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道的逃脱异常顺利。
有卫峈在前方探路,桑晚走得放心大胆。只是没走出多远她便听到了头顶轰隆倒塌的声音,随后脚下大地一阵颤动。她松开扶着墙的手,提起衣袖挡住簌簌落下的灰土,在黑暗中无声地叹口气。
藏书楼塌了。
可以说,她是因祸得福。若非书柜倒下砸开了案几让她发现了异样,恐怕此刻她要么葬身火海,要么被瓦砾深埋。第一次,桑晚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死亡带来的压迫,一阵后怕从心中升起,别说找到幕后之人了,连自己的命她都保不住。
是她急切轻狂了,不该以为有了卫峈护航就有了保命符。若她死了,卫峈也回天无力。桑晚认真反思着,近日来急躁的一颗心渐渐平复下来。
“阿晚?”清冷的嗓音在狭长的地道中回响,卫峈久不见桑晚有反应,疑惑地出声叫道。
“哎!”桑晚应声,收拢了自己的思绪。黑暗中看不见人影,却能听到本该走远的卫峈又走了回来,“怎么回来了?”
“路上有坑。”卫峈简短道。其实所谓的坑只是个浅浅的凹陷而已,对她来说如履平地。他是怕她一个人落在后面害怕,所以探完整条地道后就返了回来。
桑晚不疑有他,跟在卫峈身后摸着墙走,一时间地道中只听得两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惯常叽叽喳喳的人陡然安静下来,让卫峈颇不习惯。他不知桑晚缘何如此,想了想干巴巴地抛出个问题:“地道,怎么发现的?”
桑晚便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听罢,他又是干巴巴一声“哦”,气氛再次恢复到了安静。
卫峈头一次从安静中体会到了诡异难挨。好在,透着光的出口,已在眼前。他轻舒口气,几个快步上前推开了头顶的石板。阳光洒下来,他眯起眼感受着暖融逐渐化开了地道中的冷意。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正欲翻出地道,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忽然被扯了扯。
卫峈松开攀着板壁的手回过头去,一个脸色惨白、眼睑上翻、舌头拖得长长的吊死鬼出现在眼前,冲击感极强。但卫峈何许人也,竟镇定如常,抬手便将这面具揭下,露出桑晚笑盈盈的面庞来。
“你没有被吓到?”桑晚凑近,睁大眼睛试图从卫峈平静的表情之下看到惊吓恐惧等情绪。而卫峈拎着这副面具,抿唇不语,只一动不动地瞅着她。
“你不怕?”桑晚纳闷。
卫峈用古井无波的神色回答了她。
桑晚的失望显而易见:“你不是因为害怕才返回来找我的啊。”她还以为发现了卫峈的小弱点呢。
卫峈一时无言以对。怎么,以为他害怕所以故意来吓他?难怪她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原来是在憋鬼点子。他捏了捏鼻梁,把鬼面具重新盖在桑晚脸上,也不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便转身跳出地道。
是他错了,她哪里会害怕,怕的该是各路妖魔鬼怪才对。
桑晚揪下歪斜的面具,正欲就地扔掉,想了想又揣进怀里,没准还用得上呢!吓不到卫峈,还吓不到其他人了?她不信所有人都同卫峈一般。
她攀着壁爬了上去,跟卫峈一同眺望着山谷。
他们在地道中约莫走了半刻钟,此时大抵站在后山的位置上。地道的出口似是刻意选择的,既可窥得谷中全景,又有灌木作为遮挡不被发现。但两人不知黑衣人一伙退往了何处,因此挑了棵繁茂的树爬了上去。
树上的视野更为开阔,桑晚坐在枝丫上,拨开枝叶探出头来。
飞花谷已整个陷在火海中,正一寸寸化作废墟。怎么说飞花谷在江湖上也有百余年的历史了,就如此付之一炬,说不心痛惋惜是假的;但烧得这般干净,也算是让那些枉死的人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了。
老前辈,走好!诸位同道,走好!
火势并没有如同桑晚所担心的那样烧上山,而是在山脚下裹足不前,同山上的绿荫泾渭分明。看来是飞花谷早已料到今日这般情况,在山下做了防范吧。
桑晚放下心,学着卫峈盘膝坐下养精蓄锐,紧盯着谷口黑衣人的动静,等待着烈火熄灭。
这一等就到了傍晚。
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让昔日古拙别趣的飞花谷只剩下了浓烟与焦土。
这情景倒与天边的火烧云遥相呼应,一样的悲壮凄凉。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桑晚半垂着头,出神地看着,幽幽地叹息道。
“黑衣首领要跑了。”卫峈投来古怪的一眼,无情地将装模作样的她拉回现实。
“啊?哪里哪里?”桑晚顿时破功,伸着脑袋张望着,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人顿时一斜栽下树去。而卫峈早有预料似的,长臂一展,提着领子便将她重新带回树上。
“你是故意的!”她忙扶着树站稳,这才回过味来,不满地控诉。
“我没有。”卫峈盯着谷口平静反驳,面上未起一丝波澜。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掉下树去?”
听闻此言,卫峈扭过头认真地看着她:“你若是反应快,就不会伤到额角了。”
她反应不慢!就算没有他,她桑晚也不会真的……好吧,她还真不敢肯定自己不会掉下去。桑晚被噎到,摸摸额角,一时间竟无话反驳。他总是能出其不意地让她接不下去话!
见状,卫峈回转头,把目光重新锁定在谷口那群窸窸窣窣的黑影身上,在桑晚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轻轻扬起了眉。不知为何,看到向来伶牙俐齿的桑晚在自己面前无言以对,他总能觉出几分淡淡的欢喜。
身旁枝叶一晃,桑晚鼓着脸颊趴了过来,身上浓郁的幽怨之气让他想忽视都不能。
“我不是在挖苦你。”他安慰道,“虽然你身手……差了点,但你的头脑足以弥补。”
其实他是黑衣首领派来的卧底吧?桑晚神色复杂,简直不想理旁边这个一根筋的人。这是安慰吗?这是把人的伤口扎得更深了吧!为什么一遍遍地来提醒她!还有,差便差了,那个停顿又是怎么回事?
冷静!那是第一杀手!跟他动手没有胜算的!她将头转开,努力克制住自己动粗的冲动,捏得身下树枝咯吱作响。
观她神情,卫峈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轻咳一声,目光四下扫视着试图转移话题。当看到山谷那头的黑衣人时,他眼前一亮。
“阿晚……”他唤道,拉了拉桑晚的衣袖,“他们要走了。”
桑晚没反应。
卫峈又拉:“真的要走了。”
桑晚还是没反应。
“他们……”卫峈继续拉。这次他刚开口,却被桑晚打断了:“我知道他们要走!”那边那么大的动静,她又不瞎怎么会看不到?
“啊?”卫峈显然还在状态外。
桑晚瞪着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是要让他们走!他们不走,我们怎么下去!在树上待到地老天荒吗!”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卫峈摸摸耳朵,难得有些尴尬。
待对方走得干干净净,两人又谨慎地等待了半个时辰,直到天上挂上疏星朗月,桑晚丢开啃了一半的野果子,这才抱着树滑了下来。她拍打着手中蹭上的灰,看卫峈在梢头振袖点足,在枝叶的轻颤中掠过长空,如黑鸟般轻巧落地。
真是的,自从遇见卫峈,她分分钟都在后悔。若是时间能倒流,她一定要揪着自己耳朵逼着惫懒的自己去刻苦练功习武。谁当初说的武功不重要,她要站出来理论理论!
“走吧。”到底折腾了一日,桑晚体力也有些不支,便歇了闲闹的心思,招呼了卫峈向着谷中行去。
卫峈看她挑挑拣拣找出根细长树枝在废墟中这儿翻翻那儿戳戳,脸上画了大大的问号,又不得不紧跟上去。没办法,谁让他到了夜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以往夜幕降临他总是早早歇息,现在跟着桑晚在夜色中东奔西跑,对他来说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来得正好。”他们一路过来,又到了同黑衣首领对峙的地方。桑晚塞给卫峈一块未烧干净的扇状物,指挥他将堆作一团的焦炭清扫开,自己则在其下一通摸索,再收回手时已多了几支烧到变形的箭骨。
“还好没烧化……”她手指摩挲着,无奈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她只得先收起来,带着卫峈摸黑前往谷口。
“我们不去归宁堡了,先追上那黑衣首领设法捉住再说。”她当机立断决定道。
“不再探探?”卫峈没有异议,只是依她雁过都想拔毛的性子,竟然这般轻易地便要离开,让他不免诧异。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为何还要抓着细枝末节不放?”桑晚才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在这里搜一夜也不见得能有比抓住黑衣首领还大的收获,更何况搜不搜得到还是个未知。万一搜不到,耽误了时间让黑衣首领跑掉了,她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白白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
山上树影憧憧,投射下来便是一块块的巨大黑斑,饶是桑晚也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从大同小异的废墟中找到谷口的方向。黑衣首领不知他们并未葬身火海,因此不曾处理留下的痕迹,谷口脚印密集,清晰无比地给他们指示了黑衣人离去的路径。
两人稍作整顿,循着脚印追了上去。只是桑晚与卫峈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螳螂捕蝉之时,还有人在暗处黄雀在后,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真是个蠢货。”待两人走远,忽然不知从哪里飘出一道含笑的嗓音来,说着与轻柔声调不搭的话语,“他是把脑子扔在火里忘了带走吗?”
“您息怒。”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想必他会前往与我们约好的地点,接下来如何行动,还请您示下。”
若是两人还在,定能听出声音来源于客栈消失的白衣书生和老板。
第一道声音再度响起:“没用的东西,还留着作甚?”
“那……”苍老声音迟疑。
“除了吧。”那声音轻笑,轻描淡写地吐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语,“你们自己看着办,不必报于我。”
“是!”
山间简短的交谈只天知地知,当事的两人知,至于桑晚和卫峈自是无从得知。此时,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黑衣首领对这片山中的情形似乎颇为熟悉,净挑着未经开发的小路走,两人远远地跟着,几番绕走,距平坦的大路越来越远,直至深入林中,四周皆为挺立的老树,再看不到林外的空旷。
有卫峈相伴,桑晚不担心安全;有桑晚在侧,卫峈不记挂迷路。两人都走得随意自如,没有一点负担。直到……
“蛇!”
桑晚掩着嘴,猛地一退五六丈,速度之快是她平日里无论如何都使不出来的,就连卫峈都为之惊奇。她下意识想尖叫出声,但顾忌着远处的黑衣首领,一口气生生卡住,只发出了声短促的惊呼。
黑暗与蛇,永远是让大部分女侠谈之色变的特殊存在。即便桑晚不惧黑暗,可与蛇这种吐着信子软趴趴、冰凉凉、滑腻腻的生物狭路相逢,她也只有狼狈逃窜心中直冒冷气的份儿。
卫峈倒没什么反应,应该说,目前除了桑晚,少有能引出他情绪的。他上前几步,向桑晚先前的方向出手,闪电般将“嘶嘶”吐气的蛇制住。
“抓住了。”
他捏着蛇的七寸,提起软软的蛇仔细端详,给桑晚示意道:“翠青蛇,无毒。”
桑晚捂住眼,惨叫着连连后退:“我不看!快点拿开!”
卫峈不明白她怎的这么大反应,但还是将蛇甩进了看不到边的深林中。听到它远远落地的声音,桑晚这才放下手慢慢挪了回来。
“这蛇无毒。”
桑晚无力摇头:“不是有毒无毒的问题,看到蛇我就手脚发软。”所以虽然有捉住蛇的能力,但真正遇到时,她依旧同普通少女一般,只有落荒而逃的力气。
卫峈听着,忆起一件事:“我去年夏时途经峨眉,偶遇一众下山历练的小字辈,也被蛇吓到,还是年纪最小的师妹将蛇捉住的。她同你年纪相仿,我还以为你们这般年纪的人不会被吓到。”
“你高看我了。”桑晚为卫峈耿直的逻辑发直。况且,这件事的后续,并非如他所想。
“你知道这捉蛇小师妹后来如何了?”
“如何?”卫峈还真不知道。
桑晚很是惋惜:“他们后来又遇了一回蛇,这一次小师妹捉蛇时失手,反被咬了。很可惜,这条蛇有毒,小师妹很快就毒发身亡一命呜呼了。”
她在“咬”上加了重音,听得卫峈眉梢一跳,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找上门来,拜托百晓阁快马加鞭将丧报送回峨眉啊。”桑晚摊摊手,“还是我亲自接待的呢。听说不过三天,整个人都烂掉了。”
卫峈闭上嘴不说话。
桑晚总结道:“你看,溺死的往往都是会水的人,不会水的人常远离,反倒是平安无事。所以峨眉小师妹反受其害,我却在你的保护下依旧活蹦乱跳。”
卫峈捕捉到了某些字眼,郁闷顿时一扫而空,愉悦地扬起眼睑:“放心吧,我捉蛇的时候会小心的。”
桑晚茫然地看着他,重点不是这个吧?还有,你在高兴个什么?
捉蛇风波过去后,两人相安无事,跟着黑衣首领走到天亮时,竟穿过了三座大山,到了个小而盛的镇子。
桑晚毕竟武功平平,体力也不甚好,因此后半夜时便开始体力不支,全靠卫峈给她输送内力支撑着,这才没被黑衣首领甩开太远。这一日一夜的经历过于丰富,以至于走出山林时,她竟生出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看着她苍白萎靡的模样,卫峈手指一动,又是一股真气输了进去,她赶紧拦住:“不要浪费了。”
“我只是累着了,歇歇便好。”她喘口气,一点点站直了身体,“赶了一夜的路,他们也是要休息的,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休整休整。”
卫峈看着她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坚定地、不容拒绝地还是将这股输了一半的真气输完。
“哎,你怎么不听话呢……”桑晚急了。输给她这么多内力,他自己怎么办?她倒下了还可以被他扛着走,他若是倒下了,她只能干瞪眼任人宰割。
自己都奄奄一息了还操这么多心。卫峈晓得她的心思,只轻飘飘一句便让她闭了嘴:“你晕过去倒没什么,我走遍这镇子每一寸,总能找到出去的路。”
“别别别!”桑晚直着眼,满面绝望。是,这样是能找到路,但是也会被黑衣人发现他们没有死啊!
不要以为卫峈是第一杀手便会擅长隐匿,事实上,经过桑晚的观察,卫峈在这方面的经验少得可怜,这么多年之所以没有栽完全是靠着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绝对武力。可是,在这个避无可避的小镇子里,又有她的拖累,同送上门去待宰有什么区别?
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克制另一个人,一定是她烧香时漏掉了哪路神,这才特意降下了卫峈来治她。
大仙儿,她桑晚知错了,拜托把这木头收回去吧,她愿意早晚各三炷香虔诚祷告。
桑晚泪目,将卫峈留在原地,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颤颤巍巍地去向淳朴的小镇居民套话。
经过一番亲切友好外加卖惨的交谈,桑晚成功拿到了想要的信息。厚朴的大娘在她不动声色的引导下,不知不觉地将小镇的情况透露得干干净净,末了,还热情地邀请这一对“惨遭仇家追杀走投无路避入山中流浪已久终于重见人烟”的苦情“兄妹”去自己家中坐坐。
桑晚连忙婉言谢过,脚底抹油就要去寻卫峈,一转头却差点撞上人,正是她刚刚念叨的本尊。
“不是让你不要动吗,怎么过来了?”她刚才煽情得太过投入,一时没注意到卫峈的行动。
卫峈瘫着张脸。他刚才站在桑晚身后,围观了她一本正经瞎扯的全程,忽然就有了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好像,大概,貌似,自己当初就是这么被她三言两语说动的。
他不确定地想着。
卫峈是个行动派,素来是有问题便要立刻解决,这次也不例外。于是他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就是这样……忽悠到我的?”他顿了顿,不知道自己的情况是不是应该用“忽悠”来形容。
桑晚没料到卫峈突然提起这件事,整个人一愣,但随即在心中涌起的,不是小计谋被抓包后的不安窘迫,而是发觉自己专业性受到挑战从而燃起的熊熊战意。
“你在说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瞪着卫峈,上下两片唇不断开合翻飞,“当时可是说好的,这是一次互利互惠的合作!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质问你的合作伙伴?我自觉合作还算愉快!”
“还是说……”她上下打量着他,怀疑道,“你要终止合约,不打算继续合作下去了?”
卫峈看着反应激烈的桑晚,连忙否认:“不是……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想毁约……”他将腰间的刀按了又按,讷讷着不知该说什么。
实际上,跟桑晚这几日的合作相当愉快,桑晚行事周全老练,许多让他手忙脚乱的事她一人就可以搞定,愉快到他开始质疑自己以前是怎么出任务的,并且不是很愿意回到原来的状态。
是自己想多了?
卫峈脑中这样想着,口中下意识便说了出来。
“当然!”桑晚斩钉截铁,势要将这个念头牢牢钉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兴不起拔除的想法。
虽然直觉上还有哪里不对,但卫峈仔细理了理思路,在没发现什么问题后也便接受了,甚至还欠了欠身,满怀歉意:“对不住,误会你了。”
桑晚挥挥手,大度道:“没关系,你的精神我很赞同,但……”她眼珠子一转,拿手指戳戳面颊,露出委屈的表情来,“但你的怀疑让我很受伤,我需要你给我买糖葫芦来弥补。”
自从吃了卫峈给自己买的那串糖葫芦,不知怎的她就惦记上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了。但为了维持她一阁之主的威严,她生生忍住了自己泛滥的口水。现在正好,糖葫芦归她吃掉,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给卫峈了。
她掰掰手,比出个数来:“要十串!”
话刚出口,她又反悔了,重新比出个数:“二十串!”此时的她不是市侩圆滑的百晓阁主,只是个贪吃的小姑娘。
少女的脸色还苍白着,却洋溢着别样的光彩。乌黑的眼瞳中似藏了星星,亮晶晶地闪着细碎的光;殷红的唇如初绽的榴花,正勾着娇俏狡黠的笑容。
卫峈喉间一紧,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
“好。”
他应道,然后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你想吃我便给你买,多少都买。
话题不知怎的就向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偏了过去。桑晚得到了卫峈买糖葫芦的承诺,满意地舔舔嘴巴,总算想起了正事。
“戴上这个。”她从袖中掏出两张面具来,递给卫峈一张,“这镇子这么小,迎面撞上就糟了。”
“你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卫峈回想着一路上桑晚从这里那里掏出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不明白地蹙起眉。
“多了。”桑晚耸耸肩,抖开面具戴上,仔细抚平边缘的褶皱,转眼就成了个文静秀丽的小姑娘。虽然与她本人的风格相差甚远,但同样是张好看的面孔。“我的衣袋是特制的,空间特别大。凡是出门在外用得上的,我都给带了。”
她拍拍鼓鼓囊囊的腰间小包裹,又抖抖袖,开始一样一样地报给卫峈听:“银子、暗器、面具、伤药、信号弹……”她顿了顿,有些苦恼,“零零散散的太多了,我也记不清,慢慢你就知道了。”
卫峈收了音。他提起面具端详着,又看看换了张脸的桑晚,半晌,忍不住道:“为什么我的这张这么丑?”
桑晚凑过来瞅了瞅,见给卫峈的是张脸色蜡黄、吊眉、三角眼的青年面具,不由得奇道:“不对啊,我记得我拿的面具不论男女都挺好看的,怎么这张……”
她抚着下颌,恍然道:“我知道了!临走前清霄说要帮我检查行李来着……一定是他给我偷偷换掉了!就说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你们神仙斗法为什么反受其害的是自己?卫峈板着脸,嘴角抿成了一条线,把面具递还给了桑晚,声音沉沉:“我不戴!”
“这怎么行!”桑晚跳了起来,摊开面具就要往卫峈脸上罩。
卫峈伸出手,用骨节分明的食指抵在她的额心上,不让扑腾的她靠近。
“不戴!”卫峈语气罕见的坚决。他第一杀手怎么能戴这种贼眉鼠眼的面具,传出去他还怎么见人?
桑晚头痛,没想到无欲无求的卫峈在这事上如此固执。她在心里将坏事的清霄骂得狗血淋头,摆出最甜美温柔的笑来面对卫峈。
“为什么不戴啊?”甜腻的声音出口,她自己都抖了抖。
卫峈却不为所动,嫌弃道:“丑!”
“哪里丑?”桑晚把面具翻过来看看,又翻回去,“你看这眉毛,垂得多别具一格;还有眼睛,弯的弧度多自然流畅;还有肤色,跟苍白的颜色一比,多健康!”
“那你怎么不戴?”
“这是男人面具啊。”桑晚说得理所当然,又忽然想到什么,“难道你想戴我脸上这张?”
说着她就去翻袖子:“也不是不行,我记得我还带了张少女的面具,就把我脸上这张让给你好了……”
卫峈眉梢一抖,嘴角也抽搐着绷不住了。他赶紧从桑晚手中抽出蜡黄脸,不情不愿地用两个指尖拈着。比起二八少女,他宁愿顶着这张贼眉鼠眼的面具。
看到卫峈已经松动,桑晚连忙趁热打铁:“你看,不管美丑,戴上后你都是看不到的,这对我来说反而是个挑战。”
卫峈耷拉着眼皮瞅她,竟觉得她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
“还有啊,戴上面具,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皮囊下面还藏着个人?”桑晚双手合十,目露祈求,“卫公子,卫大哥,我们都追到这儿了,不能前功尽弃呀……”
卫峈长叹一口气,闭上眼,视死如归地抬起手将那薄薄的皮制物什扣上了脸。
桑晚扬起眉,瞬间将苦瓜脸换掉,凑上去帮卫峈整理。
“好了!”将缝隙小心塞进鬓发里,她后退一步,拊掌满意地笑了笑。
卫峈一点点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手指已先大脑一步探上面颊摸索起来。
桑晚急急拦住赔笑道:“忍一忍,咱们忍一忍好吗?等抓住了黑衣首领,你把它揭下来剁碎了喂狗都行!”
“狗才不吃。”卫峈撇嘴。
桑晚暗自腹诽。她就是这么说说而已啊!再说她的面具可不便宜!她还怕狗吃了消化不良呢!
好不容易劝住了卫峈,桑晚拉着他进了不远处一家简陋的成衣铺子。
“穿这个。”桑晚递给卫峈一件土褐色短打,让他换掉身上的劲装。
卫峈自暴自弃地接过,觉得这衣裳同面具真配。
那边,桑晚已经扯出块方方正正的布来做包袱皮,在店老板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从身上各个角落翻出一个个东西来,“哗啦啦”地堆了个小山包。卫峈换好衣服出来,粗略扫过一眼,嘴角抽了抽。
这么多东西,她是怎么装下且让人看不出来的?
桑晚利索地打好包袱丢给卫峈,有些惋惜地提起件衣裙进去换了,出来时花花绿绿的一身晃得卫峈眼花。看着她大红裙面上洒满的蝴蝶和花朵,卫峈突然觉得,自己的衣裳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付了钱,又重新梳了发辫,两人在路边买了几屉包子吃。
桑晚一边啃,一边拉着自己红艳艳的裙摆跟卫峈解释道:“我这是入乡随俗。”
卫峈瞥一眼,只觉得刺得眼睛生疼。
“你就不能……挑一条不这么鲜艳的?”他斟酌着措辞,委婉道。
桑晚笑嘻嘻:“我从没穿过这样的,趁现在有机会穿来试试。”说着还转个圈,自顾自欣赏着。
卫峈捏着眉心,觉得头又开始疼了,只得埋下头认真吃包子。岂料包子刚送进口,背上一股大力传来,桑晚一掌结结实实拍了下来,压低声音连声唤他:“卫峈,卫峈!来了!来了!”
卫峈猝不及防之下,一口包子梗在喉间,他忍了又忍,还是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嘶,遇敌时怎么不见她如此大力?
桑晚赶紧帮他轻拍后背顺气,一边拍,一边向斜后方努努嘴,示意卫峈去看。
卫峈歪头,一行人撞入眼帘,不正是他们跟了一路的人。
“你打我作甚,你该去打他们。”他收回视线淡淡道。
桑晚对着他戴上面具后更没什么表情的脸笑得谄媚:“哪能啊,您珠玉在前,哪里有我冒尖的份儿。”
在桑晚的厚颜之前,纵是卫峈也只有败下阵来的结果。看着她在自己定定的目光下岿然不动丝毫不见心虚的模样,他无奈伸出手,去摸立在一旁的长刀。
为了不暴露,桑晚甚至给他的长刀都做了伪装,生生裹成了一根拐棍。见状,她急忙先一步摁下:“先等等!”
两人动静有点大,引得黑衣首领望了过来,桑晚不得不临场发挥。她揪过卫峈的领口,不住地在他胸膛捶打着,“唰”地就流了满面的泪:“你这薄情人,娶我前千般万般说会对我好,待成了亲就对我弃如敝屣,现如今连屉包子都不与我吃……我……我……”
卫峈有内力护体,再加之桑晚有意放轻了力道,因此并不觉得疼,只是瞧着她搭在自己衣领上白皙细嫩的手,愣了半晌没回过神,觉得呼吸突然就紧了几分。但看在一旁黑衣首领的眼里,便是他没有否认,坐实了这一番言论。
黑衣首领抱着臂,慢悠悠从不远处晃了过来。经过两人身边时看看一脸丧气相的青年,又瞟瞟伤心欲绝的少女,发出声不屑的冷嗤,进了道路尽头的客栈。
“差点露馅了。”桑晚松开勒着卫峈的手,拄着刀直喘气。
卫峈最后一次输给她的真气早就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刚才又演了这么一出戏,她只觉得眼皮子拼了命地要粘在一起。
“咱们也去住那家店。”
卫峈应声,又给桑晚输了股真气。
这次输完,他自己也觉出几分倦意。
“那些喽啰呢?”
不远处,那些黑衣手下还没有散干净。
“不管了。”桑晚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步伐平稳些,“小虾米抓住也没什么用,我们逮住大鱼就好。”
她撑着进了客栈,又撑着进了黑衣首领隔壁的房间,终于撑不住软软跌倒在榻上。
“你去里间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我来盯着。”卫峈跟着进来,坐在她对面的榻上。
桑晚有些犹豫:“我去休息了,你怎么办?你也一夜未合眼了……”
“我打坐即可。”
卫峈说着,已盘膝坐起调整着吐息,很快便进入了修炼状态。桑晚见状,也不再打扰他,悄悄地进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