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静殊出差回来第一天就被办公室的人团团围住。
有人端茶递水,让她分外不惯。抿了口茶后,笑容虽然掩饰不住疲惫,却仍然和婉:“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晓棠挤眉弄眼:“你们学校的男生质素真高,前一次来的外联部部长已经是精品,没想到昨天来的学生会主席更是极品,都不知道拿什么形容词形容好。”
一旁众人纷纷点头赞同,不时发出赞叹声。
孔静殊暗笑,把茶杯放下,回答:“如果有要牵线搭桥者可以报名,目前据我所知,两位帅哥都还单身。”
晓棠叹息着:“这样的人物我们也只有私底下扼腕的份,哪敢占为己有。要不然天天担心他被人挖墙脚,提心吊胆。倒不如暗处欣赏来的美妙。”
市场部公认是美女云集的地方,另一朵金花崔璐噘嘴道:“我可不同意,就算将来被挖墙脚,能有美好回忆留下来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气。静殊,你可帮我上点心,我在你这里排队,别让其他人捷足先登。”
晓棠背着崔璐做了个鬼脸,崔璐盘根问底后离去,仅仅留下晓棠。孔静殊若有所思:“你说,苏笑君跟徐经理以前认识?”
晓棠点点头:“你也知道的,那次你们外联部部长钟浩过来都没跟徐经理说上话,就被她直接下逐客令。那天你们主席过来,她居然跟他说了十几分钟,而且我看到她留下你们校庆的资料,也跟沈总谈过具体操作情况,看来十有八九是成了。”
孔静殊有一丝意外,继而慢慢点头:“倒是好消息。”
晓棠拍着她的肩膀:“其实,我们徐经理的为人很心软的,我出差错她很少会骂我,不了解她的人才会以为她冷冰冰的,虽然我还是怕她。”
她吐着舌尖,孔静殊会心一笑。相处不长但是她很肯定徐自妍对C大的成见并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么深。
就好像有时我们连带讨厌一样东西,只是因为你必须有更强大的目标来支撑你的厌恶。徐自妍就是如此。
徐自妍的一通电话宣告闲聊结束,孔静殊进得办公室,徐自妍正跟S城办事处的人通电话。等她放下电话,才微微露出一丝很难察觉的笑。“办事处的反馈回来,都说效果很好,商场的销售也提高了几个百分比,第一次就有这样的表现非常让我吃惊,功课下得很足。”
“这是我应该做的。”孔静殊浅浅微笑。
徐自妍将手头的资料递给她。“这次新产品的赠品我交给你负责,由你去跟厂家联系,等样品送过来,就是你最后考核的内容。”
孔静殊浅浅而笑,正要走却被徐自妍叫住。
“你的同学来过。”
“我知道,还不止一个。”
徐自妍浓密的睫毛遮盖她深究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扯着一丝讽意。“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他们正在努力的事情。”
孔静殊抱着那堆资料,微微侧了侧头。“我可不可以说我对他们有信心?”
那双安静的眼眸里一闪而逝的慧黠,徐自妍慢慢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正巧捕捉到。敛目想了会,低声吩咐:“好好做事。”
很长时间里徐鹤鸣一直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如果当初知道妻子身患绝症他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他的妻子独立坚强,聪明而善解人意。妍妍不仅外表像她,个性也如出一辙。在重新遇到钟采薇之前他也曾经觉得自己可以幸福,可以渐渐淡忘年轻的往事。有太多的人跟他一样,年轻时一心一意地喜欢一个人却不能相守。直到再次见到守寡的钟采薇,他才发现他做不到袖手旁观,看她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的艰辛。所以打定主意跟妻子离婚,想名正言顺地照顾钟采薇。没料到上天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妻子的过世使得他从此背上沉重的包袱。
但是他确实不后悔。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对自己的心负责的决定。钟采薇是个柔弱的女人,远没有他的前妻能干独立。他已经让钟采薇的前半生不幸福,要用自己的余生竭尽全力给她幸福。他只是遗憾不能给前妻最后生命里的平静安宁,让他唯一的女儿对他恨之入骨。
七年里他想尽办法给妍妍各种方式的补偿,却统统被她拒绝。他自己心知肚明,妍妍跟她的妈妈一样,骄傲倔强。恐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
任何事总有代价。妍妍就是他后半生与钟采薇厮守的代价。
钟浩回来就看到继父在沙发上发呆,并没有一丝喜悦的神情。其实他很奇怪,继父的生日每年都会提前一天庆祝,虽然妈妈都会费尽心思张罗他的生日,忙前忙后,但是在这一天里他从没看到继父流露自然幸福的笑容,相反愁眉不展、闷闷不乐。
有时他也觉得悲哀,这样的感情是否真的能给人幸福。
徐鹤鸣看到钟浩,向他招手,示意他做到自己身边来。钟浩迟疑了一会,坐在离开他不远的沙发上。
“浩浩,你现在课业忙,不能经常回来,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妈妈会担心。如果你不愿意回来,可以去图书馆多见见她,别总是在球场。她不知道怎样跟你说,但是我知道她很记挂你。”
其实徐鹤鸣对他跟钟凝都很好,也许是因为唯一的女儿不能谅解他的缘故,他更珍惜钟浩跟钟凝对他的尊敬,尤其钟凝娇俏活泼,常常逗得他开怀大笑。
平时钟浩看到他的慈爱,会动容。今天却无端想起徐自妍,想起那张淡漠的脸。他不禁压低声音说:“我前些时候见到她了。”
“她?”徐鹤鸣一时不能领会。
“徐自妍。”
钟浩声音放到最低,徐鹤鸣却浑身一哆嗦。原本波澜不惊的眼里掀起惊涛骇浪,几乎不能自已:“你见到了妍妍?”
徐自妍的话题在他的家里是禁忌,即使那么惊诧,徐鹤鸣还是保持了基本的警觉,声音很轻很轻。
“我们学校的校庆演唱会需要跟她的公司打交道,我见到了她。她看起来很好。”钟浩斟酌字眼回答。
徐鹤鸣微微松了口气:“妍妍她现在是‘新妍国际’的市场部经理了吧?”
钟浩疑惑地问:“原来你知道?”
“哪有不关心女儿的爸爸?”徐鹤鸣苦笑,“这些年她所做的每件事情我都为她记着,就算不能亲眼看到,但还是觉得很骄傲。”他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她还是那样倔对吗?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钟浩回答得言不由衷。漠视并不能算为难,更何况笑君已经给他带来消息,说合作很有希望。至少她公私分明,这点他也很欣赏。
徐鹤鸣微微一笑:“妍妍她脾气虽然倔,却不是不分是非的人。应该不会为难你的工作。不过她要求很高,你可要小心。”
“你想过找她吗?”钟浩小心翼翼地问。
徐鹤鸣愣了下,摇了摇头:“我只希望她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她要是不开心我会更内疚。”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不负责任吗?”钟浩不由自主抬高声音。
在厨房忙碌的钟采薇被惊扰,急急忙忙跑出来看个究竟。“浩浩,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爸爸说话?”
钟浩很想说他不是我爸爸,看到妈妈恳切的神情不禁叹了口气:“对不起。”
徐鹤鸣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孩子跟我争论问题是好事,有争论才有默契。”
钟采薇这才高兴起来:“那我继续回厨房,你们再聊。等凝凝回来就能开饭了。”
钟凝在为校庆的晚会排演,钟浩知道他的妹妹其实很好强,任何事情都要做到尽善尽美。钟浩偶尔抬头看徐鹤鸣,发现强撑的笑容再也遮不住他眼里那一丝恍惚的失落。钟浩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或许他的话早已伤害了一名父亲护犊的心。
但是,谁能来为当年的事承担所有的结果?
繁重的工作已经让徐自妍跟各种休闲活动告别,唯一剩下的只是偶尔在酒吧喝酒,算不上是消遣,只能是她最好的去处。
三月十四号,很普通的日子,但是对于徐自妍并不普通。因为她父母的生日同是这一天,当初连结婚纪念日也定为这一天。她始终记得她的妈妈以幸福的口吻跟她讲述当初与爸爸相遇的缘分,那样幸福的表情此刻回想只想让她落泪。
以为同一天生日就是最大的缘分,却没想到情分那么浅那么薄。
想必每年庆生的徐鹤鸣未必心里好过,幸福的代价是死亡换取的。如果当初他能晚一步跟妈妈坦白这件事,如果他能陪伴妈妈度过最后的时光,或许她的恨就不会如此深长。只要他能再忍耐一天,他就能保持他完美丈夫的形象,不会顷刻间崩塌。
但上天就是这样残忍,连最后的平静都要毫不留情地连根拔除。
妈妈是很坚强的,即使恶病缠身也不肯让徐自妍找爸爸来病床上看她一眼。在她的世界里,背叛就是无可饶恕的事,即使她再爱她的丈夫,即使她病入膏肓,她也要维持最后高贵的尊严。
徐鹤鸣曾经说他欠钟采薇半生的幸福,所以要弥补她,可是徐自妍真的很想问一句:妈妈的半生幸福难道就不是幸福?难道钟采薇的痛苦就一定要由妈妈来接管承担?
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幸福根本可耻又可笑。
徐自妍一杯接一杯地饮,双颊泛着俏丽的红晕,眼神略带迷离。周围渐渐有口哨声,她却只想大口大口地灌酒,让自己的眼泪没有机会流下来。
苏笑君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他从她身后绕过,她毫无察觉。直到坐在吧台,苏笑君仍然下意识地回望。
吧台的调酒师MAKI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递给他惯常喝的酒。“从来没见你到这里来注意过哪个女人。”
MAKI是苏笑君跟钟浩的中学同学,家底不错,却不愿意读书,高考落榜后就开了这间酒吧。没有振聋发聩的音乐,却有光怪陆离的灯光,诱惑着人将不愿意展示的那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笑君和钟浩最初是为捧场,钟浩兴致高昂时甚至会客串演唱,比在学校放松许多。
他们来得并不算多,但是很引人注目。很多女客往往为接近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偏偏两人都无动于衷。难得看到苏笑君对人投以关注的目光,MAKI不免好奇。
“她是我们这次演唱会的赞助商的主管,涉及切身利益,不可不当心。”苏笑君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晃动酒杯,“她经常来?从前我没有注意。”
MAKI嘿嘿一笑:“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眼神骗不了人。”
苏笑君笑骂道:“你只会唯恐天下不乱。”
“她也不经常来,所以记忆当中你们确实没有碰过面。不过我记得她,每天来往的美女很多,她却很特别。”MAKI面带笑意,手指敲了敲桌面。
苏笑君挑了挑眉,等待下文。
“至于怎样特别,自己慢慢摸索。”MAKI卖了个关子,招来苏笑君的白眼。他心不在焉的眸光定格在徐自妍身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头危险的猎豹。
MAKI挤眉弄眼地笑:“大好的机会给你展示英雄救美,不介意的话我给你提供最优良的环境,保证你身心舒畅。”
胸口被苏笑君捶了一拳,MAKI吃痛地惊呼。
苏笑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向徐自妍的方向走去。
彼时,徐自妍身旁坐下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虽然略微瘦削,但还算斯文白净。“我可以坐下吗?”
徐自妍蒙眬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不客气地回答:“我对你的任何服务都没有兴趣。”
男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小姐,我只是想请你喝杯酒,没有别的意思。”
徐自妍眯着眼,不耐烦地挥手:“走开,你的脑袋难道没有教会你用眼睛了解哪些人可以搭讪,哪些人不可以?”
男人面上挂不住,想去抓她的手,却被横空出现的一只稳定有力的手挡开。苏笑君好风度地微微一笑:“让你久等了。”
那男人看到他眼神冰冷,悻悻离开。
徐自妍浑身发热,头脑逐渐轻飘飘的。眯起的眼从上到下打量苏笑君:“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也没有约你。”
苏笑君哭笑不得,顺势坐下:“原来你的记性这么好。”
“你离我远一点,别跟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我很烦!”徐自妍拿迷离的眼瞪他。
苏笑君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有力地扶着她。“你喝醉了,我帮你叫车回家。”
她推开他,“谁要你管我,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笑君的头渐渐一个变两个大。“姐姐,相信我你留在这里不是好事,你的安全很重要。”
她咯咯地笑:“你叫我姐姐?”她拿手指在他面前晃动,让自己看得清楚些,“我告诉你,我有弟弟妹妹,可是我讨厌他们,因为他们跟那个坏女人抢走了我爸爸。”
眼泪没有征兆地落下来,也许是酒精的催化,也许是她不想再压抑。
苏笑君有些措手不及。
他跟她寥寥数次见面,但印象深刻。只未见到她这样,笑着流泪。笑原本是世间最喜悦的表情,眼泪却偏偏流露最苦涩的悲哀。
那么矛盾的表情。
他将她搁在自己肩膀,任由她哭泣。她像是溺水的人,只能紧紧抓住他的领口,蜷缩成一团,眼里满是哀伤。渐渐哭到无力,趴在他肩膀沉沉睡去。苏笑君愣了半天,手机突然响起。他迅速地接起电话,压低声音:“你怎么还没有来?”
那头钟浩声音也非常急躁:“凝凝排练时不小心滑倒了,我送她去医院,刚刚脱身给你电话。我就不过去了。”
“也好,我这边也有点事情要处理。”他心想要是钟浩过来,恐怕事情当真没完没了。跟钟浩挂完电话,想了想,拨通孔静殊的电话。听说徐自妍喝醉酒,苏笑君没处安置她,孔静殊微微讶异后立刻爽快地让他把人送到她的小屋。
见到面,孔静殊仍不忘打趣:“认识你两年,没见到你对哪个女生这么照顾。”
苏笑君跟她一起把徐自妍扶上床,然后去客厅坐下,才微微耸肩,回答:“我看在你的面子跟校庆的面子上,不能见死不救。幸好她的酒品还不太糟糕。”
“幸好遇到你。”孔静殊皱了皱眉,“我一直以为她很自制。”
苏笑君若有所思:“今天好像是她爸爸生日。”他犹豫了下,才说,“她爸爸是钟浩的继父。”
孔静殊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有这一层关系,难怪她之前种种不合作的举动。”
苏笑君盯着她的脸问:“你怎么想到趟这趟浑水?”
孔静殊选择投简历给“新妍国际”本身就是让人跌破眼镜,他们几个了解她的人很明白,她的志向不在此。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孔静殊出了会神,“也许他们觉得我可以跟她相处。”
苏笑君了然地点一点头:“也许可以,毕竟经历有相似。”
孔静殊似笑非笑:“如今你也有兴趣趟这趟浑水?”
苏笑君微微笑了笑,深邃的眼睛遮盖旁人想窥探的内容。“有些事情光有兴趣远远不够,钟浩对她很内疚。”
“那个耶稣,从来都觉得亏欠所有人。”孔静殊无奈地摇头,“还好,有你。”
“嗯,勉强还有点用处。”苏笑君跟她一起笑,随后指了指里面,“明天能摆平?”
孔静殊摊了摊手:“总不会变身母老虎把我吃了,好歹我也是半个救命恩人。”
“那就祝你好运。”苏笑君忽然想起,问,“她的记性很不好?”
孔静殊摇头:“记忆力惊人,你知道我一向在这方面很少佩服人。”
苏笑君哑然,孔静殊的短时记忆测试创下全校有史以来之最,她能佩服的人,岂能是泛泛之辈。
“那她真是醉了。”他得出结论。
孔静殊明白过来,抿嘴笑:“帅哥被遗忘,是件很不甘心的事?”
苏笑君眼角弯弯,“如果事实如此,我选择尊重事实。”
学生会一群精英里,孔静殊最欣赏的还是这个学弟。聪明自信却不骄狂,能轻易看透人却总是点到即止。
“校庆演唱会的事,以后由我负责联系。等什么时候一起碰个头,商量下细节。”
苏笑君点头:“好,那你早点休息。”
送走苏笑君,孔静殊拿起干净的睡衣,走进卧室给徐自妍换上。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清清爽爽的面孔反倒有种让人看着心疼的苍白。
孔静殊微微摇了摇头,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