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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奇小子

“你的第二章很重要,马库斯。它必须足够犀利,足够有爆发力。”

“好比什么呢,哈里?”

“好比拳击。假如你是右撇子,但在防守的时候,你的左手总是放在前方。也就是说,第一拳要震慑你的对手,第二拳则由你的右手发出致命一击。你的第二章也应该像这个样子:这一拳要直接打中读者的下巴。”

2008年6月12日就这样来临了。早上,我在客厅里阅读。外面虽然下着雨,但还是很热。纽约已经下了三天的温热细雨了。差不多下午一点的时候,我接了个电话。一开始似乎没听到电话那边有什么人在讲话,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有人哽咽的声音。

“喂,喂?是谁啊?”我问道。

“她……她死了。”

他的声音此时几乎无法辨认,但我还是马上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哈里?哈里,是你吗?”

“她死了,马库斯。”

“死了,谁死了?”

“诺拉。”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死了,都是我的错。马库斯……我到底做了什么,浑蛋,我到底做了什么呀?”

他哭泣不止。

“哈里,你在和我说什么啊?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他挂断了电话。我马上打电话到他家,没有人接。我又给他的手机打了,还是没人接听。我接着试了很多次,给他的电话里留了几条语音信息,但是也没有他的任何回音。我焦急万分,完全不知道,那时的哈里是从康科德州警察局总部给我打来的电话。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将近下午四点的时候,道格拉斯给我来了个电话。

“马可,天哪,你知道了吗?”他扯着嗓子对我说。

“知道什么?”

“天哪,快打开电视!在播哈里·戈贝尔的事情!戈贝尔的事!”

“戈贝尔,什么戈贝尔?”

“快打开电视,别啰唆了!”

我马上转到了新闻频道。在电视屏幕上,我惊讶地看到了哈里在鹅弯的房子,画面中传来了播音员的声音:今天警方在此处挖出了尸体残骸,这里是位于新罕布什尔州的欧若拉小镇,作家哈里·戈贝尔在这里被抓获。初步调查结果显示,所挖出的残骸很可能属于一个叫诺拉·凯尔甘的女孩。这位少女在1975年8月无故失踪,当时年龄15岁,没有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整个人都傻了。我什么也听不到:听不到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和道格拉斯的声音,电话的那一头大声嚷嚷了起来:“马库斯?你在那儿吗?喂,他杀死了一个小姑娘,他杀死了一个小姑娘。”我的脑袋乱成了一团糨糊,就像做了噩梦一样。

整个美国都为之震惊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得知几个小时前,就在清晨时分,哈里叫了一家园林公司的人来到他在鹅弯的家,在旁边栽一些绣球花。园林工人把土翻开的时候,在距离地面一米深的地方发现了一具骸骨,他们随即向警方报了案。就在这具尸骨“重见天日”之后,哈里被捕了。

电视台对案件进行了实时跟踪报道。画面不停地在欧若拉、案发现场和位于东北边60英里处的新罕布什尔州首府康科德之间切换。哈里就是被拘留在州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牢房里。记者们早已赶到了现场,进行跟踪报道并了解相关情况。已经有迹象显示,所发现的骸骨可能就是诺拉·凯尔甘的。如果这个消息得到了警方确认,那哈里有可能会被怀疑谋杀了另一位叫德波拉·库佩的人。正是德波拉·库佩在1975年8月30日报的警,她是最后一个看见诺拉的人,可是就在那一天,库佩在报警之后被人杀死了。整个事件简直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接下来,谣言四起,关于案件的各种消息通过电视、广播、综合网站和社交网络立刻传遍了全国上下:哈里·戈贝尔,67岁,20世纪下半叶的大文豪之一,竟然是杀死一个小姑娘的无耻之徒。

我过了好长时间,差不多有几个小时吧,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晚上八点的时候,当道格拉斯焦急地赶来我家看我是否安好的时候,直到那一刻,我还一直觉得这整个案件就是一个错误。我对他说:“他们怎么能在还没有确定尸体是不是诺拉的时候,就指控他是杀死了两个人的杀人犯呢?”

“不管怎么说,在他家的花园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那为什么他让人在他有可能埋了一具尸体的地方挖坑呢?这完全说不通啊!我得去好好看一看。”

“你要去哪里?”

“去新罕布什尔州。我要去为哈里辩护。”

道格拉斯拿出了他作为美国中西部人特有的现实态度,回答我说:“千万不要,马可。不要去那里,别把你自己搅和到这件事情里去。”

“但是,哈里给我打了电话……”

“什么时候?今天?”

“今天下午快一点的时候。我想,他在被收监之前按照法律赋予的权利打的唯一的电话,就是打给了我,所以我必须去帮助他。这很重要。”

“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第二本书。你别再给我添乱了,我们最好在月底之前把手稿拿出来。巴尔纳斯基已经快要放弃你了。你清楚哈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吗?不要多管闲事了,马可,你还太年轻,可别自毁前程啊。”

我什么也没说。在电视里,州检察官助理走到了众多记者的前面。她一一细数了哈里受到的指控:首先是绑架,其次是双重谋杀。这说明,哈里已经正式受到了谋杀德波拉·库佩和诺拉·凯尔甘的指控。要把绑架罪和谋杀罪一起算起来,他有可能被判处死刑。

然而,哈里这一天的遭遇仅仅是开始。第二天的初次聆讯受到了全国的关注,在几十台摄像机的聚光灯和如潮水般涌来的摄影记者的闪光灯下,哈里被警察铐上了手铐,押解着走上了法庭。他的气色非常不好:整张脸都阴沉着,没有刮胡须,头发乱糟糟的,衬衣敞开着,眼睛也肿了。他的律师本杰明·洛特就跟在他的身旁。洛特是康科德有名的律师,他以前就经常给哈里出谋划策,而我对他了解甚少,只在鹅弯见过他几次。

现代电视技术让整个美国都得以收看这一次审讯的直播,电视里的哈里对自己遭受的指控予以否认,法官最后宣判将哈里暂时拘留在新罕布什尔州州立监狱里。而这只是这场狂风暴雨的开端:在那个时候,我还傻傻地期盼着哈里能很快脱身。但是就在审讯后一小时,我接到了本杰明·洛特给我打来的电话。

“哈里把你的电话给了我。”他对我说,“他执意让我给你打电话,他想让我对你说,他什么人都没杀,他是无辜的。”

“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我回答道,“我完全确定,他现在怎么样了?”

“很糟糕,你肯定也能想象得到。警察对他施了压。他承认曾经和诺拉有过一段恋情,就在她失踪的那个夏天。”

“我知道他和诺拉的故事,其他的事情呢?”

洛特迟疑了片刻,然后说道:“他否认了,但是……”他停了下来。

“但是什么?”我焦急地问。

“马库斯,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现在真的很困难。他们有了重大发现。”

“你的重大发现指的是什么?快说,浑蛋!我一定要知道!”

“这必须是我与你之间的秘密,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你可以相信我。”

“就在这个小姑娘的骸骨被发现的同时,警方的调查人员还发现了《罪恶之源》的书稿。”

“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本书的书稿和诺拉埋在了一起。哈里这回麻烦大了。”

“他对此做出解释了吗?”

“是的,他说他这本书是为她而写的。诺拉当时经常到鹅弯来,她曾经向他借这些稿纸来读。然后在她消失的前几天,她把书稿拿走了。”

“什么?”我惊呼道,“他是为了诺拉写的这本书?”

“是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走漏了风声。你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媒体知道过去50年美国最畅销之一的书只是在简单地记述一段爱情故事,一段34岁男人和15岁女孩之间的禁忌之恋,那肯定会成为最令人震惊的丑闻。”

“你觉得现在能将他保释出来吗?”

“保释?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形势的严重性。马库斯,如果是严重的刑事犯罪,我们没有保释的权利。哈里可能被注射毒针执行死刑。十几天以后,他会被移交给陪审团,再由陪审团来决定指控是否有效以及提出诉讼。这一般来说只是程序上的事情,诉讼是肯定会有的,不是在六个月后,就是在一年后。”

“在此期间呢?”

“他会被关在监狱里面。”

“但是,假如他是无辜的呢?”

“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我再重复一遍,现在形势很严峻,他被指控谋杀了两个人。”

我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我需要和哈里谈一谈。

“让他给我打电话!这很重要。”我的声音严厉起来。

“我会给你带口信的……”

“告诉他,我必须马上和他说上话,我会等他的电话的。”

刚挂了电话,我就从我的书房里找出了《罪恶之源》。在书的第一页,有我的老师为我亲笔写下的致辞:

献给我最出色的学生,马库斯

你的朋友哈里·L.戈贝尔

于1999年5月

我重新沉浸在这些年我最常翻阅的这本书中。这是一个用简单记叙和书信体方式讲述的爱情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深爱着彼此,却没有权利彼此相爱。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写下了那个我当时还一无所知的神秘女孩。当我在深夜时分又一次将书读完的时候,我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了书的标题上。这是我第一次揣测起它的意义来:为什么是《罪恶之源》,哈里说的是什么样的恶行呢?

在之后的三天里,对DNA和牙纹的研究已经确定在鹅弯发现的骸骨正是诺拉·凯尔甘的。而对骨头的研究则确定受害者是一个大约15岁的女孩。这说明,诺拉应该是在她失踪之后不久遇害的。最重要的是,在她头骨后方的一条裂痕,即便是在案发30年以后,也可以让人完全确定,受害者死于不止一次的重击:诺拉·凯尔甘是被打死的。

一直没有哈里的消息。我尝试通过州警察局、监狱或者是洛特来和他取得联系,但是都没有成功。我在公寓里急得团团转,我心中有一万个疑问,更被他那天的神秘来电所深深困扰。周末来临之际,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除了去新罕布什尔州一探究竟,我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2008年6月16日星期一刚刚来临,我就把我的行李箱放进了我的路虎车的后备厢。我从富兰克林·罗斯福大道离开了曼哈顿,这条路就沿着东河的方向走。我和纽约渐行渐远:布鲁克林、哈勒姆、布朗克斯、海边的扬基体育场、乔治·华盛顿大桥和高速路旁边的洛克菲勒大道,从那儿看,整个城市就像是原始丛林中的一个小岛。因为害怕自己会半途停下来然后乖乖地回家,我一直开进了新泽西州的腹地之后才通知我的父母,我已经在去新罕布什尔州的路上了。母亲知道后认为我完全是疯了:“马可,你在干吗啊?你要去为这个野蛮的罪犯辩护吗?”

“他不是一个罪犯,妈妈,他是我的朋友。”

“好吧,那你的朋友都是些罪犯!你爸就在我旁边,他说你因为写书的事情而在纽约很烦心。”

“我有什么可烦的?”

“那你是因为一个女人烦心了?”

“我和你说了,我没烦。而且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呢?我觉得你去年给我介绍的那个叫娜塔莉亚的女孩子是个不错的姑娘。为什么不再联系她了呢?”

“你曾经很讨厌她。”

“那你怎么不写书了?当你还是个大作家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你。”

“我一直是一名作家。”

“快回家吧。我给你做些好吃的热狗和热苹果派,配上香草冰激凌,一放上去就会融化开来。”

“妈妈,我已经30岁了。我要是想吃的话可以随时给自己做热狗。”

“你爸爸已经不能再享受热狗的美味了,这是医生说的。(我听到父亲在后面嘟囔着,他还可以偶尔吃一下,母亲随即又把话重复了一遍:不能再吃热狗和其他垃圾食品了,医生说你吃了之后,什么都会堵上。)我的马可小宝贝,你爸说你应该写一本关于戈贝尔的书,你的事业就能重回正轨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戈贝尔,因此所有的人也都会谈论你的书的。你为什么不回来家里吃饭,马可?你好久没吃我做的美味苹果派了。”

当我刚刚穿过康涅狄格的时候,为了收听电台里的新闻,我切掉了正在播放的歌剧音乐,哪知却听到警方透露的最新消息:媒体已经得知,在发现诺拉·凯尔甘骸骨的同时,也一并发现了《罪恶之源》的书稿,而哈里正是从他和这位小姑娘的恋情关系中得到了灵感,写出这本书的。也就是一个早上的时间,这桩案件的这些新发现就已经传遍了全国。刚过密斯提克,我就找了一个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在那里,我看到一位加油工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上循环播放的新闻。我靠近了他,并让他把声音调大一些。他看着我惊讶的神色,对我说:“你没听说吗?这几个小时,大家都在谈论这个事情。你不是从火星上来的吧?”

“我刚才在开车呢。”

“啊,你车上没广播吗?”

“我刚才在听歌剧,歌剧能让我换换脑子。”

他上下打量起我来。

“我感觉在哪儿见过你。”

“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吧。”

“不,我确定以前见过你……你曾经在电视上出现过,是吧?你是演员?”

“不是。”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名作家。”

“啊,对!去年,你的书在这里卖过。我还记得,你的照片就在书的封面上。”

他在书架之间来回翻找,想找到那本肯定已经不再卖的书,最终在仓库里面翻了一本出来。他带着胜利的神情跑回了柜台:“看,这是你吧!看看,这就是你的书,马库斯·戈德曼,上面还写着你的大名呢。”

“正如你所说。”

“嘿,你在写新书吧,戈德曼先生?”

“老实说,我还没什么新作品。”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问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吗?”

“去新罕布什尔州。”

“好地方。特别是那儿的夏天,你要去那儿做什么?去钓鱼吗?”

“是的。”

“钓什么鱼啊?那边有不少很好的、能钓到黑鲈的地方。”

“去钓烦心事。我要去那边找一个遇到麻烦的朋友,特别特别大的麻烦。”

“嘿,估计现在没有谁能遇到比哈里·戈贝尔更大的麻烦了。”

他大笑起来,热情地握了握我的手。在这个地方,见到名人还真是一件稀罕事。在上路之前,他给我冲了一杯咖啡。

这个案件颠覆了一切:不仅仅是在诺拉的骸骨旁边发现了书稿毫无疑问地加大了哈里犯案的可能性,更让人深感难以接受的是哈里写这本书的灵感源自他和这个15岁小女孩的爱情故事。今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本书呢?美国人是不是有病啊?当初竟然把哈里捧上天,让他成为明星作家。在对这一丑闻刨根问底之后,记者们开始探究各种可能促使哈里·戈贝尔杀害诺拉·凯尔甘的原因。是因为她要公开他们之间的恋情吗?还是因为她想要分手,而他因此失去了理智?在到新罕布什尔的途中,我把这些疑问一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一度想把电台里的广播重新换成歌剧,以便让自己的脑子透透气。但是此时此刻,不去想哈里,我做不到。而每当想起他的时候,我同时又会想到那个在地下躺了30年的小姑娘,就躺在那一幢我认为度过了我人生最美好时光的房子里。

经过五个小时的车程,我终于抵达鹅弯。我开车的时候就没动脑子:为什么不是直接去康科德找哈里和洛特,却跑到这里来了?在一号大道的路边停着一排卫星转播车,而在通往戈贝尔那栋房子的小沙石路的岔路口旁,记者们还在进行着不间断的现场报道。正当我准备转一个方向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到了我的车旁,堵住了我的去路,想看看到底是谁来了。其中的一位认出了我,惊声道:“嘿,这不是我们的大作家吗?马库斯·戈德曼来了!”人群骚动起来,摄像机镜头贴到了我的车窗上。我听到他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你觉得这姑娘真是哈里·戈贝尔杀的吗?”“你知道他的《罪恶之源》是为她而写的吧?”“这本书应该会停卖吧?”我不想发表任何意见,一直关着车窗,太阳镜也始终挂在脸上。幸好现场的欧若拉警察分开记者和好奇的行人,同时也给我开出了一条道,让我能在桑树和高大的松树丛之间得以脱身,消失在小路上。我还能听见几个记者朝我大喊:“戈德曼先生,你为什么会来欧若拉啊?你来哈里·戈贝尔家做什么?戈德曼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因为这是哈里的家,而他可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让我都感到惊讶的事实:哈里是我拥有的最值得珍惜的朋友。我在高中和大学阶段,都无法与我的同龄人建立起任何亲密的、可以维持一辈子的友情。我的生活里只有哈里,对我来说,无论他是否真的犯下了受到指控的罪行,其实都不重要,都丝毫不会改变我对他的深厚友情。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我可能更希望自己能够恨他,能够像全国其他人那样朝他的脸上吐口水,这样或许还会更简单一些,但是这桩案件完全没有改变我对他寄托的情感。我顶多会对自己说,他也是一个人,人的身上都会有邪恶的一面。所有人都有邪恶的一面。问题只在于你对这个邪恶面究竟能够忍受到什么程度。

我把车停到了沙石铺就的停车场上,就在挑棚的旁边。哈里的红色科尔维特轿车还在车库的前面,他总是会把车停在那里。我仿佛觉得我的老师就在家里,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想到屋子里边去,但是门被锁上了。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在这里被拒之门外。我转了一圈,发现警察们都走了,但是宅子的后门被各种横幅和标语给挡住了。我只能远远地看一看这个外延一直伸展到树林边界的大宅子。远处隐约可以看到院子里那个张开的大口子,由此足以想见警方当时的挖掘搜查是多么深入。而就在旁边,一些被遗忘的绣球花正在一点点地枯萎。我就这样差不多待了一个小时,然后听到身后传来汽车的声音。车上的人正是洛特,他是从康科德来的。一在电视上看到我,他就赶了过来。而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所以,你最终还是来了?”

“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哈里说你一定会来的。他说你是一个驴脾气,你才不会怕来这儿会不会把自己搅进这桩案件里。”

“哈里很了解我。”

洛特在他的衣服口袋里翻了一下,拿出了一张纸。

“这是他给你的。”他对我说。

我翻开纸,上面是用手写的一封信。

我亲爱的马库斯:

当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证明你已经来新罕布什尔州打探你老朋友的消息了。

你是一个勇敢的家伙,对此我从不怀疑。我在这里向你发誓,我是清白的。但是,我想我会在监狱里待一段时间吧,你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是跑来掺和进我的事情里。为你的前程好好努力吧,好好写你月底就要向出版商交出的小说。在我看来,你的前程更加重要,不要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

祝好

哈里

附言:如果万一你不顾一切想在新罕布什尔州停留一段时间,或者不时来这儿逛一逛,鹅弯都是你的家。你可以在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只想让你帮一个小忙:给海鸥们喂食,在阳台上放点面包。给海鸥喂食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要离开他。”洛特对我说,“戈贝尔需要你。”

我点了点头。

“这些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太糟糕了。你看了那些新闻吗?所有人都知道那本书的事情。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大难临头。我知道得越多,就越想要帮他辩护。”

“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我看是直接从检察官那儿传出来的。他们为了给哈里施压,就想用公众舆论来压垮他。他们想要哈里说出关于这件事的全部供词,他们很清楚,像这种已经过了30年的旧案子,没什么比供词来得更实在了。”

“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明早以后。州监狱就在康科德的出口处。你要住在什么地方?”

“就这里,如果可能的话。”

他噘起了嘴。

“我不太确定。”他说,“警察封锁了他的宅子,因为这是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难道不是那个坑所在的地方吗?”我问道。

洛特去看了看大门,然后很快绕着房子转了一圈,他回到我的身边,笑呵呵地朝我走过来。

“你觉得我现在可以在里边住下了?”

“我觉得你并没有被禁止住在里边。”

“我不是很确定我是否明白你的意思。”

“这正是美国法律的美妙之处,戈德曼:当没有法律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去编一个。如果他们和你争辩起来,你可以直接告上最高法院,而他们会判你上诉得直(注:原审败诉的诉讼当事人向上诉法庭提出上诉,上诉法庭认为原审有误而撤销原审判决,并改判上诉方胜诉。含义与“驳回上诉”相对。),然后颁布带有你名字的判决书:戈德曼挑战新罕布什尔州政府胜诉。你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国家,当你被逮捕的时候,警方要对你读出法律赋予你的权利吗?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曾经有一个叫埃尔纳斯托·米兰达的人因为承认自己有强奸行为而被判刑。后来,你肯定想象不到,他的律师辩护说这不公平,因为这位诚实的米兰达没上过几天学,他并不知道权利法案可以给予他保持缄默的权利。这个律师将这桩案子弄得尽人皆知,并上诉到了最高法院,而接下来你可能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傻瓜居然胜诉了。他自己供认的证词无效,米兰达在与亚利桑那州的官司中笑到了最后。自从这个事件之后,警察在将你关进监狱之前,就必须对你说:‘你有权保持缄默,并且有权聘请律师。如果你没有能力的话,我们将自动为你委派一位律师。’简单来说,这些我们在电影里听到的愚蠢至极的台词,源头都是从我们的老朋友埃尔纳斯托那里来的。这真是一件令人鼓舞的事情。戈德曼,北美的法律是集体工作的成果: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其中。就住在这个地方吧,没有什么能阻止你这样做。如果警方胆敢来找你麻烦的话,你就对他们说这是法律的漏洞,告诉他们我刚才说的高级法院的事,并且威胁他们可能会遭受到巨大的利益损失。这样准能把他们吓跑。话说回来,我没有房子的钥匙。”

我从我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串钥匙。

“当年哈里交给我的。”我说。

“戈德曼,你简直就是个魔术师啊。但是千万得注意,不要跨过警察设的警戒线。要不然,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我保证不会。说到这儿,我想知道警方在封锁了房子之后有什么新进展吗?”

“没有什么进展。警察什么都找不到。这正是现在可以自由进入这幢房子的原因。”

洛特走了,我钻进了这幢空旷的大房子里。我把门上了锁,直接去到办公室里找那个盒子。但是它已经不在那里了,哈里究竟会怎么处置这个盒子呢?我真的很想找到它,于是我开始在哈里的书房和客厅里乱翻一气。可是依然徒劳无功。我决定认真地搜查房子里的每一层,想要找到一切能够帮助我搞明白1975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蛛丝马迹。诺拉·凯尔甘会是在这里面的其中一间房里被谋杀的吗?

最后,我发现了几本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相册。我拿出一本打开来,里面有我和哈里在我大学时代的照片。课堂上、拳击房里、校园里,在我们经常光顾的餐厅里。我甚至还发现了我被颁发学位证书时候的照片。而另外一本相册里则装了一些裁剪下来的关于我和我的书的报刊文章。一些段落被红笔圈了出来,或者画上了线。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哈里一直以来都在很用心地关注着我的成长,他因此精心保留了所有相关的物件。我甚至找到了《纽瓦克日报》上的一段节选,它报道了一年半以前我曾经就读的费乐顿高中为我举办的庆典。他是怎么弄到这些文章的?我清楚地记得,那是2006年圣诞节的前几天:我的第一本小说突破了100万册销量大关。我曾经就读的费乐顿高中的校长有感于我所取得的成功的巨大声势,决定为我举办一个致敬的仪式,他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仪式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举行的,排场盛大,出席的有在校学生、毕业生代表以及当地的记者。在场的所有人都乖乖地坐在折叠椅子上,对面就是一块大大的幕布。校长致辞完毕之后,幕布被拉下,展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个玻璃柜子,上面刻着:向从1993年到1998年就读于本校的神奇小子马库斯·P.戈德曼致敬。玻璃柜子里面放了一本我的小说、我以前在学校发表过的一些文章,还有几张照片,以及我曾经穿过的曲棍球球衣和竞走队队服。

我笑着重新朗读了关于我的这篇文章。费乐顿是位于纽瓦克北部的一所分外安静的学校,里面的学生一点都不闹腾,我在这里度过了我的高中生涯,这深深地印在了大家的记忆里,当时老师和同学们都叫我“神奇小子”。然而,在2006年12月的那一天,当所有人都在这个象征了我的荣誉的玻璃柜前鼓掌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当年赢得这样的名声其实仅仅是得益于一连串的误会,一开始是偶然,到后来则是有意识地精心策划,结果就使我在费乐顿高中那漫长而美妙的四年里成为毫无争议的闪亮明星。

“神奇小子”的神奇之旅是从我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开始的,这和我必须要为自己的课程补上一门体育课这件事密切相关。当时我想要不就选橄榄球,要不就选篮球。但是选这两个项目的名额是有限的。不巧的是,注册当天我很晚才来到报到处。“今天下班了。”教导处主任是一个体形肥硕的女人,她一看到我就这样对我说,“明年再来吧。”“求求你了,夫人,”我央求道,“我必须注册到一门体育课,要不然,我的考试就得挂了。”“叫什么名字?”她叹了一口气道。“戈德曼,马库斯·戈德曼,夫人。”“什么项目?”“橄榄球,或者篮球。”“这两项都已经满了,现在就剩下健美操和曲棍球没报满了。”

曲棍球还是健美操?这还不如干脆让我选瘟疫还是霍乱呢。我很清楚,假如我选了健美操的话肯定会招来同学的嘲笑,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曲棍球。但是,费乐顿过去20年都没有出过好的曲棍球队,以至于后来都没人愿意搭理这支球队了。所以球队里的人要么是被其他项目踢出来的,要么就是和我一样注册时来晚了的。就是这样,我加入了这支毫无战斗力的蹩脚球队,但是我在这里赢得了无限荣耀。为了使自己在学期结束之前被橄榄球队挖过去,我决定做出点成绩来让大家看一看。于是,我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动力疯狂训练,两个星期后,我们的教练在我身上看到了他期待已久的明星潜质。接下来没多久,我就被他选为球队的队长,我还没有出什么大力气就已经被大家公认为是校史上最优秀的曲棍球球员了。我毫不费力地打破了学校过去20年保持的进球纪录,但其实这个纪录本来就“不堪一击”。为此,我的名字还被刻到了学校的荣誉榜上,这还是一年级新生头一回享受如此殊荣。在这件事情以后,我吸引了全校师生的注意。我也一下子明白了,要想成为人们眼中的“神奇小子”,只需要显得跟别人不同就可以了,说到底,这其实也就只是一个会不会装腔作势的问题。

我很快就进入了角色。现在再也不考虑离开曲棍球队了,因为我唯一的目标就是不择手段地成为最好的那一个,成为聚光灯下的人,不计一切代价。当时还进行了一个叫科学小制作的比赛,得第一名的是一个叫莎莉的科学怪才,而我只排到了第16的位置。当在学校的阶梯教室里颁奖的时候,我费尽力气拿到了说话的机会,一开口就胡编乱造出了一个个我作为志愿者帮助智障患者度过周末的故事,我解释说,这些志愿活动大大地影响了我参加科学小制作的工作,而在最后结束演讲之前,我还从眼里挤出了泪水。“如果我能给那些得唐氏综合征的朋友带去一丝丝幸福,得不得第一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所有的人都被我感动了,这也使我成功地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完全盖过了莎莉的风头。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莎莉本人也有一个重度残疾的弟弟,听完我的故事之后,她拒绝领奖,执意要把一等奖让给我。经过这段插曲之后,我的名字不仅同时出现在了学校荣誉榜的体育板块和科学板块,还获得了一个特别的友情奖。可是,我私底下把这个荣誉榜叫耻辱榜,我耍的那些鬼把戏,我自然比谁都清楚。但是我已经无法停止这些“罪行”了,就好像被什么困住了一样无力自拔。一个星期之后,我打破了摇彩票销售的纪录,办法就是,我用两个夏天打扫市游泳馆前面草坪挣来的钱自己把彩票给买了。很快,全校的人都在说:马库斯·戈德曼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学生。而正是因为这些共识才导致全校的学生和老师开始叫我“神奇小子”,这个称号成了我的标签和我成功的砝码。我的名声马上传遍了我在纽瓦克所住的小区,这给我的父母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

这种“虚假”的名声让我有了去学拳击的想法。我一直对拳击这项运动充满热情,而且我一直都是一个爱动动拳脚的人。至于选择去离我家有一个小时火车车程的布鲁克林的一家俱乐部偷偷训练,那是因为在那里没人认识我,在那里我可以不那么完美。我去那里想要的是被比我强大的人击败的感觉,是可以在别人面前丢脸的权利。这是我唯一能够逃离那个由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所谓“完美怪兽”的办法:在这家拳击俱乐部里面,“神奇小子”可以失败,他可以不那么优秀。而那个真正的马库斯由此可以重新走出来。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追求第一的欲念就会一点点地超出想象的范围。我得到的越多,就会越怕失去。

到了我高中的第三年,由于学校财政紧缩,校长决定解散曲棍球队,这完全就是一支入不敷出的队伍。困境又重新降临到我的身上来了:球队的解散意味着我要重新选一门体育课。加入橄榄球队和篮球队听上去自然是不错的选择,但是我很清楚,加入其中的任何一支队伍都意味着我将遇到那些比我的曲棍球队兄弟们更有天赋、更加信心勃勃的队友。这样的话,我的光芒就有可能被掩盖,我就会重新变成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或者更糟,直接“一落千丈”。当人们听说那个当年的曲棍球队队长,那个20多年来进球最多的纪录保持者只能在橄榄球队里面端茶倒水的时候,他们会作何感想?那两个星期,我一直烦闷不堪,一直到我听说学校里有一个极不为人知的竞走队时心情才好了起来。这是一支由两个需要趴着走路的矮胖子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猴”组成的队伍。这也是费乐顿高中唯一不参加高中联赛的项目。这样一支队伍让我可以完完全全不用担心遇到能与我相抗衡的人。于是带着轻松的心情,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费乐顿竞走队。而就在入队之后的第一堂训练课,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打破了我那些平庸队友保持的纪录,而旁边果然也投来了我的粉丝和校长的爱慕眼光。

我的生活一直安好,直到我们的校长在看到我的可喜成绩之后,产生了那个荒诞的想法:他想组织一次地区内高中之间的竞走大赛,目的是为了让我为校争光,他十分确定他的学生“神奇小子”将夺取桂冠。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紧张万分,毫不松懈地练了整整一个月。然而,我很清楚在面对其他学校那些已经习惯了比赛的强手时,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绣花枕头、一块空心板:我马上就会让自己成为笑柄,而且还是在我自己的“领地”上。

比赛的那一天,整个费乐顿高中的学生以及一大半我所在社区的居民都前来给我加油助威。发令枪响,正如之前所担心的,我与其他参赛者的距离很快就被拉开。情势已经非常危急了,我的名誉也危在旦夕。这是六英里的长距离比赛,也就是说要围着体育场竞走25圈。这等于我要被羞辱25次。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最后一个完赛,被打败,名誉扫地,甚至还有可能被第一名套圈。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挽救“神奇小子”的名声。于是,我铆足了全身的力气,积聚了我所有的能量,不顾一切地、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在给我加油的欢呼声中,我冲到了领走的位置。这个时候,我开始执行我赛前精心安排的计划:在我暂时抢到第一位,并且觉得力气快要用光的时候,我就装作自己的脚被地面绊了一下,然后摔倒在地上,还虚张声势地转了几圈。一阵惊呼,一阵尖叫,最后,我的腿出人意料地摔断了。在付出了手术和两个星期在医院静养的代价之后,我的名誉才得以保全。在这场意外发生一个星期后,学校的日报上给我写下了以下一篇简报:

在这场史诗一般的比赛中,当“神奇小子”马库斯·戈德曼远远领先对手、胜利在望的时候,却成了赛道质量问题的牺牲品。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折了。

这成了我作为竞走运动员生涯的终结,也是我体育生涯的终结。因为受伤严重,我一直到高中结束时都不用再修体育课了。出于我坚韧不拔的精神和我做出的牺牲,学校在荣誉橱窗里增设了一块我的名牌,而那里已经放着我的曲棍球队队服了。我们的校长先生起劲地咒骂着费乐顿高中陈旧的硬件设施,他花费重金重新铺设了体育场的赛道。为了给施工筹钱,他削减了学校外出的预算,同时也禁止了下一年级学生所有的课外活动。

在我的高中结束时,由于我有优异的成绩,还有优秀毕业生证书和很多封推荐信,我需要做的就只是选一所好的大学。那一天下午,我躺在房间的床上,手里拿着三封录取通知书,一封是哈佛大学的,一封是耶鲁大学的,还有一封是马萨诸塞州无名学府巴若斯大学的。我要去的就是巴若斯。去一个好的大学,我可能会丢失我“神奇小子”的名号。哈佛、耶鲁,这样的大学起点实在太高。我完全没有兴趣去面对那些从全国四面八方来的精英,他们的名字肯定会写满学校的荣誉栏。而能让我的名字出现在巴若斯大学的荣誉栏上显然是一件更容易的事情。“神奇小子”可不愿意自折双翼。“神奇小子”想一直神奇下去。巴若斯大学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在这所小学校里我肯定能发光发热。我完全不费力气就让我的父母相信,巴若斯大学的文学系在任何方面都比哈佛和耶鲁强。就这样,在那个1998年的秋天,我离开了纽瓦克,朝这个马萨诸塞州的小工业城市进发了。在那里,我认识了哈里·戈贝尔。

夜幕刚刚降临,我还一直坐在阳台上看着那些相册,重拾那些久远的记忆。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道格拉斯的来电,他好像刚刚经历了什么灾难似的。

“马库斯,我的上帝!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跑到新罕布什尔去了,你怎么不通知我呢!我接到记者的来电,他们问我你去那里干什么,而我完全还被蒙在鼓里。我是开了电视之后才知道的。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回纽约来。这桩案件,你完全无法驾驭。你必须明天一大早就离开那个是非之地,马上给我回到纽约来。戈贝尔的律师很棒,你让他做好他的工作,你也应该好好想想你自己工作的事情了。15天以后,你就得给他们交稿了。”

“哈里现在需要一个朋友待在他身边。”我说。

他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嘟囔起来,似乎他直到现在才搞清楚这几个月他一直受到困扰的事情。

“你还没写出来吧?现在离巴尔纳斯基给出的最后交稿时间还剩下两个星期了,你还不赶紧把稿给我赶出来!是这样的吗,马可?你到底是在帮你的朋友还是在逃离纽约?”

“别说了,道古。”

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一会儿,他接着道:“马可,快跟我说你现在已经想好写什么了,快跟我说你已经有一个大概的脉络了,快跟我说你去新罕布什尔也是出于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出于友情,这个原因足够吗?”

“浑蛋东西,你到底欠了他什么东西,才让你跑到那边去?”

“所有,所有的一切。”

“什么意思,所有?”

“这说起来很复杂,道格拉斯。”

“马库斯,你到底在和我说些什么,小浑蛋!”

“道古,我有一段故事从没有向你提起过……在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很有可能就误入歧途了。然而我遇到了哈里……他在某种程度上救了我。他给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没有他,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作家。故事就开始于1998年马萨诸塞州的巴若斯大学。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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