与素娆同行而来的两个宫女身上。两个宫女垂着头战战兢兢将几样东西捧到谨妃面前,谨妃挑着眉梢看过之后又把东西放到方桌上,斜眼看着白绮歌一声冷笑:“皇子妃口口声声喊冤,那这些东西又是什么?皇上您看看,这盖着太子印玺的玉骨扇上写的什么淫词艳曲?若是清白关系,皇子妃怎么会藏着它?还有这封桃花笺,宣纸染得精致,花香扑面,可书写内容简直不堪入目!”
遥皇拿起玉骨扇又看看信纸,舒缓的眉头渐渐紧皱,显然对上面所书文字大为反感,然而口风却还是向着白绮歌的:“太子生性好玩,平日里又多吟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流传出三五件兴起所作丧志之物不足为怪。朕还有不解,谨妃说这信是皇子妃所写,可有证据?”
“当然有。皇上对照这些看看,笔迹是否一模一样?”将几页写满字迹的宣纸推到遥皇面前,谨妃趾高气扬地抬起下巴,语气里满是不易察觉的狠毒,“这几页纸是从皇子妃房中搜来的,同样的笔迹足以证明这封信就是皇子妃亲笔书写。”
白绮歌倒吸一口气,目光紧紧盯在桌上。
那几页纸上的字的确是她看书时随手写的,平时就放在内堂,被那两个宫女搜去算不上奇怪。怪的是那封信笺,没有人比白绮歌自己更清楚她从未写过那种东西,可眼前字迹一样、所谓不堪入目的情信又是从何而来?
太子比白绮歌更沉不住气,眼神一乱,匆匆走到榻前向那封信看去。半张着嘴惊讶许久才失声道:“我根本没见过这封信!”
“换成是谁都不会承认的。”谨妃耸耸肩。
易宸璟使了个眼色,白绮歌会意,走上前拿过信笺与宣纸逐字对比,果然发现蹊跷。
信笺上字很少,语句读起来有种不通顺的牵强感,而且信里的字都能在那几页宣纸中找到。白绮歌心下了然,这是有人故意模仿她笔迹写出的伪造情信。只可惜这个发现不能当成洗脱罪名的证据,与信中语句一样,单凭推测就下结论过于牵强,难以服众。真难为想要陷害她的人了,能把字迹模仿到这般程度,恐怕连白绮歌本人都要自叹不如。
用不着开口相告,白绮歌的反应已经告诉了易宸璟结果。沉吟片刻,易宸璟忽地露出笑容,表情镇定自若:“先不论信是不是绮歌写给皇兄的,我想问谨妃娘娘几句话——这些证物是早就得到还是刚才搜来的?如果是早就得到的,那么谨妃娘娘又是通过什么方法获得?莫非敛尘轩与东宫的下人中有您的耳目?父皇最厌恶前朝后宫暗中争斗,谨妃娘娘不会不知。可如果是刚才搜来的就更说不通了,在没有这些证据之前您就能确定绮歌与皇兄私通进而埋伏捉奸?还有,两位宫女刚把证据带来您就十分肯定哪件来自哪里,难道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本宫……本宫……”谨妃结结巴巴想要狡辩,可易宸璟挑出的漏洞对她而言可以说是致命的,根本无力辩驳。
一边是无可置疑的情信,一边是谨妃话中纰漏百出,遥皇有心偏袒白绮歌却也无法忽视那封桃花信笺。要知道后宫的鸡毛蒜皮看着事小实则事大,更何况谨妃的兄长是大遥左丞相,为官近二十年,门生遍地,根基牢固,想要无视证据单独处罚谨妃必然会招来左丞相及其党羽在前朝胡闹。
遥皇重重地敲了敲额角,一脸疲惫显出苍老神色,语气也倦怠不少:“行了,朕被你们闹得头痛欲裂。谨妃协理六宫掌管法度,行为做事不免过于谨慎,听了些风言风语就信以为真实属情有可原,不过依朕看,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都是些别有用心之人闹腾出来的。既然都解释清楚了也就没必要再追究下去了。这都过了子时,太子留下,其他人没什么事就都退下吧。”
遥皇这么说便是彻底断绝这件事再追究下去的后路,对白绮歌的偏袒之意赫然。谨妃虽不甘心也只能憋回肚里,倒是易宸璟和白绮歌离去得潇潇洒洒,令人生气。
其实哪有什么潇洒呢,对白绮歌而言,被推入湖中险些遇害,即便是没受伤害也闹得浑身冰冷发抖;对易宸璟而言,则是心有余悸,恍然间眼看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却也无能为力。
人心,最是难以掌控。
离开时遥皇特地让公公取来厚厚的披风给白绮歌搭上,本来还想叫步辇将二人送回去的,无奈白绮歌借口坐不惯坚持要步行回敛尘轩,遥皇只得应允。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轻雪,漫天纷纷扬扬,冷清的宫路上两抹身影并肩而行。看得仔细的话就会注意到,那是一个男人半搀着瘦削的女子,扯起衣袖为她遮风挡雪。如此体贴温柔的易宸璟多多少少令白绮歌感到意外,她还以为那天去逛集市会是他唯一一次展现温暖的一面。只是不知道,当他了解曾经发生在红绡公主身上的悲剧后,还会如此刻一般吗?
“我去校军场见了云钟缙。”
突兀的一句话,让易宸璟蓦地停下脚步。
“见他做什么,不是都已经问过了吗?”拍去肩头的雪花遮掩一瞬间的不自然,易宸璟重新又恢复步伐,目光有意无意地避开白绮歌。
他想躲,她却不容他逃避。白绮歌横身拦在易宸璟面前,仰头看着他冷峻的面容,表情里是他读不懂的深邃:“你早猜到云钟缙有所隐瞒,所以才留他活到现在,不是吗?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逼他开口?是怕知道真相忍不住会杀了我吗?”
“胡言乱语,我看你是掉湖里吓糊涂了。”易宸璟推开她瘦削的身躯,隐隐有些恼怒。
被人猜中心思的感觉非常不好,换成是谁都会恼怒,更何况这件事涉及红绡,直接指向他想了解却又没有勇气面对的事实——如果白绮歌真的是害死红绡的元凶,他该怎么做?
杀,不舍。
忍,不甘。
白绮歌很想拉住他,结果只是站在原地看他远去的孤零零的背影,语气清淡得近乎无味:“是我引红绡公主入了埋伏,侮辱她的人也与我有关。而最后,她是为了救我才被人害死的。”
预料中的怒斥甚至打骂并没有到来,易宸璟站在不远处依旧背对着她,握紧的拳因过于用力而令骨节青白。看得出,他是在极力忍耐。
“我答应过不再骗你,也希望你能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胸口似乎有些凉意,白绮歌紧了紧披风,那缕寒凉依然未去,只得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请你继续保护白家,我该做的事一件不落都会做好,事成之后你若保证不再牵连旁人,我愿接受一切惩罚,任由你处置。”
易宸璟还是不言不语。
这些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最初互相憎恨猜疑时他们不就说好了吗,她只是谋取天下江山的一件工具,以她的能力换白家安宁。待到他君临天下一统江山时,白家再无束缚,她最好的结局是返回昭国,最坏的,则是偿还昔日罪债。
说到底,付出这么多,她什么都得不到。
“你真的是小莺歌吗?”易宸璟沉默良久,终于哑哑地开口。
白绮歌低头浅笑。说不是他信吗?难道要告诉他自己是遥远时空的一缕幽魄借尸还魂的?别说是他,若非发生在自己身上,连她都绝不肯相信这种事。
迈开脚步和僵立的颀长身影擦肩而过,白绮歌声如轻烟,语焉不详:“我就是我。”
至于她究竟是谁,安寻昔、小莺歌,抑或是白绮歌,谁又说得清呢?
那之后一连数日易宸璟都不曾踏入徽禧居,每日沉浸在出征前的准备之中,长随身侧的战廷忍不住提醒过他几次许久不见白绮歌了,他也只挥挥手充耳不闻,直至某天下午满手满脚冻疮的玉澈抹着泪走进书房。
白绮歌病了,病得不重,却让所有人揪心。
入宫以来她很少有休息时间,从最初被易宸璟百般折磨到后来劳心劳力,那样虚弱的身躯一直勉强维持支撑着,可人终归不是铁打的,那天被推入湖中受了风寒,回到敛尘轩后便发起高烧且久热不退。易宸璟匆匆赶来时,人已经是昏睡不醒。
“素夫人叫太医来看过,开的几服药都喝了也不见起效,太医说小姐的病是心绪沉郁所致,非药力能及。”冻伤未愈的玉澈心急如焚,抱着白绮歌滚热的手掌泪水不断,“都是我不好,不该胡乱闹脾气,万一小姐有个三长两短……”
“她不会有事的。”易宸璟淡淡打断,“我会叫其他太医过来。你只要照顾好她就行,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尽管告诉素鄢。”
玉澈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犹豫片刻后咽回肚中,垂着手侍立一旁。
易宸璟还没想好该怎样面对白绮歌,好在她睡着了,不然他连来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他很想来,一直都很想很想,见不到她的那种空虚之感无以言表,然而他一直极力拒绝的真相被白绮歌残忍地说了出来,他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那些恨与不忍折磨着他,令他几近狂乱。
起身想要离去时,目光掠过妆奁,倒扣的书籍将易宸璟的视线黏住。
寻常女子的妆奁都放些胭脂水粉、珠钗配饰,白绮歌却不同,朴素的妆奁上堆满了薄厚不一的书籍,细细看去,竟然都是有关排兵布阵的兵法韬略。
“小姐病着时还在看这些书,她说……”玉澈吞吞吐吐道。
“说什么?”
看了一眼床榻上不省人事的白绮歌,玉澈咬咬嘴唇,又是两大滴眼泪滚落:“小姐说,殿下马上就要出征了,她的时间不多了,可是还有好多事没做……”
时间不多……她当真以为他会杀了她报仇吗?易宸璟哑然失笑,笑容里是几许自己才品尝得到的苦涩。
他怎么会杀她,怎么可能狠下心杀她?!
纵是那份异样的感情难以评断,事到如今她还以为他同当初一样冷酷无情吗?伤她都不忍,又何况取她性命……
苦笑如黄连入口,易宸璟无力地挥挥手:“你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陪陪她。”
玉澈点点头,三步一回头磨蹭着离去,只留一身黯然气息的易宸璟守在白绮歌的床榻边,沉默得犹如石像。
他轻轻抓起她滚烫的手掌,热得如火一般。
“我早看出云钟缙没说出全部事实,起初留着他本是想威胁你,没想到你会那么大胆,居然不知死活跑去找他。”低低一声叹息,易宸璟伸手拂过红热的面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声音沙哑,“你怎么就看不懂呢?我不问是不想继续追究下去,追究到底对你我都没好处,你非要逼我把你当仇人看待吗?红绡已经不在了,如果连你也……那我在昭国那十年岂不是毫无意义?”
昏睡中的人自然不可能听到这些肺腑之言,也只有在她听不见时易宸璟才敢毫无顾忌地吐露心声。
“好像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连杀你报仇这种事都想得出来,你是有多嫌恶我?倘若是曾经的你,或许我能横下心为红绡报仇,可我现在根本分不清你是谁,我只知道你不是小莺歌,至少不是害死红绡的那个小莺歌。既然你都把那些过往忘了又何必担起罪责,我们之间除了彼此憎恨就不可以有其他的吗?哪怕是相互利用也好,我真的,不想再伤害你……”
四位医术最好的太医轮流出现在敛尘轩,这件事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不为别的,就因这是风头正盛的七皇子所下的命令,且是为了他那其貌不扬的丑陋正妃。
各种奇珍药材从遥皇的蕴珍阁源源不断送入徽禧居,有遥皇手谕在,白绮歌醒来之前四位太医都不敢擅自离开。白绮歌的病好得倒是快,作为交换,四位太医满面憔悴,看她醒来就差激动得痛哭流涕了。
浑浑噩噩昏睡期间也不知都有谁来过,半点记忆都未曾保留,然而白绮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似是心事终了,如释重负,也不知道这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问玉澈,玉澈摇摇头,只说这些日子都是易宸璟在身侧照料陪伴,其他一概不知。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尽管醒来后看到的易宸璟还是那般平静如常,从他来探病、照料的举动便可知,红绡公主的事大概算是过去了。
又或者她的利用价值比自己想象的更高,高到足以让易宸璟伪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真相如何白绮歌也懒得去揣测,她还要忙着尽可能多地熟读兵法书,毕竟这是冷兵器战争的古代,想要在沙场上取胜还得靠排兵布阵。
“你就不能休息休息,非要把自己熬垮才高兴吗?”看着难闻的药汁放在案上已经凉透,易宸璟拧着眉头颇为不满。
“哪来的时间休息?”白绮歌反问,头也不抬地在纸上勾画修改着兵械草图,“再过几天就要启程北征了,路上根本没法想这些东西,尽早凯旋比什么都重要。”没得到回答,白绮歌略微停顿抬头:“敬妃娘娘她们都安排好了吗?你不在宫中这段时间她们太过危险,还是送去安全地方为妙……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在想些事情。”嘴角一抹淡笑轻绽,白绮歌恍然觉得,那笑容似乎掺杂了太多的困惑与矛盾,看得她想要伸手抚开他眉间的沉郁。
易宸璟决定,北征之前他要了结一些事情。
恩怨,爱恨,再不让那些烦扰随他一生,也随她一生,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出征前三日,易宸璟忽地消失了一整天,然而敛尘轩里没人说些什么,这些年来大家都习惯了这一天他的失踪,谁让这日子特别呢?
这天,是红绡的忌日。
皇宫北侧有一片红枫林,是易宸璟回到遥国第一年遥皇作为生辰贺礼赏赐的,每年他都会来这里一次,并且仅这一次,固定的某天。他骑着马在枯枝交错的林中穿行,到达红枫林深处目的地时却发现早有一抹朴素的身影站在那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素鄢?你怎么在这里?”易宸璟翻身下马,刚想伸手掸去素鄢肩头几片雪花,蓦地想起这是在红绡墓前,手掌在半空停留片刻后收回身侧。
素鄢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眼中的犹豫之色,浅淡的笑容依然温暖如春:“殿下每年这一天都要来红枫林,我只是先来打扫一下,顺便带些酒过来。在风中站的时间太长易感风寒,喝些酒暖暖身子,多少能好些。”
易宸璟向她身后看去,一座孤零零的墓碑被擦得干干净净,前面放着一壶酒,两杯盏。
那墓碑下是一座衣冠冢,看起来半新不旧,碑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剑锋刻下的几个苍凉遒劲的大字尤其惹眼,爱妻红绡之墓。
素鄢见易宸璟呆呆站在墓前纹丝不动,沉默有如死水,她无声轻叹,拿起另一只杯盏倒酒自斟,呛辣的液体划过唇舌,不知为何竟有一丝苦涩。
“殿下还记得红绡公主的相貌吗?”
易宸璟落寞浅笑:“自然记得,昭国引以为傲的月蓉公主,多少男子爱慕的对象。”
“那红绡公主的一言一行呢?与殿下在一起的那些事呢?殿下也记得如此清楚吗?”
“我……”张口欲答,易宸璟却忽然发现,他脑海里存在的红绡并不如想象那般清晰。记得她的许多言行,可那都是常人有之的,并不特别;记得与她在一起的事,回味起来又觉不如以前那般强烈思念。甚至,想想红绡的面容,也有了几分模糊。
突如其来的慌乱占据心间,易宸璟仓皇狼狈,连喘息都是战栗的。他不敢相信,曾经爱至深情入骨的女子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难以追忆,他的许诺呢?他的痴情专一呢?他的至死不渝呢?为什么连那份心疼都不那么真实清楚了?为什么,出现在他记忆里最多的人不再是红绡,而是白绮歌?
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个转身,一个回眸,刻印心底的,再忘不掉的,是她。
时机成熟,看着神情痛苦、茫然不知所措的易宸璟,安然胜过心疼。素鄢微笑着,声轻如水:“殿下爱着绮歌妹妹,不是吗?”
“不是……不是!”易宸璟重重的一拳捶在墓碑上,痛苦闭眼,仍旧无法驱散脑海中那抹淡然而坚强的身影,“今生今世我只爱红绡一人,白绮歌……我不过是在利用她……”
真的只是利用她吗?那为什么会因她受伤生病而心痛?看她与易宸暄纠缠不清时的怒火中烧又是为何?
易宸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意外,苦笑一声,目光有些散乱:“让我一个人静静。”
素鄢放下酒杯站起身,踩着一地潮湿的枯叶顺着原路往回走,走了十几步后犹豫停住,轻柔的声音也不知易宸璟是否能听见。
“有些痴恋不过是对失去东西的偏执,及至真正珍贵的东西再消失不见才会发现,原来曾经执着的并没有那么重要。”
脚步声渐远,易宸璟颓然地坐在地上,肩背靠着冰冷的墓碑,眼前萧索一片。
“红绡,我若负你,你会怪我吗?”
没有易宸暄来烦扰,没有对易宸璟的防备,这几天白绮歌的睡眠出奇地好,有时日上三竿还未醒。这天仍旧一样,睡意连绵如潮水,一直处于疲惫紧绷状态的精神难得放松,白绮歌索性纵容自己睡个昏天黑地。
浅睡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那是十分敏锐的直觉才能觉察到的,缓缓睁开眼,白绮歌当机立断一枕头摔了过去。
“干什么?”易宸璟恼怒地皱起眉头,突如其来的木枕砸得他的额头生疼。
“我还没问你干什么,盯着别人睡觉很有成就感?你是不是心理扭曲啊?”白绮歌抱着锦衾翻身坐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又不是没看过……”揉着额头小声嘟囔一句,易宸璟的表现完完全全像个孩子。这样的对话他并不讨厌,甚至多少有些喜欢。或者说他不愿看白绮歌冷若冰霜的表情,如此真实的她才是他想看见的。拿过桌上的包袱丢到白绮歌手里,易宸璟挑了挑眉梢,“我说过要带你出征,你忘了吗?试试衣甲是否合身,总不能让你穿着衣裙跑去战场吧。”
论脸皮厚度白绮歌自知比不过易宸璟,当着他的面又不能更衣,包袱丢到一旁又缩回棉被中:“还有话说吗?没有的话出去。”
“有。”
“说!”
自然的神情忽地消散,易宸璟失去先前的干脆,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我……我昨天去看红绡了。”
牌位还是什么白绮歌没有多想,随口“嗯”了一声聊以敷衍,然而易宸璟的话题没有就此终结,声音反倒越发低沉。
“许久没去看她,有很多话要说,坐了一整日才回来。今年雪大,枯叶又多,光是打扫就用了小半天的时间……”
“你到底想说什么?”意识到易宸璟满嘴废话,白绮歌不禁有一丝好奇,打断他的话后用狐疑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这不像他,从没有什么事让他这般犹犹豫豫难以说出口,并且还是涉及红绡的。
被白绮歌一打断,易宸璟似乎颇为无奈,低着头沉默半天,忽地攥住白绮歌纤细的手腕:“北征回来,你和我一起去拜祭她,如何?红绡从小就把你当妹妹一般看待,你要是能去看看她,她定会十分高兴的。”
不过是去拜祭红绡公主罢了,至于这样吞吞吐吐吗?白绮歌的怀疑不减,仍是带着询问的意味看着易宸璟。
被人盯着的感觉不好受,几度挣扎后易宸璟长长地一声叹息,自嘲地笑笑,而后看向白绮歌的眼神直接而坦率,再不掩饰。
便是遮掩得了一时又怎能沉默一世?他要说的连自己都觉得震惊不已,可偏偏发生了,似乎宿命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顺带把白绮歌也牵扯进他的宿命之中。
既然已经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那么,不如不要放她离去。
“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无关交易或是约定。绮歌,我需要你。”这算是表白了吧,告诉她留下不要走,无论日后他是否为大遥君王,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这一刻他希望能前嫌尽弃,一切重新开始。
只是,她不懂。
白绮歌蛾眉微皱,抽回手:“答应为你谋划江山,我自然会说到做到,不需要你学易宸暄假装什么柔情,你我之间除了交易还有其他东西吗?”
给他的回答平淡,却足以瞬息冻结易宸璟的所有心绪。
他伤她太深,话说得太绝,而今纵有千种后悔她又怎会相信?易宸暄卸去伪装已经让白绮歌绝望至极,即便贪恋易宸璟片刻的温柔有那么一丝心动,终归还是怕了。
未曾得到还好,不知失去之痛;得到却又失去……
再不敢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