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枭影!
只有枭影,没有别人。
苏妜有些狂躁的心瞬间安静下来,似乎有一道沉寂已久的伤疤被无情地揭开,略显疲惫的眸子中溢出一丝悲伤和不安。
低沉的马嘶声在这寂静的荒原格外刺耳,寒风和着雪花,从心口的裂缝一点点灌进去,好冷,好疼。
苏妜摸索着翻身下马,许是风太大,她的身子晃了晃,两只手死死拽住缰绳才让自己强行站稳。静默片刻,苏妜嘴角有些僵硬地牵起一个笑容,踉跄着走向枭影。一靠近,她脸上好不容易拼凑的笑容又崩塌了。
枭影棕黑的毛色非常容易隐藏伤口。站在远处很难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只有走近细瞧,才会看见它腿上的好几处伤口。伤口渗出的血濡湿周边的毛,被冷风吹干后,结成黑红色的血痂,而后腿那一处最狰狞的刀伤已隐隐可见白骨。
“枭影……你……经历了什么?”
苏妜的声音微不可闻,夹杂着一丝哭腔,被风吹散在这辽阔无垠的荒原,消失得干干净净。
枭影低头咬住苏妜的衣袖,往它身后的方向扯了扯,示意苏妜赶紧跟它走。
苏妜深呼吸了几口,想尽量克制自己战栗的身子,但还是微颤着手去摸枭影,捋了捋它额前的一撮白毛,最终轻轻拍了拍它脑袋,示意让它放开自己的衣袖。
待枭影松口后,苏妜转身凝视那匹驮了她一路的老马。
半晌,她在心中默念了十几遍“对不起”,然后,便麻利地卸下老马身上所有东西并转移到枭影身上。苏妜临行前再次回眸,终是咬咬牙,狠下心,骑上枭影,头也不回地向库奇镇奔去。
枭影虽然受了伤,可它的速度仍然是之前那匹老马比不上的。
苏妜低伏在马背上,感受着在耳畔咆哮的狂风,寒气从头部灌入,冻得她直打哆嗦。再细小的雪花也变成刀片,一刀一刀割在她暴露的皮肤上,苏妜几度怀疑她那快干裂的皮肤已经流血了。
也不知在这冰天雪地里驰骋了多久,苏妜本能地想让枭影停下来歇歇,却怎么也拉不住它。此刻的它就像疯了一般,只顾拼命向前奔驰,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腿上伤口撕扯的痛。
一路向西不停留,终于,天际显现出一抛城池的弧线。
近了。
更近了。
越来越近了。
枭影刚跨进库奇镇东南门,便狠狠地砸倒在地,一声凄厉的马啸直冲云霄。
“啊!”
苏妜从马背上直直摔下,砸在雪地里,还翻了个滚。
许是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她吓懵了,亦或是摔得太疼,苏妜卧在雪里良久,才慢腾腾地站起来,揉了揉身子骨,凑到侧倒的枭影跟前,有些担忧地喃喃道:“枭影,枭影,你怎么了?”
自然,回应她的只有声声泣血的马鸣。
苏妜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审视了枭影一遍后,才发现,它腿上的道道伤口已经完全撕裂开来,赤色的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凝结成一颗颗血珠滚落到雪地上,像极了朵朵傲雪怒放的红梅,只可惜,这红梅转瞬便被大雪掩盖,不见踪迹。
苏妜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凝望着枭影的腿,就这么呆滞了许久。
终于,她抬手捂了捂自己冰凉的心,弃下身后的马嘶和风雪,踱步进城。
库奇镇里静得有些可怕,没有半丝生气。
被纯洁的雪洗涤得没有任何味道的风,鼓动欹斜的酒旗,卷起沉积的飞雪,扫过空旷的路面,穿透大开的门窗,扑面袭来。
“叭嗒”。
苏妜驻足低头一看,原来踩到一个陶罐碎片。
她眯起眼睛,扫视四周,那些厚厚的积雪下隐隐可见遍地狼藉。破碎的陶瓷瓦罐、被洗劫一空的店铺民居、坏掉的门窗,不一而足。
苏妜从城南一直向北走,走到军营,都未曾见过一个人影。
军营里也是一片狼藉。军营南部被掀倒的帐篷,军营东北部被抢空的后帐,军营西北部被斩断的旌旗。就没有一处还是曾经的模样。
没有一个人。
连一具尸体都没有。
苏妜微微蹙眉,开始活络自己冻得有些迟钝的脑子。
这明显就是蛮人打完秋风后的场景。只是,为什么他们就这样走了?之前那样大张旗鼓的架势不是要攻城吗?如果只是打秋风,又何必派那么多人来?狼骑、王上、精兵,这些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打个秋风会派出来的人啊?
苏妜慢慢走出军营,行进在库奇西镇。
库奇城西比城南更繁华,所以现在看上去也更萧条,落差感十足。店铺的帷幔上有大片飞溅的黑红色污渍,因利刃和暴力而破损的房屋,以及,人?
哦,不,是尸体。
若不是胸口上发黑的窟窿太过扎眼,苏妜还真的会以为那只是一个静坐在风雪里的人。
走进细瞧,他肢体僵硬,肤色发青,应该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冻了很久。
苏妜硬着头皮继续走着,所见到的尸体也愈发多了起来。
被弯刀割破喉咙而死的,被长枪贯穿身体而死的,被狼咬死的,都在这白雪的覆盖下散去了大部分的血腥,只余留下一具具残破且冰冷的尸体。
她看到了吴三虎。他尸体僵硬的程度没有其他人那么厉害,约莫是因为他回库奇镇的时间晚于其他人和蛮子战斗的时间。
这么说来,在进行一场恶战后,蛮子还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而吴三虎比她早回来最多也就一两天,所以,蛮子离开库奇镇也就在一两天前。
苏妜有些庆幸的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脏,如果她回来时恰巧碰见蛮人的士兵,现在恐怕跟雪地里的那些人没有两样了吧?
她也看到了贺老板。细雪在他浑圆的肚子上铺了满满一层,脸上再不见他那惯常的笑容。
此刻,她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贺老板曾说过的一句话。
“今年北方大旱,水草不丰,牲畜都养得不好,瓜果虽甜,可结的也少。”
北方大旱,水草不丰!
库奇尚且如此,蛮人那边岂不一样?
苏妜的瞳孔猛地放大。
她现在有一个非常可怕且可悲的设想!
说不准从一开始就错了。
说不准人家蛮子只是因为今年水草不丰,牲畜难养,所以才想干一场硬仗,抢整个库奇镇的粮食。
说不准他们派那么多、那么强的兵力,只是为了殊死一搏。
说不准有些人的牺牲完全可以避免。
说不准……
说不准啊!
苏妜弓着身子,气息紊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铜铃般的眼瞳死死瞪着贺老板的尸体,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心脏乱跳的声音强有力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大脑内一片混乱。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偶然……一定,一定有隐情……”
颤抖的声音杂糅着哭腔,飘散在风雪中,也不知道在说服着谁。
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还重要吗?
结局已经这样了。
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去纠结那些无人关心、无人在乎的真相,不过是徒添自己的伤悲和烦恼罢了。
是这样的吧?
愣怔半晌,苏妜又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沿着道路前行。
一路上,她还看见了很多人。或是士兵,或是百姓。无一不为着他们的坚守,冷却在这寒风中。
心里的震撼、哀痛逐渐被放大,那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的泪水,终于在苏妜瞧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时,潸然落下。
“杜韬……”
苏妜轻声唤他。
可,没有得到回应。
“杜韬……”
苏妜一个趔趄,扑倒在杜韬身后,啃了满嘴的雪。
“杜韬,杜韬,杜韬……”
苏妜满脸是泪,撑着手臂,一点点拉扯着自己的身子,爬向那尊半跪着的身体。
他面朝西北,单膝跪地,身披铠甲,手执长枪。衣袍和兵器上满是血污,从被划开的破洞里可窥见血肉与白骨,身体冻得乌青僵硬,却还傲然挺立着头颅。雪花沾染了他的发,他的眉眼,他的肩头,他的襟袖,俨然像是一座守望的冰雕。
苏妜颤抖着手去扯他的衣袖,想要唤醒沉睡的他,一次又一次,可他的身体仍旧屹立不动,似乎永远也叫不醒。
“杜韬……杜韬……呜哇……”苏妜大放悲声,先前所有蓄积的情绪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无论怎么倾倒也倾倒不完。
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那一声声呜咽逐渐消散,换来的是苏妜沙哑的轻声呢喃。
“杜韬……
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你还有好多事情不知道呢。
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说。
你听我说完再走啊。
……
我空闲下来总爱在你的衣服上刺绣,可你从来不问我绣的是什么?
你知道吗?
你把我送走的那天下午,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刺绣,也是我第一次绣那种纹样。
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些颜色花哨的线找齐。
嘿嘿,第一次绣,绣得不好。
不知道你有没有认出来。
双鸟异色,眼后皆有白色眉纹。一只红嘴,一只黑嘴;一只黄翅,一只灰翅;一只羽冠艳丽,一只羽冠灰褐。成双成对,永不分离。
罢了,想来你也没有见过。
……
杜韬……
你陪我说说话呀。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
你们都走了。
爹爹走了。
娘亲走了。
亲人们走了。
仆人们走了。
杏儿走了。
连你……也走了。
为什么还要留我一个人活着呢?
……
你们都让我活着。
好好活着。
可是,我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世间游荡么?
亦或者说,我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做一具行尸走肉么?
是这样吗?
……
杜韬……
我说的这些……你听见了吗?
你回答我一声,好吗?
杜韬。
杜韬。
杜韬……”
苏妜轻轻地倚靠在杜韬身上,也不管他的身体有多么冰凉,不管那寒气是不是刺痛着她的皮肤,就只是这么静静地倚靠着。
纷纷扬扬的白雪从天空洒落,无休无止,在苏妜身上也铺了一层,她懒得拂去。
微微扬起头,她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朦胧、纯洁、似梦。
这场朔方边关的大雪,掩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事,那些善与恶、血与泪、爱与恨都将随着冰雪在春日暖阳中一起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