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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耿老三家的菜园子

耿老三家的菜园子,以前叫过耿老二家的菜园子。还叫过耿老大家的菜园子。耿老大家的菜园子叫得时间最短,且是和耿老二家的菜园子一同叫起来的,没有耿老二就无所谓耿老大。

耿老三家的菜园子,是耿老三他爷爷哭爹哭来的。菜园子原是村里一个光棍老头的。老头又丑又脏,死了,晚辈人要面子,没人哭丧。族人商定,谁为老头哭丧,就把老头的宅子过继给谁。晚辈们不动心。有人想起老头生前好跟耿老三他爷爷闹着玩,找上门。耿老三他爷爷说,伙计,我跟那老头不一姓啊。来人说顾不上那么多了,这么热的天,再不把老东西收拾掉,就烂成一摊臭屎了。耿老三他爷爷爽快地应下来,那好,不就是哭个爹啊,又不是真有这么个爹,真有这么个爹也比没有强。

宅子来得易,家里又有四合院住着,耿老三他爷爷没放在心上,上了锁,没这回事一样。偶尔从院墙外走过,听见里面有猫打仗的怪叫,耿老三他爷爷踩着墙根的粪土爬上墙头。宅子里挤满了荒草,光棍老头留下的破草屋,像瞎眼老太婆蜷缩在宅子中央。倒伏的荒草上,两只黑花猫正嬉皮笑脸地打闹。耿老三他爷爷恨恨地骂道,老子哭爹挣来的宅子成了猫日的不要脸的地方了!

耿老三他爷爷觉得宅子这样荒下去不是个事,抽空把荒草清理了,胡乱种下几样乡下蔬菜。豆角、扁豆、番瓜、葫芦秧缠绕伸展,几根野甜瓜藤藏在里边,偷偷结下几个香喷喷的小甜瓜,香气在宅子周围神出鬼没,馋得几个孩童围了宅子转悠。葫芦蔓沿树干爬上去,从树梢颤巍巍地吊下几只圆葫芦,惹得爱玩弹弓的孩子手发痒。

最先拿菜园子当回事的是耿老三他爹。确切点说,是耿老三他爹收获了耿老二之后开始拿菜园子当回事的。耿老三他娘侧身倒在床上,一手支住后脑勺,一手撩起衣衫,皱巴巴的肚皮上蹿起两只鼓胀胀的大奶子。耿老二迫不及待地抱住一只猛吮,细薄的腮帮急促起伏着。床的另一头,耿老三他爹高抬起一条腿在空中稳了稳,朝耿老三他娘的另一只奶子俯冲下去。耿老三他娘睁开眼,腾出撩衣衫的手,对着欺负她奶子的大脚丫劈手一掌。没正形,孩子还吃哪!衣衫失去了支撑,松达达地罩下来,耿老二赖在里面不出来,露出胎乎乎的下半身。耿老三他爹高扬的大脚丫在空中犹豫了一会,掉转方向栖落到耿老二的腚腄边,五个脚趾窜动着,轮流拍打起耿老二的小雀雀来。耿老三他爹说,看来这四合院咱两口子是住不成了。咋?这不明摆着啊,两个儿子,两房媳妇,在一个窝里胡掺和啥。

耿老三一把他娘的肚子撑起来,耿老三他爹就沉不住气了,埋怨耿老三他娘太出活,像六月的干柴,一点就着。耿老三他娘说谁知谁太出活,就你那火性,甭说干柴,就是湿柴也得燃起来。耿老三他爹戳耿老三他娘的肚子一眼,汩汩笑了几声,问菜园子的钥匙在哪里。耿老三他娘问要菜园子的钥匙做啥。去看看,得咬咬牙在那里盖座房子。盖房子做啥?住啊,不早弄个窝,等着叫儿媳妇撵出来再弄?真是小孩子脾气,想起风就下雨。想起风下雨咋,趁年轻把后路铺了,孩子一长大做啥都得花钱,还有闲钱给自个弄窝,屎到屁眼了连个拉的地方都找不到才难堪!算你想得远,可孩子才多大?多大,长开了还不快,前几年我还是个光腚孩子唻,几天工夫眼巴巴就成三个儿的爹了!

耿老三他娘噗嗤笑出声,说想得倒美,三个儿的爹,说不定肚子里是个闺女哪,俺稀罕闺女。耿老三他爹不以为然,说刚才还夸你出活,咋说起不争气的话来了,说真格的,我也巴不得生个闺女,娇声细语地凑合在跟前,陪老爹我说说知心话多好,可你那劲头,想不争气都不行!见耿老三他娘翕动着嘴唇准备还击,耿老三他爹突然换了口气,说别的是假的,老来有个窝,活着方便。

憋足劲准备还击的耿老三他娘听到耿老三他爹嘴里拖出的“活着方便”四个字,把排队挤在嘴边的话止住了,脸上飞起一抹绯红。耿老三他娘听出了耿老三他爹有意拖泥带水说出的“活着方便”四个字的含义。

那个风平浪静的上午有点暖。沿门框折叠进来的阳光像耿老三他娘在衣衫里藏着的肌肤,白中透着点金黄。耿老三他爹干嚎几声,哈欠连天地从床上坐起身,说肚子饿了,要耿老三他娘给他下面条吃。耿老三他娘说该吃的时候不起来,碗里有菜,锅里馒头还热乎,先凑合着吃点,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耿老三他爹不依。耿老三他娘只好去给他做。

耿老三他娘走到门口,耿老三他爹问,媳妇,咱爹哪?出去了。啥时候出去的?刚出去不长时间。耿老三他爹的脸上亲热欲滴,冲耿老三他娘摆摆手说,媳妇,过来,过来!做啥?汉子唤媳妇还做啥,忙忙那点小活啊。耿老三他娘一撇嘴,美煞你,昨晚做啥唻。昨晚耿老三他爹到邻居家打扑克,深更半夜回来,一爬上床鼻孔里就澎湃起呼噜河。

沿门框折叠进来的阳光从耿老三他娘的肩头披下来,包裹了她的小半个身子。见耿老三他娘要走开,耿老三他爹说话的语调一软,冒出几丝央求的气味。刚才跟你闹着玩哪,大白天咋能弄这个,晚上我不去打扑克了,那点小活咱晚上干,现在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啥事?耿老三他爹皱起眉,倒背了手费劲地挠痒,眼睛的余光瞥见耿老三他娘走近了,一探手,捉住耿老三他娘的一只胳膊。耿老三他娘挣扎着说,做啥?做啥,汉子稀罕你了!别胡闹,强扭的瓜不甜。耿老三他爹斗志昂扬,这回我非尝尝你这强扭的瓜不可!

耿老三他爹死死抓住耿老三他娘用废布条编成的裤腰带。耿老三他娘哄他,好汉子,忍忍熬到晚上吧,晚上我一定好好伺候你。耿老三他爹执着地说,等不急了,昨晚打扑克,一连赢了十九把,我高兴,下面那伙计也跟着欢喜,本想弄两把赶快回家的,邻居耿永发那混蛋输了牌赖着不散伙。说着一用力,耿老三他娘的裤腰带嘭地开了。

耿老三他娘两手抓紧裤腰,耿永钦,你爹就快回来了,大白天的碰上你弄这个,非骂你个狗血喷头!耿老三他爹咧嘴一笑,骂我,我爹给我娶媳妇做啥,不就是哄我开心啊,见我白天也闲不住,说不定夸我有能耐哪!耿老三他娘被逗笑了,一笑,身上便没了气力。

屋里突然一暗,耿老三他娘斜眼朝房门看去,一个略显驼背的身影前倾着移进来。耿老三他爷爷回来了。耿老三他娘憋足全身的气力把耿老三他爹推开。耿老三他爷爷愣怔了一下,猛不丁看见以前从耿老三他奶奶身上领略过的景象,踉跄着躲出去。门外爆响一句,混账东西!

耿老三他娘涨红着脸握紧拳头接连捶打了耿老三他爹五六下,带着哭腔说以后没脸见人了。耿老三他爹一边安慰她,说又不是别人,家丑扬不到外头。一边埋怨她不该把他推开,不然的话,耿老三他爷爷也看不见她的身子。几滴泪珠牵连着从耿老三他娘的眼角跌落下来,她呜咽着说,你还有理埋怨人,谁叫你大白天没羞没臊干这个,早知这样,恼了也不依你。耿老三他爹只好陪笑脸宽她的心,说没啥大不了的,过几天就忘下了。

一家人很是别扭了一些时日。先是耿老三他爷爷不肯按时来吃饭。耿老三他娘让耿老三他爹去叫。耿老三他爷爷说你们吃吧,我不饿。耿老三他爹回来,耿老三他娘说那样咋行,老的不吃,少的先吃了,老天爷非暗地里使绊子折咱的寿不可。耿老三他爹说,那,你再去叫叫。耿老三他娘摇头说,你以为俺的脸皮跟院墙一样厚啊,做下那窝囊事还有脸见人。

两个人无言地憋闷了一会。耿老三他娘说,要不,盛在碗里给恁爹送去?耿老三他爹眨巴眨巴眼,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两个人一阵忙活,盛好饭菜,由耿老三他爹给耿老三他爷爷送了去。

那顿饭,耿老三他娘和他爹吃得很不踏实。两个人的目光拧成一股绳,拉直了,系在耿老三他爷爷的房门上。耿老三他爹耐不住了,吧唧几下嘴巴,率先把目光解下来,催促说,吃吧,这么长时间不出来,肯定吃开了。说完,夹一撮炖豆角丢进嘴里,咬一口玉米面饼子,裹了炖豆角卖力地嚼。嚼出滋味来,又把滋味由浓嚼淡,耸动着喉头将其咽下。耿老三他爹耸动着喉头吞咽的表情勾出了耿老三他娘的食欲。她拿起筷子,刚做出一个夹菜的动作,当啷一下,耿老三他爷爷的房门响了。

耿老三他爷爷出了房门,弯腰从墙根拾起一串被风刮下的干辣椒挂到墙上的木橛上,倒背了双手朝家门方向走去。耿老三他娘慌慌地站起身,你爹要出去!我爹没吃饭就出去?耿老三他爹将一小块沾满唾液的玉米饼子吐在手里,两手磨搓着手上残留的唾液。旁边,挤在一条板凳上吃饭的耿老大和耿老二争夺碗里的豆角种子,你推我搡,把碗碰到地上,跌出一声脆响。耿老三他爹将满肚子郁闷转化成怒火发到两个儿子身上。你们这两个杂种,赶快把跌碎的碗给我囫囵起来,囫囵不起来,看我咋收拾你们!

耿老大和耿老二看看地上破碎的碗片和几粒滚向四处的胖豆角种子,又看看爹在空中晃动的直挺挺的巴掌,吓得目瞪口呆。耿老三他娘怕吓坏孩子,走过来护住他们说,跌了就跌了,咋能囫囵起来,看你骂的,不都是你的种,哪里杂了?

晚饭做好了。耿老三他爷爷窝在屋里不出来。耿老三他娘打发耿老三他爹去叫。耿老三他爷爷坐在床沿上发呆,耿老三他爹进来,他连眼睫毛也没眨。耿老三他爹说,爹,吃饭去吧,饭做好了。吃你们的,我不饿。耿老三他爹面露苦相,说都一顿饭没吃了,咋能不饿,快去吃吧。不饿就是不饿,吃你们的。耿老三他爹干笑了一声,爹,还为那事生气啊,嗨,一家人,啥磨不开的。耿老三他爷爷脸上卷起怒容,混账东西!

耿老三他爹又干笑了一声,爹,你还真拿那个当回事啊,别说咱庄户人家,皇帝还有爷俩一个媳妇的,我都不放在心上,你有啥过不去的。耿老三他爷爷腾地站起身,从门后抄起木棍,高举起来骂道,快滚,再不滚我打折你的腿!

耿老三他爹仰脸瞥一眼空中斜横的木棍,扑通跪下,眼里滚出几颗圆溜溜的泪珠子。爹,你打吧,这日子咋过,这不没事找事啊,我承认那事我做的不是时候,可我是跟自个媳妇,又不是跟别人,再说了,谁知你那时回来。斜横在空中的木棍颤了颤,显出疲软之态。混帐东西,滚起来,滚出去!声音的底气明显没有起先那么足了。耿老三他爹得寸进尺,打吧打吧,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看你当成天了,你不吃,叫别人也吃不成。谁不叫你们吃了,混账东西!你不吃别人咋吃?吃你们的,又没堵住你们的嘴。我们是畜牲啊,没老没少的只顾自家装饱肚子!

耿老三他爷爷张口结舌了。木棍摇晃着做了个预备姿势,一跃而下,接着又完成一个立定跳远动作,从耿老三他爷爷手里挣脱出来,斜倚在门后歇息。

耿老三他爷爷的语气和缓下来,说,起来吧。你不吃我不起来。我吃。真的?耿老三他爷爷用行动回答了耿老三他爹。耿老三他爹孩子似地一跃而起,带着一裤腿土屑抢过凑到耿老三他爷爷嘴边的碗,说这是中午的,早凉了,我去给你盛热的!

见爷爷在他睡觉的屋里吃饭,耿老大和耿老二觉得新鲜,嚷着也到爷爷的屋里去吃。这边只剩下耿老三他娘和他爹。耿老三他娘吃饭的积极性不高。耿老三他爹鼓励说,宽开心吃吧,别胡思乱想了,在哪里吃还不一样,又不是两样饭食。耿老三他娘愁眉不展地说,话是这么说,好好一家人,无是无非的拆成两伙,咋想心里也不是滋味。

北边邻居耿永发媳妇拿着针线活来串门,见吃饭的就耿老三他爹和他娘两个人,纳起闷来,问耿老三他爷爷怎么没来吃饭。耿老三他娘说,和孩子在那边屋里吃哪。耿永发媳妇脸上罩起一层疑云,做起针线活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拿眼往耿老三他爷爷房门那边瞟。瞟着瞟着,猛然一拍大腿,说灶里还燃着火哪,起身往外走,走前斜眼盯了两个人吃的饭菜一下。出了屋门,却不慌不忙起来,而且路线突然变了,笑盈盈地进了耿老三他爷爷的屋子。

耿老三他娘说,耿永发媳妇肯定是去看恁爹吃的和咱一样不一样。耿老三他爹说,这个骚娘们,看看更好,省得瞎琢磨出啥股子来。耿老三他娘叹口气,吃饭的积极性又下降了。

那件事后,耿老三他爷爷出门回来总忘不了咳嗽一声。耿老三他娘一听见咳嗽,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展现出那个尴尬的场面。本来心情好好的,猛不丁耳膜上不轻不重地来那么一下,情绪立刻乱成一团麻。耿老三他娘愤愤地说,耿永钦,快去劝劝恁爹,别叫他咳嗽了,狗才改不了吃屎,咱又不是狗!

耿老三他爹接连摇头,说可不行,咱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吗,那回我还埋怨爹回家不吱声,现在吱声了,咱又嫌了,要说你去说,我说不出口,再说你这话也不中听,两口子做那事天经地义的,咋能和狗吃屎联系起来,我若是狗的话,你不就成屎了。耿老三他娘一琢磨,抿嘴笑了。

晚上,耿老三他爹从耿永发家打扑克回来,耿老三他娘正在给耿老大和耿老二洗衣裳。耿老三他爹躬下身从背后搂住她,将额抵在她的背上来回磨蹭。咋这么早就回来了?想媳妇了。耿老三他爹把嘴捱近她的脊背,热乎乎地吹了口气。耿老三他娘鼻孔里哼了一声,别好嘴,是凑不够手欢实不起来吧。

你咋知道?耿老三他爹站起身,口气裹着沮丧,说今晚这些混账东西像商量好了似的,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三缺一,没办法,叫耿永发媳妇凑凑手,那个骚娘们不扣好上衣扣子,那对浪玩意儿都快抖搂出来了,怪瘆人的。别赚了便宜卖乖了,自个没那贼心,人家还揪着眼皮逼着你看啊,还不知咋盯着人家看唻。谁盯了,扑克还看不过来哪,有闲心盯那个。那你咋知道人家那玩意儿快抖搂出来了,还看出人家是浪玩意儿。耿老三他爹脸上挤出委屈,你是不在场啊,她那对熊玩意影影绰绰地老在眼皮下晃悠,闭了眼才看不到,可闭了眼咋打扑克?

好不容易缠磨着耿老三他娘洗完衣服,一上床,耿老三他爹就沉不住气了。耿老三他娘说不行。为啥?我得病了。啥病?说不上,咋这时候了还不来。啥不来?还有啥。你是说你没来经血?耿老三他娘嗯了一声,说这个月都延了五六天了,还没有动静。耿老三他爹松一口气,说吓了他一跳,以为出了啥大毛病,不来经血咋就成得病了。耿老三他娘说该刮风就得刮风,该下雨就得下雨,身上正走着的事突然绊住了,不是病是啥。耿老三他爹咧嘴笑道,说不定是怀上孩子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别胡诌八道了。耿老三他娘扭脸不理耿老三他爹。

自被耿老三他爷爷碰上,两个人那方面的兴致一直没提起来。有几次,耿老三他爹主动暖耿老三他娘,但她冰一样就是暖不起来。终于,看不下耿老三他爹那副馋巴巴的可怜样,耿老三他娘心一软,主动放弃把守,任耿老三他爹长驱直入。披坚执锐的耿老三他爹兵临城下,见对方城门大开,懒洋洋地摊开一派衰败景象,进攻欲顿减,丢盔卸甲,扫兴地收兵回营了。

又过几天。还是没来。耿老三他娘去了趟村卫生室,真是怀上了。耿老三他爹断定耿老三他娘又给他怀上了儿子。耿老三他娘绕不过弯来,一个劲地嘀咕,没那东西咋能怀孩子。啥东西?还有啥东西?耿老三他爹诡秘地一笑,说他早给她了。耿老三他娘满脸疑惑,啥时候?就是叫我爹碰上的那回。那回,那回不是没完吗?耿老三他爹说那回就在她用力推他的那阵,他打着火了,刹车都来不及。

耿老三的到来和他爷爷的离去几乎是同步进行的。那些天,忙乱了耿老三他爹,一边伺候气球一样的耿老三他娘,一边为生病卧床不起的耿老三他爷爷问医抓药,弄得瘦长的脸更加瘦长,瘦长的身体更加瘦长,整个人瘦长得都打弯了。

夜里,耿老三他娘睡不着觉,跟同样睡不着觉的耿老三他爹盘算日子。耿老三他娘的身子侧躺着,中间鼓出个大肚子,正好与耿老三他爹打了弯的瘦长身子相吻合。这段时间,两个人常这样吻合着盘算日子,盘算的都是肚子里的耿老三生出来以后的生计。耿老三他娘摩挲着耿老三他娘的大肚子问,伙计,西瓜熟了没?耿老三他娘答,伙计,熟不熟你自家估摸吧。

耿老三他爹摩挲着耿老三他娘的大肚子,弓起手指,边弹边凝耳细听了一会,咂巴着嘴说,媳妇,快了快了。耿老三他娘明知故问,快了快了,快到啥程度了?耿老三他爹不慌不忙,撮起嘴巴对准耿老三他娘的耳朵眼吹一口气,哼,快到啥耿度,自家身上的一样家什都不知道,还有脸问人。两个人便相推相拥着笑作一团。

耿老三他爹说,等孩子生下来,爹的病好了,他就去收拾菜园子,把光棍老头留下的破草屋拆了,盖座房子。他算计过,园子里的树能派上用场,做梁做檩都行。今年雨水旺,地里的高粱长得欢,高粱秸蛮够做箔用。打地基的石头也是现成的,买点砖和瓦,管几顿饭就行。

耿老三他爹又说,等给三个儿子娶了媳妇,老两口就搬到菜园子住,地里打点粮食,园里种几样菜,这辈子也难为不着了。

耿老三他娘被耿老三他爹说的手发痒,耐不住想抓点什么摸弄摸弄,于是沿光滑的肚皮朝耿老三他爹那地方匍匐过来。没找到目标。耿老三他娘探探身子,还是没有。于是边纳闷边寻找,找到了,兴冲冲地一握,手里的东西缩得像一枚脱水的干枣。耿老三他爹觉出了耿老三他娘的失望,顺手往下一摸,很没面子地解脱说,这段时间忙活得都忘下身上养着这么个小伙计了。耿老三他娘的眼里溢出闪闪亮光,满胳膊搂住耿老三他爹心疼起来。耿老三他爹帮她把亮光抹了,安慰说,没啥,这东西跟种地用的家什一样,越用越亮眼,扔到一边不用就生锈,等生完孩子,好好打磨几回就好了。

耿老三他爷爷那病生得不温不火,看不出明显的痛苦,请医吃药后也不见好转。耿老三他娘临产期将近。耿老三他爷爷的病因久治不愈显得有些加重。耿老三他爹两头忙。耿老大和耿老二没人管了,自由得像有意跟爹捉迷藏一样见不着面。饭做好了,等不到人,腾出空闲准备收拾剩饭剩菜,转眼的功夫,剩饭剩菜又不见了。耿老三他爹故意把剩饭剩菜藏起来,人没钓着,倒是墙上挂的熟地瓜干少了一大串。晚上两个人回来的很准时,忙碌一天的耿老三他爹疲惫不堪,早已丧失了为父教子的兴致。看样子,两个人也不清闲,匆忙填饱肚子,摔到床上,死狗一样一晚连睡觉的姿势都丁点不变。

一次,耿老二哭着回来,跟在后面的耿老大脸上也亮着两道泪痕。耿老三他爹出来倒药渣撞上了,问他俩为啥哭。耿老大说,耿老二看耿老虎尿尿,耿老虎瞪了耿老二一眼,说看啥,恁爹的才有看头,回家看恁爹的去。耿老二回骂耿老虎,恁爹的才有看头唻,耿老虎伸手动脚地就打耿老二。耿老虎是北邻耿永发的儿子。耿老二也呜咽着过来叫冤,说耿老虎还故意往他身上尿尿。耿老三他爹烦了,挥挥手,混账东西,养着没事干看人家尿尿做啥,两个都打不过一个,可给老子丢好人现好眼了,还有脸哭着回家。两个人告状无门,又怕他爹那高仰的巴掌落到身上,乖乖躲出去。

两人出去不长时间,西邻居白广平家的白大妮领了啼哭着的白二妮找上门来,没等耿老三他爹开口,姐妹俩就抢着给耿老大和耿老二告状。白二妮在胡同口玩土,玩得好好的,耿老大和耿老二来了。耿老二说土不好玩,土和成泥巴才好玩。白二妮说这里没有水,和不成泥巴。耿老二说他有办法,要白二妮背过身,对着白二妮玩的土尿起尿来。白大妮来叫白二妮回家吃饭,看见耿老二尿完尿正把雀雀往裤里藏,气得骂耿老二不要脸。耿老二说就是不要脸,一不做二不休,重新掏出雀雀来羞她俩。白大妮躲开脸要耿老大管管耿老二,耿老大不光不管,还一个劲地笑。耿老三他爹边骂耿老大和耿老二混账,边哄姐妹俩,说晚上他俩回来,一定揍他俩一顿给姐妹俩出出气。

耿老三他爷爷像怕影响耿老三安全来世一样走得悄无声息。耿老三他爹做完接生婆交代的几样事从屋里走出来,被漫天的阳光照得眼花缭乱,他定了定神,看见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在地上快速移动,不是蚂蚁,也不是下地时司空见惯的那些虫类。黑东西没有脚,跑起来像在滚,却很快,不一会就绕天井转了一圈。见黑东西停下,耿老三他爹走过去看个究竟,距离两三步远时,它忽然从地上弹起来,紧接着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急速掉转方向撞到一边的房门上。房门清脆地响了一下,黑东西不见了。耿老三他爹意识到那间房里正躺着久病不起的耿老三他爷爷,便走过去。

后来,耿老三他爹回忆说,一进门他的肩上就像背了一袋粮食,沉得没法,连喊了三声爹,听不到答应,肩上的粮食就沉到了心坎。他扑到床前,爹的脸色和往常一样,可拿手一摸弄,感觉就不一样了。爹的手是暖的,但暖中透着点硬,他翘起手指掩在爹的鼻孔上,丁点动静也没有。他在爹的床前发了一会呆,想到以后就没了爹时,联想到从小就没有爹的北邻居耿永发,胸脯里鼓起一大股哭的力气。那一霎他并没有全迷糊,他怕哭出来叫外面听见,使足劲把哭声憋住,泪像雨后的大山水一样淌出来,淹了眼,淹了脸,淹了敞着的胸脯子。可还是听见了哭声,他赶紧拿手捂住嘴巴。他感到从指缝里漏出的声音有点异样,纳着闷仔细分辨,忽然辩出哭声是从耿老三他娘那屋里传来的,跟耿老大耿老二下生时的声音一样。他从爹的床上直起身,慌乱了好一阵,脑瓜里扑棱起谁家死了人经常得到的别人安慰的话:顾活的别顾死的,顾活的别顾死的。耿老三他爹给耿老三他爷爷盖好,擦干泪,出来在天井东墙根的石槽里洗了把脸,犹豫了一会,颤着手在耿老三他爷爷的房门上挂了一把锁。

走一口来一口,老的换成小的,家里还是五口人。胎记稍退,耿老三他爹和他娘就明确认定了耿老三的丑。耿老大和耿老二也不好看,但耿老三比他俩更难看。值得耿老三骄傲的是他的雀雀,出奇地大,像两腿之间多出一条小腿,尿尿的时候,通体饱胀,像一瓣结得充分的香蕉,饱满,硕大,虎头虎脑。耿老三他爹拽着它满脸豪气地说,管他丑俊做啥,男人有这么个大宝贝比啥都强!

那一年,耿老三他爹的精力和体力高度集中到从光棍老头那里继来的菜园子里。耿老三他爹集中在菜园子里的精力和体力立竿见影。蜷缩在园子中央的破草屋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五间土坯墙包了红砖、房顶挂了红瓦的新房。老太婆牙齿一样破损得参差不齐的土坯院墙出落成棱角分明的石头墙。房子周围的菜地修整一新,横平竖直,段落分明。东边墙根添了一口水井。以往苟延残喘似的破败院落俨然氤氲起家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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