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湖是阿尔最出名的地方,传闻曾有九条龙相聚于此故得名。湖水可以治疗顽疾延缓衰老的传说很早就有了,加上风景秀丽因而游人络绎不绝。湖水的中央有座岛,上面矗立着一栋高大的灯塔式建筑。上面有酒店咖啡馆电影院之类供人休息养生的场所,而周围除了面向疗养院这边,其余地方都种着樱花,银杏,薰衣草,一圈圈整齐的围着湖水生长。
程沿着宽广的山路缓缓爬着,说是山路,但看起来更像高速公路,“居然是六车道。”程自言自语道。时近中午,阳光有些刺眼。程把大衣脱下挽在胳膊上,但汗水还是浸湿了衬衣。一辆辆汽车不时从山顶驶下,
“她会说你来了,我说来了。她问最近在干嘛,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呢。听听歌看看书,算了。她会说你还是那么任性。是呀,我应该说我努力过但真的做不来。规规矩矩的上班,踏踏实实下班。为什么想这个呢。我会坐一会,说几句话。我们没有任何希望,或者说我没任何希望。她要的幸福如此正常朴素,是我太过渺小。所以呢,应该我先说再见。这样大家都轻松些。当我离开时应该说些祝福的话吗?祝福她,我做不到。”热气顺着水泥路面向四周扩散开来,程觉得脚上的皮鞋有些发烫。“这双鞋很便宜,但没想到它陪我走了如此长的路途。我很爱你,但不得不说再见了。见鬼。”程把大衣抖了抖“她并不爱我,可是,爱是什么呢?我无法爱自己却爱别人,这现实吗?庄子,假如你活着该多好。尼采也可以。贝多芬也行,他爱散步。可是,你呢?”程觉得脑袋发晕,但他并不打算停下休息。大概走了半小时左右,他终于看见了疗养院,
“宫殿?”
疗养院由五栋大楼组成,中央的门诊楼最高,有十二层。前排的大楼只有四层,而后排的却有八层。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高耸的尖顶看起来与山峦平齐。大楼与大楼间是绿油油的草坪,除了宽阔的水泥路外,每个草坪中央都有十字架般交叉的被青藤遮盖的走廊。走廊的路面一边是大理石砌成的一边是透明的玻璃,玻璃下是清澈的流水。最后所有的流水都流入大门前的水池中,水池中央是《思考者》的雕塑。而大楼后面是一大片直入山脚的草地,郁郁青青。
程注意到所有的大字都是欧体,只有最后面的一栋大楼是王羲之的行书体:疗养楼。
“它更像是教堂,”程边说边走进去。“住院楼3303。疗养楼左边。”当他走在走廊上,看见脚下的流水,顿觉轻松许多。“也许我们可以有个约定,一年的时间。不,那是自我欺骗。”
“你来了。”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老人坐在长椅上抽着烟。
程看了看老人,发现他们穿着一样的大衣,不由惊讶。“你是。。。”
老人用手指了指矗立在长椅边上的石板,它看起来像是墓碑,最上面像宫殿的屋檐那样伸出,中央的部分是黑色的,上面用粉笔写着:over。
程明白了老人的身份,大概半年前,她就坐在这里和她视频通话。那是段美好的时光,他觉得爱情近在咫尺。一次偶然的机会,程看到石板上用行书写着:老子孔子庄子孟子。当时纯粹是无聊,他便让女孩抹掉孟子的名字换上尼采。这就像一个游戏。过了几天,石板上写着:牛顿爱恩斯坦然后是个问号。程让女孩写上狄拉克。又过了一周石板上写着:柴可夫斯基然后是个问号?程让女孩写上了勃拉姆斯。大概过了半个月,石板上写着:巴赫一个书名号,莫扎特一个书名号,贝多芬一个书名号,程让女孩依次填上了:赋格的艺术,安魂曲,合唱交响曲。最后一次石板上写着:date___.
“是你?”程问道。
“是我,是你?”
“是我。”
“你来晚了,她走了。”
“走了?”程急忙走了过去“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这时程掏出手机,仍是黑屏。“她不是说今天才走吗?”
“她被一个男人接走了。”
“一个男人?是高个子?178左右?瘦瘦的?”
“我没有看清。不过,那重要吗?”老人说着掏出一封信“她,留给你的。”
程接过信,上面写着:程XX收。
“那个男人,开着什么车?”程掂了掂信并未打开。
“什么车?7系宝马,全进口。需要知道车牌吗?”
“不了。”程顿时瘫坐在长椅上看着手里的信封,大脑一片空白。
一会他抬头看着老人问道,“那她说什么了吗?”
“该说的应该都在信里。”老人打了个哈欠。
程再次看着信封,突然闭上双眼,腮帮子鼓了起来。一只手使劲揉着脸颊最后重重落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把信装进里面的口袋。
“还有事吗?假如没有,陪我走一会,可以吗?”老人站了起来。“我等你很久了。”
“为什么等我?”程斜视一眼老人。
“我们有一样的目的。”老人走到程身边弯腰说道,“她,已经属于昨日的世界了。”
“我。。。”程只想离开这里。
“不会太久。不介意的话请随我来。”
程跟着老人走进疗养楼,一句话也没说。他希望老人也不要说话。事实上,老人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坐电梯来到顶楼,刚走几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穿着短裙的女人早已等在门口。
“您来了,院长。”男子笑着把手里的文件递上“这是关于购买第三代西门子ct机的文件,需要您的签字。还有,免费救助的病人实在太多,仅精神病科一个月赤资30万。”男子欲言又止。
“北京那边来电话,晚上8点有个会议邀请您参加。”女人说道。
“嗯。”老人边签字边说。“还有事吗?”
“奥,没有了。”男子和女人本以为他们能够进去坐会,因为老人已经在开门。听见这句话两人迅速离开了。
办公室很大,面向山川的墙壁由透明玻璃构成,大概有四五米宽,三十米长。办公桌后面满是书架,整齐的放着一排排书,像是书墙。中央位置是放着一块二十米长,五米宽的椭圆方木,上方平整光滑如镜面一般,弯曲的侧面雕刻着图案。一些木椅子靠在墙边。玻璃墙对面的墙壁挂了一排山水画。
“热吧。”老人按了下书桌旁的按钮,玻璃墙向下收起,最后与地板平齐。玻璃墙外有三米宽的阳台。“不要拘束。”老人笑着说道,随即推开书架,将手掌放在墙上,突然一小块墙壁升了上去露出一个缺口,老人从里面取出一幅画铺在桌上。“梵高的真迹。《巴黎郊外》。”
“梵高真迹?”程迟疑片刻快步走到桌前认真看起来,他的手围着画来回晃动敲着桌子“真的是真迹吗?”
“是的。”
程看着自己伸出的手臂突然停了下来“你应该把它封起来。”
“为什么?”院长笑着问道。
“那样才能更好的保存起来。”
“你不觉得它是我的私人物品吗?”
“你不会这样想的。它是梵高的作品,属于全人类。”
“那么人们看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交门票呢?”
“那你应该好好保管起来。”
“这个建议倒不错。”院长笑了笑。“你是第一次来阿尔吗?”
“是的。”
“这里交通闭塞,外来的游客很少。是被世界遗忘的一部分。还看吗?唐寅的画。”
“嗯。”。假如换个时间,他一定会兴奋不已,但现在他只算得上是例行公事。他刚刚经历了无声的离别,只想好好静静。
老人走向书桌旁的一扇小门,输入密码。然后走了进去。
“密室?”程有些好奇随后走了进去。里面更像是暗道,狭窄的墙壁上亮起一盏盏灯,左拐右拐几次后程才走出来。
里面居然比外面还大,面向九龙泉的墙壁也是玻璃的,同样也有阳台,左手边是卧室,右手边是书房,中央是客厅。仅仅这个客厅,就有300平左右。
“进来吧。”老人站在卧室里喊道。
程走了进去,这个卧室都算得上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间。以前他只听说过有钱人的居所富丽堂皇但从未感受过。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又蒙上了一层霜。
“过来吧。”老人站在长桌前,从抽屉里取出几卷画。“梵高的画有三张,董其昌的字有两张,文征明的字一张,唐伯虎的画在这里。。。”
程看着长桌旁的旧柜子,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他缓步走了过去,看着柜子。老人放下手中的画一动不动。程看了老人一眼,随即向着玻璃墙那边望去。九龙泉的美景尽收眼底。
“三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一桩命案。”
程突然抬头看了看院长,想起了老法官说的衣柜的那双眼睛,突然有些害怕。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的钢笔。
“是情杀。最后抓到一个小偷。小偷说真正的凶手藏在柜子里。”院长的眼神透露着一丝寒意。
“你怎么知道?”
“人们都这样说。”院长笑了笑。“你认识这个柜子?”
“第一次见。”程向窗户望去,窗户是开着的。从他所站之处到阳台空空无物,不会有埋伏。他假装眺望风景走向阳台,假如发生意外,跳进阳台,外面有人。而且老人肯定不会追上他,即便追上,在没有枪的情况下恐怕老人没什么胜算。
“那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它?”
程靠着窗户确定自己是安全的,才看看院长,他早已脱去大衣换上宽松的白色短裤短袖。他没地方藏武器,程放下心来。
“我。。。”程忽然明白了院长的意图。“你一直躲在柜子里吗?”
“什么?”老人几乎是喊了出来。片刻后,老人笑着说道“你知道那件事?”
“来的时候听到了。”
“那你怎么肯定是我?”老人饶有兴致问道。
“我看到你的客厅放了两大箱万宝路。”
“那能说明什么?”
“你这个年纪抽万宝路是不正常的。这个柜子更加不正常。”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们?”老人笑着点着烟,“来一根吧。”
“你没有杀他们。”程点着烟。
“那他们怎么死的?”
“既然你说是情杀,我想是K杀了N。”
“有什么依据?”老人望着窗外。
“只是感觉,假如你要杀N的话,仅仅只杀N。”
“是吗?”
“该你告诉我答案了。”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躲在柜子。”
“是在门外。”
老人大笑起来,笑的很开心。“坐下说吧。”老人坐在沙发上“那时我们交往半年了,尽管有人告诉我N的为人,我认为那是嫉妒。那天我通过司法考试,本想给她一个惊喜。打电话给她,女仆说她生病了已经睡下。一般是疼爱一半是猜忌,我沿着属于我的地道来到她的房间,房门半开着。我听见了女人的呻吟声,我悄悄钻进柜子里。偷看他们,却发现K从床边的裤子里掏出一把闪亮的匕首,缓缓插进N的背脊。她死不瞑目。而后K用匕首插进自己的胸膛。我本打算迅速离开,这时窗户开了,T爬了进来,我看着他走了进去而后慌忙逃出,就在他出来时,应该看到了衣柜的门动了下。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他被认为是凶手。而我顺着密道逃了出去。”
“你没有为他辩护吗?”
“没有,我害怕影响前程。”老人闭上双眼。“我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
“T的妻子在医院当清洁员,我暗中资助他的孩子。”
“同时帮助那些看不起病的人。”
“我也曾反复对自己说,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假如我救下她,不,当我知道她是那样一个人时,我觉得她的确该死。那把悬在空中的匕首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似乎在寻找我。关于T,或许有些内疚。但谈不上过错。后来,我从学校毕业,当了几年法官。你也知道,人一旦有所愧疚就很难公允。我辞去职务,开始做生意。我本打算在这里建私人山庄,一个女孩感动了我。以前我有过不少情妇,但至今未婚。更没有孩子。我不知道我能给他们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你经历过那种事情后,你的人生就全变了。而且是不可逆转的。从她的身上我明白了你的处境。至少你可以从她那里脱身,假如你愿意的话。”
“你是说,从那以后你就没有爱过,对吗?”
“是不知道爱是什么。爱是属于那些内心光明的人。你也刚刚失去了生命中最爱的人。”
程这才坐了下来,“是的,这个结果我很早就觉察到了。只是一直不愿就此而终。”
“你从未拥有过她,是吗?”
“是的。”程坐在老人身边“至少比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幸运些。”
两人像朋友般一起笑道。
“门外的感觉怎样?”老人又点着一根烟。“比起在柜子里。”
“气氛轻松一些吧。但内心都一样沉重。”程笑了起来。“她选择了说谎,我选择了原谅。我感到伤心,不是因为你骗了我,而是我再也无法相信你。但我选择了继续。后来几次试图道别,但都无法开口。慰情聊胜无吧。”
“你愿意她死掉吗?”老人再次递给程一根烟。
“有时如此希望。”程吸了一大口烟“更多的是想她好好活着。至于幸福与否。。。另当别论。我也明白念念不忘是缺乏新的开始的缘故。如你所言,当你不再年轻,开始是很难的。”
“不是安慰,只是建议,不要像我一样。”
“为什么?”
“人类需要光明。这个理由可以吗?”老人笑了笑。“这方面你应当学学尼采。”
“她可不是莎乐美。”
“但意义一样。当你到我的年纪,就会明白年轻时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许多人羡慕我,而我也羡慕他们。他们羡慕我的富有,我羡慕他们的简单的快乐。尤其是当你需要一个人面对黑夜的时候,你就会明白那种陪伴是多么重要。好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这里像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