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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白绮歌是在将近午夜时醒来的,头脑还是有些昏沉,伤口却不那么痛了。她睁开眼就见清俊略显消瘦的面颊紧贴着自己的额头,熟悉的气息将她彻底包裹。

“我睡了多久?”她沙哑地开口,声音虚弱无力。

易宸璟没有回答,低下头轻轻啄着她干裂的薄唇,手臂将她瘦削的肩头箍得更紧:“明早我们就去灵芸城。”

这是在说她已经很严重,严重到让他不得不放下战事的程度了吧?牵扯起嘴角勉强露出笑容,白绮歌冰凉的手指抚上染血的战甲。那血迹早已干涸,可想而知他在这里待了多久,而她又睡了多久。

失血过多的症状便是无力、昏厥以及寒冷,白绮歌冷得快要麻木了,纵是被易宸璟抱在怀里仍然觉得冷彻心扉。可她不敢说,易宸璟那般失落的表情她从未见过,她怕说出来会让他更难受——不管他是为谁而难受,总之她看了便也跟着心疼。她对易宸璟的感情是没有半点杂质蒙尘的,哪怕他曾经伤害过她、摧残过她,可当他展现出痴情与善良的一面时,她还是把持不住沉沦情海。

只是不知他心里那份感情是否如她一般清晰干净,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终于熬到天明时分,陈安一身尘土走进营帐报告说马车已备好。易宸璟片刻都不肯耽误,抱着白绮歌走出帐外。

其实那哪里算得上是马车啊,不过是用粮草车拆下的结实木板拼凑出的小车子,粗糙简陋,四壁漏风,但总好过骑马颠簸经历风沙吹袭。乔二河细致地铺好毡毯薄被,抹了抹发红的眼眶,嚅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脸上惨白无色的白绮歌被抱到车里。

车轮滚动时,乔二河还是忍不住哭了。毕竟年少,也没人指责什么,谁能说得准日后还见不见得到那位风华绝代的皇子妃呢?

易宸璟始终沉默着不怎么说话,马车走出百余丈,白绮歌淡淡开口时他才有了些表情。

“让将士们都回去吧。”

“什么?”

白绮歌费力挺直身子靠在易宸璟的肩头,抓着他温热的手掌轻叹:“我听得见,他们,在送行。”

易宸璟推开车门向后回望,倒吸一口凉气——营地内外,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竟是将士们自发来给白绮歌送行。连他都不曾有过的待遇,白绮歌在将士们心中是何种地位可想而知。

一同赶往灵芸城的还有四百二十七位伤兵,轻伤的搀扶重伤的,还有些更危重的挤在几辆粮草车上面,一行人就这样慢慢向灵芸城行去。伤口本就无法愈合,稍有较大的动作便容易撕裂,故而众人虽着急却不敢骑马飞驰。易宸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除了魔怔似的一遍遍唤着白绮歌的名字确认她并没有昏睡外毫无办法。

数日后,灵芸城遥遥在望,四百二十七这个数字却已经去掉了十九,而鸿雀原辽阔的大地之下,又多了十九具期盼着魂归故里的尸骨。

战争,胜了,只有大遥君王一人胜了而已。

“大将军,有些不对劲。”还有半日即可到达灵芸城时,周参军忽地敲开车门,满脸凝重,“灵芸城那边我看到有隐约的火光与黑烟,我们走了大半日也不见任何城中居民,总觉得怪怪的。”

易宸璟伸出手指放在嘴角,示意周参军噤声。怀中,白绮歌安静地睡着,而他的手掌手腕处,一片鲜红。

易宸璟小心翼翼地把白绮歌安顿好,走出马车,顺着周参军所指的方向皱眉望去。果不其然,热闹的边陲重镇灵芸城异常安静,平日挂在城头的平安灯笼也不见了,只有几缕淡淡的黑烟袅袅升起,随风消散。

“周参军,你先去打探打探是否出了什么事,遇到意外莫要起冲突。”

“属下领命。”周参军一人一马一阵烟尘,转眼便成了一个小黑点,其余的人马仍在缓慢前进。

那是易宸璟最后一次见到周参军。

天黑的时候,距离灵芸城已经很近,易宸璟叫来陈安,后者对眼前的状况也十分困惑。然而周参军一直没有回来,流血不止的士兵们也实在不能再拖了,一行人只有继续前进一条道路可选。

及至到了城门前众人才终于明白,灵芸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参军!”一个躺在粮草车上的伤兵最先发现异常,带着悲愤的哭腔指向城门高处。

入夜了,月光清亮,周参军的尸体就那样静静地悬吊在灵芸城城门顶,身上的衣衫和轻甲已经看不出本色,只见到红而近黑的脏污以及地面一摊黏稠的腥臭。

易宸璟听闻惊呼着跳下马车,也被这场面惊得半晌无话。再透过城门口向内看去,整齐的房屋犹在,满地的凌乱狼藉却丝毫看不出这是灵芸城,那个曾经热闹干净的平和小镇。几处火光将熄未熄,缕缕浓烟就是从火堆中升腾起来的,与跳跃的微弱火苗相比,整座城更加安静,安静到死寂的地步,悄无声息。

陈安愣愣地向前走着,茫然的目光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活物,没有足以证明这座城还活着的迹象。满地的菜叶、破碎的衣衫以及随处可见的血泊表明,这座城市遭到了惨无人道的突袭。

可是,人呢?灵芸城的百姓在哪里?不管是死是活,至少让他看见一具尸首啊!

“陈参军,小心有诈……”相距不远的士兵好意提醒。话音未落,陈安忽地一声扭曲的悲吼冲破了灵芸城异样的死寂。扑通一声,七尺男儿重重跪地,朝向大街一侧长跪不起。

脚步沉稳无声,衣角血光潸然,易宸璟第一个走到陈安身边,他也是继陈安之外第一个发现灵芸城大街广场那座小山的。

尸山。

满满的,由大大小小的尸体堆积而成的尸山。

几百或是几千根本无法计数,满眼的月光银辉与黑红的血色相互纠缠,汇聚成流的血河汩汩地流进排水沟渠,经过曾经欢快走过的大街小巷,只是再没有稚童笑闹,没有佳人歌喉,更没有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三三两两的议论,只剩尸体,尸体,还是尸体……

“怎么了?”觉察到外面的气氛异常,白绮歌努力爬起推开车门,还未来得及四顾张望,温热却战栗的手掌便覆在她的眼上。

“不要看。”

哽咽的声音令白绮歌心颤。

“人呢,灵芸城的百姓?为什么这么安静……”血腥味钻入鼻中,白绮歌忽然明白想要的答案是什么,那样浓烈的腥臭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散发出来的,而是许多。或者,是整座城的百姓。易宸璟的颤抖似乎感染了她,瘦削冰凉的身子也止不住地发颤。她固执地推开温热的手掌,没有看向血腥味传来的方向,而是看向易宸璟,眸里有着赤红血丝:“是霍洛河人,还是……易宸暄?”

轰隆隆的关门声代替易宸璟做出了回答,一众人仓皇回望,只见许多年不曾挪动的灵芸城城门被硬生生关上,四百余伤兵全都成了笼中囚。

“中了埋伏。”低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易宸璟拔出剑,雪亮的剑光与锐啸铿鸣同声共气,“陈安,陈安?你给我站起来!”他一脚踢在陈安背上,失魂落魄的陈安这才强忍着悲痛站起。易宸璟把白绮歌抱出马车放在马背上,一挥剑斩断马匹的束缚:“陈安,你听着,过会儿若是交上手你必须把皇子妃藏好,绝不可让敌人发现。”

一旦被发现,白绮歌的结局将不堪设想。

“又想丢下我吗?”听得易宸璟的吩咐,白绮歌咬咬牙滑下马背,用尽所有力气抓住易宸璟的衣袖,“就知道你这人说话不可信。也不想想,既然对方是事先埋伏好的,你以为我藏到哪里能不被发现?与其躲躲藏藏窝囊死去,我宁愿……宁愿死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的确,能血洗灵芸城等待他们走入陷阱,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只有伤兵没有战士,又如何与之对抗?就算运气好找到地方藏身,在这座已然死亡的小镇里想找到她还不容易吗?升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们已是困兽,根本毫无退路。

“这是霍洛河族最后的复仇吧……”看着远处渐渐走近的矮小却粗壮的身影,易宸璟竟露出一丝苦笑。

危急关头白绮歌并不惊慌,这是她与其他女子最大的不同之处,慌有什么用呢,解决事情要靠脑子和胆量,而不是尖叫与泪水。大致确定对方的情况后,白绮歌拉了拉易宸璟:“他们人也不多,我看应当不超过百人,无非是欺负我们这一群都是伤患罢了。如果能找个易守难攻的点以守为攻,想要全歼他们应该不成问题。退一百步讲,能拖延时间等萧将军他们来灵芸城会合也比坐以待毙强。”

“霍洛河族凶猛彪悍,战场上你见识过的,想要防守没那么容易。”易宸璟轻叹一声扶住摇摇晃晃的白绮歌,也很快镇定下来:“陈安,带着人往后撤,找个方便的地方先守好——陈安?”

征军中公认脾气最好的参军陈安今天不知怎么了,自踏入灵芸城起就魂不守舍,一向谨遵军规的他居然没有理会主将易宸璟的安排,而是在所有士兵惊讶的目光注视下走向那一排执着刀剑的敌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携带着滔天的愤怒。

“陈安,回来!”易宸璟的怒喝没能阻止陈安的步伐。奇怪的是,对面的敌人似乎没有杀他的打算,走到近前也只是用鄙夷的目光与嘲讽的冷笑当作欢迎。那情形,好像堂堂大遥参军是他们受排挤的同伴一样。

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易宸璟握住白绮歌冰凉的手掌,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陈安,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如刚才一样,陈安根本不理会易宸璟的问题,冒着火光的双眸直直地看向设下埋伏的霍洛河敌人,死攥的拳头微微颤抖:“为什么?明明说好只杀主将的,为什么要杀我大遥无辜的百姓?!”

陡然的变化让所有遥军伤兵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安。

那些话的意思……他早知道这里有人埋伏,并且这些人与他相识。可那些人是霍洛河族的士兵啊,一个遥国参军怎么可能与敌人有所关联?!

易宸璟不动声色地握紧长剑,长臂平伸直指陈安,表情淡而无味:“枉萧将军几次向我举荐你,说你忠肝义胆、有情有义,可当大任,却不想竟是个卖国求荣的卑鄙无耻之徒。”

“你闭嘴!”激动的陈安才不管易宸璟是什么身份,回头便是一声怒喝,“我陈安是大遥子民,流的是大遥血脉,若是早知他们会伤害城中百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纵容!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要不是你们这些皇子天天争来争去,为了皇位阴谋不休,大遥岂会有今日的局面?!”

皇子相争与他有什么关系?除非他也在局中充当着谁的棋子,而诸位皇子中迫不及待想要置易宸璟于死地的,不言而喻。

“原来你是五皇子的手下。”隐藏的关系豁然明朗,白绮歌也不由得怒由心生,“帝位归谁自有皇上决断,与北征有何关系?你知不知道,因你一人背叛卖国,这满城百姓都遭受了无辜的杀戮,还有你身后四百多名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要因你枉死!你算什么大遥子民,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被白绮歌厉声斥责,陈安变得越发激动,然而他没有辩解,而是用另一种方式证明着自己的忠诚——对遥国,对体内流淌的血液,而非哪一个人。

事先埋伏的霍洛河族士兵早知道陈安是背叛者,虽然瞧不起他却也没有过多提防。当陈安猛然拔刀架在其中一人脖子上时立刻乱了套,嘲笑的眼神转瞬化为紧张与惊慌:“你!猪猡,干什么!”

“蒙术王子是吧?让你的人退后,全部退到城外!”锋利的刀刃前进半寸,在被挟持的霍洛河男子颈上割出一道伤口。陈安目光凶狠,往日温和的形象荡然无存,“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一群霍洛河汗国士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地看向被挟持的霍洛河王子蒙术。后者显然不是个干脆利落的人物,眼中神色激烈地变换片刻,最终还是颓然挥挥手命众人退下。陈安押着蒙术边走边退,一直退到易宸璟身前,对面霍洛河士兵也相应退回灵芸城北门处,这么远距离就算想发起突袭亦够时间防御了。

“往城南走,出了城是大平原,他们想追就没那么容易了。”

敌人就在不远处,没有多余时间询问详情或者追究责任,易宸璟二话不说组织众人向城南移动。只是这四百多人都有伤在身,速度怎么也提不上来,连走带跑耗了许久才见到灵芸城紧闭的南城门。

城南也有霍洛河士兵守着,但人数不多,陈安照旧以蒙术为人质喝令对方退到一旁。目光掠过被留下的几匹马时一亮,面上有了几分喜色:“去把马牵来。大将军和皇子妃先走,其他人……轻伤的各自选匹马逃命去吧:重伤的,愿走便走,愿与我留下垫后的去找几件趁手的武器,能守一刻是一刻。”

“城已破,守之何用?你想带着大家送死吗?”易宸璟不理解陈安的安排,皱着眉低声道。

陈安苦笑着耸肩和众人一起推开城门,一身懒散劲儿又似往日一般:“我守座死城干什么?你以为我想死,还是拉着一群兄弟一起死?大将军,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些人伤的伤残的残,一起逃能逃多远?与其都死在一起,不如给能逃走的多些机会,日后活着的话给大家烧几张纸叨念几声也就够了。”陈安深吸一口气收敛正色,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愧疚,“陈安辜负了萧将军与大将军的期望,致使霍洛河族血洗灵芸城,连累数万无辜百姓,这罪孽洗是洗不清了,如今唯愿大将军与皇子妃能逃脱追击,替属下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一声闷响,一蓬血花飞洒,霍洛河王子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易宸璟脚边,死不瞑目的双眼暴突而出,不甘地望着寂寥的夜空。

“属下的妻儿老小都在五皇子手里,请大将军无论如何救他们逃离魔掌,来世当牛做马,必当报答!”陈安将一只锦囊塞给易宸璟后,洒脱地一扬手,带着热血的刀刃平指向前,被压迫半生的脊梁骨终于能挺直站稳,做他想做之事。

身后,没有士兵骑上马,没有人选择逃亡,残破流血的身躯全部跟随陈安傲立着堵在城门口,为年轻的征军主将筑起最后一道防线。而他们的目光均是一样的,坚定无畏,豪情万丈。

四百人死,换两人生,这是北征之路,是茫茫的鸿雀原上最后一场战役。

没有动情的劝说,没有热泪盈眶,易宸璟默默地抱着白绮歌翻身上马,定格在众人眼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双手抱拳,薄唇紧抿,而后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他还不能死,为了自己,为了白绮歌,也为了那些因信任他、追随他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人们。

他日江山染血又或盛世欢歌,就当成是对他们的祭奠吧。

蒿草茫茫,天地一线,日升月落,夜去昼来。

纵马狂奔一整日,耳畔仿佛一直响着喊杀挥砍声,几日几夜不曾好好休息的易宸璟疲惫至极。除了记得要保护怀中女子之外几乎失去所有的意识,便是连身在何处、后方是否有人追击都不清楚。

又一次夜幕降临时,身下的马熬不住倒下了,筋疲力尽的易宸璟也好不到哪里去,躺在蒿草丛里再挪不动步子。

“睡吧,换我守着你。”耳畔温柔软语,脸颊一丝微凉,易宸璟最后动了动手指,沉沉地闭上眼睛。

哪怕睡去,他也不忘紧紧牵着白绮歌冰凉的手掌。

原野风声呼啸,风停时则万籁俱寂,白绮歌就趁着风停的短暂时间侧耳细听。听他呼吸均匀,看他眉头舒展,脸上便会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他太累了,一直一直保护着她,当她的屏障,她的避风处,她无可取代的守护者。

那么至少他安睡时,让她来守护他。

手指已经凉得失去知觉,背上的伤口仍然在流血,本色纯白的衣衫大半都被染红,如同绽开一朵象征死亡的妖冶之花。白绮歌挪动身子躺在易宸璟的臂弯里,头枕着温热的胸膛,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温暖,让她不至于冻僵。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感觉得到。

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与易宸璟的未来,好也罢坏也罢,多少还有个盼头。而今这身体就快要化为尸骨长眠地下,许下的诺言再也实现不了,那种遗憾无法言喻。

她死了,谁为他画下阵图指点江山?

她死了,谁给他倒杯清酒对酌笑饮?

她死了,谁帮他倾尽所有谋划帝位?

她死了,谁陪他踏遍乾坤袖手天下?

“我不想死……”低声呢喃,没有眼泪,却如泣如诉。

想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

灵芸城孤零零地矗立在鸿雀原上,当北征的遥军凯旋再度入城时,迎接他们的只有残肢断臂,腥臭扑鼻,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萧百善坐在城头呆呆地望着帝都的方向,胜利的喜悦全然不见。身旁的乔二河哭没了眼泪,失了魂似的倚着冷硬的城墙,满手都是血污泥土——他几乎翻遍了所有尸体,只为再见一眼那张温和笑着的残花容颜。

终是没能如愿。

谁会想到霍洛河尚有残兵逃走呢?谁又会想到,那个叫蒙术的霍洛河王子居然带人悄悄绕到遥军身后,血洗了灵芸城并铺下天罗地网等着易宸璟出现呢?萧百善没想到,梁宫没想到,恐怕连霍洛河汗王都想不到。

“霍洛河人把所有士兵都困在城中,那些士兵抵抗很久还是败了,我看有一个大概这么高的男人和一个受伤的女子被特别挑出来,审问几句后就推进了火堆里……”浑身破烂的瘦小男人抖个不停,向萧百善说起自己的所见时带着哭腔,“要不是我躲进箱柜里躲过一劫,只怕这会儿和那些士兵一样都被乱棍打死了。军爷,军爷你要为我们灵芸城的百姓报仇啊,我的两个孩子还不会说话就……”

后面又哭着说了些什么萧百善根本听不进去,他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大将军和皇子妃死了,被埋伏于此的霍洛河士兵烧死了。

千算万算算不到天数人命,那对龙凤终是没能逃过这一劫,一同死在了战争的尾巴上。而他还要走下去,回帝都,回皇宫,去向皇上报告胜利的喜讯与残酷的事实。

“二河,起来,去给大将军和皇子妃鞠个躬吧,皇子妃一直把你当弟弟一样对待。”萧百善推了推表情麻木呆滞的乔二河,叹了口气,“这次回去我也该解甲归田了,只可惜不能请大将军与皇子妃喝上一杯,宁老板留下的酒我可是当宝贝似的收着呢。”

“萧将军,我怎么觉着,皇子妃还活着呢……那么好的人,老天爷怎么忍心就这样送走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这倒是,名将红颜都见不到白头了……”

风吹过,由北向南,捎带着北征胜利以及七皇子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入遥国帝都。一时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有颂赞,有惋惜,更多的则是漠不关心。遥皇一恼火病倒了,也不知是因着失了儿子还是因着损了一员名将,无奈之下只好将政事暂时交给五皇子代为处理。这一决定又引发不小的风波,太子有名无实,多少人都私下猜测遥皇会不会废太子重立。最有可能取代太子的五皇子易宸暄对此却绝口不提,反而主动提出追封七皇子为北昭王、安国大将军。每每谈及早亡的皇弟也都是一脸悲伤,唏嘘不止。

许是都沉浸在一统中州的喜悦中,整个大遥国竟无人注意到,温文尔雅的五皇子在祭拜亡者的仪式上露出一抹微笑,阴鸷而满足。

“你确定七皇子已经死了?”幽静的小院内,面色急切的中年男人煞是破坏风景,惹得易宸暄不耐烦地皱眉。

“谁告诉你老七死了?”易宸暄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了杯茶,他嗅着茗香,挑起嘴角一抹冷笑,“算他命大。陈安临阵倒戈挟持蒙术给他闯出一条活路,他和白绮歌一起骑马逃走了。好在我安插在灵芸城的人手利索地善后,没让萧百善那帮人看出端倪,否则你我那点儿勾当早晚被人捅出来。”

左丞相可没他这么悠闲淡定,弓着腰在院里走来走去,一头汗水细密地渗出:“现在你我是没事,等七皇子回来可怎么办?”

“你以为我让人传出老七和白绮歌已死的消息是为了什么?为了给自己安慰?他身边除了白绮歌之外没有任何能帮忙之人,想要回到帝都谈何容易?如今全国上下都以为他死了,这时冒出个男人自称七皇子根本不会有人相信的。”易宸暄胸有成竹的目光中满含自信,似乎对左丞相的愚昧很是费解,“再说,在灵芸城没能要他的命,我就不能换个地方继续吗?天高皇帝远,北方那些地方的官员不少都是你的门生,你的人脉加上我的手下,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左丞相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秀美的面容:“你是……打算暗中追杀?”

易宸暄淡淡饮茶,不置可否,旁侧侍立的绝色男宠眸中有一丝厉色转瞬即逝。

苏瑾琰明白,易宸暄已经不相信他了,私下勾结霍洛河王子在灵芸城设下埋伏的事他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不然他绝对会想尽办法提前通知易宸璟,又怎会让易宸璟身处险境九死一生呢?

可惜,明白得太晚,知道得太晚,而今他只有沉默等待的份了。

仰头看看天空,炎热的夏季就要开始了,更多无法预测、越发猛烈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乱世惊涛中,可还有那位惊才绝艳的七皇子一席之地?

皇宫沉浸于喜悦与沉重两种矛盾气氛的同时,千里之外,逃亡仍在继续……

易宸璟这辈子从未这么疲惫过,一觉醒来睁开眼居然已是一日两夜以后,天边朝霞绚烂如火,温暖的日光洒落身上,带来新的力量与精神。

“绮歌?”拍拍怀中女子苍白的面颊,易宸璟轻声低唤,视线触及单薄的身躯下那一大摊血迹时心里仿若刀绞。碧绿的草叶都被血染红了,连着那身本该洁白如雪的衣衫一起粘在白绮歌的皮肤上,血红与雪白的对比让人触目惊心。

几乎失去体温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知道白绮歌还活着,易宸璟稍稍安心。

“能坐起来吗?我得给你重新清理一下伤口。”

“你睡着时我已经自己清理过了,不碍事。”白绮歌艰难地起身,她的脸色比先前更加惨白,笑容也是十分勉强,“这地方蒿草茂密,就算有人追来也不容易发现我们,当务之急要想法子联系上萧将军他们才行,万一那些霍洛河士兵追来,我们当真是毫无反抗之力了。”

茫茫原野里想搜寻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是而易宸璟也不着急离开,他急的是白绮歌的伤势。又白白浪费掉两日,依着军医所说,她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了,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饥肠辘辘却找不到东西充饥,想要离开又没有坐骑,便是在昭国做质子时也从未遇到这种困顿的情况,易宸璟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白绮歌则倚在他的肩头,闭着眼听他一声声的低语。

“有陈安的锦囊在,想要扳倒易宸暄就有了铁证——到底是个细心人,易宸暄与他往来交流的字据都留着,包括勾结齐涛雇佣杀手杀害郑将军,借巡夜的机会把那三十个假冒巡守的士兵毒死伪装成自杀,还有私下与蒙术约定以你我性命换蒙术一族活命……”易宸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白绮歌搂得更紧,“我知道易宸暄想杀我,却没想到他如此狠毒,北征这么重要的事他都敢从中作梗,倘若被父皇知道绝不会轻饶他。”

“所以他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阻止我们回去。”

易宸璟苦笑:“那是自然。想不到那些设下埋伏的霍洛河士兵竟然也是易宸暄安排的,知道我们还活着,他必然会派出人马追杀,回头去与萧将军会合的路上应该已有埋伏。看来我们只能往前走了,并且大城镇不能去,那里人多眼杂,极有可能潜伏大批易宸暄的耳目,太过危险。”

“没什么区别,小村小寨耳目倒是少,可是弹丸之地突然出现生面孔未免惹人关注怀疑,危险程度不相上下。”

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易宸璟疲惫地揉揉额角,再度解开白绮歌的衣衫查看伤势。那道伤口渐渐开始出现肿胀化脓现象,流出的血液颜色也不再那么新鲜了,情况显然不乐观。从灵芸城出来一路向南狂奔,易宸璟隐约记得再往前走应该有个驿路小镇,那里说不定有医庐大夫,就算解不了白绮歌身上的毒,能缓解一下伤情也是好的。

他本想背着白绮歌走,无奈白绮歌死活不同意,最后大眼瞪小眼对峙半天才达成协议,能走时一起走,走不了或者遇到危险时,白绮歌所有意见作废,易宸璟扛着她跑。

这大概是两个人故意营造出的轻松气氛,他们都清楚,前路艰险,生死未卜。

那一段时间可以说是白绮歌所经历的最提心吊胆也是最安心的时光。两个人走在陌生的土地上,躲过一波又一波追踪而来的敌人,即便在小城山村里借宿也要提防随时出现的险情。可偏又觉得无所谓,易宸璟稳稳地牵着她的手,无关身份,无关地位,无关她是否对帝业前途有什么利用价值,这就够了。

唯独此时她确信,自己是易宸璟的妻子,而非棋子。

易宸暄布下的封锁超乎二人的想象,从灵芸城往南的各个城镇几乎都可以发现其手下的追杀者。易宸璟根本不敢暴露身份寻求帮助,能做的就只有悄悄去请大夫为白绮歌治疗,而后失望地看大夫们摇头离去——白绮歌的毒,竟是无人能解。不过也并非没有好事,在逃亡至一座小镇时二人遇到了一位江湖郎中,那郎中看起来邋遢散漫,眼睛却是极毒的,不仅一语道出白绮歌是因中毒才导致如今的情况,还拿出一瓶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交给易宸璟,极大程度地阻止了白绮歌的伤口继续恶化,也为他们拖延时间去寻找能解此毒的人提供了消息与机会。

西楚之地,有山青冥,若能得山中毒医相助,天下无不解之毒。

彼时二人一路逃亡至中州东北部,距离遥国帝都近,距西楚之地远,而易宸璟得知有人能救白绮歌的消息后毅然决然折拐方向,带着她往西方奔去。

西楚大概算得上中州最神秘的地域,因着地势高、山脉多,长年寒冷又难以种植庄稼,所以人烟稀少,倒是不少亡命之徒聚落求生的好地方,自来就象征着危险与荒凉。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易宸璟定然不会带白绮歌来如此危险的地方。可那江湖郎中说得很清楚,普天之下能救白绮歌的就两个人,一个是施毒者即易宸暄,另一个便是西楚青冥山内隐居的毒医沈御秋。

不去,白绮歌只能等死。

毕竟没有逃避追击的经验,尽管易宸璟千般小心仍旧难以彻底抹消踪迹,易宸暄派来的杀手阴魂不散地追在身后,摸索着蛛丝马迹一路追至西楚与梁郡的交界处。在芦苇荡里躲了整整一天,将近傍晚时,靠着好心百姓的指点,易宸璟和白绮歌终于找到愿意送他们渡河的艄公,用白绮歌典当钗饰的碎银打点后就等着船来人走。

过了这条河,对面就是西楚之地,亦是满怀希望之地。

“再坚持两天,想来那毒医这么有名,找他应该不难。”易宸璟双臂环着不停发抖的白绮歌,心疼地收紧手臂。那位江湖郎中给的药马上就用完了,在此之前必须尽快找到毒医。他不想再看白绮歌受苦,看她明明浑身冷得颤抖还嘴硬说没事——没事的话,她又怎会动不动就昏死过去?

白绮歌本不想说话,她的体力几近耗竭,每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筋疲力尽,然而视野里一叶孤舟出现在茫茫的河面上时仍忍不住抬高音量:“船……船到了……”

那船便是她的命,是她后半生能够继续伴随于易宸璟身侧的决定性因素,纵是不惧生死,此时也期盼着船早些到来。

易宸璟也看到了那条船,第一时间扶起固执不肯让他背着的白绮歌走出芦苇荡,向船头划桨的艄公挥手示意二人所处的位置,那艄公见有人挥手便调了调方向,直奔着二人的身影划来。

一切看似顺利,当二人距离小船尚不足十丈远时,易宸璟甚至放心地认为再没什么危机险阻,却忘记了刚才那一挥手不仅仅能让艄公看到,同时,一直在搜寻他们的敌人也可以遥遥望见。吆喝声响起,火光渐近,艄公一脸迷茫地看着不远处忽然出现的一群精壮男子,浑然不觉易宸璟的脸色阴暗低沉。

“行船!”易宸璟与白绮歌几乎是异口同声。

艄公被他们一喝,下意识地撑动长浆,刚刚才靠岸的小船悠悠地退离岸边,眼看就要回到宽阔的河面之上。易宸璟见白绮歌虚弱得无法再加快速度,索性一咬牙把人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向小船飞快地奔去。到达岸边时,小船已离开岸边大概有一丈远,天色暗淡看不清水下的情况,易宸璟只好放下白绮歌用力把她推上船,待白绮歌上去后才倒退数步猛然冲刺,借着惯性跃入船内。

“趴下!”白绮歌被他一推险些摔倒,勉强爬起正要回身,颀长的身躯忽地压在她的背上,而后便是几声锐啸,伴着水花四溅与闷响。

白绮歌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背上的伤口仿若撕裂般疼痛,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生怕易宸璟发觉压到她的伤口起身避开——她听得出来,后面追击的敌人放箭了,这种要命的时候绝不能露出身子,不然只会落得万箭穿心的结局。

呼喊怒骂声渐行渐远、此起彼伏,亏得艄公颇为机灵,躲过第一波箭雨后立刻使劲撑起长浆以最快的速度驶离岸边,待到敌人执火挽弓赶到时,船上三人的身影早已湮没在氤氲的水汽之中,眼看到手的猎物再次逃跑。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几十次侥幸逃生了,从灵芸城到西楚,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白绮歌甚至怀疑,自己身体里的血真的足够流这么久吗?路,总像是没有尽头,可她依然坚持着,哪怕对什么毒医并不抱希望,只因易宸璟在她身边,风风雨雨,不离相守。

就算结局难逃一死,至少陪他走到最后。倘若有幸活下去……有些事情,也许就不那么重要了。

昏沉的头脑不着边际地乱想着,过了许久白绮歌方才蓦地察觉到一丝异样,鼻腔里,满是血腥味。

“你受伤了?”滚在喉咙里的声音略带沙哑。

半晌,易宸璟淡淡地嗯了一声,有气无力,温热的身体终于从白绮歌背上挪开,留下一片颜色鲜艳的血迹。

白绮歌用手撑着船板半坐,温热黏稠的液体染上手掌,她知道那是易宸璟的血,却没想到会那么多,在两人身体之间形成一小摊血洼。细细看去,宽厚的胸膛上锋利的箭镞露出足有寸余,血就是从那被刺穿的伤口汩汩流出,有如载舟之水,经流不息。易宸璟的脸色有些发白,这情况白绮歌并不陌生,与她一样都是失血过多的症状,然而她的伤有药顶着还不算太严重,挺过这么多日日夜夜她仍旧顽强地活着。可易宸璟却不一样,他的伤,太重了。

“别乱动。”白绮歌试图用手按住伤口,可那不过是徒劳无功,她残存的力气根本不足以压迫血脉减少失血,偏偏易宸璟连这时也不肯安静地躺着,迅速失去温度的手掌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是我连累了你。”

“少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能影响到我吗?”白绮歌手忙脚乱地撕烂衣衫堵在伤口处,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不过是被射了一箭而已,别弄得生离死别似的,我拖了这么久不还是活着?”

实情如何,他们二人谁不清楚呢?她这么说也仅仅是给易宸璟和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绮歌,你有没有怪过我,当初那样伤你恨你?”

“那时吗?恨不得你死。”伤口的血怎么也止不住,白绮歌渐渐失去力气,眼前,耳中,缥缈如梦,竭力维持清醒也是徒劳无功。冰凉的手慢慢地停下动作,易宸璟的血是热的,她的心却是凉的。

上天很公平,给了谁风华绝代、才智无双,那人便注定不会长久于世。如易宸璟,她认为该成为中州王者的男人,一生两世唯一能打动她心弦的男人,他强悍不失温柔,冷酷不失理智,纵是幼年生活使得他有着极度敏感的神经质,可无法掩盖的光芒终究在中州大地上留下一道异彩。

这么说来,便是死也不足为过。自此,他不会再有失败,后世都只道一代名将皇子将军是中了险恶的埋伏才英年早逝的,如同一个传奇永存。

想着,便轻笑安和。

易宸璟还是舍不得放手,指尖碰触到白绮歌脸颊上那道他亲手刻下的丑陋伤疤,眼中几许黯然。昔日他痴恋红绡,为此深深伤害白绮歌作为复仇,而后当他发觉自己的心不知何时开始牵挂于她时,那道伤疤变成了他的罪。他倾其一生也无法弥补的愧疚,事到如今任何补偿都没能给她,反而累得她屡次濒死,似乎上天令他活着,就是为了让白绮歌受苦一般。

如今,终是完结之时了吗?亏欠她的,看来这辈子再也还不上了。

他缓缓闭上眼,滑落的手掌搭在白绮歌的腕上,长长地吐息。

“能和你死在一起,足矣。”

那是多久的一段记忆啊,从恨到爱,从怨毒入骨到相看两不厌,一个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的落魄皇子,一个怯懦胆小却鼓足勇气向他告白的青梅竹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埋下这场姻缘劫数的呢?

白绮歌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易宸璟自己并非他所认识的小莺歌,更不知道要如何让他明白,自己那样一个对爱情毫不在意的人在遇到他后颠覆了所有,情愿为他背负罪孽,与他同生共死。

从未有过的惊慌蔓延心间,长发浸染血红,面颊紧贴胸口,白绮歌伏在易宸璟身上瑟瑟发抖。耳畔的心跳声宁静温和,让她逐渐心安、困倦。

“宸璟,与你相遇,我不曾后悔半分。”

呢喃如弱风细雨,随着河水被船桨搅动的哗啦声汇聚成最后的声响。一叶孤舟荡漾河面,舟上表情安和的年轻男女似是睡着了,紧握的双手容不得滴水渗入,许是受了那样密不可分意念的影响,他们身下的血泊也无私地接受着对方的血液,最终融合到一起。虽深浅不一,或鲜艳或暗红,却终归是在一起了。

浮生寂寥,短暂空洞,他有着质子十年受辱的过往,有着痛失所爱恨她入骨的曾经,而她沐水而来,顶着同样的躯体不同的灵魂再生此世,与他展开恩恩怨怨纠缠不休的半生情缘。这样的两个人一起走过多少、经历了多少,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又或者,除了他们之外根本没人了解。

有谁后悔过吗?

也无人知道。

船头,艄公歪着头呆立半晌,惋惜地叹了两声,钻到低矮的船舱里取出一张草席盖在二人身上。撑着长浆向前瞭望,夜幕下的水雾迷蒙氤氲,描绘出远处高山隐约的轮廓,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客官,西楚到了……”艄公自言自语,在小舟靠岸前解下易宸璟腰间的钱袋掂了掂,心满意足地跳下船,再不见踪影。

西楚的寒冷远非遥国帝都能及,当遥远的都城正是炎热的夏季时,这里却冷如寒冬。伴着黑夜降临的大雪纷纷扬扬,染得西楚大地万里银装妖娆。与壮丽河山相比,孤舟上两具残破的身躯简直渺小得可怜,没过多久便被晶莹剔透的雪花彻底掩盖,只剩一片洁白中几朵艳丽血红,悄然开放。

大遥历元晨三十一年七月,遥军北征大获全胜,遥国版图增加原霍洛河汗国领土,遥皇成为史上第一位一统中州的皇帝。

同年八月,在一众朝臣参劾下,太子被废。东宫无主,遥皇虽未明示将立何人接替,遥国上下却已有定论——所有皇子中有能力担起重任的只有两位,而今七皇子战殁,除了五皇子易宸暄,还有谁可接替太子乃至皇位?

多少感叹惋惜在民间流传,自北征归来的将士口中,骁勇善战的皇子将军和巾帼不让须眉的皇子妃,这对人中龙凤仿若天神转世,于困境中力挽狂澜,化腐朽为神奇,并在带领大军完成一统中州的壮举后双双归天,就像是受天命召唤,不肯留这对璧人多染人间半点尘埃。

再之后半个月,遥皇身体渐衰,某天夜里突发急症,别的皇子不宣,独宣了五皇子易宸暄前往寝宫。

美梦之中被吵醒的易宸暄不怒反笑,不急不慢穿戴妥当,出门之前特地命下人备好酒菜等他回来,一身喜悦难掩,便是到了遥皇寝宫仍旧笑意不减,看向遥皇时也没了往日的恭谨。

“暄儿,你过来,坐在朕的面前。”

病入膏肓的遥皇伸出枯瘦的手掌,似乎是想要儿子搀他一把。然而,易宸暄微微侧身躲开。

这是一场密谈,没有任何宫女太监或是王公大臣在房内,易宸暄完全不必戴上沉闷的面具继续辛苦演戏,他知道遥皇一定写好了诏书,而他需要的也仅仅是一道诏书而已。

“这病眼看着越来越重,太子之位空悬不妥,还是尽早公布的好。”易宸暄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笑容冰冷,“万一哪天情况不好了,也不至于让几位兄弟争抢,这样对谁都没好处。您说呢,叔父?”

龙榻上的病躯一震,紧接着咳声不断,许久才传来沙哑黯然的回应。

“你早就知道了?”

“怎会不知?人人都说我长得像你,我却知道,这张脸更像另一个人。”笑容里的寒意越发阴冷,衬着俊美的面容显得扭曲狰狞。易宸暄看着茶杯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砰地盖上杯盖。

根据手下禀告,易宸璟和白绮歌已经死在西楚边界的长河之上,以后再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步伐,他想要的即将到手。这样的时刻令人兴奋,这种心情更难以言喻,他的付出终于有了结果,他的报复,也终于可以完成。

易宸暄起身走到虚弱的遥皇身边,轻轻地拍着他嶙峋的脊背,就像儿时那样,一丝不苟。

“我一直是所有皇子中最努力的,从不沾染声色犬马,从不贪图享乐,不管你有没有看着,我都在认认真真学习所有的知识,为的只是有朝一日成为你最钟爱的儿子。叔父……父皇,你怎么不看看我,为什么就不肯像宠爱他们那样也将我视若珍宝?就因为我身体里流的不是你的血,就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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