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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路的尽头

阳光从左手边的车窗打进来,像一束刺目追光落在淡蓝色票根上。北京南到楉城,阿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举着车票反复端详。

车次,箭头,掺入了四个*的身份证号,他闭上眼睛,无尽黑暗里也能看见一张细节丰满的车票。这是他有生以来拿在手中的第一张火车票,检票员在票面上打一个孔,他就能够飞奔过那条在地图上纵贯南北的铁路线。

从北京回楉城的高铁,就算接连两次提速也依然需要十个小时才能疾驰完全程。阿策躺在商务舱的宽敞座椅上闭目休息,想象自己穿过高山,走过平原,越过河流,翻过丘陵,地图上那些密集的经纬线与符号正迎面被自己一一撞破,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商务舱的封闭车厢很安静,零星坐了几个人。火车并没有书上说的那种“况且况且”的行进声,车厢外也没有陌生人与陌生人的寒暄,既没有香烟也没有泡面味,但阿策已经很满足了。

到现在为止,他全部的愿望就是能够坐一次火车,小时候他也确实有过一次机会。

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周末,父母忽然决定带他去省城玩一天,出发前夜他抱着破旧的地图集一遍遍看楉城与省城之间连在一起的每条线,大半夜光着脚跳下床跑到已经熟睡的爸妈跟前嚷着要坐火车、坐火车。

阿策的妈妈是个温柔的女人,她抱起阿策塞回被窝,连责怪他光脚的语气都是软弱的,她从不说“再不睡就别去了”这种话,她总是说“光脚发烧了就去不成了啊”。

翌日,一家人坐长途车去了省城,返程时买好火车票,只因时间还早便在火车站附近吃晚饭。阿策妈嗔怪阿策爸,自家就是做鱼蛋的,偏要跑到这里来吃鱼蛋,阿策爸喝了一口啤酒说我这是在学习。于是吃饱喝足便错过了检票时间,阿策在站台上眼睁睁看着火车缓缓从眼前开走,他几乎是哭着喊,为什么不能上车,这不是火车吗?

回家后阿策发起高烧,从此父母再也不提带他出去玩,他的活动范围也再没能超过电影大院方圆三公里——南栋四单元102的自己家,二单元301的腿仔家,北栋二单元302的老中医舅舅家,凤凰木尽头的楉城一小,小吃街里自家的鱼蛋店,还有夜晚会亮起孤独霓虹灯的楉城电影院,这些就是他在美术作业本上画下的第一张地图。

他不仅画下了每一条小径、每一盏街灯、每一棵行道树,他还在南北两栋楼的每一个窗口写下了那些他并不真正熟悉的名字:Diana——人人都喜欢,双胞胎——形影不离的阿榕——楉城电影院放映师傅家的怪小孩,小恭和夏果分享同一个小房间……那些常年摆在某个阳台上的破败花盆,玻璃上褪了色的旧窗花,南栋楼下被腿仔砸坏的一盏灯,他将一切都画了下来,画完之后把这一页从作业本中撕下,还被美术老师罚站了一堂课。

在阿策的床下有一个破旧的纸盒,里面一张叠一张盛满了大小不一边缘不齐的纸张,每一张都画着一幅地图,有的是用铅笔,有的是用圆珠笔,有的则是用那时人手一支的英雄钢笔,还有一些是用舅舅给他的蘸水羽毛笔。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与符号里有电影大院,有他念过的学校,有最东面的鱼滩地区,也有最西面的栖潮山,有大大小小的离岛,比如夏果的故乡,再比如一个月里只能凭运气成功靠岸一次的火掌岛。自然也有完整的楉城地图,山脊、大陆架、森林都用彩铅深浅不一地着了色,黑色水笔标出了洋流与风向。还有许多地图来自他看过的电视节目与童话书,其中最有成就感的一张是《镜花缘传奇》,他悉心画下三个男人航海冒险途中遭遇的每一个怪异的岛屿以及岛上的怪物。

这个纸盒里装着全世界,可他却哪里也没有去过。

楉城对别的小伙伴来说可能是栖潮山上的春日泉水,是搭船去火掌岛带回仙人掌果酱的冒险,是在鱼滩边的老市场里吃乌鱼蛋烧,是寒暑假坐火车去远方的城市旅行。可对阿策来说,楉城就是他从未离开过的电影大院,是做不完的鱼蛋,还有喝不完的中药。

阿策在给栖潮山做比例尺的时候会想,要是把妈妈泼出去的药渣都堆起来,是不是能有半座山高。

捏着车票,阿策陷入了某种既不是醒着也没有睡着的状态。他想起有人说过,人在死前的瞬间会像放电影一样将自己一生的记忆都顷刻回放,连喝水系鞋带这样的小动作也不会被漏掉。

阿策不太相信,他猜测要死掉的那个瞬间大概就和要睡着的瞬间差不多,比如此时此刻,在睡眠边缘,他试图回忆过往的人生,没错,对他来说那应当就是他全部的人生了。可他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唯独浮现了三张脸,分别属于舅舅、夏果和茱萸。

“真是噩梦啊。”关于老中医舅舅,阿策这样同夏果说过。

阿策出生第七日,脸上忽然露出谜一般的苦笑,全身肌肉痉挛,嘴唇绛紫,牙关紧闭,小小拳头紧攥。阿策爸惊慌失措,踉跄跑过电影院前的大片空地,去北栋找正在家里研究药方的舅舅来,老中医说,这是七日风。

“会死吗?”阿策妈的声音细弱而颤抖,仿佛连问这个问题的勇气也是从别处借来的。

老中医没有回答,当即回家熬了药,在阿策抽搐缓和的间隙生生灌下去,整整灌了三周。三周之后老中医给阿策把脉,这才说可以换方子了。

长大后的阿策在老中医那里看过自己喝进肚子里的那些药,有蝎子尾巴,有蜈蚣,有水飞朱砂,所以给大院里的小恶霸腿仔当了跟班儿小弟后,腿仔总是在寻衅时一巴掌拍在阿策瘦弱的肩膀上,说,我这小弟,从小吃蝎子吃毒药长大的,你们来惹他一个试试?

在阿策刚出生的三个月里,他喝下去的中药比母乳还多。阿策妈愁容满面地问老中医:“会落下病根吗?”

老中医摇头:“这孩子,是树梢那片叶子的命,说不定什么时候,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于是从出生第七日开始喝下肚的中药,从此再没中断过。

阿策妈怕他冷着,怕他热着,怕他累着,怀抱着脆弱的恐惧度日,生怕哪一天,就吹来了老中医说的那阵风。哪怕这胆小的母亲时刻将孩子看在身边,幼童成长路上的每一种传染病阿策全都没落下,更别提时不时的感冒发烧,偶尔低烧上一个月,上着课都会昏睡过去。若是掐指头算下来,一年里不生病的日子加起来,连一个月也未必能撑满。

阿策妈坐在鱼蛋店后面收拾早市上刚买来的鲜鱼时总要一个人哭上一会儿。阿策爸看见了便骂她:“眼泪都沾到鱼肉上去了,叫人看见多不卫生!”阿策妈抽着鼻子回嘴:“本来就是海鱼,咸水里泡出来的,眼泪也是咸的水,和海水一样的。”

海水的味道,阿策很久很久以后才真的尝到。甚至作为楉城人,连真正的海也是9岁那年才看见。阿策觉得自己就是课本里的井底之蛙,也是童话故事中被囚禁于高塔的公主。

9岁生日当天,阿策坐在老中医的自行车上,走了很长一段路。路上他远远看见鱼滩,波光粼粼的海面和黄澄澄的沙滩让他眼睛发热,他喊着:“是大海!是大海!”可老中医却没有放慢车速,在转过一个急弯后,大海就这样消失了。

之后的事情,阿策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老中医在栖潮山附近放下车,带着阿策不知绕了多少小路来到一片野竹林。老中医从随身的布兜里摸出一柄细细长长的砍刀递给他,说砍吧。

阿策迷茫地仰头看他,他说砍竹子,使劲砍。

根本手无缚鸡之力的阿策用自己比嫩竹还细的双臂挥起砍刀,朝翠绿的竹子一刀刀砍下去。从闷热的午后,到日落的傍晚,老中医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一会儿看看阿策,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终于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说好了,回家吧。

那是一条漆黑的林间路,月光穿过密集的枝叶在氤氲的泥土上投下交叠的光斑,阿策从未觉得月光这样明亮过,也从未发现夜晚并非一片漆黑。

“你走前头,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的时候不要哭,只要没哭,以后你就不会再生病了。阿策也不想总生病吧。”

路的尽头是什么呢,9岁的阿策呆呆望着眼前被密林簇拥的山路,密林之上是耸立两侧的山峰,山峰之上是深蓝夜空。阿策握紧因疲劳而颤抖的双手,深吸一口气,走上了那条小路。

当他已经脏了的球鞋踩上第一块光斑时,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此后每走一步,这种难过就愈加浓烈,终于,寂静路上,只有阿策的啜泣声传到老中医的耳朵里。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阿策边走边哭,哭到浑身虚脱,一屁股瘫坐在竹叶间漏下的月光里。老中医缓缓走过来,将他背在身上,掉头回去。而他太累了,趴在老中医背后很快便睡着了。

老中医将熟睡的阿策还给翘首盼望他们归来的爸妈时,轻轻摇了摇头,阿策妈便又哭了。

那个晚上,尚且年轻的父母究竟做了怎样的决定阿策无从得知,只是从那天后,他的人生中再无“要求”。父母不要他写作业,他交不交作业老师也并不在意;连Diana和茱萸这样的模范生迟到了,老师也毫不留情地罚站,而阿策迟到,老师就让他进来坐;偶尔和别的同学闹了矛盾,即使阿策有错,老师也只会惩罚对方,渐渐地,原本喜欢叫他“病秧子”“孬种”的家伙们也都不再搭理他。

腿仔很快发现阿策的特别之处,在自己赤手空拳打下来的江山里,阿策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谁都要让着他,人人都怕他,老师也不例外。

那是一个突然下起雨的放学后,大家激动地冲进雨里往家跑,只有阿策乖乖坐在原位等妈妈送伞来。

逃课一下午的腿仔落汤鸡一样跑回教室,随手抓起Diana铺在桌上的蓝色格子桌布使劲擦了一把头脸,而后随手丢在过道上。

腿仔总是这样欺负Diana,无论是在楉城一小,还是在电影大院,大家都说,要是哪天Diana出了什么事,不用问别人,直接找腿仔。

阿策并不打算逞英雄,他习惯了别人将自己当作空气。然而腿仔却径直朝他走来,丢了一瓶冰镇可乐给他:“喝了这个,当我小弟怎么样?我有多少钱就给你花多少钱,以后大院里谁也不敢负你,唯一的要求就是给我顶着点事儿就行,反正老师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拒绝了大概会被这个大块头用玻璃可乐瓶砸脑门吧,阿策想,更重要的,这个人居然对自己提出了“要求”。

就这样,阿策成了腿仔的跟班儿,慢慢地,这似乎成了他在别人眼中的唯一身份。而他的作用,不过就是腿仔干坏事的时候在一旁干看着或者放风,久而久之,阿策觉得腿仔也并不是真的需要自己帮他顶锅,他可能只是需要一个“跟班儿”。

其实很难说是不是因为成了腿仔的同伙,所以电影大院里的孩子们才对他退避三舍。有时阿策觉得自己就是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孤岛,广袤的大陆离他一厘米还是三厘米,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孤岛就是孤岛,所以大家从原本的一舍退到三舍,也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影响。学习也不好,又沉默寡言,他早就被划分到了坏孩子的国度里,和腿仔们并无区别。

可每当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人进到自家小小的沿街店铺里,坐在收拾干净的小桌边,吃一碗自己也出过一份力的鱼蛋,阿策又觉得,自己明明是每个人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放了学,如果不用跟着腿仔瞎晃悠,阿策就会直接来鱼蛋店,帮着洗鱼糜,或者熬鱼蛋汤,累了就坐在昏暗店面的角落做一会儿作业。阿策一直都知道,这间几平米的小店面,不仅是父母的一辈子,也将是自己的一辈子。

夏果也常来吃鱼蛋,通常都是晚上十一点以后,阿策想她恐怕是电影大院里最早拥有夜生活的小孩吧。

向来寡言少语的夏果有一次很认真地对阿策说,你家的鱼蛋是我来楉城以后吃过的最新鲜的。

那是初中的时候。被夏果这样一说,阿策有点不好意思,手忙脚乱地收起那些大部分都是空白的作业本,一不小心,就从本子的夹页里掉出一张纸来。

夏果弯腰捡起,发现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地图,她饶有兴致地端在眼前看了起来:“你画的?”

“嗯。”

“厉害嘛,你应该当地理课代表。”

似乎是一句赞美,阿策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是哪里?”

“栖潮山。”

“不是说以前的地图绘制员都要用脚步来计算长度啊面积啊什么的,你对栖潮山很熟咯?”

夏果的口气毫不客气,阿策觉得脑袋有些嗡嗡作响:“算去过吧,其实没去过。”

夏果挑起细长的眼睛瞥了他一下,索性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把地图按在桌上,低头仔细看起来:“颜色越深的地方表示山越高是不是?可你都没去过,你怎么知道。哪里有河流,哪里有小径,哪里有古树林,你怎么知道?”

“有书,有数据,有精确的算法……总之就是可以知道。”阿策很努力地想解释。

“可你都没有见过,你知道自己画下来的这些线条都是什么样子吗?”夏果似乎并非一定要得到什么答案,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修长手指在地图上慢慢移动着。忽然,干净的指尖停在一小片空白上,那是栖潮山阴面的一小块区域,用铅笔圈起不太肯定的虚线,夏果抬起头望着阿策:“这是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

于是,他将9岁生日那天的事情说给夏果:“我凭着记忆大概判断了一下方位,可能是在这个位置,我找不到什么资料,也许就是个很普通的地方吧,你们都知道我舅舅比较……比较……”

“古怪。”夏果替阿策找到了一个精准的形容词。

“嗯。”

“去找找看吧,感觉挺有意思的。”

“你要去?”

“我有病啊自己去,当然是我跟你去。”夏果白了阿策一眼,而后把那张地图按折痕复原,随手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就周六下午吧。”

周六下午是学校给初三学生安排的自习时间,自愿参加,在最大的阶梯教室里,由老师们轮流值班。阿策每周都去,这样才能应付掉那些困难的作业。虽然并没有人强求他交作业,可他还是觉得如果连作业都不交,干脆连学校也不用来,虽然这份坚持也没有什么意义。

就在去往学校的路上,阿策还决定不要同夏果去,可远远看见夏果背靠站牌抱着双臂冷着脸站在那里,他就很自然地走了过去,同夏果一起坐上去往栖潮山的公交车。

这是他第一次擅自去离家很远的地方。纵然小如楉城,那座耸立在西面的高山对阿策来说,也是遥远如神话一般的存在。

可他的心情却出奇地平静,就像远远看见的午后海面一样平静。他对坐在身边的夏果说:“我还没有真正去过海边,很丢人吧。”

“那就去啊。”夏果一把将阿策从座位上抓起来,扯开嗓子喊,“师傅停车!我们下车!”

那时候楉城的公交系统粗暴而混乱,招手即停,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司机一脚刹车踩下去,夏果拖着阿策跳下公交车,不知是否跳得太突然,阿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夏果略显嫌弃地斜睨他一眼,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瓶矿泉水来给他。

翻修过的柏油路在太阳的烘烤下散发着新鲜的沥青气味,穿过家属区、老市场,穿过几乎是腥臭味熏天、污水横流的鱼市,穿过杂乱无章的铁道口,阿策就跟在健步如飞的夏果身后,来到了鱼滩的海岸边。

鱼滩港来来往往的船只,楉娘娘庙的小小古迹,地图上的符号在眼前一一得到对应,阿策觉得又熟悉又陌生。他蹲在海边,风吹起海浪,漫过他刚刷白的球鞋,他伸手掬一捧海水凑到嘴边,用舌尖舔了舔,是咸的。

如果说这个世上所有的水都会以气化的姿态回到空中,再重新落回地面,在这不息的循环中,面前的海洋里,也一定有妈妈的眼泪吧。

坐回公交车继续往栖潮山去的路上,阿策主动给夏果讲起栖潮山的来历。

“两千年前,突然发生了巨大的洪灾,海水倒灌,淹没近海陆地,楉城半岛的先民们在海水的逼迫下一退再退,眼看迁徙的速度赶不上滔天巨浪淹没大地的速度,先民们无路可退,只好日夜祈祷,祈求洪水退去。楉娘娘给族长托梦,说须将一名勇士献给海洋,海水才会安定,将良田归还。族长便召集族人商讨,认定应将族中的木匠献祭给愤怒的大海,因为他是母亲与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于是这个年轻的木匠折下家门口石榴树上的嫩枝握在手中,被族人送进了大海。也有一说是他自愿献身。总之,木匠葬身大海,次日海水中升起巨石,先民们纷纷攀上去,巨石一日日升高,海水一点点退去。四十九天后,海潮彻底平复,先民们脚下的巨石也成了巍峨高山,来不及后退的海水在山中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咸水湖,所以才叫栖潮山。”

“传说还真是无一例外地残忍。”夏果耸了耸肩。

阳光穿过布满灰尘的车窗,在夏果的侧脸上投下肮脏的光斑,阿策觉得夏果格外好看,是和Diana不太一样的那种好看。他有些庆幸腿仔还没有察觉夏果的好看。

夏果带来了阿策的地图,下车后,两个人就一路磕磕绊绊摸索到那块被虚线框起的空白区域。顶着满头大汗站在漫山遍野的竹林里,他们仰头看天,都觉得有点晕眩。

“是这片竹林吗?”

“也许是。”

“往哪个方向走呢?”

“好像是朝着月亮的方向。”

“那就是往西?”

于是夏果在前,阿策在后,穿梭在密集的竹林间,冲破偶尔呼啸掠过的林间风,往西走了很远很远,依然没有看到什么像样的小路。夏果裸露的双腿被交错的植被划伤了好几处,至于毒蚊叮咬的红肿鼓包更是数也数不过来。

眼看太阳要落下,夏果才有了点要放弃的意思,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把仅有的一瓶水喝光了。

“连瓶水都不知道带,果然是个没出过门的家伙。”夏果把空瓶塞回背包里,“无论是在野外,还是在海上,只要有水,就有活着的希望,知不知道水有多重要。”

“竹林里的风是最舒服的风,对不对?”

“你到底有什么病,怎么大人们全都一副你明天就要挂掉的样子?”

“人哪有那么脆弱,我在离岛的时候,也有好几次差点被浪卷走,总以为自己要死了,不是也没死。”

阿策又羞愧又吃惊地听夏果念叨,诧异于她平常究竟是怎样压抑住了身体里这么多废话。

夏果问什么,阿策就答什么,关于他虚弱的身体,关于真实的山海与地图里被缩写的山海,直到月亮初升,他们一眼瞥见了不远处那条落满清辉的小路。

“是那个吗?!”夏果从冰凉的石头上跳起来,“刚刚怎么都没看见!”

阿策愣愣地望着劈开竹林的那条路,9岁夜晚的记忆仿佛一记闷棍重重砸在头顶。他不由自主往那条路走去,夏果追在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一步,两步,踩过竹叶间漏下来的光斑,一个,两个,他在绝对的寂静中企图重新感受到那个夜晚异常难过的心情。那种胸腔里过分悲伤的酸涩,也许多年以后的今天,他能够找到理由。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难受,也没有不明原因的哭泣,除了折腾一下午的疲累外,他的平静与包裹他的黑夜、照亮前路的月光一样,毫无波澜。确认自己不会哭的那一刻,他猛然回过头去,发现夏果并不在身后。

“夏果?”阿策有些慌张,反复喊了几遍夏果的名字后,隐约也听见夏果在喊他,仔细辨认了片刻,发现那声音不在身后,而在前方。

难道夏果早就跑到路的尽头去了?阿策疑惑着加快脚步朝前走去,晚风擦过竹叶的沙沙声,晃动的树影,被细叶剪碎的光斑都在他匆匆的脚步下簌簌向后退去,退到无路可退,一个巨大的山洞出现在阿策眼前。

原来,这就是路的尽头。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阿策一头扎进潮湿的山洞,既然没有别的出路,夏果一定是因为好奇跑进了这洞里来吧。

淅淅沥沥的水声沿着洞壁敲打出奇妙的节奏。“夏果你在哪儿?”阿策一面呼喊,一面小心翼翼踩着湿滑地面往前走。就这样走着走着,有薄薄的光从洞顶的岩石缺口漏下,照亮他眼前一棵巨大的石榴树,阿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差一点没呼吸上来。

一个名叫石榴树的城市却没有一棵石榴树,这笑话每一个楉城人从小听到大。可眼前,这棵石榴树是那么笃定扎根在这里,支脉庞大,果实饱满,每片深绿色的叶子上都悬停着大颗水珠,在月光下美得不可方物,简直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植物。

阿策忍不住想要去摸一下这棵看起来相当古老的大树,却在伸出手去的瞬间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眼前一黑的感觉仿佛只是一瞬,再度睁开双眼,他只感觉到夏果在用力拍打他的两颊,喊着他的名字。

他双手撑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刚刚走过的小路上,他迷惑地问夏果:“你怎么把我从山洞里弄出来的?”

“什么山洞?”

“我去找你,路的尽头是山洞,我进去,有棵很大的石榴树,我就眼前一黑……”每当要解释清楚什么的时候,阿策都会更加语无伦次。

蹲在一旁的夏果双手托腮,绝望地看着他:“你肯定是昏过去的时候做梦了。我一直跟在你后面,走到这里你咣一声就倒地上了,吓死我了,你死了我还不得涉嫌谋杀啊。”

是梦吗?阿策挠了挠头站起来,坚持要往前走,看一看到底有没有那个山洞。

结果这条路分明不足三百米,很快就走到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穿过不时犬吠的低矮平房,就是车来车往的大路,恰好有一班开往电影大院附近的公交车,两人便上了车。

小巴启动的那一刻,阿策回头往栖潮山的方向看去,那里,真的没有那个住着石榴古树的山洞吗?真的,是幻觉吗?

阿策家的鱼蛋店通常经营到晚上十一点半,沿海地区的夜晚生活总是从八九点钟才开始,一直延续到沿街住户一家家熄灯才肯将推杯换盏的热闹散尽。所以阿策与夏果分别后就自己回了家,洗漱一番便钻进被窝,因此并没有被爸妈发现行踪。

毫无意外,第二天他发起高烧,烧成肺炎,拖拖拉拉一个月才见好。期间腿仔来看过他两次,给了他一个电子宠物打发时间,因为嫌弃阿策家令人窒息的中药味,所以每回都待不上两分钟就逃走了。

再回学校上课时,似乎没有人察觉到他缺席了多久,反正写在黑板上的值日栏里、贴在墙上的年级前一百名成绩表里、老师们的嘴巴里,永远也没有他的名字,没有人会提醒大家他的存在。

回店里帮忙的时候,夏果照例很晚跑来吃鱼蛋,说我可再也不敢折腾你了,吓死人。

阿策很想说,可以折腾的,结果也只是笑了笑,送了夏果一杯青草汁。

除了阿策,谁也不知道她会在深夜十一点半,甩着两条长腿迈进阿策家准备打烊的店铺,吃一碗滚烫的鱼蛋,像大人们喝啤酒一样把一小杯青草汁一饮而尽。有时候她会找阿策要他新画的地图来看,只是再也没有兴起任何探险之心。

阿策总会说些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冷僻故事给她听,也拿着望远镜,从自家无人照料的小院里,遥望总爱坐在“楉城电影院”几个大字旁唱歌的夏果,他从宣传栏上悄悄撕下夏果班级的合照,剪出夏果的照片塞在钱包里。

十年后,鱼蛋店还是旧日门脸,阿策盛汤给放学后的初中生们,不免追索一下自己的青春,那些就是他的青春了吧。

火车中途停靠,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有人抵达,也有人离开。阿策从钱包里摸出那张略微褪色的照片,照片上冷冰冰的臭脸和昨晚工体舞台上光芒万丈的臭脸重合在一起,虽然唱歌的地方变了,面对的人变了,夏果并没有变,也许,没有人会改变。

这么多年,他在各种各样的社交平台上默默关注着离开电影大院的大家,他们去了不同的地方,做着截然不同的工作,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可是,阿策觉得他们并没有真的改变过,他总觉得他们依旧住在他一笔一笔画下的那些窗口中。

茱萸也是一样吧。

如果没有那件事,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能够和这个有点阴沉的优等生发生什么交集。

说实话,他宁可相信腿仔会拿砍刀去鱼滩港砍人,也不相信他真的对Diana做了那样的事情。阿策知道,腿仔往阿榕的头上浇汽水,趁着阿榕和Diana在楉城电影院的时候点火烧作业,都是他暴虐的小把戏,他没有想到,腿仔这回做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帮他顶锅的事。

十一假期,Diana生日,那时候的Diana之于电影大院,大概就像现在的夏果之于所有人,她是人人都会记得生日的那个明星。阿策知道Diana每次生日都要开派对,活到30岁,阿策也不知道生日派对究竟是怎样的。

腿仔从茱萸那里要来了Diana的值日时间,说他有个计划,要阿策守在楼梯的角落放风。他以为腿仔顶多又是言语上羞辱Diana两句,往她身上放毛毛虫,或者撕掉她的作业本,他做梦也没想到腿仔在扯住Diana胳膊的瞬间成了他从未认识过的一头怪兽。

而躲在墙角举起相机偷拍的茱萸,也让他迷惑不已。

眼前的一切就像他从那些猎奇读物里读到的孤岛故事,在远离大陆的海岛上,人会变成怪物,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后来阿策觉得那个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前去阻止这一切的自己也是可怕的。如果他阻止了腿仔,或者挡住了茱萸的镜头,可能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不会有那些关于强暴未遂的流言久久得不到平息,不会有塞到电影大院每户人家信箱里的现场照片,不会有Diana一家的黯然退场。那一刻双脚被黏滞在原地的自己,是不是也一样,成了孤岛上的怪东西。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上飞奔着逃跑的茱萸,茱萸跳上迎面驶来的公交车,他就钻进出租车,茱萸下车,他也下车,他看见茱萸竟然走进了大伯家开的照相馆,他便等茱萸离开后冲了进去,翻出茱萸留下的胶卷,满脸通红对惊讶的大伯说:“教教我,我要洗出来。”

那是他少年时期第二次独自“出远门”。

当天晚上,他在大伯的暗房里洗出那卷触目惊心的底片,因为知道上面是什么,所以他把大伯也关在了暗房外。

那些照片像一颗沉沉的炸弹睡在阿策床底的纸盒里,大院里的一切好像在那一天之后彻底改变了。

Diana房间的灯再也没有亮起过,腿仔也不见了,唯独茱萸每天如常上学放学,路上遇见了阿策照旧绕道走,全然没有觉察到阿策的尴尬。

又是一个夏果来吃打烊前最后一碗鱼蛋的夜晚,雨下了整天,窄窄的小吃街因为排不掉的雨水变得肮脏泥泞,客人比晴日里少去一半,各家小店的灯箱或霓虹灯闪烁得有些诡异。阿策忍不住问夏果:“Diana和茱萸是很好的朋友吧?”

“怎么,你也对大美女感兴趣?”

“不是的……就是……觉得她们很不一样……”

“你和腿仔那个小浑球不也很不一样……”

“反正都是差生啊。”

“那她们就算都是好生吧……你不懂……女生的友谊很复杂的……”

“那……如果你看见有人做了伤害别人的事情,会戳破吗?”

“你今天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哦……那你吃……”

“当然会啊,难道要让跟你无关的事情烂死在你肚子里吗。”

阿策不知是觉得夏果说得有理,还是单纯只因为那是夏果说的,所以他写了一张纸条放进茱萸拍下的照片里,连同底片一起,从Diana家的院墙外扔了进去。

Diana打来电话时,阿策努力想保持平静,却一度呼吸紊乱。

“我想拜托你一些事情。不要让茱萸知道我看到了这些照片。以后我可能没有办法同她做朋友了。如果可以的话,你帮我照顾她一些,她很可怜,别让腿仔或者别人找她麻烦。谢谢你。”

Diana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忧郁,甚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因此后来疯传Diana精神崩溃、举家搬迁,甚至惊动媒体来学校要采访这桩“高中生强暴同学未遂”的校园新闻时,阿策以为那通电话又是自己的幻觉。

后面那一发不可收拾的事情,对阿策来说,或许更像是一场幻觉。那些照片一夜之间塞满楉城大院每一户的信箱,被丢在高中每一个班级的门口,电话里听起来好像明天又会挂着暖洋洋的微笑出现在大家面前的Diana再也没有在电影大院里露过面。

更意外的是,他莫名其妙和茱萸做了两年的朋友。Diana说得对,茱萸是可怜的,只是有时他很想知道,自己和茱萸,到底谁更可怜。

阿策终究还是让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秘密烂在了自己的人生里。

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离开了高中三年,离开了电影大院,甚至离开楉城,离开这片在地图上虽不起眼、但又有些突兀的半岛,他们就可以离开留在身后的这一切,包括发生过的好事与坏事。

阿策却不行,他是没有办法离开的,他就和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一起永远留在原地。

十小时的车程,阿策迷迷糊糊想起了那些腐烂在身体里的片断,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幻觉,他已经无从分辨。

楉城是这高铁线上的小站,火车只停靠三分钟,阿策没有什么行李,背起包便下了车,空气从北京要把人榨出鼻血的干燥瞬间回到了永远晾不干的湿嗒嗒。

下车的人不多,阿策走到出站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卸下书包,平静地说:“去人民医院。”

三个月前,阿策被诊断为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医生耐心地解释所谓的渐冻人症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疾病:“三到六年吧,最后连呼吸都不能自主,一定要住院治疗。”阿策妈只呆呆握着阿策时不时因虚弱而抽搐的双手,两只温柔的眼睛盯着医生的嘴巴,仿佛没有听懂这个宣判。

病程发展比想象中要快,在必须入院治疗前,阿策在网上看见了夏果演唱会的售票信息。躺在钱包里那张照片上的女孩,无论如何,他也想再亲眼看一看她。

还有茱萸,他要把那个本不属于他的秘密还给她。

去往医院的路上,出租车经过了栖潮山脚下,经过了漫长的海岸线,把高铁站的汽笛声远远抛在身后。阿策忽然想起高中毕业那一天,年轻的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一首诗: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记起了很多事情/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情/去吧,但愿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隧道怎么可能光明呢?

这一刻,阿策想起山洞里那棵美丽的石榴树。

老中医说过的那阵风,终于翻山越海,吹进了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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