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娅早已饿了,她顾不得许多了,怯生生地端起碗,夹了一柱菜大口大口地刨起米饭吃起来。
“去,把手洗了去。”
姑姑在一旁令道。
听见这声音,薇娅愣了,她抬头瞅了一眼姑姑,脸红了,不知道该咋办。又回转头,瞧了瞧婆婆,婆婆丝毫没有允许她继续坐下吃饭。她只得出去洗了手,回来重新坐下来吃饭。
正是酷暑时节,天气炎热,薇娅没忍住,悄悄儿脱了鞋,赤着脚丫子,踩在板凳上吃饭。
姑姑侧眼仔细打量着薇娅。一身旧货摊上买来的红色的卡衣服,又破又旧,一双脏兮兮的旧布鞋,前面烂了个洞,大脚趾正悄悄儿地探出头来,偷窥外面的新世界了。
“把你那脚放下去,把鞋子穿好!”
“噢。”
薇娅本想再吃一碗米饭,但她看到姑姑此时严厉的表情,怯生生地放下碗筷,把脚从凳子上抽下来,穿好鞋子,将碗筷放进了厨房。
薇娅心里很清楚,姑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姑姑住的房子是天堂。
其实姑姑家的房子也算得上是这个村子里最好的房子里的其中之一了。红墙青瓦的两层小洋楼别致地掩映在绿竹翠松之下,小洋楼正面贴着洁白印花瓷砖。每当夕阳西下时,斜晖余照在瓷砖上,墙面就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来,好看极了。
她不敢惹仙女生气,因为她很早就听长辈们议论过,神仙一生气,人间就遭殃。她实在不忍心累及无辜,让那些不幸的人也跟着遭殃。
姑姑的地位在家族里是至高无上的。她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女儿,必然被视为掌上明珠。
薇娅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已经目睹了姑姑的威仪。那一次,姑姑从乡中学回来,看见毛乎乎的薇娅,心里十分好奇,想摸摸这个小屁孩。薇娅像只憨憨的小狗仔,嘴巴里发着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声音。当她看见这个陌生的少女时,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吓得姑姑再也不敢逗她玩了。大人们也觉得奇怪,忍不住议论道:“这娃儿,毛还没掉,就晓得挤兑人了。”
薇娅和姑姑不亲的事,很快传遍了周围的邻居。父亲说可能她姑侄俩命里八字不合,这倒也不妨事,娃儿长大了,她姑姑嫁人了,保不准就亲热了。爷爷和婆婆极度赞成。在农村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有的娃儿自一落娘胎,和娘老子不合的也是有的,没法子,乡里人就会把娃儿名义上过寄给与命里八字相合的人家,以便好生养活。
午饭后,邻居四婶家的俩女儿听说这边来了新客人,很好奇,也就过来凑闹热。果然,来了个八九岁模样儿的乡下女娃,虽说穿着十分朴素陈旧,衣服上还上了几处补丁,但女娃儿容貌清秀,一双美丽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诱人。
薇娅站在屋里,瞧着门口的俩女娃,也十分好奇。她静静地打量着这俩女娃,一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儿,另一个看起来七八岁模样儿,大概和她差不多吧。姐妹俩的穿着虽说陈旧,却是时新样儿新鲜花色,不像她一身灰色调儿。姐姐看起来比妹妹更好看一些,圆圆的脸型,弯弯的眉毛,眼睛灵动有神。妹妹则浓眉单眼皮儿,眼角微微斜上,透着些许傲气,显然一副泼辣样儿。
这姐妹俩儿和薇娅年龄相仿,初次见面,虽有些面生,却都是尚在孩童年纪的单纯活波的女孩儿,不到一会子功夫,三个小女孩就亲热无间了。大的叫金蝶儿的约薇娅去门前面的小溪里玩,捉小鱼儿和虾儿。
薇娅一听去捉鱼虾儿,上午的那一番愁云惨淡早已烟消云散,心情立马出奇的好,一双清泉似的大眼睛瞬间笑意粼粼。她也没去给姑姑知会一声,径直随着姐妹俩去了。
姑姑家的院子前面有一条狭窄幽长的青草小径,路两旁栽种着数棵一人多高的向日葵。向日葵正茂然盛开着,大盘子似的花朵儿都一个劲儿地朝着太阳运行的方向,有的盘子里已经装满了整整齐齐的白牙儿。
三个女孩子小心翼翼地穿过向日葵林,下了几步碎石子小台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稻田的中央是很大一块塘子,塘子里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些清荷别致新裁,白莲纯洁无暇,远远望去,令人心旷神怡,仿佛即至身于瑶池仙境一般。
薇娅呆了,这是她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景致。也是她生平首次见到高雅姝妙的莲。她舍不得离开这里,好像有人在给她引路一般,她丢下姐妹两个直身向这片稻田中央走去。这片稻田是由数块田地拼接连成,中间的菏田就像是被镶嵌进去似的,你若想要去观赏莲花,须得小心翼翼地走过一道又一道窄窄的田埂。你万万不可心急,否则摔下田埂,掉进稻田,那是十分不雅的事情。若被莲花的主人瞧见,定要大肆嘲笑你一番,还得远远儿的骂你一顿才好。
姐妹俩走在前面,不见后面有响动,金蝶儿回转头一看,只见薇娅已经跑到稻田中央去了。她大声喊道:“你快回来,小心掉进田里,弄湿了鞋子和衣服。”
薇娅哪里能够听得进去,只管徐徐地朝着莲塘而去。
金蝶儿见薇娅不听的,便对银蝶儿说道:“这下好了,可把花痴给迎来了。走,咱们也去瞧瞧去。”
银蝶儿一脸的不悦:“放着好好儿的鱼虾儿不去逮,非要看什么花儿。我二爸要是看见了,止不住要远远地吆喝咱们了。”
“没事,咱们只是站在埂子上看会子儿,不会去折那莲花儿。二爸他远远地瞧见了,见咱们只是瞧,就不会生气了。”
“那好吧!”
“慧雅,你等一下我们。”
“薇娅,我不是慧雅哦!”
薇娅听见金蝶儿的喊声,这才觉得自己着许有些冒失唐突,并不曾过问这是谁家的莲塘,也不曾问过主人是否允许她来造访。她只得停住脚步,等待金蝶儿和银蝶儿姐妹俩。
站在田埂上,薇娅放眼望着这一片沃野,心里既感慨,又羡慕。
朝北看去,高一点儿的是火车站连着一直通向东方的铁路,从火车站到姑姑家有一条两三分钟的下坡羊肠小道,过了羊肠小道,便是绿意盎然的沃野。姑姑家的房子赫然耸立在沃野的东方,一片绿郁葱葱,更显衬得房子分外耀眼。
火车站,稻田,房子,是一幅写实主义的山水画,是大自然的妙笔,纯天然,朴素又唯美。那莲叶何田田,却是这幅画的锦上添花,甚至可称得点睛之笔。当一切朴素主义开始逍遥自在时,最纯洁的情谊在这里扎根,不要说这些作物是如何恋上这片土地的,也不要说这片乡土气息浓厚的村庄是如何吸引人眼球的,单是“那轻装照水,纤裳玉立,飘飘似舞”就足可以令游人沉醉不知归路。
正是莲开季节。一朵又一朵,一夜之间从水中悄然而立,不骄不躁,不喜不悲,矜持庄严,坦然自若,奢华清丽。
“你不言不语,心却有万种情思。我若不能够懂你,是否辜负你这一世的等待?”
薇娅第一次看见莲花,第一次为它的美艳而倾倒。
“莲花,你可能是我前世的记忆吧?在此之前,我从未与你相遇过,只是在爷爷的故事里,听说过你。也只是在村子里的山神爷庙里,看见过你的身影。如今我和你初遇,竟然如此相见如故!”
蓦然间,她想起了远在百十里开外的故乡。曾经她一直以为家乡的山水才是世间最美的地方,可如今到了姑姑家,她不得不嫌贫爱富起来。她想起了山神爷庙里踩着莲台,手执莲花的观音来。此时此刻,这一池莲是那么地亲切,又是那么地令人神往。
母亲曾在茶语饭后笑言过,说薇娅出生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见过有两个游方喇嘛在屋后面边走过,俩喇嘛边聊着天,边胡言乱语着。她着实听不懂,就让薇娅的父亲出去看看究竟。谁知父亲回来后,却大为气恼,竟是人毛也没一个。薇娅母亲心里也是疑乎,莫不是难产疼晕了头呢?以致母亲每次茶余饭后讲此事时,父亲都嘲笑她患了臆想症。
此时见到这朴素华美的莲,薇娅心里又忆起了母亲不着边际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到莲花,心里就异常激动兴奋。就好像她早就和它相遇并厮守过似的,是熟悉,是故人重逢,是他乡遇故知,是欣喜若狂。
“喂!那个不更事的黄毛野丫头,你从哪里来?你休得动我的莲花儿!你若敢折一支,我定揭了你的皮!再去找你的大人评评理!”
这当头一棒,恰恰地打在了薇娅的脑门上。
“这是个谁?蛮横粗暴!”
薇娅立即从幻思里走出来,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四十五六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半新的卡蓝中山服,灰色棉布裤子,脚蹬一双稻草鞋。裤子被挽到了膝盖处,草鞋上粘着泥巴,大概是刚做完田里的农活,他刚走出稻田,一抬头远远地便看见了薇娅和金蝶儿她们立在莲塘边的埂子上。他平生最恨那些窃花贼。他实在搞不懂,这些花贼为什么就喜欢把这么尊贵的花儿折去?莫非这就是他们心里所谓的爱么?太强人所难!首先,这莲花儿一旦离开了莲塘,也就失去了她的尊贵和华丽。你想想一朵开得正明艳的花儿,离开了滋养它的故土,她如何快乐?如何明艳?必然是花容失色。其次,这藕儿一旦被折去了上面的花朵,芉胫就会腐败溃烂,污泥濯水渗入其中,莲藕也会被感染,最后腐烂而死。
“这可了不得,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绝对不允许有人伤害我的藕儿!”
薇娅正在那里发懵,瞧见这么一个气势汹汹的中年男人一路小跑来到跟前,早已吓傻了。
“二爸,我们不折莲花的,我们就是想瞧瞧,它们太好看了。”
这个叫二爸的中年男人瞧了一眼金蝶儿,没好气道:“这女娃子是谁个?”
“她是我幺妈的侄女。她也不折莲花的。”
“噢。”
男人又仔细瞧瞧薇娅,这才爽爽地笑道:“这女娃子虽穿得穷苦些,可是长得水灵面善着哩,我看也不像那起没王法的窃花贼。呵呵,你们玩,玩会子好回家吃饭哩,小心那长虫。”
“噢。”
待男人走后,金蝶儿便忙忙地拉着薇娅:“走,咱们去溪水里逮鱼虾儿去。别杵在这里,闷罐子似的。”
薇娅只得讪讪地跟随着姐妹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