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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空穴来风亦有因

他略略一顿,指尖抚着琉璃,再道:“还听人说,琥珀色琉璃是权威的象征,娘以为如何?”

十二月二十六日。

戚以雅拉着吕以南去找顾氏,说想去华门寺进香拜佛,为意遥表兄祈福。顾氏是个信佛的人,只是这几日一心一意地照顾秋意遥,都不曾得空去拜拜菩萨,此刻听戚以雅这样一说,欢喜之余,也为戚以雅的体贴懂事而心慰。忙命人备了车马,派了侍从,护送两位表小姐去华门寺。

华门寺坐落于帝都城南面,占地极广,庙宇亦堂皇气派,乃是帝都名寺,平日多有达官贵人来此进香。

戚以雅与吕以南到了华门寺,便见寺前停着数辆马车。寺门前还守有侍卫,一见她们的马车驶到,立时有侍卫上前盘问。听得是威远侯府的小姐,态度稍缓,让过了路。

寺中闻威远侯府人来上香,即马上有知客僧迎出来。

无由地被侍卫一番盘问,吕以南心里有了恼意,进到寺里即问知客僧:“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

“阿弥陀佛。”知客僧合掌,“是安豫王府的虞夫人。今日是虞家老爷、夫人的忌日,她每年的今日,都来寺中为她爹娘做一场法事。”

“以雅也曾耳闻此事。”戚以雅微笑,“虞夫人如此孝顺,真是难得。”

吕以南一撇嘴,没有说话。

知客僧领着两人绕过正雄宝殿,看样子似是往偏殿小佛堂而去。

吕以南当下停步,抬手一指左边,道:“正雄宝殿在那边,你这是领我们去哪儿?”

“阿弥陀佛,还请两位见谅。”知客僧合掌行礼,“此刻大殿里正在做法事,两位入内,多有不便,所以请小姐在偏殿佛堂拜佛。”

吕以南闻言,脸色顿变,戚以雅忙拉她一下,轻轻唤一声:“妹妹。”吕以南对上她的目光,暗暗一咬牙,转过头去。戚以雅转头对知客僧微微一笑,“只要心诚,想来不管在哪儿拜佛,佛祖都会知道,都会成全的。还请师父带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知客僧合掌一礼。

两人跟着知客僧到了偏殿佛堂,上香参拜,又捐了香火钱,才出殿。

侍候在旁的知客僧问她二人是留在寺中用过斋饭,还是即刻回府。

“我姐妹二人早闻华门寺盛名,所以想在寺中游赏一会儿,师父请自便即是。”戚以雅道。

“如此,二位小姐请便。”知客僧合掌一礼,便退下了。

戚以雅拉着吕以南在寺中转了半个时辰,大半个华门寺也看过了。寺中道路繁多,两人亦不识路,所以走着走着,便转到了正雄宝殿前。只见殿前以围幔遮挡,侍从环立,殿中传来阵阵诵经声,场面甚是宏大。

“好大的场面。”

“不愧是安豫王府的人,做一场法事也这般气派。”

耳边忽听得有人感慨,两人转头看去,便见侧旁廊上立着两个衣饰富贵的妇人,正瞅着大殿指点。

“这位虞娘娘倒也真孝顺,每年都来。”

“可不是!看来今日不方便,我们改日再来求菩叶灵符吧。”

“也是。”

两妇人转身离去。

吕以南看看正雄宝殿那边,眼中既艳羡又不屑,暗想不过是个小小媵姬罢了,充什么娘娘,摆什么排场!

戚以雅看她一眼,轻声叹道:“这皇亲王室果然与我等不同。”

吕以南闻言,脸上顿生不忿,“姐姐,你我也是侯府小姐,论身份,也不至于连这位虞夫人都不如。”

正说着,殿中经声忽止,然后便有僧人陆续而出。

戚以雅看着,心中一动,道:“看这情景,想来是法事已毕,不如我们稍等会儿。听说华门寺的菩叶灵符极为灵验,等他们走了后,我们入殿去为意遥表兄求个菩叶灵符,佑他早日病好。”

“你对人家这么好,有什么用?人家不见得感恩图报。”吕以南很不以为然,不过人倒是没走,陪着戚以雅等。

过得半刻钟,僧人已散尽,殿外帷幔亦收起。接着,便见一些侍从鱼贯而出,最后才出来一位美貌妇人,虽年华不再,却如暮时芍药,余韵动人。

见那美貌妇人出来了,戚以雅便拉着吕以南往正雄宝殿去。与妇人错身而过之际,戚以雅蓦然想起,道:“这菩叶灵符一人只能求一个,等下我给意遥表兄求了,妹妹你便给宸华公主求一个。她此次走失,必受惊吓,求个灵符替她压压惊。”

“什么?!让我替她求灵符?!”吕以南闻言,果然惊叫。

“妹妹!”戚以雅赶忙扯了她一把。回过头去,果见那妇人在身后停步,正看着她俩,于是向那妇人点头一笑,便扯着吕以南急急进了正雄宝殿。

那美貌妇人正是虞氏,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戚以雅、吕以南匆匆跨入正雄宝殿的背影,抬手招来心腹侍女椿儿,轻声吩咐道:“你悄悄跟过去,听清她们在殿里说什么,回来一字不漏地禀告我。”

“是。”椿儿忙跟过去。

殿中,吕以南挣脱了手,道:“姐姐你还真信他们的话!什么走失,依我看,明明是跟侍卫私奔!”

“妹妹,你怎可如此乱说!”戚以雅蹙眉。

“我哪里乱说,这本就是事实!”吕以南极是不服气,“她明明就是和侍卫一起私奔了,偏偏还要说什么走失了,这等谎话亏她说得出来,可大家又不是没长脑子,谁会相信!”

“妹妹……”

“姐姐!”吕以南打断戚以雅的话,尖声道,“你想想,她入府数月,哪儿也不去,谁人也不见的,可怎么就这次去白昙山肯同行了?成亲数月意亭表兄都未归,她必是久守空闺,不耐寂寞,与侍卫有了私情,想趁此机会逃离侯府。否则,她若真是走失了,那和她一块儿走失的侍卫怎不见回来?两天一夜的,谁知道她和那侍卫有些什么苟且!估计最后是被大雪给困住了,没能走出去,又给意遥表兄找到了,于是便施展狐魅手段,迷惑了意遥表兄替她遮掩。依我看,那侍卫九成是被他们俩给害了,如此一来便死无对证,然后捏造个‘走失’的借口,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而且,这一回意遥表兄病了,她不就主动送上千年人参、灵芝吗?以前怎么不见她送,这一回倒是积极了。真是不要脸!”

“以南,你小声些,会给人听到的。”戚以雅见她越说越大声,不由移首看看四周,幸好法事刚毕,偌大的殿堂里此刻只有她们二人。

“我就是要大声!我心里不舒服!我讨厌那个宸华公主!”吕以南思及那一日的掌罚,心头更是恨怨难消,“她就是和侍卫有私情,她就是勾引小叔子!她就是……”

“以南,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戚以雅赶忙捂住她的嘴,“你难道忘了夫人的交代,白昙山上的事是不许提起的。”

吕以南拉开戚以雅的手,冷笑道:“不许提不正是因为心虚么。若真行得光明正大,又怎么会怕被人说。”

“好啦好啦,你就别再说了。”戚以雅忙劝阻,“这事就算是如你所猜测的,但怎么说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你今日的话若叫人听了传扬出去,这不但有损公主的名节,便是侯府、意亭表兄,也要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不顾及公主,总要顾及一下意亭表兄吧。”

吕以南听得她最后一句,果然收声了。

戚以雅趁机拉她至佛前,上香拜佛求灵符。

殿外,虞氏听得椿儿的回禀,眼中冷光闪过,唇边衔起一丝笑,再看一眼正雄宝殿,便领着侍从出寺,回了安豫王府。

刚进得府门,便有侍从上前禀告,因要过年了,宫中赐下了许多东西,两位娘娘正带着公子、郡主在贤乔堂挑东西呢。虞氏一听,赏了报信的人,忙去了贤乔堂。

贤乔堂里果然摆满了宫中赐下的各色物品,有奇珍异宝,亦有平常的精巧物件。安豫王坐在堂中端着一杯茶,淡淡地看着堂下青氏、成氏及几个孩子品评着那些珍物。

虞氏进得堂里,先与安豫王见礼。

安豫王随意摆手,道:“你也去挑几件喜欢的。”

“谢王爷。”虞氏起身。

堂中珍品琳琅满目,虞氏目光一转,见青氏的目光在某处流连,便也移眸看去,那是一件玉牡丹盆景。那玉盆约半尺见方,是以一整块白玉琢成。白玉盆之中,挺立一株尺高的牡丹。牡丹以紫玉、黄玉、碧玉、白珍珠镶嵌而成,紫的花,黄的蕊,白的露珠,绿的枝叶,色彩晶莹,玉华流转,栩栩如生,不只是好看,更是价值连城。

虞氏当下嫣然道:“王爷,妾身喜欢这件玉牡丹盆景。”

安豫王抬首,看向那件玉牡丹盆景,目光微闪,片刻后道:“葛祺,送去集雪园。”

虞氏的笑僵在了脸上。

“是。”葛祺点头,一招手,唤过一名侍从,命之捧了送去集雪园。

青氏、成氏不由都悄悄移目看过来,便连五个孩子都停止笑语,看看父王,又看看虞氏。

安豫王却未有所觉般,静静地饮完一杯茶,然后将杯放下,抬眸扫一眼堂中诸人。

青氏最先反应过来,顺手拿过手边的一串红玛瑙佛珠,“王爷,妾身便选了这串佛珠。”

成氏也忙取过一物,道:“妾身喜欢这个玉镂雕芙蓉纹花薰。”

“孩儿喜欢这颗夜明珠。”

“孩儿喜欢这块碧甸子。”

……

一个个都报了相中之物,唯虞氏只立在堂中,既不选物,亦不言语,目光看着安豫王,似愤似怨。

安豫王弹袖起身,道:“葛祺,他们挑了的,着人送去各自园中,余下的该赏下人的便赏下人,该入库的便入库。”说罢便抬步出了贤乔堂。

“王爷!”

身后虞氏高声唤道,可安豫王却未曾回头。

堂中青氏、成氏看着面色青红不定的虞氏,本想上前安慰一两句,可思及其人其性,只怕自讨没趣,于是各自领着孩子静静离去,只珎泓、珎汀依然立在堂中,有些忐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良久后,珎汀上前轻轻唤一声。

闻声,虞氏转身,挤出一抹笑,道:“汀儿选了什么?可还合心意?”

“女儿选了这块碧甸子,可以嵌在帽子上。”珎汀将手中那块寸许大小的碧甸子捧上。那碧甸子呈天蓝色,微透明,光泽柔和,乃是上佳珍品。

“嗯,喜欢就好。”虞氏看一眼,不痛不痒地道。

“娘,那牡丹也没啥好看的,不如挑这件琉璃做的梳头屏风。”珎泓则取过一件琉璃屏风捧至母亲身前,“你看这琉璃,颜色瑰丽,流光溢彩,乃是佛家七宝之一,又可聚福祛病,比那玉牡丹可要好多了。”他略略一顿,指尖抚着琉璃,再道,“还听人说,琥珀色琉璃是权威的象征,娘以为如何?”

虞氏闻言一震,抬眸看着儿子,十六岁的少年眼中已崭露锋芒。王府该要立世子了,立嫡或立长,无论哪样,她的孩儿都差一步。只是一步,所以她这个母亲必要在后推他一把,而不能有丝毫差错。于是笑着点点头,“泓儿说得有理,娘便依你。你们挑了东西便先回去,娘还想再看会儿。”

“嗯。”珎泓、珎汀退下。

贤乔堂里,侍从们正听从大总管的吩咐,将御赐之物分类、分送,人来人往,甚是忙碌。只虞氏兀自立在堂中,目光空空地看着某处,那里原先摆着那件玉牡丹盆景。

“夫人,”椿儿轻步上前,“总管问,是要这件琉璃屏风还是选其他的?”

虞氏回过神来,看着已空了大半的贤乔堂,脸上浮起一抹凄笑,“琉璃屏风吧,至少这是我儿子为我挑的。”

“是。”

等待一旁的侍从早已听得,不待吩咐,便忙搬了琉璃屏风送去集芳园。

“回去吧。”虞氏转身。

出了贤乔堂,她一路步履匆匆,几乎是用跑的。身后的侍从不敢怠慢,也急步相随,到得集芳园前,一个个都有些气喘。虞氏一进得内室,便一阵砰砰叮叮声响起,尖锐刺耳,令后边跟着的侍从们顿时止步,面面相觑,不敢进,又不能不进。

内室里,虞氏看着满室狼藉,一地碎片,只觉得满怀凄怆,悲不自禁,颓然坐倒榻上,忍不住掩面,无声而泣。

十七年……

入府整整十七年了!

从豆蔻年华到而今容色迟暮,以他喜为喜,以他忧为忧,日日挂怀,年年挂心,费尽思量只为讨他欢喜,可……十七年的尽心尽力,竟不能得他半点惜爱,十七年的相伴相守,亦不能得他一分重视!

而集雪园中的那个女人,对他冷若冰霜,视他有若仇敌,却可牵系他一生悲喜!所有恩赏必先优于她,寒冬炎夏忧怀于她,数十年如一日地捧在心尖上……偏她将所有一切视若尘芥,却不知他人为此十数年的艰辛亦不能得!

她十七年的全心全意,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媵姬。

而她,纵是一生陌路,依然是安豫王府堂堂正正的王妃。

更且,她的女儿可封公主,可嫁贵婿,可位比王爵……

为何她们就可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

“夫人?”

耳边听得怯怯的叫唤,抬首,便见椿儿正一脸忧心地看着她。

哼!难道她竟要这些人来可怜她么!

虞氏坐起身,擦去脸上的痕迹,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椿儿,你与太律府徐夫人身边的侍女十分交好,是吗?”

“是。”椿儿答道,有些疑惑地看着虞氏,“夫人怎么突然问起?”

虞氏一笑,整理一下鬓发,“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去拜访徐夫人。”

“是。”椿儿退下。

虞氏指尖拨弄着头上的串珠点翠,脸上一抹悲凉而冰寒的浅笑。

自己一生艰辛,亦要她与她的女儿相陪!

似乎只是一夜间,帝都里便有了流言。

宸华公主白昙山上避寒时,曾欲与侍卫私奔。

宸华公主不耐空闺寂寞,与小叔子有了私情。

对于这位容色倾国的美丽公主,帝都里人人都关注着,人人都怀着一种奇特而复杂的心理。自那一日见到公主真容起,对那种惊世的美,无人不渴慕不想靠近,可那是高贵的公主,是云端的天女,是他们不可望不可即的人。而此刻,仿佛是把公主自高高的玉座上拉下,自无瑕的云端扯入了尘泥,离他们一下子近了。他们可以悄悄地放肆地谈论着公主,似乎她就在身边。

于是这样的流言一出,见风就长,很快便在街头巷尾、茶楼酒馆里传开了。

没有人去追究这流言是真是假,人人谈起公主皆是眉飞色舞,是以,流言未曾止于智者,反是越传越开,自然,传到了威远侯府,也传入了安豫王府。

“到底是何人传出这等龌龊之事?”德明园里,顾氏听得秋仪的禀告后,顿时气得直拍桌子。

“奴婢也不知,只知道此刻几乎全帝都的人都在谈论这事儿。”秋仪答道。

秋远山早已从顾氏口中知悉白昙山一事,此刻亦是浓眉紧皱,“白昙山上既早已嘱咐过,那会是何人传出这等恶毒的流言?那人又是从何处得知公主在白昙山走失一事?”说完,便在室中踱步,转了几圈,停下,看着顾氏道,“会不会是那名和公主一起走失了,结果没有回来的侍卫?”

顾氏闻言摇头,“应该不至于,遥儿做事不会这等疏忽。他不提侍卫,必是有妥当处置。”说着,她重重叹息一声,“当日遥儿的担心果然不假!公主走失一事决不该让众人知晓,只可惜……可惜孔昭不懂事,弄到今日这种地步!”

秋远山又踱了几圈,道:“也不可能是白昙寺的人,出家人不会做这等事。”沉思了会儿,才道,“如此看来,传扬出此事的,必是公主的侍从,或是府中随行的人。”

“到底是何人为之,又为何要如此?”顾氏不解,想想更是气愤,“这人心地太过歹毒,这根本是想生生毁了公主啊!”

“唉!”秋远山一屁股在椅上坐下,浓眉锁得紧紧的,“公主除白昙山外,几乎是足不出户,既不结仇,亦不结怨,会是何人要如此害她?!”

“这才令人费解。”顾氏蓦然起道,“不行,我一定要找出元凶,严惩不贷!秋仪,你去请方令伊与穆大人过来。”

“是。”秋仪领命去了。

顾氏刚坐下,又猛地起身,“此事决不能传入德意园。遥儿现在病中,以他的心性,若此等污言浊语入耳,必然加重他的病情。”

“嗯,”秋远山点头,“公主那里也不要让她听到。”

“秋河,你去德意园走一趟,嘱咐一下秋嘉,再去德馨园一趟。”顾氏再吩咐一名侍女。

“是。”

厅中一时只有夫妻两人,各自呆坐沉思。半晌后,顾氏问秋远山:“侯爷,这些流言,到底是针对我们侯府,还是对公主?”

“自是公主,”秋远山闻言叹道,“只是这又有何分别?侯府、公主此刻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人如此诽谤公主,其心可诛!”

“唉!”顾氏叹气,“临着过年了,却又出了这等事,这年可过得……”

秋远山闻言不语,踱至窗前。今日是个阴天,天空灰沉沉的,干冷异常。

“今年看来,不是个平顺的年头,幸好也快过完了。”

只是秋远山那话说出没多久,当日昏暮之时,帝都接白州急报,古卢国新王继位,毁约犯境,已连夺三城!

庆云十八年,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平常年。

皇帝连夜下旨,命威远侯秋远山翌日赶赴白州。

旨意下达至侯府,已是戌时。一府的人接旨后,震惊之余,亦生忧虑。

眼见着便要过年了,都盼着征人归来,侯爷却在这个时刻要奔赴战场,如此的仓促。而大公子出兵墨州数月,至今未归,二公子又重病在床。偌大一个侯府,竟连失顶梁柱,隐有风烛之险。

虽则如此,但圣旨既下,府中亦只有连夜为侯爷准备出征行装。

第二日,临出行前,秋远山要去德意园看看秋意遥,顾氏陪着他。此次出征不知凶险,亦不知何日得归,若说有什么挂心的,便是在外的长子,及这个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次子。

进得秋意遥房间,便见秋嘉正服侍他喝药,一屋子的清苦药香,让秋远山心中的忧切更甚。似乎自他与这孩子相遇以来,他便是泡在这药香里,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此。

房中,秋意遥一见秋远山入内,即要起身。

“你快别起来。”顾氏赶忙上前一把按住他,扶他靠在床上,又接过秋嘉手中的药碗,亲自喂他喝药。

秋意遥喝过药,又漱过口后,便自枕边将一卷白绢取出,道:“爹爹,古卢人剽悍勇猛,又极擅弓箭,我皇朝与之交战,屡屡伤亡惨重皆因此。昨夜,孩儿想了一宵,将我们的强弩又改进了一下。爹爹带着这个,叫军中技师按图造出,看能否用于战场。”

“遥儿!”秋远山闻言,不但不喜,反而勃然大怒,将白绢一扫,横眉竖目,厉声道,“你病已至此,竟还通宵耗神,你难道忘了大夫的嘱咐!你……你不要命了么!”

“咳咳咳……”秋意遥张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气都喘不过来,心肺都似要咳出来。

顾氏见之,顿时又是心疼,又是心焦,不由得怒叱丈夫,“你吼什么吼,孩子都给你吼破胆了!”

见秋意遥这般辛苦,秋远山也是心疼不已,忙上前扶住他,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一会儿,秋意遥才渐渐止住咳。

“你这孩子啊……”秋远山温言叹息,“你难道不知自己这么做,为父我不但不开心,反而更加痛惜么?”

“爹,”秋意遥缓过气来,坐直身子,正颜道,“身为人子,本应替父分忧。孩儿无用,拖着这么个身子,不但不能帮爹的忙,反只会令你们担心,甚感惭愧。而今能帮得上爹一分,孩儿心里喜悦,还望爹莫要生气。”

“唉,为父不是气,是心疼!”秋远山看着儿子,满眼的痛惜,“要知道,病在儿身,疼在爹娘心。你便不是为你自己,也要替为父与你娘着想,多多爱惜你自己,便比做什么都要让我们开心。”

“爹,娘,孩儿知道。”秋意遥点头,柔声安抚着父母,“孩儿的病没什么,日日吃药调养,近来已大好,再过些日子,便差不多好全了。等爹爹凯旋之日,孩儿还要去城门前为您牵马呢。”

“好,好。”秋远山略略展颜,连连点头,“为父走后,切记要好好养病,千万别再忧心劳神,让你娘担忧。”

“嗯。”秋意遥点头,将白绢拾起,再次递给父亲,“这东西,爹还是带着,或许能得一用。”

“唉,你连夜熬出的心血,为父岂能糟蹋。”秋远山接过,只扫一眼,双眼一亮。细细看过后,他抬首看着爱子,没有说话,只是心中重重叹惜:如此佳儿,偏天不怜他,让他如此病弱,否则,他秋家必是一双骄儿纵横天下!

“侯爷,时辰快到了。”门外有人催促。

“知道。”秋远山答道,目光再眷恋地看一眼妻儿,“夫人,亭儿这几天便要回来了,有他在家,我亦可安心。夫人你自己要保重身子,遥儿要宽心养病,这样我才可放心出门。”

“侯爷,家中有我,你莫担心。”顾氏起身,亲自为丈夫戴上首铠,细细嘱咐,“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可要当心。”

“我省得。”秋远山握握夫人的手,放开。

“嗯,孩子在此预祝爹凯旋。”秋意遥在床上行礼,又对顾氏道,“娘,你去送送爹,孩儿这没事。”

“好,过会儿娘再来看你。”顾氏转身,送秋远山出门。

威远侯府门前,一府的人都立于阶前送别秋远山。

秋远山别过夫人,正要上马时,却听得一声呼唤:“侯爷!”

转头,却是方珈疾步而来。至身前,她双手奉上一个小小锦囊,“此囊中有两瓶宫中御赐的金创药,公主说请侯爷带上,以备不时之需。另有一页纸,公主说是自留白楼中拾得,想来是侯爷所失,今物归原主。”

金创药倒在情理之中,只是那“一页纸”会是什么?秋远山微有疑惑,但此刻不是细究之时,伸手接过,向着方珈一礼,道:“请方令伊代本侯谢过公主。”

方珈还礼,“愿侯爷得胜归来。”

秋远山跃上骏马,一挥手,众随侍亦翻身上马,马鞭一扬,飞驰而去。

身后,侯府众人遥遥目送。

十二月二十九日。

安豫王府集雪园里,巧善提着铃语精心准备的早膳,穿园越廊,终于在流水轩里找着了安豫王妃。

自公主出嫁后,王妃亦有了些变化。以往母女俩各在各的房,各看各的书,各弹各的琴,各画各的画……各自悠游得趣。而如今,王妃书不大看了,琴不弹了,画也不再画了,茶饭亦不香,似乎已对一切都疲怠厌倦。可神色间又感觉十分地安宁,时常来这流水轩里坐坐。与铃语说起时,两人一致认为王妃是因不舍公主才如此,只可惜驸马一直未归,否则公主早该回门了。

“王妃,用膳了。”巧善将午膳在轩中的石桌上摆好,又将帘子拉下挡寒风。

“没胃口,你们自己吃吧。”果然,安豫王妃如此道。

巧善早已料到她有此语,所以是有备而来的,怎么也要激起王妃的“生气”才是。

“王妃,你多少也要吃一点儿。不然,你若病了,有人欺负了公主,她可要靠谁去?”

“泠儿心性聪慧坚强,我便是不在了,她亦可活得自在。”安豫王妃却是十分放心。

“唉,那可不一定。”巧善重重叹气一声,小半是故意,大半却真是为公主忧心。

“嗯?”安豫王妃果然转头看她。

“王妃,你可知而今帝都里……唉……”巧善又叹气一声,满脸忧愁。

“怎么啦?”安豫王妃问。

巧善忙将碗筷放到她手中,“王妃你一边吃,我一边说。”

“哦?”安豫王妃瞅她一眼,没说什么,慢慢夹着菜食吃。

“是一些流言。”巧善小心翼翼地道。

“这些话不用跟我说。”安豫王妃道。

“奴婢知道。”巧善跟随她这么多年,岂有不知她心性的。以往多少关于王妃的流言飞语,王妃从来当不知,反正关起集雪园的门,便自成天地。只不过此次却有些不同,亦不可能若以往一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次是关于公主的一些话,说得甚是难听。”

“嗯?”安豫王妃筷一停,抬眸看着巧善。

“王妃,你先用膳。”巧善却道。

安豫王妃看看她,不语,唇边衔起一丝了然的浅笑,重新拾筷用膳。半刻后,用完了一碗饭。她停筷,看向巧善,道:“你今日这般作为,看来不只是想我用膳,想来亦是有事要与我说,那就说吧,我听着。”

“是。”巧善将桌上碗筷收起,再将壶中热茶奉上,才道,“奴婢今日出园,看到府里一些人围在一处,悄悄谈论着什么。奴婢本也没在意,只是偶有‘公主’两字传入耳中,奴婢才留心了。这才知道,他们是在说公主去白昙山时,与侍卫私奔,还说公主与小叔子有私情!”说到最后,巧善语气加重,显然是心中有气。

安豫王妃闻言,微微蹙眉,“此话是从何而来?”

巧善摇头,“奴婢也不知,只是听王府里人的口气,帝都里似乎到处都有着这样的流言。王妃,公主才出嫁不久,被这种流言所困,可大大不妙。”

“公主去了白昙山吗?”安豫王妃问。

“嗯。”巧善点头,“听说是月初时,威远侯夫人带着府里的女眷去山上避寒,公主也同行。公主玉辇经过长街时,还被百姓围住了。后来亏得公主出辇相见,才总算是通行了。”

“公主玉辇为什么会被百姓围住?”安豫王妃觉得奇怪。

巧善不由笑道:“还不是因为百姓听说了公主的美貌,所以一定要亲眼看看。”

“喔。”安豫王妃垂首,过了会儿,问,“那些流言,威远侯府里有什么反应?”

巧善摇头,“这,奴婢也不知。”

安豫王妃沉吟着,半晌后,她起身道:“你去准备一下,我们去一趟威远侯府。”

“啊?”巧善闻言,顿时瞪大了那双眼,看着安豫王妃。自王妃嫁入王府以来,除公主出嫁那次外,从未曾步出过王府大门,亦从未造访过任何府第。而此刻,王妃竟说要去威远侯府……这……是真的?

安豫王妃见巧善的反应,不由摇摇头,轻叹道:“我虽不愿理世事,但公主已嫁入侯府,那边可不似集雪园,她需顾忌许多事,而她那性子,只怕是事到临头也漠不关心,我这做娘的却不能不关心。你去通知葛祺,准备车辇,我要去威远侯府。”

“是……是。”巧善闻言大喜,生怕她反悔似的,转身就走,“奴婢这就马上去。”

葛祺闻得王妃要去威远侯府,亦是一脸震惊,但随即马上去准备王妃出行的车驾、侍从,一边亦想着待会儿要不要派人去告知入宫与陛下商议朝事的王爷一声。王妃主动出园,可是从没有过的事,王爷听着,可会欢喜?

那日,顾氏正在屋里为秋意遥缝制新的冬衣,听得管家来报,说安豫王妃车驾已至府前。惊讶之下,一针差点儿扎在手上。

要知道,这位王妃在帝都那也是闻名遐迩,可同样是幽居不出,数十年来从没听说过她去过哪家哪府。她今日竟然到侯府来,这……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顾不得细想,赶忙吩咐开中门恭迎,自己亦按品着正装,亲至府前迎接。

当安豫王妃自车辇中走出时,威远侯府门前顿时一片静凝,侍从、侍卫无不目呆神痴,便是顾氏亦当场怔愣。

车上走下的人,修长匀停,着一身深紫近墨的衣裳,外披一件火红的狐裘,鸦翅似的乌发以一支紫玉簪绾一个简单的斜髻,除此外,全身上下再无一件首饰,亦清眉素眸,不染脂粉。可就是这样简洁得近乎朴素的一个人,却周身带有一种由内而外的逼人艳光,风华雍容,更胜那堪为国色的牡丹,神韵冷然,更添一份清贵。人人看着她,都如同着魔般,无法移开目光,只觉得那种美惊心动魄。

这刻,顾氏才明了秋远山那句“看了第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这样的人,只一眼便可永世不忘。

“这位想来就是威远侯夫人?”安豫王妃看着兀自愣神的顾氏。

顾氏回过神来,赶忙行礼,“正是妾身,不知王妃驾到,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安豫王妃伸手扶起顾氏,“夫人不必多礼。”

“谢王妃,”顾氏起身,“王妃请。”侧身礼让安豫王妃入府。

安豫王妃亦一摆手,“夫人请。”领先步入府中。

顾氏将安豫王妃迎入侯府正堂,亲自奉茶后,才下首落座。看着上首端坐的雍容华艳的安豫王妃,第一次,顾氏心生敬畏,竟是不敢随意开口,亦不敢轻易动作,生怕有丝毫唐突。

安豫王妃饮过茶,看着下方正襟危坐的顾氏,不由轻轻一笑,“夫人不必拘谨。我是公主的生母,你是她的婆母,你我同为公主的母亲,不妨姐妹相看,也亲近些。”

听得安豫王妃如此说,顾氏稍稍放松,口中却道:“不敢,王妃金尊玉贵,妾身万不能放肆。”

安豫王妃只是一笑。

“今日王妃亲临敝府,可有何要事?”顾氏忐忑地问道。她此刻想起了那些流言,不知王妃至此,是否是兴师问罪而来?唉,白昙山上未能护得公主周全,确是侯府之过。

“并无要事。”安豫王妃却道,“公主出王府已有数月,我这个做娘的久不见,心里挂念,又兼明日是她的生辰,她不方便回府,因此,我便来看看她。”

“哎呀,是妾身疏忽。”顾氏忙起身,“来人,快去请公主。”

安豫王妃却阻止,“慢。”

“王妃是……”顾氏回身看她。

安豫王妃亦起身,道:“既然已经来了,还是我亲自去看公主吧。再则,我亦想看一看公主现今居住的地方,夫人以为可好?”

“当然,”顾氏忙道,抬步亲自引路,“王妃这边请。”

出了正堂,顾氏陪伴着安豫王妃往德馨园而去,一路亦行亦看,差不多两刻钟才走到德馨园。而这一路,侯府众人无不悄悄窥看,无不惊艳当场。暗暗赞叹王妃竟是如此年轻美貌,与宸华公主各有千秋。亦难怪,当年会引得三位皇子倾心。

早有人先到了德馨园里通报。闻说母亲来访,倾泠虽诧异,但依然止不住惊喜,亲自出园相迎。

母女相见,自是一番欣喜。

孔昭见到许久不见的王妃、巧姨、铃姨,亦是喜不自禁。

德馨园里,又是一番见礼。

寒暄片刻后,顾氏想她们母女久不见,必有体己话要说,是以先行告退。一出德馨园,即吩咐侯府的厨子准备最好的佳肴,款待这位罕见的贵客。

方珈、穆悰等见礼后,亦领着侍从退下,便是孔昭,都领着巧善、铃语到自己房中说话去了。于是,殿中便只余母女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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