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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四节 武弁怀嗔镖师下狱 黑鹰赴诉剑客寻仇

镖头胡孟刚竟被蜂拥着送入州衙,押追镖银。镖师沈明谊、程岳仓促不遑别计,先教趟子手金彪,火速追到州衙,替胡孟刚打点一切,并摸探底细。

沈明谊本想在盐纲公所,找一个管事的,探问一下。无奈此时纲总正和那缉私营统带赵金波,商量失镖事体,一切闲人概不接待,沈明谊竟被门房拒绝出来。二十万巨款一旦被劫,况又刃伤护镖的官弁,这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所有文武官厅头一天已得噩耗。盐纲公所和缉私营,先期接到押镖的舒盐商和张哨官的急足秘信。秘信内说:

“……振通镖局镖师胡孟刚,押护盐课,中途忽然无故改变路线,改走范公堤。职员等以范公堤并非赴江宁正路,且地极僻静,又复绕远;曾令仍循原道,免误限期,而防意外。讵该镖头坚持私见,必欲改道;更谓责在保镖,应择稳路,若不听其改途,遇变彼不任咎。职员等无可奈何,姑从其说。讵于行经范公堤途中,猝遇大帮匪徒,持刀行凶,拦路邀劫。缉私营兵护镖者,虽有二十名,奈众寡不敌,死伤累累。所有盐款二十万,竟被扫数劫走,并骡驮脚夫亦均裹去。似此狂逆,目无法纪已极!该镖头事先既无防范,事后更借词寻镖,意图他往。经职员及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严加监防;并调到巡丁四十名,中途监护,幸将该镖头绊回海州。该镖头此次奉谕押护官镖,固执己见,无故改途,卒致遇匪失事;其中是否别有用意,抑或与匪暗有勾通,职员等未敢擅疑。唯该镖头既已承揽护镖,一旦失事,自应查照保单,交官押追,严加比责,以重公帑……”云云。(叶批:此信颇有绍兴师爷刀笔味。)

秘信语句非常严重。这便是舒盐商和缉私营张哨官秘商的结果,把全副担子都掷给胡孟刚了。至于胡孟刚身率镖局人等,拚死命拒盗护镖,以致一场血战。镖师五个受伤,一个失踪,镖局伙计也多名受伤的话,被舒盐商笔杆轻轻一掉,全给埋没了。而且秘信字里行间,又将通匪劫镖的罪名轻描淡写,影射出来,这用心也就够歹毒了。

舒盐商只教胡孟刚一人,进了盐纲公所大厅,把其余的人都拒在门外。舒盐商和缉私营张哨官,又将胡孟刚留在大厅,他二人一直入内。胡孟刚在心中暗打草稿,预备见了纲总,委婉说明失镖的情由,申请具限找镖。至于贻误之处,胡孟刚责无旁贷,情愿认赔受罚,也说不得。胡孟刚正想处,进来两个听差,向胡孟刚说道:“请胡镖头内客厅坐。”胡孟刚跟了进去,只见内客厅太师椅上,坐着两个人。上首便是缉私营统带赵金波,下首相陪的是纲总廉绳武。在两旁茶几左右,也坐着四五个衣服丽都的人,都是盐商和有功名的绅士。他们把胡孟刚叫进;胡孟刚上前施礼,这些人板着面孔,连一个打招呼的也没有。

缉私营统带赵金波直着眼,看了胡孟刚一会,突然问道:“你就是振通镖局胡孟刚么?”胡孟刚应道:“是。”赵统带道:“胡孟刚,你承保这二十万盐款,应该如何小心从事,你怎么把镖银丢了呢?你知道你担多大的责任?”

胡孟刚答道:“大人,这不是我胡孟刚自己掩饰,大人营中,也派有护镖的官弁跟随。委实因强贼人多势众,武艺高强,我们拚命抵御不过,以致受伤失镖。小民既然奉盐道札谕护镖,心知这半年来地面不很平静,也曾推辞过。如今说不得了,小民是照镖行买卖规矩,请求大人恩典,和公所诸位大人格外容情,许我具限找镖。好在小民已经派出人,四外打听,不久就可以访着贼人的下落。”

赵统带哼一声道:“好一个不久就访着贼人的下落!你们原讲究什么江湖上结纳的勾当,你们镖行和江湖的绿林是怎样情形,我素日也有个耳闻。你若找贼,自然一找就找到!但是,我只问你,你们走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无故要改道?放着通行大路不走,你偏绕远走僻道,这其中难保没有情弊!”

一句话把胡孟刚噎了个张口结舌,忿气塞胸。胡孟刚正因看出镖银被贼缀上,方才改道;不料反而做成了通匪的嫌疑。胡孟刚冤苦难伸,声音抖抖的说:“诸位大人,我们吃镖行饭的,全仗眼力。一看见前途情形不稳,改途保重,乃是不得不然。况且我们在和风驿,便被匪人缀上,舒大人和张老爷也都在场亲眼看见。”

说到这里,一位盐商插言冷笑道:“舒大人自然看见了,不看见还不觉得奇怪呢!我老实问你,怎么你偏偏改了道,反偏偏遇上贼呢?”赵统带也含嗔斥道:“胡孟刚,你实在是江湖上一个光棍,我早有所闻。你敢如此大胆,不但二十万镖银拱手奉送贼人,还害得随你们押镖的张哨官身受重伤;我部下巡丁也死的死,伤的伤。你们镖局究竟是管干什么的?你还有王法么?”

胡孟刚越听越觉话往歪处问,气得手足冰冷,强将怒火按了按,说道:“诸位大人在上,我们保镖的,也是一种生意,全靠信用当先。多大的镖局子,多有能耐的镖头,也不敢说一辈子遇不上意外事。不过既敢应镖,就有打算。丢了镖银,我们具限找镖。到了限期,找不回镖,我们有原保在;干镖局的人自然破产包赔,哪能说到别的上头!诸位大人话里话外,硬把一个通匪的罪名给我安上,诸位大人请看!……”说着,胡孟刚把腿上的伤一指道:“我若通匪,匪人还能伤我么?我若通匪,我还回来做什么?难道等着过堂问罪么?况且诸位大人也不是地方官。保镖、丢镖、找镖、赔镖,这都是买卖道,没有犯法。至于改道反遇上强贼,那也不是改道之过;乃是贼人拉的卡子太长,我们没有闯出去;并非我故意自投罗网,自找倒楣。大人营中的官弁受伤,那也是他们应尽之责。他们老爷遇见了贼,自然要动手,动手就不免受伤。我们镖局子的人,受伤的比大人部下的人更多,我能怨谁呢?我保的是镖,不是保缉私营诸位老爷!”

缉私营赵统带勃然大怒道:“好一个刁民,竟敢跟我顶嘴!我和公所诸位大人问问你,也是打听明白了,好设法子缉盗追镖。你这东西竟敢讥诮我开堂审问你了。你说我不是地方官,不能问你,是不是?好,来呀!”立刻帘外一阵应,走进来七八个官人,往前打千一站。赵统带厉声道:“把这东西捆起来,送海州衙门!”这七八个人“喳”了一声,过去便要动手。

胡孟刚往旁一侧身,双目一瞪,双手一封道:“大人,且慢!大人要送我,大人且把我的罪名说出来。大人说我通匪,请拿出通匪的凭证来。大人要晓得:保单上开的是误了限认罚,丢了镖认赔;没有个丢了镖,便替贼打官司的。”

赵统带越发震怒,拍案催喝道:“捆上,捆上!这东西太已狂妄了!你看他丢了镖,还有这些理。”这赵统带乃是武人,他因部下受伤,扫了他的脸;丢了镖银,还想替部下开脱责任。且听张哨官一面之词,说匪人出掠,镖行退缩不前;还是自己首先驱杀,被贼包围受伤。那些巡丁们又从旁作证。事实上,又确是张哨官先跟贼人动手的。因此赵统带很恼怒,定要把胡孟刚扣押起来。

那纲总廉绳武却另有心意,只重在找回镖银,不重在加罪镖客。此时他起身劝道:“赵大人暂且息怒,不必与他怄气,必与他公事公办。”转对胡孟刚说道:“胡镖头,这是没法子的事。盐课已失,匪徒纠众伤官劫帑,事体非常重大。你就是能找镖,也决不是私了的事。胡镖头,你无论如何,必须到州衙走走。我们也不为难你,快过来谢过赵大人。”当下廉绳武极力敷衍了一回,赵统带才强纳住气;遂将胡孟刚送到州衙,却也没有上绑。

趟子手金彪追踪赶到海州州衙,其时早已过午,将近申牌。金彪连饭都没顾吃,到了州衙,内外打点。振通镖局在地方上素来联络得不错,州衙内颇有熟人,已将盐纲公所报案原禀和缉私营的咨照,全都托人抄来。金彪又要求和胡孟刚见面。班房说:“现在不行。因为第一,还没有归押;第二,这二十万盐课是非常重案,州官已经传谕,即刻要升堂讯问;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此刻看着素日的面子,先给胡镖头通个信倒行。”

金彪将上下打点明白,许下明天先送些钱来:“今晚无论如何,诸位要多照应,不可委屈了胡镖头。我们胡镖头还没有吃午饭呢!”班房很客气,说道:“金爷只管放心,有我们哥几个,决难为不着他。我们早给胡爷叫来一份酒饭了,你不用多嘱。你们还是赶快想法子,找门路,疏通盐纲公所。州衙这里很不要紧,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动静,我们自给镖局送信去。”班房又特为安慰金彪,顿时叫来一个伙计说:“王头辛苦一趟,去给胡镖头传个信去,就说镖局已经打发金爷来瞧看他了,问问胡镖头有什么话没有?”王头答应着走出去,不大工夫回来,对金彪说:“胡镖头刚才说,教你们诸位同事多偏劳,赶快给云台山的俞镖头,和双义镖店的赵化龙赵镖头送个信去,请他们快来。胡镖头家里,也烦你们派人去一趟,好教他们放心。”金彪听了,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王头道:“胡镖头说,镖局此时暂停营业,一切事拜托沈镖头、账房苏先生,跟金爷你们几位照应着。好在明天你就可以跟他见面了。”金彪点头称是,又谢过了众人,连忙奔回振通镖局,时已掌灯。

镖局中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七言八语的讲论,里里外外乱作一团。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和几个伙计,受伤最重的,已延请外科医生调治。这里只剩下沈明谊、程岳两位镖师;还有振通镖局两位镖客,是新近才从南路保镖回来的,一位叫黑金刚陈振邦,一位叫追风蔡正。几位镖师匆匆吃了饭,只有黑鹰程岳是客情,身又受伤,把他留在柜房歇息。其余三人全忙着分头找人,送信,托情;就是镖局伙计,也派出六七个。到晚饭时,众人先后回来。

双义镖店的赵化龙镖头,和胡孟刚交情很深;此时一闻噩耗,早不等人请,已先赶到,并邀来几位同行。问明了失镖情由,兔死狐悲,不禁都代胡孟刚扼腕。恰好趟子手金彪从州衙回来,把打听来的情形,细说了一遍;又把抄来的盐纲公所禀稿,拿将出来,众人参详了一回。大家见那禀稿措词,竟是依着舒盐商的秘信,装头加尾;意思之间,暗指胡孟刚有通匪之嫌。把他中途改道的事,故意说得很支离,仿佛别有用意似的。大家看了,一个个气忿不过;遂照胡孟刚的话,公推沈明谊做主。沈明谊向赵化龙讨主意。

赵化龙这人武功有限,交际很广,在海州官绅两面都叫得响。他手拿那张禀稿,沉吟良久道:“我想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大家赶紧设法追寻镖银以外,第一步还得托人,到盐纲公所和州衙里疏通一下,教他们放宽一步,先把胡大哥保释出来;把这个通匪之嫌的罪名洗刷了去,以后再说别的。”

这计较,众人都以为然。遂决计先找个状师,拟具禀稿,内说:“振通镖局素有信用,此次失镖实出意外。镖头胡孟刚拚命护镖,与匪苦斗,势力不敌,身受重伤;其情殊堪悯恻,决非押护不力。仰请恩准取保暂释,俾令勒限寻镖,以完公帑。”下面具禀人名,留下空白,由赵化龙、沈明谊明天出去,转烦当地绅董,恳请联名公禀,向州衙投递。另由振通镖局具名,给盐纲公所的值年纲总廉绳武,去一封私信,恳他从中转圜。这信由赵化龙拿着,预备亲见廉绳武,当面递出。又教司账苏先生,先预备几百两银子,以便使用。又派人到胡镖头家中,安慰胡奶奶。

程岳对沈明谊说,自己决计明早动身,赶回云台山,敦请老师十二金钱俞剑平,出来找镖;这话大家当然赞同。

到了次日黎明,黑鹰程岳顾不得创痛,骑上那匹白尾驹,急驰而去。他临行说:“多则五天,少则三日,必将家师请来。”沈明谊送出街外,再三嘱咐,务必快来。那匪徒留下的“刘海洒金钱”的图画,程岳也要了去带着。

沈明谊和赵化龙带了银两,先去探监;见了胡孟刚,细问过堂的情形。那州官头一堂倒也没有难为胡孟刚,只是再三叮问他:为什么中途忽然改道?又问他:既然自承能够讨限找镖,是不是确知贼人的下落?至于失镖的情形,和贼人的声势,只听胡孟刚的申诉,并没有细问;倒是贼首的相貌、年龄、口音,询问的很仔细。沈、赵二人把外面的打算,一一告诉了胡孟刚。胡孟刚点点头,精神很是颓唐。两人安慰了一阵,急忙离开州衙,到各处托情。

这些绅董们听说是二十万盐课遇劫,个个吐舌,不肯出名具禀;又关碍着情面,不便当面谢绝。有的说,教他们转烦冯翰林去;有的说:“等我找冯敬老、纪隐翁商量商量再讲。”其中也有一两个绅士,慨然答应出名;却又资望不够,只能副署,不能领衔。赵化龙是个爽快汉子,气得直骂。只得人上托人,好容易从盐道衙门,找着了那位最拿权的总文案李晓汀;由这人暗中使力,再转托绅士,这才有人肯联名上禀。事情虽已经耽搁了三天,还算办得急速。州衙内上上下下,倒是呼应灵便;只要镖局把盐纲公所对付好了,州衙这里满没难题。因此这个禀帖上去,暂时留中,未能批下来。只等盐纲公所放松了口气,州衙立刻可以挂牌出批,准其取保暂释。盐纲公所虽是商办,颇有官势;钱可通神,地方官没有不敷衍他们的。赵化龙也很明白,仍烦盐道衙门里的李晓汀师爷,暗中疏通;与其将胡孟刚押在监牢,莫如放他出来,教他具限找镖。这样说法,那值年纲总廉绳武倒也微有允意;不过还须和别位商量,这不是一个人能作主的。

沈明谊原想:联名具保,并非难事;倒是俞剑平身经退隐,又不在城内,恐怕他三五天内未必肯来,就来也不能很快。却不道江湖上的人,义气最重;黑鹰程岳当天晌午回到清流港,第二天未到晌午,十二金钱俞剑平,便已身率三个弟子,策马赶来急难;并邀来一个朋友,也是武林中知名的英雄,便是那鹰游山的黑砂掌陆锦标。

十二金钱俞剑平,自从大弟子程岳押着镖旗,相助铁牌手,偕赴海州去后,逐日指教面前的三个弟子,习练武技,倒也没把这事搁在心上。忽一日,门前啼声“得得”,跟着“啪啪”一阵乱敲门环。俞剑平在屋门口,侧耳倾听。过了一会,长工持着名帖进来。还没等禀报,早自后面跟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那年长的人手里提着累累坠坠几个包儿,一面走,一面乱嚷道:“俞剑平俞老兄弟,俞剑平俞老兄弟,哥哥来看你了。”(叶批:妙人儿来也。宫注:此人乃白羽笔下另一丑角,风度却与九股烟乔茂大不相同。)

俞剑平抬头一看,不禁嗤然笑了,双手一拱道:“老陆,我一猜就知是你来了。狗大的年纪,硬要装老大哥!”

这陆锦标今年四十六岁,比俞剑平小着七八岁。他生着满脸络腮胡须,见人专好自居老大哥。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岁数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四十多岁的人,兴致很好,欢蹦乱跳;生得矮矮的,黑黑的,练得一身好本领。绰号叫做黑砂掌,掌下颇有功夫。

当下他大笑着走了进来,回头叫着那个少年后生道:“快走呀,小家伙,快见见你大哥。呸,错了,快见见你大叔。”又向俞剑平嚷道:“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带来了,给你们爷俩引见引见,你们往后要多亲近亲近。”俞剑平皱眉道:“什么话!乱七八糟的,给我滚进来吧!”遂一拱手,把陆锦标父子让到客厅。陆锦标将手中拿的东西,随便放在凳上,伸了伸腰,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手拍大腿道:“老俞,我给你找麻烦来了。”

俞剑平吩咐长工,打洗脸水,泡茶,并让那少年后生坐下。这少年后生也就是十三四岁,生得胖胖的,圆头圆脸,两只眼也圆溜溜的;站在一边,样子很怯生,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凳子上了,两只眼只管东瞧西看。俞剑平笑指少年道:“陆贤弟,这是你的令郎么?今年几岁了?”陆锦标看着儿子,对俞剑平道:“不是令郎,是他的小犬!十三岁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俞剑平笑道:“胡说八道,跟你是一个模子,他叫什么名字?”陆锦标道:“就叫陆嗣清。我说小子,见了你俞大叔,怎么也不磕个头,就坐下了?”陆嗣清羞羞涩涩的站起来,爬在地上就磕头。陆锦标在旁数着说:“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够了够了,多磕了一个了。”

俞剑平伸手拉起陆嗣清来,让他坐下,对陆锦标道:“陆贤弟,你不在家中纳福,带着令郎,找我来做什么?莫非又教弟媳给撵出来了么?”陆锦标把手一拍道:“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个正着。可是又对,又不对。”俞剑平道:“怎么又对,又不对呢?”

陆锦标道:“我告诉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门十多年,毫无音信,也不知生死存亡。我就剩下他一个了,不免把他娇惯了一些;只教他念了三四年书,就跟着我练点功夫。谁知这孩子,刚刚学会了巴掌大的一点能耐,便满处给我招灾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着一把刀,跳墙出去,偷人家的东西;谁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净偷也罢了,又常常拿锅烟子,给人家涂鬼脸。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几十里地,管闲事、打抱不平。人家婆婆管童养媳妇,他也不答应;人家两口子打架,他也要问问。不时教人家找上门来告状。好在都是老邻旧居,也没闹出大笑话来。哪知这孩子越闹越胆大,前几天不知为什么,弥勒寺的和尚惹着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铜佛像,偷来一尊。这一下子,教你弟媳看见了,又打又骂,又要拿绳子勒死他。我去劝解,连我的脸也教她给抓了。”

俞剑平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细看陆锦标的脸,果有两道血痕。又扭头看那陆嗣清,低了头,不住挖指甲。俞剑平笑道:“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紧。你找我来干什么?”

陆锦标道:“她又何止抓,她还骂哩!”俞剑平道:“骂两句更不要紧,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么!她骂你什么?”陆锦标道:“她骂我什么,那还有好听的话么?”俞剑平道:“哦,我明白了。骂你爷们是贼根子,贼腔不改,对不对?”

陆锦标把鼻子一耸道:“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里的蛔虫。怎么她的话,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长啊!”俞剑平越发狂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手一拍陆嗣清道:“我的好侄儿,你真是肖子啊!”陆嗣清把眼瞪了一瞪,口中嘟哝了两句。俞剑平回头又问道:“老陆你受了太太的气,大远的找我来,意欲何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给你出气么?”陆锦标道:“你那点能耐,还不够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来,是想把这孩子送在你这里,替我规矩规矩他;就算拜你为师,也省得我在家受气。你要晓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弟妇指着孩子骂贼种;让街坊听见,实在不雅!”

俞剑平看了看陆嗣清,摇头道:“我这里也不要小贼。”陆锦标道:“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俞剑平含笑不答,把陆嗣清叫到面前,细细看他的骨胳神气,觉得是个外面浑实、心里有数的孩子;眉目间颇露出几分秀气,体质健强,倒是可造之材,只不解他为何生有贼癖?便拉着手,缓缓的盘问他。这孩子脸皮一红,一字不说。俞剑平心想:“越这么问,他越不肯说。倒是小孩见小孩,必定肯说实话。”遂把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叫来,教他陪着陆嗣清,到箭园玩玩去;暗中命杨玉虎、江绍杰,设法套问他。

黑砂掌陆锦标看俞剑平已有允意,便要预备香烛,施行拜师之礼。俞剑平道:“这不忙。我得先考察考察你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爱偷东西的病根。我能够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陆锦标道:“你这个老滑贼,办事真老辣就是了。你要考学生,我也不管。反正你得给我收下。”

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陪着陆嗣清,各处玩耍。少年人见面,心情相近,言语投机。东说说,西讲讲,果然不到半天,陆嗣清便说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陆嗣清在家孑然一身,游戏无伴,又受着父亲的宠爱,便由着性子往各处乱窜。他又读过几年书,识得些字,见家中老仆时常拿着一本闲书看。陆嗣清起初磨着老仆,讲给他听;后来便自己看,这一看便入味了。少年原富好奇心,他饱读过《水浒传》、《侠义传》、《绿牡丹》等这些说部之后,顿然起了模仿之心。他又是武士门风,髫龄习武,又略会飞纵轻身术,所以就想到处游侠,要做个飞行侠盗。

他父陆锦标少时曾失身绿林,中年才洗手不干。他现在这位太太姓张,乃是续弦,今年才三十岁,比陆锦标小着十六岁。次子陆嗣清,便是续弦夫人所生。

陆锦标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贼蔡白桃,只生下长子陆嗣源,便猝遇仇敌;一场苦战,将仇人杀却,她自己也负伤而死;抛下陆嗣源,年已九岁。陆锦标后来改业,受朋友怂恿,续娶张氏。那时陆嗣源已经十六岁;他却追念亡母,不愿父亲续娶。后来继母入门,这陆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归。这张氏本是良家之女,进门第二年,便生了陆嗣清。后来才晓得丈夫是绿林出身,这妇人好生难过;生米做成熟饭,却也无法。后见丈夫果已务正,她也拨开愁怀。不意陆嗣清小时还规矩,到十一二岁,忽然好起偷来。这妇人不由恨怒异常,苦苦的打骂,又罚跪,又不给饭吃,定要把儿子的贼癖管掉才罢。陆锦标因长子失踪,本已心伤;次子挨打,他又护犊。两口子每每因此怄气。他那太太御夫有术,年龄又小,陆锦标又觉理亏,处处容让着她。陆锦标在江湖上跳浪一世,反而被娘子军制伏了。

杨玉虎、江绍杰和陆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闲谈,才知道陆嗣清的贼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陆嗣清说:“像咱们这大年纪,练好了功夫,难道耍着好玩不成?我们必定要到处游侠,偷那不义之财,打那强横之汉。二位哥哥别看我小,我庄上那个收租的沈顺儿,他无故打那个拾柴的老钟;我过去跟他评理,他竟骂我:‘小浑蛋混开,看我踹死你!’我就忍不住了,教我蹿上去,一个嘴巴,给打破鼻子。他这东西很坏,他不告诉我爹,单告诉我妈,教我挨了一顿打。我能饶他么?”

杨玉虎笑道:“不饶怎么样呢?”陆嗣清道:“怎么样,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还拿大砖把他的锅砸了。”杨玉虎、江绍杰听了,不由失笑。

陆嗣清又道:“可是这行侠仗义,也不是容易事。告诉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见一个女孩子,打一个小男孩,打得直哭。我就过去吓唬她,不许她以大欺小。谁知教那丫头片子唾了我一口。她说:‘这是我兄弟,你管的着么?’我就说:就是你兄弟,也不该欺负他。这工夫,那个小男孩反倒抱着他姐姐的大腿,哭着骂起我来。我一想,还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宫注:此故事据白羽自身经历,略加改写。详见《话柄》或《白羽传》。)杨、江二人把这话一一对老师说了。俞剑平笑了笑,觉得这也是小孩顽皮的常态,如是正确引导,很容易调教。这陆嗣清见有杨、江两个少年在此学艺,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里不时被他母亲查考,倒还有趣得很,因此很愿留下。

俞剑平说:“老侄愿意在我这里很好,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改。你看杨、江二人,年经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俩还不敢出去胡闹。你这时正该好好练功夫,不可务外。练功是很刻苦的事,要持之以恒;下一二十年苦功,等到技艺学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致干蠢事吃亏了。你要闷得慌,自有杨、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许生事。”陆嗣清低头应了一个“是”字。(宫注:白羽终生卑视武侠小说,此处借俞剑平之口,道出防止青少年看武侠小说引起斗殴等副作用。)

陆锦标便催他给老师磕头,并认师兄。俞剑平道:“陆贤弟别忙,现在先把贤侄留在这里半年,看他真收得下心去,咱们再认师。不然的话,他住两天,忽然想家,倒麻烦了。你要知道,他才十三岁啊!”遂引陆嗣清拜见俞夫人。俞夫人丁云秀也出来见过陆锦标。

从此,陆嗣清便留在清流港,和江绍杰住在一个屋里;两人有说有笑,很是热闹。见了俞剑平和别的生人,还是生辣辣的,没有什么话。每天早晨,在箭园学艺;他倒也很聪明,也肯用心。陆锦标放心不下,也住在俞镖头家中。他的意思,是人老爱子,要住个半月二十天,看陆嗣清能够不想家,他才回去。

这一天午饭已罢,江绍杰和陆嗣清在箭园舞刀试剑。俞剑平、陆锦标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象棋盘,两人聚精会神的下棋。陆锦标连战连北,已输了六七盘;越输越上火,越要下。俞剑平想要歇歇,陆锦标只是不依。俞剑平皱眉说:“越是矢棋越难缠,一点不错;我都头晕了,陆大爷,你饶了我吧!”陆锦标说:“不行,别说头晕,就是天塌了,我也得捞回来。瞧着点,我可要踩象了。”俞剑平捻着长髯,舍命陪君子似的,继续下棋。正下处,忽听院内有人说道:“呦,大师哥回来了,你这是怎么了?”俞剑平愕然道:“杨玉虎,你跟谁说话了?”杨玉虎一面跑,一面说道:“师父,大师哥回来了。您瞧瞧他吧,他也不知是怎么了?”

俞剑平吃了一惊道:“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说着站起身来。那黑鹰程岳满面流汗,遍体黄尘;挑门帘走了进来。俞剑平一看:程岳面色发黄,精神憔悴,浑似大病初起。俞剑平忙问道:“程岳,你怎么了?”程岳惨笑了一声,叫道:“师父!”过去弯腰行礼,俞剑平伸手扶住,正要问话。程岳“哎呀”一声,往后倒退,右手忙把左肩头护住道:“师父,咱爷们栽了!”俞剑平变色道:“你说什么?敢是你受了伤,在路上遇见事了么?”这时陆锦标恋恋不舍的离开棋盘,说道:“程老侄,你从哪里来?”程岳回头,忙请了一个安,道:“是陆大叔,恕弟子无礼,我受了伤,不能给你老磕头了。我是才打海州赶回来。”转身对俞镖头说道:“师父,二十万镖银在范公堤被劫,我和胡老叔全都受伤。现在胡老叔已被海州衙门押起来了。咱们的十二金钱镖旗当场被群贼拔走,指名要会会你老人家。”程岳一口气说完,鞍马劳顿,支持不住,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随即坐了下去。俞剑平骤闻失镖,把脚一跺说道:“胡二弟糟了!”更闻镖旗被拔,立刻须眉皆张道:“好孩子,难为你押护镖旗,你越长越抽搐回去了!”(叶批:活画出情急状。)

黑鹰程岳罕受师责,乍闻此言,面色倏然一变;微哼了一声,头侧身斜,往椅子下溜去。陆锦标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架住,回头闹道:“看他这样,你不细问问,还抱怨他!”众弟子一齐上前救护;半晌,程岳才缓过气来。

俞剑平暂收急怒,上前抚视,劝道:“程岳,是我一时气急,错怪你了。你不要着急,你折在外面,我一定给你做主,把面子找回来。”

程岳不由含泪说道:“师父,弟子无能,有负重托,您就责备我,也是应该的,我还能往心里搁么?弟子着急的是,现在海州急等师父前去设法找镖,我已经答应人家。从今早我一口气跑回家来,连一口水也没喝,我又受着伤。师父一听镖旗被劫,自然发怒。你老还不知那伙强盗的气焰,够多么恨人呢!这强盗劫取镖银,指名要会你老;并且口口声声说,因为有咱们十二金钱镖旗,才一定要劫。弟子一看这情形,才舍命和贼交手,一连战胜他们三个。无奈为首老贼武艺惊人,党羽又多;六个镖师人人受伤,弟子也被他打中穴道,又教他手下人砍了一刀。贼人劫完镖,单把我们的金钱镖旗扣下,临走还留下柬帖,指名要面交给你老本人。弟子力虽不敌,没有输口。弟子因看出贼人是专为我们师徒来的,所以唯恐给你老丢脸,当场就大包大揽,允许敦请你老人家出山,寻镖报仇。你老看该怎样?……”说着,程岳从身上把那“刘海洒金钱”的图画拿出来,呈到俞老镖头面前道:“师父请看。”

俞剑平一字不漏听完,忙把柬帖接来一看:是一幅画,画着十二金钱落地,旁立一只插翅的豹子,作回首睨视之状。俞剑平略一过目,便已了然;立刻眉峰一挑,面色如铁,嘻嘻的连声冷笑道:“十二金钱落地?哼哼,十二金钱落地不落地,这还在我!”手捏这张画,仰面沉思,半晌不语。

黑砂掌陆锦标也听明白了,过来拍着俞剑平的肩膀,叫道:“老兄弟,这插翅豹子又是谁呀?”俞剑平憬然说道:“插翅豹子?插翅豹子?”口中叨念着,只是想不出来。因陆锦标叩肩连问,就信口答道:“我也记不清这插翅豹子是何许人物?程岳,我问你,这为首贼人既已劫镖,可曾留名?”程岳道:“没有,他只在我受伤倒地之时,由他手下人将我们金钱镖旗,从趟子手金彪背后夺去;然后丢下一个拜匣,装的就是这张画。初交手时,弟子也曾问他‘万儿’,再三拿话挤他,他们不说;只说回去问你师父,自然明白。莫非师父也不知道么?”

俞剑平摇摇头,问道:“这盗魁怎样个长相,多大年纪,哪地方的口音,看来派像哪一路的?”铁掌黑鹰一一说了,俞剑平更觉得惶惑,思索道:“会点穴,使铁烟袋,六十来岁,豹子眼,辽东口音,真真怪道,我何尝到过关东?”陆锦标也很纳闷道:“也许是你手下的败将,特邀来能人,跟你找场的?”俞剑平道:“那就说不定了,胡镖头现在怎样了?”答道:“下在州监了。赵化龙赵镖头正忙着具保,还没办好哩。”

俞剑平沉吟了一会,把那张画看了又看,忽然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李兴!”

长工李兴慌忙应着进来,俞剑平斩钉截铁说道:“教老吴备马!明天我带人到海州去。”转回头来,对陆锦标道:“陆贤弟,你若闲在,明天陪我同去一趟。那铁牌手胡孟刚现在难中,你不冲着他,也得给我帮个忙。”陆锦标道:“我这才是自投罗网!我不去,你也不能让我歇着,咱们说走就走。老兄弟,我晓得你的金钱镖旗教人家拔了,你一定要去找场。你倒说得好听,又为搭救胡孟刚了。别看我从前跟胡孟刚有点过节,我还是一定要帮帮他,我可不是冲着你。可有一节,我那孩子怎么样?你收他不收?你若不收,我就不去。”

俞剑平心中怫郁,顾不得和陆锦标斗口,信口答道:“收收,一定收。”他遂把程岳臂伤亲自解开,验看了一遍;幸而创痕虽重,未伤筋骨。俞剑平拿出自家特配的刀创药,重给敷治。程岳意欲随师,重返海州。俞剑平再三劝阻,教他在家好好养伤,随后赶去,也不为迟。好在这一去,哪能就先用武,自然先保救胡孟刚。

俞剑平回到后宅,对妻子丁云秀说了。丁云秀也猜不出这插翅豹子是何等人物;便忙着预备充裕的盘川、简单的行囊,应用兵刃也都打点好了。晚饭以后,俞剑平略将家事安排了一回;遂命管事先生,写了几封信,特遣专人,送在江宁、镇江。这一夜,俞剑平和陆锦标、程岳,同宿在客屋,把劫镖的几个贼人的年貌、兵刃、口音,详细问明;又讲论了一回,随即安寝。次日天色未明,俞剑平邀着陆锦标同行,另带二弟子左梦云、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那陆嗣清因新来年幼,便教俞夫人丁云秀留在家里,即由师娘教他武功。俞剑平心急有事,策马疾行,未到晌午,已进了海州城。

沈明谊恰随赵化龙,出去奔走营救,振通镖局内只有戴永清、宋海鹏两个受伤镖师。其余伙计,有的派出去送信托人,有的躺在床上睡午觉;整个镖局冷冷清清,已被惨雾笼罩。

俞剑平直到镖局下马,恰有个伙计看见,忙报进去。戴永清裹创出来迎接,司账苏先生也上前照应;自有别的伙计,将马牵过去。俞剑平让黑砂掌陆锦标先行入内。归座逊茶之后,戴永清道:“某等无能,坐令镖银被劫,又累得贤徒负伤,十二金钱镖旗被拔。老镖头在家纳福,平白给你老添烦,很觉得对不起。我们正想老镖头为人慷慨,急友之难,此次必然亲自出马。今早沈明谊大哥还算计日数,估摸你老总得后天才能赶到。没想到你老一闻噩耗,拔腿便来,无怪江湖上俱都颂扬你老人家义气干云。”

俞剑平正在逊谢,黑砂掌陆锦标已然发话道:“老俞,你在这里叙话,我出去遛遛。”戴永清忙说:“这位贵姓?恕我眼拙,失于接待。”说着站起来。俞剑平说道:“我也忘给二位引见了,这就是鹰游山的黑沙掌陆锦标,这位是戴永清戴镖头。”

戴永清听了,讶然暗想:“原来这人就是黑砂掌,此君与胡镖头素有旧嫌。今日到来,莫非是俞镖头邀出相助的么?”他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久仰陆老英雄武功超越,今日幸会。”陆锦标把手一伸,学着戏词道:“免礼落座!”戴永清不由愕然。俞剑平笑道:“戴镖头不要理他。他是个半疯,受太太的气折磨的。”陆锦标翻眼道:“什么话!你敢在生朋友面前泄我的底?我倒没听说,你又成了慷慨人了。”

俞剑平道:“算了!算了!咱们谈正经事。胡二弟被押在监,镖银还没有访出线索,我们要赶快设法。我想先到州监看看胡贤弟去。”戴永清道:“老镖头远来辛苦,用过饭再去。你老稍等一等,沈大哥和赵镖头,也快回来了。”司账苏先生忙吩咐人,叫来一桌酒席,让陆锦标、俞剑平上座,俞门三个弟子分坐两旁,戴永清等在下首相陪。正吃着酒,那沈明谊已和趟子手金彪匆匆回来,跑得满头大汗。进门来,一见俞剑平已到,沈明谊把满腹烦愁俱都拨开;忙上前见礼,跟着坐下,一同吃饭。叙问起来,才知双义镖店的赵化龙镖头,今日已亲去拜访纲总廉绳武,还不知结果如何。

饭后,沈明谊陪着俞剑平,到州监探看胡孟刚。监狱颇有几分照应,竟没给胡孟刚上刑具。胡孟刚见俞剑平来得这么快,心中感惭交迸,含泪说道:“俞大哥,我真真对不住你!”俞剑平忙拉着他的手,温言慰藉良久。谈了一会失镖的情由,议了一回托情的办法。俞剑平力劝胡孟刚安心静候:“我俞剑平,就是给人挨门磕头,也得把贤弟先保出来。因为这强徒是指名冲着十二金钱来的。胡贤弟,你望安,满有我呢?”

铁牌手扶伤入狱,又经气苦,虽只几天,人已瘦削一半;听了俞剑平一番话,心境顿开,便问:“俞大哥,这找镖的事,你可有头绪么?”

俞剑平道:“倒是这查找镖银、追缉贼踪,怕要大费手脚。那插翅豹子,程岳一回去,就对我说了。我却再三寻思,竟猜不出这么一个人来。胡贤弟你当知我素日为人,在江湖上固然屡经风险,却未敢多结怨仇,绿林道中也交下不少朋友。年轻时世情不透,无意中或者得罪过人,但事情得了便了。中年以后,更未作过绝情事,凡事都留着余地。怎么偏偏在我歇马之后,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劲敌来?我实在觉得离奇。”

俞剑平手扪额角,又道:“为了这个缘故,既然凭空跳出这么一个无形无影的仇人来,倒教我一时感着无从下手;只好保出贤弟之后,我们再下心去访。好在二十万镖银被劫,五十个骡夫被裹,这是棉花中包不住火的事,必不难踩访;贤弟尽管放心。但不知出事之时,你派人跟踪缀下去没有?”

胡孟刚道:“我本想当时跟下去,无奈那押镖的盐商怕我跑了,直把我鳔回海州来。出事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派了趟子手张勇,和熟悉范公堤附近情形的两个伙计,跟踪访下去了。”因问沈明谊道:“他们三人也去了好几天了,可有信息么?”

沈明谊矍然道:“可不是,这几天竟忙着托情保救,把找镖的事丢在脑后了。张勇三个人至今还没回来,也没有信。你老请想,他们得往各处乱摸,没有十天、八天的工夫,怕回不来。咱们现在还是第一步先办保释,等着讨限具保的事办妥,一切都好下手了。”俞剑平连连称是,续谈了几句话,告辞出监;又重托了衙门中的人,然后亲赴各处,拜访朋友。海州有名的绅士马敬轩,曾受过俞剑平的好处,俞剑平特去找了一趟。

到了下晚,俞剑平回到振通镖局,那双义镖店的铁枪赵化龙坐候已久,正和黑砂掌陆锦标谈得热闹。两人本是旧相识,又同是戏迷,交情最好。陆锦标一生逢人便开玩笑,独对赵化龙,还算客气;因赵化龙的大师兄,是陆锦标的姑丈人,论辈分陆锦标还是晚辈。

赵化龙见俞剑平进来,慌忙前迎了几步,抱拳道:“俞镖头,一年多没见了。你看胡二爷一生厚道,不想遭这逆事!老镖头在家纳福,竟也为朋友远道赴难,真是令人可佩。”俞剑平叹道:“我自顾年力渐衰,方才歇马。没想到临收舵,到底遭这一场风险;把十二金钱镖旗也教人拔了,还弄得胡二弟身陷囹圄。这都是命里注定,该着受累着急!”赵化龙道:“俞镖头老当益壮,这一次仗剑出山,为的是江湖义气。在下愿闻高见,该如何下手?”俞剑平道:“自然先保人,后找镖。我听说赵镖头连日奔走,颇有眉目。小弟在此人地生疏,呼应不灵,我静候你老兄的指教。好在彼此全不是外人,有主意大家参酌。”黑砂掌陆锦标嗤道:“哪来的这些酸文假醋。你趁早脱了裤子放响屁,来个痛快吧!胡孟刚还在监里蹲着呢。”

赵化龙看他一眼,将双肘拄着桌子,对俞剑平说道:“现在别的倒好说,就难在保释上面了。我今天晌午,拿着振通镖局的信,亲去拜访值年纲总廉绳武;连去两趟,他才肯见。看那意思,他倒也不一定愿把胡二哥扣在监中,他仍愿意早早把镖银找回来;说是素日与胡孟刚无嫌无怨,何必非押他不可?只是,据说胡二哥和缉私营统带吵起来了,才把事情弄僵。缉私营老赵是个老粗,倒也好说。不过纲总那一面,七嘴八舌,人心不一。内中有一个谭纲总,跟押镖的舒盐商是亲戚,坚持要把胡二哥扣监追赔。这里面还关碍着地面上的责任,因此有人授意给州官,要往通匪罪名上问。幸亏州衙里,胡二哥素有熟人,州官为人还算明白,所以现在还能挽救。不过一入州监,再想放出来,必得公事上有个交代。盐纲公所那面,也必定疏通好了才行。我和沈师傅里里外外,忙了这几天;他们的意思,以为若把胡二哥放出来,教他具限觅镖,一者怕他跑了,二者他们也信不及胡二哥有找回镖银的力量。廉纲总说得很明白,胡某若有夺回镖银的能为,这镖银就不会失落了。说来说去,煞费唇舌,廉纲总直到末了,才吐出口风来:必须地方上有力绅董出名担保,还得我们镖行中知名人物出头,代担找镖的责任;如果逾限追不回镖银来,必得有保人认赔。若能办到这几样,廉纲总才肯转向别位纲总商量。我当时已经全答应下了,他教我明天晚半天听信。”

俞剑平听罢,慨然说道:“在江宁我倒认识不少的绅董,在海州熟人不多。我刚才倒也托了一两位。至于镖局本行的保人,赵镖头和我,也就是义不容辞。我还可以另邀两位朋友。就请赵镖头费心奔走吧!”当下议定,赵化龙告辞。

到了次日,俞剑平等候赵化龙回话。赵化龙没有来,海州和胜镖店的楚占熊带过话来,说明天才能听准信。直到隔天过午,赵化龙方到振通镖局,一见面就摇头道:“想不到这事竟这么难办!廉纲总亲领我去见各位纲总,他们说:‘这回胡某人的镖局一败涂地,信用全失;你们就说出天花来,我们也不敢信他能找镖。’后来我说:已邀出江宁安平镖局俞老镖头,相助找镖。他们就说:‘这回具限找镖保单,必得俞镖头出名,跟地方上绅商联保。’我想这就可以了,我就立刻答应下来。谁知又有一位纲总从旁出来挑剔,说是空空一张保单,恐怕二十万盐课太沉重了,担保不起来吧?这时那位谭纲总就说:‘这样办,把姓胡的暂时释放出来,把他的家眷放在监里作押;如此一来,我们就有把握了。’俞镖头,你说这够多么可恶!”

陆锦标勃然大怒道:“这些盐商真真可恨!不用他们臭美拿捏人,我今晚找到他家,一人给他一把火,烧他娘的!”俞剑平拦道:“你可别生枝节,这不是动粗的事。由我出名立保单,我也干,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这押扣家眷的话,还得赵镖头设法斡旋一下,这太拿咱们不当人了。”

赵化龙喟然叹道:“却也难怪,这半年来,镖行迭次失事,至今多半没把原镖找回来的,这些盐商自然有一番顾虑。”俞剑平点头道:“不过此事你我不好作主,我们问问胡二弟去。”又对陆锦标说:“你大远的来帮忙,你也看看胡二弟去么?”陆锦标摇头道:“你们去你们的,我自己听戏去。这时我去探监,倒教胡老二难堪,好像我故意奚落他似的。反正到了找镖的时候,你们教我到哪里去,我就哪里去;教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遂叫着俞门弟子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道:“小伙子,大爷带你们听戏去。”左梦云恐怕师父临时有事差遣,推辞不去。陆锦标披上长衫,飘然自去了。

俞剑平和赵化龙再到州监,见了胡孟刚,将具限找镖、须押家眷的话,委婉说明了。胡孟刚双目一张,心如刀扎,半晌不言语。俞、赵也是一阵凄惨,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办。胡孟刚道:“我的事全凭二位主持,我此时方寸已乱;我一天出不去,一天没法子办。”于是赵化龙又到盐纲公所;那海州绅士马敬轩,也坐小轿,亲去了一趟,赵化龙好话说了许多,才算大致定局。

俞剑平换上衣服,由赵化龙与和胜镖店楚占熊陪着,一同面见值年纲总廉绳武。廉绳武很是客气。俞剑平说到自愿开具保单,廉绳武回手拿出两张草稿来,一张上面写着:“具保单人某某等,今因振通镖局镖头胡孟刚,承保盐帑二十万,于某年某月某日失事,镖银全失。立保单人情愿具限代找镖银,言明限期由某日起十五天。如逾限不能找回,具保单人情愿与胡孟刚变产扫数照赔,决无拖延……”上面具保单人空着三个人名,下面“与胡孟刚变产照赔”一句,不知是谁,用墨笔把“与胡孟刚”四字圈去。俞剑平心知这是他们把立保单人责任加重的意思。

另外一张草稿,上面开着几个条款:一、限期半个月,逾期应由具保单人照数赔偿。二、中保人须三位绅董,九家连环铺保,须择殷实商家。三、保单应呈州衙立案。四、胡某释出找镖,应由伊家属代为押监;一俟镖银全数找回,再行报官开释。五、寻镖时,须禀请州尊,派得力捕快,跟同踩访。

这几个条款非常严苛,俞剑平和赵化龙四目对视,简直无法接受。廉纲总反倒劝道:“俞镖头,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们公议办事,就是这么麻烦,不能全由我一人作主。我也知道这镖银数目如此之巨,劫镖的必是非常大盗,半个月限期,未必找得回来。但是到了半月,诸位再请展期,想必不难。”

赵化龙皱眉道:“不但这限期太短,就是这保单,由我和俞镖头、楚镖头三家出名,也不算什么。所难的就在这九家连环铺保。我们海州殷实的商铺,才有几家呀?到外郡去找,这事又很紧急。廉大人,你老务必从中为力。我们也是给朋友帮忙,办得通才敢办呢!”

赵化龙又对俞剑平、楚占熊说道:“昨天讲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又变了?”廉纲总心中自然明白,仰着头想了想道:“你们三位先将保单立好,你们尽量找铺保去,就是差三家两家的,到临时我再设法疏通。”俞剑平仔细盘算了一回道:“这半个月限期,实在展不开工夫。廉大人请想,失事地点在范公堤,匪徒未必就在附近。范公堤距此就是四天的路,来回便是八天;还剩下七天的工夫,如何找得回镖银来呢?刚才廉大人说得很圣明,劫镖的必是非常大盗,届时好好讨出固妙;不然的话,就得武力夺回,那岂是几天能办得了的?”

廉纲总摇头道:“我也不是不知,无奈我一个人也拗不过他们的意思呀!”说到这里,将声音放低道:“你们只管找保去;保限先空着。依我想,还是赵镖头拿着这个草底,找一找盐道的李师爷和马敬老。有他们一句话,公所里、州衙里,都不能驳他们的面子。咱们都是熟人,我决不是推托;我身在局中,说话反倒困难。必得外面有人提倡,我再一敲边鼓,他们也就没得说了。”赵化龙寻思着,这话也很对;遂和俞剑平拿了保单底稿,辞了出来。

俞剑平亲去找当地著名绅士马敬轩,赵化龙便去托盐道总文案李晓汀。双管齐下,果然由这两人亲到盐纲公所,嘱托了一番,得将限期改为一个月。这私下里打点妥帖,然后又到州衙,把保单托衙门内的当案师爷,转呈州官,并通了细情。果到第二天,便将绅董先递的那张公禀批示下来;无非说:“据禀已悉,准将胡孟刚暂予释出,限于一个月内,迅将镖银如数追回;仍将该镖头之家属,暂行寄押在监。一俟该镖局于一个月限期内,将镖全数缴清,即行取保开释。”

到了开释胡孟刚的这一天,盐纲公所的值年纲总,亲到州衙。镖行这边,也由俞剑平、赵化龙、楚占熊三个镖店的镖头,和两位绅董、六家铺保,偕同到了州衙,将所立的保单,当堂呈案。多亏了盐道李文案和马敬轩的情面大,把寄押家属的话,说得含混些,胡孟刚的发妻才免了牢狱之灾。只由胡孟刚的一个儿子、一个侄儿,替他收在监内。

一切事情预备舒齐,州官这才升堂,从监中提出胡孟刚,当堂交保人领出。胡孟刚这一出来,他的一子一侄,立刻收到监中。可怜胡孟刚在江湖上闯荡这些年,也算饱尝世故的了,目睹嫡亲的子侄,代他入狱,也不禁老泪滂沱,精神沮丧。

胡孟刚的儿子名叫胡同华,今年才十七岁,生得很单弱,并不会武功,是在一家商店学徒。侄儿名胡同英,今年二十五岁,生得强壮粗豪,膂力方刚,颇有他叔父的气派,武技也颇可观;此时含笑入狱,气度昂然。胡同华恋父情殷,含着泪叫道:“爹爹放心,你老只管安心找镖,不用惦念我。”胡孟刚点了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俞剑平忙劝道:“胡二弟,抖起英雄气概来,咱们赶快把镖找回要紧,你不要心乱。”

俞剑平这人,越逢艰难,越能镇静;当时把胡孟刚送回振通镖店。胡孟刚与赵化龙商议,先择要紧的绅董家,去了三四处,道谢道劳。其余的地方由赵化龙、沈明谊代去。又在海州会芳楼,备了酒宴,普请具禀的绅董、作保的商人和所有奔走出力的人。应酬已毕,把个胡孟刚累得满头出虚汗。因为他身上伤痕并未好,又坐了几天监。

到了下晚,这才在镖局中,设了几桌席,把这些出力的镖行同业,自俞剑平、赵化龙、楚占熊、陆锦标以下,以至本镖局的沈明谊、戴永清、金彪诸人,都邀入座中。俞剑平再三劝阻,说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胡孟刚摇头道:“礼不可缺,咱们也有好些话,要聚合商计。”赵化龙也以为然。这一次陆锦标来得很漂亮,胡孟刚才回镖局,他就忙抢过来,拉着手问话,很亲热了一回。俞剑平也将陆锦标相助找镖的话说出,胡孟刚强笑着称谢。

酒宴摆好,时将黄昏,胡孟刚便请陆锦标上座。陆锦标人虽诙谐,却熟练人情,坚让俞剑平上座。酒过数巡,胡孟刚向众人称谢道:“小弟无能,遭此逆事,承诸位兄台破死力保救,幸得洗去通匪的罪名;这里面还有远道赶来慰助的。我胡孟刚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只是说到查找镖银,限期只有一个月,还得拜求诸位兄台鼎力帮忙,拔刀相助。应当怎样入手,也请诸位仁兄指教。”

赵化龙忙道:“胡二哥,咱们用不着客气,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据我拙想,劫镖贼人武艺出众,显见是个劲敌。他竟敢持刀伤官,将二十万巨金一举劫走,他那垛子窑必很僻险,查找自然不易。我们大家既然群策群力,来找镖银,就该推出一位首领,做一个主谋,我们大家全听他的调遣。谁访得消息,谁挖出门路来,都报知这个首领。就是谁想出好主意,也得跟这一位接头,如此方不致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赵化龙还没说完,大家哄然夸赞道:“好!”俞剑平刚要推举人,那黑砂掌陆锦标抢先叫道:“我推老俞!他这小子眼皮宽,耳朵长,手爪子又硬。”

俞剑平和陆锦标本是并肩坐在上首的,俞剑平眉头一皱,伸出二指,向陆锦标肋下一触。陆锦标“哎呀”一声,跳起来道:“好东西,你怎么动手动脚的?当着这些人,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越老越不正经了。”引得大家不由哄笑起来。赵化龙道:“陆四爷,这可该罚你三杯,咱们说正经的。”陆锦标道:“我还是推老俞,老俞是老兄弟么。”俞剑平道:“我看这件事,还是请胡二弟主持,我们全听他的。”

赵化龙道:“不然,不然,你老千万别推辞,这个军师非得你当不可。我们胡二哥现在好像就是刘先主。出主意,调派人,全得听您的。怎么说呢?咱们都是自告奋勇,来帮胡二哥的忙的,咱们镖行是祸福同享。胡二哥是个主体,可是临到遇上事、调遣人的时候,他可就不大方便了。我们必定从咱们这些帮忙的人中,推出一位来,由他支派谁,谁就得干。这位必得武技惊人,年高有德,足智多谋,交游广阔才行。”赵化龙的话,暗中就是要推举俞剑平。

俞剑平听了,方要站起来说话,陆锦标早在椅背后,伸双掌一按道:“哈哈,老兄弟,乖乖的坐着吧。这是你的事,你辞不开,别装蒜。”俞剑平道:“放手,你又要使你那一手铁砂掌么?偌大年纪,还像小孩子一样,我可要管教你了。”说着把一只筷子,捏到手中,向陆锦标一点。陆锦标道:“来了,来了!”赶紧松手闪开。

武夫性情直率,俞剑平略为逊让几句,便也答应了。大家一面喝着酒,一面商量分途查镖,分担职事。铁枪赵化龙有言在先,他自己武功不济,镖店又离不开人,一面抱歉,一面说明派师弟铁矛周季龙替他。

这周季龙正在壮年,可说是赵化龙的师弟,也可说是赵化龙的徒弟。周季龙为人很英悍精强,一向就在双义镖店做事;双义镖店的字号便是这样取的。俞剑平等都知道赵化龙是个交际好手,做镖行买卖也得诀窍,只是武功早已搁下了。他和他的师弟就好像一文一武似的;既有他师弟出来相助找镖,比赵化龙自己出马还得用。

俞剑平便将海州留守的事,托付了赵化龙,让他不时到振通镖局走走。在众人出发之后,各处如有报信来的,统请赵化龙和振通镖局因伤留守的宋海鹏、戴永清等,妥商办法。并就近应付州衙、盐纲公所,怕他们不时来催促,好有人答对他们;访得的情形,也好通知他们,省得他们不放心。出发的人每到一地,也必留下落脚处给赵化龙。

头一批出发找镖的人,就是俞剑平、陆锦标、胡孟刚、楚占熊、周季龙、沈明谊、蔡正、陈振邦,共八位镖师,和俞门三个弟子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即日驰赴淮安府范公堤附近,查访已失的镖银。第二批出发的,是黑鹰程岳、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等,一俟伤愈,再行赶去。胡孟刚、沈明谊两人也都负伤,连日忧劳奔走,本已不支。但因一者是主体,二者是当场目睹贼踪的人,所以必须偕往。俞剑平就留他稍歇几天,他们也不肯。至于张勇一行,缀镖未返,现在也不等他了;何时回转,再催他们赶来。另外又从当日在场的镖行伙计中,挑选了几个年轻善走、地理熟悉的人,以便跟随作眼,并传送信息。

大家商量了一个更次,大致办法已定,决于次日出发。那州衙派来的捕快二名,当日拿着公文来到;自然说是相助缉盗寻镖,实在是盐纲公所请来的监视人。胡孟刚把这两个捕快打点了,说了几句客气话。俞剑平又请胡孟刚,把司账苏先生请来,预备了笔墨纸张,教胡孟刚、沈明谊口念,苏先生笔写,写的是范公堤劫镖盗首和他那几个副手的年貌、口音,所用的兵刃和喽罗人数,另外注上失事的地段和月日。一共写了三五十张,拿着分散给楚占熊、周季龙等人;凡是失镖时没在场的,都有一张。这倒不是专给楚占熊等人预备的,假如他们展转托别人代访,便用得着这单子了。

黑砂掌陆锦标等着大众分派已定,便对俞剑平说:“你们这一伙二三十口子,一哄赶到范公堤,没的不打草惊蛇。我是不跟你们去的,你多给我两张单子,我单人独马,自己向别处踩访去。你们也不用问我往哪里去,我也不用带眼线,反正咱们定规一个地方接头就是了。”(叶批:闲下伏线千里之笔。)

俞剑平笑道:“本帅大令已下,不许你搅闹大堂;不然的话,我把你赶出去。”陆锦标道:“不用你赶,我说溜就溜。”俞剑平道:“那不行,我还没说完呢!赶出去之先,还得捆打四十军棍哩,趁早给我歇着吧!咱们到了出事地点,查访好了;自然大家分散开去找。你此时忙什么?”黑砂掌陆锦标圆眼珠翻了翻,也就不言语了。

次日破晓,大家起来,各带随身兵刃,一齐上马。赵化龙、戴永清等送出门外。趟子手金彪一马当先,在前引路,众位老少英雄策马紧随其后。十二金钱俞剑平身佩三尺八寸利剑,暗藏十二只钱镖,跨追风白马,身披蓝绸袍,腰系酱紫带;苍须飘洒,精神矍铄,回身向赵化龙、戴永清举手。赵化龙道:“但愿老镖头此去,马到成功。”

俞剑平含笑道:“谢你吉言,多则一月,少则二十天,我们一定设法寻回镖银。”说罢作别,拍马驰去。

晓行夜宿,沿途访问;逢店打尖,镖头们便趁空找店伙攀谈;也有的到店外,跟街头闲汉,拿话引话,套问贼踪。但这二十万盐镖失事,早传遍了苏省,官厅缉捕文书,已经传下来。镖行忙着寻镖,地方官也忙着缉盗,并且悬出赏格来。各地居民在邻里间,固已传为谈资。但若有异乡生人打听,立刻答说:“不知道。”再问就说:“我们这里很平静,从来没有闹过贼。”因此访探贼踪,反多了一层困难。俞剑平告诫各镖师:“不可逢人乱问。最要紧的,还是找江湖上的同道,他们眼睛也真,口舌也实,决不会拿影响之谈,来贻误我们。”众镖师称是。

不一日来到涟水驿,便是失镖地方的前站。当晚落店,胡孟刚对俞剑平说:“我们是奔阜宁,直往范公堤踩访下去;还是往大纵湖左近,打圈扫探呢?”俞剑平想了一想,道:“据沈明谊镖师说,此贼恐怕不是水寇;他既在范公堤劫镖,他的垛子窑,未必就在近处。我们先吃饭,这须仔细核计一下。”

涟水驿并不是大地方,也没有镖店,只有两位会武的人。一位设场授徒,数年前曾在俞剑平江宁安平镖局住过闲。另一位,现给一家当铺护院,旧日受过胡孟刚的照应。俞、胡亲找这两人,想打听一些消息。这两人虽粗通技击,却与绿林道向少交往,问他是任什么不知道。俞、胡索然失望,回居店中。

到了晚饭以后,商量分途踩访的路线,各镖师都凑到一处。唯有黑砂掌陆锦标,拉着俞门弟子杨玉虎、江绍杰,又说又笑,正谈得热闹。说的全是陆锦标少年时淘气惹祸的故事,引得两个少年睁大眼睛,喜滋滋的听。(叶批:有关节。)

俞剑平请他过来谈话,陆锦标躺在床铺上摇手道:“还是那句话,你教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不爱听你吹胡子瞪眼睛的讲道。你们商量你们的,商量好了,告诉我就结了。”他还是拉住杨玉虎、江绍杰不放,并且掏出棋子来,逼着两个小孩陪他下棋。

俞剑平无法,只得不理他,且同别人商量正事。他们商计就由涟水驿分路:镖头楚占熊、周季龙、沈明谊三位,带几个伙计,径访盐城、东台一带,再折回来,往滨海之区查访下去。黑砂掌陆锦标和镖师蔡正、陈振邦,跟趟子手金彪,带几个伙计,从涟水驿奔淮阴、淮安,往南踏访,至高邮,折向东行,到兴化州一带。然后两路齐到盐城聚会。因为事情紧急,踩访须快,暂定十天为期,不论访得与否,要先派人回来报信。

俞剑平和胡孟刚两人,多带镖行伙计,专踩访失事地点的四周;由阜宁县境起,到盐城县境终,东到范公堤以东,西到大纵湖。总而言之,楚、周、沈访东线,陆、蔡、陈访西线,俞、胡二位专访中路。俞门三个弟子,只有左梦云技业可观,堪当一面。杨玉虎、江绍杰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多大阅历。俞剑平便派他三人,偕同镖局伙计,到各府州县码头,一来投信,二来打探,顺便邀请江湖上好友,前来助访镖银。

商定,次早由店房动身,遍找黑砂掌陆锦标,踪影不见。楚占熊微笑道:“这位陆四爷别是溜了吧?”俞剑平道:“不能呀!他这人虽然嘻皮笑脸,却一向待人热诚,哪有中途撤腿的道理?”周季龙道:“就怕他单人独骑,自己寻访下去了。”沈明谊道:“着啊,快看看他骑的马在不在?”果然到马房一寻,陆锦标骑的那匹乌骝驹,已竟没有了;而且杨玉虎、江绍杰的两匹马,也不见了。

俞剑平着急道:“难道这两个孩子,也教他给蛊惑走了不成?”急招呼店家盘问。店伙抄着手说道:“四更的时候,那位黑圆脸的达官跟那两位少镖头,骑着马先走了。还给俞老达官留下了话:他们先行一步,十天以内,准在盐城见面。”众人听罢,俱各愕然。胡孟刚更觉不悦,因为他素与陆锦标有过嫌隙。俞剑平也很不快,忙叫过二弟子左梦云来,细问他两个师弟,可有什么话透露出来没有?

左梦云道:“没有,只是前昨两天在路上的时候,陆叔父一味夸说他年轻时冒险的行藏,并且说:‘像这回查镖银,若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早就偷访下去了。’杨玉虎师弟好像听着很动心似的,江绍杰师弟也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气。我曾听他说:‘陆叔父您别小觑我们呀!’弟子当时曾私劝过师弟,教他不要胡闹。江师弟只笑笑说:‘我没有胡闹呀!’”

俞剑平咳道:“得了,陆锦标这个捣乱鬼,一定拐着两个孩子,自去寻访镖银去了。万一出了闪错,我如何对得起江、杨两家的父兄啊!这陆老四真真不是东西,一向惯会无事生非。我若不因他心肠热,功夫好,也不敢邀他出来帮忙。谁知他果然玩出新花样来了。”

楚占熊、周季龙道:“那也不见得准有闪错,他也是老江湖了。好在十天以内,就可在盐城见面,咱们走吧!”遂仍按原议,分三路寻访下去;只不过西路少了一个好手,往各处投信的事,只由左梦云一人赶办罢了。

这三拨人每遇绿林潜伏之处,或投名帖拜山,或改装密访。若遇镖行同业,就掏出劫镖群盗的年貌单子来,托他们代访,所有车船店脚各行,也都应问的必问。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带着八九个伙计,跟着两个捕快,由涟水驿先赴阜宁。阜宁城内有一家永和客店,店主白彦伦颇工技击,在店后设着把式场子,还充当阜宁县民团教练。俞剑平、胡孟刚投到永和客店,定了房间,便投递名刺。店伙初疑他们是做公的人,一见名帖,方知是安平、振通两位镖头,急忙报给柜房。管帐先生素知东家习武好交,忙过来应酬,又赶紧报知东家。

不一时,白彦伦带领二子,衣冠楚楚,前来相见道:“二位兄长,江宁一别,忽已六七年,却喜二位精神如旧。”寒暄已罢,白彦伦偷问道:“我听说俞老哥已经歇马,今天二位远道光临,是保镖路过?还是有何事见教?”

俞剑平道:“贤弟,你可听见十来天以前,范公堤劫镖的事情么?”白彦伦道:“头几天恍忽听人传说过,有二十万盐课被劫,我当时还不大信。后来听见县里传谕,才晓得竟是真的。我这小店已有做公的前来关照过,如遇有情形可疑的人,教我们多加留意。二位可是应邀出来,代查贼踪的么?”

胡孟刚道:“咳,白贤弟,这盐镖便是我们两家保的。我们现在是被官差押着,具限寻镖!”

白彦伦大惊道:“这还了得!”俞剑平道:“白贤弟在此处人杰地灵,我跟你打听打听,附近可有什么强人出没?那个疙疸刘刘四愣,现在还在北境安窑么?”白彦伦答道:“刘四愣早已离开此地了。听说他已被官军所伤,他手下那一伙人,也大半溃散;只剩二三十个人,由他们二舵主率领着,窜到鲁南去了。刘四愣就在此处,料他也没有胆量,敢劫盐课。既然这是二位兄长的事,待我托几个朋友,给扫听扫听。”

俞剑平道:“我们限期很紧,我打算安下两个镖局伙计,留在贵店;就烦贤弟费心,代为加紧查访一下。他们两个一来就便听信,二来也可以出去寻访;无论有无形迹,五六天内,务请贤弟打发他两人赶我们来,我们定规都在盐城接头。”白彦伦道:“兄长不用忙,我现在就烦人到四乡打听去。”遂将群盗年貌单,照抄了十几张,立刻派人分送出去。

俞剑平、胡孟刚不能久待,只在阜宁耽搁了一天,即时向范公堤出发。缘因响马做案,总是迎头打劫。既在范公堤失镖,匪人潜伏之地,大抵必在出事地点以南,或在东西两边。故此阜宁附近,用不着细访;况且既有白彦伦代探,更无须在此坐候。俞、胡二人策马疾行,当日晌午,已抵范公堤出事地段。西一面湖光帆影,东一面麦畦竹塘,夹着这范公堤细柳,景物依然清秀,风光依然明媚。胡孟刚睹物感怀,指给俞剑平看道:“你看,事隔多日,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一伙强徒由打和风驿,就派下踩盘子的,直跟到这里,方才动手,扯得线真算长极了。他们的垛子窑,依我猜想,未必就在南面,恐怕在大纵湖附近居多。大哥你看,这路边的几块石头,还是他们搬来的呢!”

两个人说着话,一齐翻身下马,在这失镖的所在,前前后后查勘了一遍,又登上高处,向四面望了一回,陂塘起伏,竹柳掩映,果然地势险隘。俞、胡二人都懂得绿林道的手法,当下按照地势的曲折,揣度着强人安桩布卡的情形,在那竹塘后面一带荒岗附近,仔细搜查。可惜隔日太久,再寻断箭残兵,已不留一点遗迹。只在岗后一座荒庙中,寻见了一些马蹄印,但也难以断定必是贼踪。

俞剑平、胡孟刚两人暂在附近白马渡打店,对带来的镖行伙计,吩咐了言语;教他们分为五拨到各处查询。最要紧的是茶寮酒肆、妓馆逆旅,以及荒村孤庙,都可留神扫听,俞、胡心想:劫镖之贼,人多势众,又将五十个镖驮子,连骡夫一齐裹走,其声势浩大,必然惹人注目。就算他夜间劫镖而去,沿路居民也必听出动静来。俞剑平、胡孟刚因这白马渡,并无熟人可找,略歇了歇,便相偕出去亲访。料到贼人劫镖,必不能公然昼行,也必不走通行大路;两人便择隐僻小道,找那沿路人家,绕着弯子探听。

却是奇怪:这伙强盗人数如此之多,竟打听不出一点动静来,而且探问结果,本处也并没有大股土匪横行。直到下晚,那派往上岗、湖垛两地踩访的伙计,先后回店。内中有一人道:“在湖垛遇见一个看坟的,据他说十几天前,半夜时候,仿佛听见成群的人马践踏声音,从他们坟园后面绕过去;直过了好一会,才听不见动静,估量着人数很不少。”胡孟刚闻得此言,怦然动念。又有一个伙计报告说:“据上岗路旁药王庙的老和尚说:‘七八天头里,有一伙骑马的过路客,足有好几十人,从他们庙前抄过。’问他时间,说是天刚破晓。”像这些话仔细一推敲,多半是些模糊印象之谈,不是日期不符,就是路线不对。俞剑平对胡孟刚说:“找镖本非易事,我们且往湖垛亲踩一趟。”仍吩咐伙计往范公堤东面,再去打探。

俞、胡二人扑奔湖垛,找到那个看坟人,细加盘问。据他说:“那人马喧腾声音,仿佛是由东南往西北走,日期记不很准,大概也有十一二天了吧。”更找到附近人家,打听他们:可曾在某夜某时,听见过、看见过大帮步骑的旅客,从此路过么?沿路连问了几处,什九都说不曾理会。仅只一个闲汉,说是:“有一天晚上,正在赌钱,出来解手,听见东南角上,突突踏踏,过了一拨人马,好像人数不少。大概在三更以后吧?夜静了,那动静很不小,后来仿佛往西去了。”

俞、胡两人商量着,既有两个人所说略同,似乎有点影子,便依了这个大概的方向,往大纵湖一带探访下去。却是一路上越问越觉不对。直费了多半天的水磨工夫,才访明全与镖银无关。这伙夜行人,不过是二三十个接官差的兵丁;日期更不符,乃是近七八天的事。这一来,倒把线索问断了!

胡孟刚又烦恼起来,俞剑平却聚精会神的打主意,找熟人。在白马渡附近,用尽方法,搜查了六整天,实在茫无头绪。俞剑平方对胡孟刚说:“莫如我们径奔盐城。”盐城地当范公堤中段,距失镖之处既不甚远,又是冲要地点。并且城内还有一家镖店,乃是江宁永顺镖店的联号,字号是永利镖局。镖头黄元礼,又是俞剑平的故人子弟。他遂与胡孟刚离了白马渡,径投盐城。进城落店;店内盘查得很严。

俞、胡在店稍歇,便找到永利镖局。镖头黄元礼恰不在柜上;黄元礼的师叔单臂朱大椿新从南方回来,正在镖局。朱大椿从前和俞剑平交谊很深。当年他保镖到九江,被一群水寇围住,眼看失事;多亏俞剑平将十二金钱镖打出五只,才吓走群盗,以此很感激俞剑平。此时一见俞、胡的名帖,连忙迎接出来,殷勤款待。

问起黄元礼来,朱大椿道:“我这师侄被人邀往镇江,已去了六天。缘因近来路上不大平稳,有一位乡绅送家眷到镇江,特邀黄元礼护送,故不在此地。俞大哥打听他,可有什么事用他么?他不在这里,还有我哩!大哥有话只管吩咐,咱们患难弟兄,管保比他们年轻人办事牢靠。”又见俞、胡空身而来,问明已住在南关客店。朱大椿大嚷起来,道:“老大哥,你这可是骂我!你怎么不一直到镖局来住,反倒打店?”一迭声催着伙计:“快把二位老镖头的行李,搬到咱们这里来。”

俞剑平微笑道:“朱贤弟还是这么热诚,我们还带着好几个伙计呢!觉着人太多,住在镖局不方便。”朱大椿道:“什么话,什么话!我们这里有的是地方。”立刻派人把众人接到镖局,匀出三间屋子来,把俞、胡一行留下;又叫来酒席,给俞、胡接风。

直到饭后,朱大椿方才细问俞剑平的来意。俞、胡将失去镖银、查访不着的话说出。

朱大椿大为着急,想了想道:“二位老哥且放宽心,咱们大家想法。失事地点既在范公堤,贼人反正出不了江北。就怕如此巨帑,贼人一经得手,必不再做买卖;他定然销声匿迹,躲避缉捕。他们此时也必不敢擅离巢穴,运赃出境。我们这小镖局,也有几十个伙计,我就暂不兜揽生意,派他们分道出去查访。依我想,此贼敢于劫取盐帑,恐怕是外来的强人,或是新上跳板的绿林道。但凡老江湖,都不愿动官帑,自找麻烦。我们还可以托绿林道上的朋友,代为查访一下。凭大哥十二金钱的威名,江湖上知名的英雄,总得有个关照。我们何不大发请柬,邀请通省豪杰聚会,即席查问一下呢?”

胡孟刚眼望俞剑平说道:“朱仁兄这个办法,倒是很好,我们何不联名试一下?”俞剑平沉吟道:“我已经发出一批信去了,至今还没见回音。此贼指名找我寻隙,恐怕是外来的强寇。本省绿林道,怕未必晓得他的来历哩!”朱大椿道:“休管他,我们姑且试试看。”

胡孟刚也一力催促。俞剑平便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邀请人家来。我们只择江苏和邻省的镖行同业,跟江湖上知名之士,把失镖情由,劫镖人的年貌、党羽开个清单,附上信柬,托他们代为留心。有那交情近、武功强的,和有闲工夫、能分身的,信上也可以附上几句,邀请出来相助。接头地点就在盐城,我们便借永利镖局为聚会之所。信来信往,全都投到此地。不过这一来,却给朱贤弟和黄镖头添麻烦了。”朱大椿道:“俞大哥,不要这么说,小弟应当效劳。”

这一天,拟好了信稿,由俞剑平、胡孟刚、朱大椿具名;赵化龙、楚占熊、周季龙、黄元礼虽不在此地,也替他们具了名。一共是五家镖局,七位镖头。请来几位书手,代缮出二百来封信札;只江苏一省,便发出一百多封。邻省如鲁、浙、豫、皖,也写了几十封。立刻挑选年轻力健的镖行伙计,或骑马或步行,分路投去。先投到通都大邑的镖行朋友,再请他分送到别处。至于山林湖泽潜伏的绿林豪客,备下礼物,专人送去;以礼奉询,请他相助代访,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发信以后,俞、胡仍旧到处查访。朱大椿很是热肠,连日陪伴着一同出去。

盐城县东南乡赵新庄,有一个土豪,名叫霍四阎王,在当地招娼开赌,交结匪类,坐地分赃。朱大椿陪着俞、胡,亲往拜访。这霍四阎王倒是外场朋友,打听起失镖的事情,就说道:“近日也听人念叨过,只是也不知道这个插翅豹子是哪一路的强人。既是三位下顾,总是瞧得起我,容我随时留神代访。得着准信,一定先给朱老镖头送去。”

盐城县附近,还有一帮脚行,是个秘密会党,在地方上很有势力。俞剑平、朱大椿前往拜访会首。这会首说:“近来范公堤一带,也有同帮弟兄往来,却没听说有这么声势浩大的强人,在近处盘踞。”还有盐城县邻近,窝藏着的几杆子游匪,不过三二十人一伙,匪首也没有什么能为。朱大椿派手下趟子手,也去打听过了,都说不知道劫取盐课的匪人是谁。

转瞬之间,俞、胡已在盐城一带,耽误了四五天,连一点影子也没访着,而且张勇一去无踪,东路访镖的楚、周、沈三位镖头,西路访镖的蔡、陈二位镖师,算计着该有信来,也至今毫无消息。胡孟刚如热锅蚂蚁一样,很是着急。

这一天,胡孟刚和俞剑平商量,要再到大纵湖一带,重去勘查一回。忽然,周季龙赶至盐城,找到永利镖局。俞、胡慌忙迎接进来,问他:“一路查访的情形如何?楚占熊、沈明谊两位,缘何不一齐来?”

周季龙说道:“小弟三人一同由涟水驿出发,沿途查访,直到东台,未得踪迹。后来折到海滨一带,在老龙河口地方,遇见四个情形可疑的人。看外表土头土脑,穿着毛蓝布短衫,背着小包袱;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短棒,乍看像是木头的,实在却是铁的。他们搭帮走着,东张西望,满脸是汗。楚占熊楚二哥留了神,我们三人一同缀了下去。这四个人竟无意中,说出几句江湖黑话。我们至此更不放松,一路暗跟;探明这四个人,乃是潜伏在老龙口北边的一群强寇。为首强盗,叫做赤面虎范金魁;啸聚着一二百人,专劫商船,并勾结盐枭,贩卖私盐。有时候也到内地,在水路上做买卖。我们下工夫,探访他们的近日情形;探得他们确曾在十几天前,全伙出去做案,至今潜藏巢穴,迄未出来。现由楚占熊楚二哥和沈明谊沈大哥,备下礼物,前往拜山。我本想跟他们一同去,只派一个伙计给你们二位送信。沈明谊大哥说我走得快,一定教我来,我只好连夜赶到这里来了。”原来周季龙健步善走,一日夜能行三百余里,还有歇着的工夫。

俞、胡闻信大为惊喜。俞剑平忽然皱眉道:“这赤面虎范金魁,我也仿佛闻得他的名字。他是老江湖了,怎么胆敢劫取官帑?况且他和我素无嫌隙,为何拔取我的镖旗呢?”胡孟刚道:“天下的事,难以常情推测,他的外号不是叫赤面虎么?这和插翅豹子颇有点关合,他又是曾在十几天前做过案的。不错,这什九是他了,我们赶紧接应沈、楚两位去吧。”朱大椿也道:“既有这条线索,且去看看。不过,我想范金魁未必有这大本领吧?”俞剑平、胡孟刚、周季龙、朱大椿四位镖头,立刻策马出离盐城,赶奔老龙口。偏偏事有凑巧,他四人才跨征鞍,走出城外不到七八里地,后边有两匹快马如飞追来。

俞剑平立马等候;来的是派往西路寻镖的一个镖行伙计,名叫谢二的,由盐城永利镖局的趟子手引领着赶来。马到近前,众人相会,一齐下马,投到路旁柳林叙话。胡孟刚道:“谢伙计,你和蔡正、陈振邦两位镖师,往淮阴、淮安一路,查访的结果怎样?可是有了头绪么?蔡、陈两位现时又在哪里呢?”

谢二满面喜色,说道:“老镖头,请你老放心,我们已经寻出一些线索来了。陈、蔡两位镖师正在那里,盯着探访细底呢!因为你老定规的日限到了,所以先打发我来送个信。”

第五节 酒楼访盗迹过耳传讹 荒寨拜山酋利口启隙

周季龙在旁一听,不觉愕然道:“你们可访出劫镖的是赤面虎么?”谢二一愣道:“不是呀,劫镖的叫做豹子飞。”(叶批:作者故布疑阵,偏能引人入胜。)

俞剑平、胡孟刚齐声问道:“什么豹子飞!豹子飞又是干什么的?”谢二道:“豹子飞大概是江湖上一个无所不为的匪类,一向在宝应湖附近潜伏。”

事情是这样:蔡正、陈振邦两位镖师和趟子手金彪,率领几个镖局伙计,由涟水驿起程,往淮阴、淮安一带查访下去。淮阴地方向称盗薮,很有不少的设窑立柜的绿林豪客。蔡正、陈振邦择那有名的寨主,备具名帖,拜访了几家,都不曾得着镖银的下落。后来到了高邮,才在酒楼中,遇见两个雄壮大汉,神头鬼脸的说话。

后来这两人酒喝多了,话越说声音越大。内中一个黑胖汉子,拍桌子打板凳的说:“你这家伙太没有胆,你还想发外财?我告诉你,咱爷们是豁出一身剐,敢把皇爷打。就怕你小子没能耐,没胆量。若有胆量的话,这世上遍地都是白的银子,黄的金子,到处都能发财;不信你就跟我走。你想人家豹子飞,也没生上三头六臂,人家就凭那两手,胆子稍为壮点,朋友稍为多点,就把一二十万银子,手到拿来。搁着你这家伙,吓也吓死了!”对面那个高身量的壮汉就说:“你小子只管说,嚷个什么?人家豹子飞有胆,有本领,又不是你有本领呀!人家凭空得了一二十万银子,又不是你得的呀,你摸得着人家的钱边么?人家吃肉,你喝不着汤,替人家吹牛做什么?我虽不济,一枪一刀,自混自吃。咱们到底谁够英雄,谁是狗熊?”

黑汉红着脸大声道:“你不用拿话堵我,人家发财,怎么不与我相干?你瞧我摸不着他的钱边么?你瞧瞧这个!”气哼哼把凳子上的包袱打开,从中拿出两封银子来,指着说道:“这就是人家豹子飞送给我的。你这家伙也开开眼,瞧见过这么大的元宝么?”

两个大汉喝醉了酒,一句递一句的拌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蔡正、陈振邦互使眼色,留神细听。两个醉汉嚷闹了一阵,算还饭帐,踉踉跄跄走去。蔡正、陈振邦也忙付了饭帐,暗暗跟下去。直跟到鼓楼,这两个大汉方才分途,蔡、陈也忙分途缀去。那黑汉投奔北关一家安寓客栈。蔡正记好了地方,急急回店。少时陈振邦回转,问起来,那个高身量的汉子,就住在赌坊之内。

蔡、陈都觉得那个黑汉的话,最为可疑,忙把金彪找回,也迁到安寓客栈内,暗中窥察黑胖汉的形迹。蔡、陈已断定他决非良民;只是金彪认不清此人,是否就是劫镖的匪徒。蔡正设计套问,此人口风很严。陈振邦故意提出豹子飞的名字来。此人面色一变,立刻说:“不知道。”蔡、陈早从店家口中,打听出豹子飞是宝应县境内的一霸。正待想法勾探真情,黑汉忽然觉察出不对来,次日一早,突然离店而去。蔡正、陈振邦、金彪三人,慌不迭的追下去,仍派遣镖行伙计谢二驰奔盐城,给俞、胡两位镖头送信。

俞、胡听完谢二的报告,心中非常犹豫;竟不能判断这豹子飞和那赤面虎,究竟谁是劫镖之贼?在柳荫下,和朱大椿、周季龙,计议了一回,唯恐顾此失彼;只得由俞剑平和周季龙偕往老龙口,由胡孟刚和朱大椿偕往宝应湖。(叶批:两写踩探盗迹事,皆为过场文;一则急急风,一则慢长锤。宫注:叶君对京剧亦研究有素,演唱水平也可观,故其评论文章中早用京剧专用名词。)胡孟刚、朱大椿由谢二引领,经由水路,穿过大纵湖,直抵宝应湖。按照约定的地点,找到蔡、陈二人。一见面,蔡、陈露出很抱愧的神色来,道:“白白劳动老镖头远道赶来,我们前天已派人追下谢二去了,老镖头竟没遇见么?”胡孟刚道:“这怎么讲?”蔡、陈道:“说来太是笑话。我们因那黑胖汉子话露破绽,一直跟他到这里来,访知那个豹子飞,原是此地一个土豪。他也不叫豹子飞,他实在姓鲍,名叫鲍则徽。他倒的确是个耍胳臂的汉子,手下有一二百个党羽,专做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只因新近他发了一二十万横财的话太对景了,我们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这宝应湖明访暗探。前天才探明鲍则徽近来管了一档子闲事,每年可有十来万的进项,只是与镖银丝毫无干。我们白费了一回事,反又劳动老镖头。这实是我弟兄颟顸无能之过。”

原来这宝应湖和大纵湖、高邮湖相衔,湖中出产甚丰。向有一伙人物,包揽车船运脚,不许他人插手。大利所在,每因争夺码头,引起纠葛;械斗缠讼之事年年不断。这其间有一个叫曹向荣的,和官府阴有勾结,又倚仗着雇来的一群打手,把码头硬夺过来。失掉码头的人叫做诸宏元,恨气不出,又重金聘来拳师,邀期械斗;不幸再次失败,身负重伤。后来访闻鲍则徽有胆有谋,又有党羽,便托出人来,请他助拳;情愿将码头上的好处,每年不下十一二万,平均分成两股,常年送给鲍则徽一股。

鲍则徽素来是吃赌局娼寮的,一闻有利可图,立刻纠党向对方曹向荣叫阵。一场群殴,鲍则徽大获全胜。对方自不甘心,用尽方法报仇;鲍则徽预有布置,先发制人,这码头公然被鲍则徽占有。他却散布党羽,总揽一切,那个诸宏元直如引虎拒狼,和曹向荣闹了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至于蔡、陈遇见的那个黑胖汉子,也就是鲍则徽的一条走狗,一向靠着鲍则徽,无恶不作。蔡正、陈振邦两人,费了很大气力,才探出真情,原来与镖银完全无关……

胡孟刚没等他俩说完,早将一团热望,浇了满盆冷水,呆呆坐在那里,一语不发。蔡、陈二人更觉惭愧之至。还是单臂朱大椿在旁劝慰道:“两位师傅也不必介意,这访镖的事全仗瞎碰,哪能十捞九准?胡二哥,打起精神来,咱们再摸。别看这边扑空了,还有老龙口那一路呢。胡二哥不是想到大纵湖,再访一趟么?咱们何妨就由这里翻回去?”

胡孟刚叹了一口气,吩咐蔡正、陈振邦,仍旧分路到各处查访。胡孟刚即同朱大椿,由宝应湖转向大纵湖。凡是沙沟、湖垛、密林和湖中的小岛,都留意踩访过了,费尽心机,并没打听出一点头绪来。道路上尽管哄传劫镖的事,却没人能说出,何处有一二百人成伙的新来大盗出没;也没听说,曾有成伙匪人过境。胡孟刚细数一个月限期,早已耗过了十二三天了;说不出心中的焦灼,只是有力气没处施去。

胡孟刚还想往别处查访下去,单臂朱大椿道:“我们现在越访越远,连个影子也扑不着。依我想莫如赶回盐城,看看俞剑平大哥访的那个赤面虎究竟如何?还有我们发出的那些信,也许得着点线索。”胡孟刚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依言折回盐城。胡孟刚到了盐城,那边俞剑平也已垂头丧气,折回了盐城。

俞剑平由镖师周季龙引领着,扑到海滨老龙口附近。其时镖头楚占熊、沈明谊已经设法探明赤面虎范金魁的窝藏之所,是在老龙口北边,一座荒泽乱岗交错的地方,地势很荒僻。赤面虎在那里啸聚着一百多个亡命之徒,专做贩私盐的生意,有时也打家劫舍。楚占熊、沈明谊按照江湖道的规矩,具名帖礼物,带一个镖行伙计,前往投帖拜山。

这赤面虎范金魁新近做了一水买卖,忽见外面投进两个镖局的名帖,心中陡生疑忌。他与手下党羽商议道:“咱们好容易得了这笔大油水,如今竟有镖行登门拜山,说不定是失主转托出来说项的。但事前既与他们镖行无干,如今强来出头,我们是见他不见呢?他若说出江湖上的门面话,我们是让他不让呢?”副舵主小陈平秦文秀答道:“若说这和胜镖局跟振通镖局,在海州一带,倒也叫得很响,但素常跟咱们很少往来。他们如今双双拜山,必非无故。依小弟之见,大哥不必见他;待小弟先出去探探他们的口气,再相机应付。礼物倒不必收他的,大哥以为如何?”赤面虎道:“这样办很好,贤弟要对他们客气些。”小陈平答应了,吩咐手下喽罗,把来人请入。

楚占熊、沈明谊带着镖行伙计,进入匪窟第一道卡子,曲折来到一座破庙前。庙后的三间房收拾得很干净,是贼人放卡的常驻之所。小陈平衣冠楚楚,在那里相候。沈明谊细看这位舵主,黄瘦面皮,高身量,三十多岁年纪,两只眼很精神,说话是江北口音。两方见礼落座,互道寒暄,说了些个久仰久仰。小陈平秦文秀道:“小弟们伏处海滨,难得与江湖上知名英雄相会。两位镖头远道光顾,想必有事赐教。咱们都是道上的人,有话二位尽请明白见告。”

楚占熊暗想:“这位倒是个爽快汉子。”便道:“弟等久闻赤面虎范舵主的英名,深怀亲近之心。我弟兄便道过此,一者是专诚拜谒,将来好求个照应;二者还有点闲事,要在范舵主驾前讨教。还请你老兄费心转达,务求一见才好。”小陈平眼珠一转道:“我们范大哥新近有点私事出去了,恐怕没有十天半月的工夫,不能回来,既劳两位光顾,总是看得起我们弟兄;等他回来,我一定转达。所赐重礼,我们大哥不在,我也不敢代领。”说着站起身来,又复坐下,意思是催二人就走;可是仍吩咐手下喽罗献茶,又催快给两位镖头摆酒。

楚占熊不悦,暗向沈明谊递一眼色。沈明谊认不得这位小陈平当日劫镖时是否在场。沈明谊迟疑一会,双手抱拳道:“秦舵主不要多礼,我们弟兄远道拜山,渴望一见范舵主。秦舵主既说他不在,彼此初次相会,我们也不好强求。不过在下慕名远来,实有一点闲事,要奉恳范舵主,念在江湖道的义气上,多多的帮忙。绿林道和镖行虽是隔行,究竟是武林同道;还请秦舵主费心,能把范舵主邀来一谈才好。好在我们不过是打听一点闲事,贵寨能帮忙更好;不能帮忙,肯指示给一条明路,在下也就感激不尽了。”

小陈平秦文秀微微一笑道:“刚才说过了,我们范大哥实不在此处,我还能瞒两位么?就是范大哥在此处,有事也与小弟商量。我们这台戏,是范大哥和在下两人唱。两位如果不忙,就请用过饭再走。”说着,对喽罗们嚷道:“教你们摆酒,怎么这样慢慢腾腾的!等着客人走了,你们才忙么?”

楚占熊、沈明谊这才听出,这小陈平竟有些醋味。楚占熊便站起身来,向小陈平道:“秦舵主不必客气,也不必催他们,我们这就告辞。可是,我们大远的来了,若不把来意说出,倒像我们见外了。”小陈平拱手道:“二位有话,只管吩咐。”

楚占熊道:“秦舵主可曾听见十几天前,范公堤地方,有一批盐镖中途失事的话么?”小陈平道:“这倒不曾听见。”楚占熊道:“这一批盐镖共计二十万,由我们两家同业双保着,行至范公堤,被绿林道上百十个朋友,邀劫了去。因为案关公帑,牵连甚大,访闻这失去的镖银落在海滨附近。我想赤面虎范舵主和秦舵主,都是久在江湖上闯荡的外场朋友,或者晓得此镖的下落,所以远道来访,敬求指示一条明路。在下管保能让朋友面子上过得去,决不能让人家落个白忙。”

小陈平没等话说完,连连摇头道:“楚镖头,你老这可是访闻错误,问道于盲了!我们哥几个在这里混,也不过是鸡毛蒜皮,随便拾落点,聊以糊口罢了。像这二十万盐镖,莫说摸一摸,我们连看也不敢正眼看啊!”

小陈平话头很紧,楚占熊、沈明谊再三探问,小陈平矢口咬定不知。末后楚占熊实在急了,便说出:“访闻十几天前,贵寨曾经全伙出去,也许晓得劫镖人的下落。能费心说项更好,或指点出线索来,我们自己设法托人也行。”

小陈平听了这话,怫然不悦道:“两位这样查考我们,可未免太难了!咱们素不相识,我的话已经说尽。劫镖的事与我们无干,我们也不知道。就知道,我们也无须给别人泄底。二位问我们十几天前,出去做过案没有?不错,何止十几天前?我们一天不做生意,一天就挨饿么!”

楚占熊也怫然道:“秦舵主,这是我们来的冒昧了!就此告辞,咱们后会有期。”小陈平微微冷笑道:“恕不远送,咱们后会有期!”将手一摆,两个喽罗立刻出离庙外,径直向总寨奔去。这里楚占熊、沈明谊也嘻嘻的冷笑了几声,双双站起身来,两拳一抱道:“再见!”扭转身,大摇大摆,走出庙外。庙内外,已布满了四十多个喽罗,各执明晃晃的兵刃,分立在两旁。楚、沈泰然自若,空着两只手,从刀枪丛中穿过。那小陈平秦文秀也空着手,从后边送出来。

楚占熊、沈明谊已到庙外,镖行伙计牵过马来。小陈平放出客气的面色,打躬施礼道:“两位镖头劳步了,请慢慢地走。”楚、沈飞身上马,在马上抱拳道:“请回,请回!”将马一拍,往原路便走。镖行伙计上了马,在后紧随。小陈平吩咐手下喽罗:“在前开道!”立刻有四个喽罗,骑着马陪伴,直送出头道卡子,到一荒僻地方,喽罗忽然喊道:“两位镖头慢慢地走,恕我们不远送了!”带转马头,抄过一带荒林回去了。

楚占熊、沈明谊急向四面一望,荒岗丛泽,毫无人踪。楚占熊问沈明谊道:“沈大哥,你看此事如何?”沈明谊道:“劫镖的是他们不是,倒也难说;不过,这场是非一定要找上了。”楚占熊道:“哼,恐怕道上就有等咱们的。”

沈明谊点头不语,两人只顾拍马疾行。走不到六七里地,斜刺里有一抹丛竹,竹后隐隐有人影闪动。沈明谊道:“楚仁兄留神!”一语未了,突窜出七八个大汉来,各持刀矛短棒,把路口一横叫道:“站住!”

楚占熊大笑道:“诸位才来么!”立刻与沈明谊勒住了马,却是手中各无兵刃。但凡镖客拜山,不能身藏兵刃,绿林道也不能当场加害,若是登山藏刀,那就是有意寻隙;一进山寨,必不容他好好出来。

楚、沈徒手拜山,和小陈平言语失和,心知小陈平必在前途下卡,要阻难自己。两人目注众贼,正待离鞍;突从侧面一座荒坟后,又长出两个人影,把手扬了扬;倏有两道白光,直向马上打来。

这一下来得突兀,楚占熊、沈明谊只注意林边贼党,没想到侧面也有埋伏。刹那间暗器临头,沈明谊忙一偏身,将暗器抄在手内。楚占熊刚刚翻身,才欲下马;耳畔忽闻破空之声,急忙趁势施“镫里藏身”,也将暗器让过。沈明谊勃然大怒,将手中接来之镖一抡,“嗖”的还打回去。身躯就劲一翻,“唰”的跳下马来;手中既无兵刃,急将长衫一甩,缠在手中。楚占熊也已双脚点地,卸下长衫,耸身一跃,直向发镖的人冲去。

截路的八个强贼,一拥上前。沈明谊把那长衫缠在手臂上,施展少林派三十六路擒拿功,没入贼丛;如走马灯一般,用浮沉、吞吐、封闭、擒拿、挨帮、挤靠、闪展、腾挪,安心夺取贼人的兵刃。恰有一贼,挥短棒横腰扫来;沈明谊一伏身,“啪”的一个扫堂腿。贼人急闪,沈明谊早已扑到面前;劈胸一掌,“恶虎掏心”,击中敌人。贼人仰面而倒,手中木棒立被夺过。背后早又有二贼,一抡刀,一挥棍,直向沈明谊后路攻到;侧面敌人,也刀矛齐下。

沈明谊“唰”的一个箭步,窜开一旁;重翻身,将短棒一指,喝道:“着!”迎面持斧一贼急忙往右一蹿。恰有另一贼,把刀举得高高的要砍;出其不意,被这持斧同伙一撞,险些砍伤自己人。两个贼吓得齐往两边一跳。

这倒给沈明谊闪出工夫来;“唰”的一棒,使“盘打”功夫,照那持斧贼人打来。贼人闪避不及,“哎呀”一声,栽倒地上,急翻身要起;沈明谊又一棒,照敌人右臂捣下,将那柄斧子打落在地。沈明谊趁势一个箭步蹿到,伏身将斧夺过。

此时又有一贼,挺矛刺来。沈明谊往旁一闪,抡斧砍矛,“刮”的一声响,矛柄折断。沈明谊一顺棒,疾向贼人丹田戳去。贼人吃了一惊,忙一错步。沈明谊将棒一转,又是一个“盘打”,“啪”的一下,把贼人扫了个正着,直栽出三四步。

展眼之间,八个贼人,被沈明谊打伤三个,打退三个。那边楚占熊却遇见两个劲敌。

埋伏在坟后的,乃是赤面虎手下两个头目,一个使刀,一个使杆棒,使刀的会打暗器。两个人一个挥刀近取,一个舞棒,专走下三路,把楚占熊围住。

楚占熊武功矫健,捻双拳与这两贼揉战。那使刀的面黄力猛,手法很快;挥刃照楚占熊右肩头,斜插柳扫过去。楚占熊急向旁一闪,劈面还击一拳。那使杆棒的抡棒“玉带缠腰”,横打过来。楚占熊忙一耸身,蹿起一丈多高,贼人的杆棒走空。楚占熊绕步欺身,到敌人背后,“叶底偷桃”,右掌直击敌背。

使杆棒的贼见一招落空,顺手带转杆棒,抖一抖,翻身捋棒,“唰”的展开一招,照楚占熊头颈缠去。那使刀的贼又趁空抡刀,前赶一步,对楚占熊后心扎去。楚占熊身法骏快,让过一招,立刻还过一招,如生龙活虎般,腿扫拳击,丝毫不乱。来来往往,楚占熊迎敌两贼,全仗着眼神足、拳法利落。却是这两贼,各有得手兵刃在握,一招跟一招,夹击楚占熊。

战够多时,恰值那使杆棒的贼一棒打空,使楚占熊得了一个破绽,捻双拳,迎面晃了一晃,掣转身,用力“登”的一腿,踢向贼人的小腹。这贼也很了得,忙一拧身,闪过要害,左胯被踢着一下,身躯晃了一晃。楚占熊更不容缓,身子偏了偏,“唰”的又飞起左腿,“嘭”的一下,使杆棒的贼人一溜栽倒。

那使刀的贼又如飞蹿来,钢刀斜举,直扫敌肋。楚占熊早闻得金刃劈风之声,更不回头,下盘用力,突蹿出两丈;然后挺然直立,翻身还攻敌人。使刀的贼已一抹地赶到,两人又斗在一起。

那使杆棒的贼“鲤鱼打挺”,跃起身来,虽被踢中两腿,俱非重伤;立刻抖擞精神,怪喊一声:“好小子,竟敢踢我,你就别想走了。”右手持杆棒,左手一捋,重又冲杀过来。两个贼照旧把楚占熊围住。楚占熊勃然大怒,施展开身手,双拳如穿花舞蝶,身躯如凌空飞燕,与这两贼反复扑斗;用尽心机,想夺取敌人的兵刃,只是夺不着。这两贼很是泼皮,各挨了好几拳,满不介意,刀棒齐上,一心要伤楚占熊。

正在缠战不休,那沈明谊已夺得敌人两件兵刃,抛开了那群笨贼,一眼望见楚占熊胜负未决,忙蹿来助战。楚占熊叫道:“沈大哥,把那棍子给我,待我收拾这两个不要脸的贼,挨了打还不认输。”沈明谊应声抢入战圈。楚占熊纵身跃出圈外。沈明谊不待敌人追到,喊一声:“楚仁兄,接着!”将木棒横空抛去,楚占熊蹿身一跃,接在手内。那两贼已冲过来,未容近前,沈明谊早抡利斧,劈面挡住。

楚占熊接棒在手,如虎生翼;左手握棒腰,右手握棒梢,按行者棒,施展开去。沈明谊敌住那使杆棒的贼人。楚占熊寻斗那使单刀的贼人,一条棍棒抡得嗖嗖生风。只走了十几个照面,便显出功夫的深浅来。使刀的贼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楚占熊大喝一声:“着!”木棒一点,捣中敌人前胸。贼人眼冒金花,咽喉发甜,险些吐血,急拧身一蹿,道:“风紧,扯活!”那使杆棒的贼闻败发慌,抽身要退;被沈明谊利斧逼住,急切间退不出身。这贼一个失神,被沈明谊“唰”的一斧削去,手臂上冒出鲜血;吓得这贼蹿出一丈多远,打个呼哨,招集党羽,往荒岗败退下去。

楚占熊怒气不息,抡棒便追。沈明谊忙喝止道:“楚仁兄,楚仁兄!”一声未了,使刀的贼人翻身扬手一镖。楚占熊急侧身,抄手接住道:“呔,还你的!”把手一扬,他这只镖刚刚还打出去;那使刀贼人的第二只镖、第三只镖,又打出来。楚占熊猝出不意,急急闪身,险被第二只镖打中。第三只镖又被接住,心中一怒,就势一抡,却向那使杆棒的贼打去。使杆棒的贼刚刚凝身回顾;镖到面前,急闪身一接,没有接好,被镖锋将手划破了一道。使刀的贼戟指骂道:“朋友,等着吧!”说罢,带领同伙,一直败回去了。

楚占熊余怒未歇,还想追赶。沈明谊拦道:“楚仁兄,我们且顾不得跟他们怄气。咱们先回住处,商量正事要紧。”楚占熊点头,两人重新上马,急急赶回寓所。这寓所就是老龙口地方的一座寺院,名叫三官庙。老龙口是滨海荒区,没有客栈。

楚、沈回转寺院,讲说应付之策,并推测赤面虎范金魁、小陈平秦文秀,到底与镖银有无干涉。那寺院中的和尚,却不知从何处,看出形色来;在门外咳嗽了一声,撩门帘走进。虚声虚气,寒暄了几句话,随即问:“两位施主,有何贵干,何时动身?”

楚占熊、沈明谊久涉风尘,听懂来意,故意答道:“我们无事闲游,打算在此地盘桓几天,行期还没有定;所有借寓的香资,我们加倍奉上。”

和尚说道:“施主光顾,敝寺求之不得,倒不在乎香资上面。只是不瞒施主说,敝处地方太僻,常有江湖上的人物不时出没,两位不是本地人,恐怕被他们打眼,生出疑忌来,倒反不美。出门在外,谁也不愿招惹是非。两位若没有紧急的贵干,还是早点动身好些。小僧说这些话,好像赶逐二位;其实二位若知道本地的情形,也就不怪僧人多嘴了。我这是为施主好。两位都是明达世路的人,请你想一想。”

楚、沈笑道:“哦,贵处原来不很太平么?那也不要紧。我们都是空身人,既没有财物在身,不过穷命一条,怕什么?”寺僧听了这话,仿佛很着急;可又吞吞吐吐,不能过分明说,反复的只催两人趁早快走,“最好今天就动身。”

楚、沈心中明白,想必赤面虎、小陈平已经遣人来此窥探;寺僧唯恐受累,所以促行。两人说道:“当家的既然关照我们,我们明早准走,今天可来不及。”遂又绕转话头,探问赤面虎、小陈平的行藏。寺僧面露惊疑,惴惴的支吾了几句,催得两人答应速走,方才辞去;看样子很不放心。

楚占熊、沈明谊候寺僧走开,低声密谈了几句;出离庙门,到外面巡看一遍;立刻吩咐镖行伙计,趁天色尚早,将马匹火速带到二十里以外柴家集店房,就在那里等候。这是楚、沈与周季龙邀定的地点。

楚占熊、沈明谊仍留在庙内,将随手兵刃备好;留下一个武功较好的伙计,也潜藏兵刃相伴。楚、沈推测前后的情形,料定赤面虎、小陈平既然派人邀劫自己,没有成功;他必定派人来,跟踪窥探。当天下晚,果然便有两个壮汉,闯进庙来,到各处绕了一圈,方才走去。楚、沈暗打招呼道:“是了。”与那镖行伙计,三人轮流到外面巡视。

到二更将近,寺僧已熄灯就寝。这本是一座小庙,只寥寥两三个和尚。楚、沈三人也忙着止灯睡下。过了一会,楚占熊假装起夜,到禅院内外察看,人声已然沉寂,又攀墙向外窥察了一回。回转屋内,叫起伙计,与沈明谊结束定当,闩门开窗,轻轻纵出舍外,三个人立刻越墙而出。藏身地点,白昼已经择好,是庙外不远,一户人家房后,几棵大树上面。由树上直蹿到房顶,正好俯视庙内;三个人立刻藏起来,各背兵刃,悄悄窥望。

直过了三更,遥见东北面,林木掩映中,有火光闪烁,在小道上急走;如数点流萤,忽高忽低,乍明乍暗。将到村前,火光突灭,人马杂踏声里,已分数路包抄过来;沿村口出入要道,全布下卡子。另有一小队人影扑向庙前,相隔尚远,忽又停止。过了一会儿,这一小队人漫散开,将庙前庙后把住。另有数条黑影纵跃如飞,扑向寺院东墙;越墙而过,拨开门闩,延入十几个伙伴,个个贴墙擦壁,埋伏在寺内。然后有四五个人,手拿明晃晃利刃,抢到偏院楚、沈借寓之所,轻轻的挨近窗根。听了又听,里面并无动静;随即拿一块飞蝗石子,照窗投去,“啪哒”一声响,似已打中屋墙,屋中依然悄静无声。这几个人急忙转回来,找到把守前殿的人,低低说了几句话。

楚占熊、沈明谊藏在树上,留神窥看;黑影中仅辨人声,听不清说话。但见这几人又转到寺外。寺外有两个骑客,像是首领;略通数语,立刻有一人翻身下马,跟踪进庙。这人正是小陈平秦文秀,此时已换上全身夜行衣靠,背插单刀,扑到楚、沈借宿之处一看:“咦”了一声,忽伸身略推窗户,那窗随手悠悠的启开。

秦文秀回头问了一句,立刻把孔明灯的闭光板拉开,照向屋内;又向四面照了照,便即飞身窜入屋内。少时,重又窜出来,叫道:“他们早走了,你们怎么探的?”一个人嘟哝了几句,秦文秀勃然大怒,吩咐手下人,快快到庙内外各处搜索;又教几个人,蹿上大殿偏庑,向内外望。庙外守候的人也纷纷发动,一声暗号,几只孔明灯倏闪明光,往各处奔驰乱照。

火光中,楚占熊、沈明谊看出马上首领,是个赤面虬髯大汉,手抱双鞭,生得很是凶猛,料想此人必是赤面虎范金魁。但见他指挥部下,分路搜寻,人马喧腾,已和刚来时衔枚暗袭的情形不同;却早惊动了庙中僧人和邻近居民。贼人大声呼喝道:“诸位乡邻听真,我们乃是赤面虎范寨主的部下,前来三官庙看望朋友;与众无干,休得轻举妄动,也不许探头探脑,老老实实的睡觉是正经。”吆喝着,排搜起来。那小陈平秦文秀也跳上房,用孔明灯,向高处低处乱照。楚占熊、沈明谊见机很早,一见灯光,早已悄悄溜下树来,平卧在房上。

秦文秀掩杀不着楚、沈二人,很是恼怒,恐有后患,忙把庙中和尚叫起来,持刀喝问:“寓客哪里去了?”和尚战兢兢地说:“白天走了几个,今晚还有三个人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秦文秀更不多问,奔向庙外搜去,与赤面虎范金魁会在一处;赤面虎在村前村后,也没有搜着人影。两人略一商量,令手下喽罗,到各处喊叫:“镖行姓楚的、姓沈的朋友,快出来相见,躲起来的不是好汉!”楚占熊在房上平伏着,听得真真切切,便要蹿下来,与贼人搭话。沈明谊连忙握住他的手,悄令别动。二贼酋穷搜镖客不得,纷纷乱乱,扑出村外。忽有两个喽罗来报,恍见西北角上火光微闪,似有一两条人影。赤面虎范金魁立刻带领大众,向西北角追去。

小陈平秦文秀督率着一二十个人,仍把住村口,等候动静。相隔已远,楚占熊忍不住动问沈明谊:“怎么不跟他们搭话?坐视他们搜寻叫骂,太难堪了。”沈明谊老成持重,悄说:“不值跟他怄气,我们要紧的还是寻镖。”

直耗到四更将尽,赤面虎带领部下,乱乱哄哄的跑回来。空忙了一阵,徒劳无功;赤面虎与小陈平打呼哨收队,全伙径回巢穴去了。

待群贼走后,沈明谊方才一扯楚占熊和那镖行伙计,悄悄跳下房来,寻一隐僻之地;沈明谊说道:“楚仁兄,并不是我怕事;此时彼众我寡,败了不用说,胜了也找不回镖银。依小弟之见,他们能搜寻我们,我们不会搜查他去么?”楚占熊恍然道:“沈大哥真是老成卓见,我们何不跟踪探访下去?”沈明谊摇头道:“如今已近五更,赶到那里,快天亮了,莫如今晚我们走一遭。”楚占熊道:“好。”沈明谊又道:“不过我们去探山,还是为寻镖。如果镖银并非他们所劫,我想还是不露面为妙。”楚占熊称是。当下三个人不回三官庙,施展飞行术,径奔柴家集。到了邀定的客栈,适已天亮。三人换上长衣服,进店投止。吃过早饭,睡觉养神。

转瞬傍晚,沈明谊、楚占熊暗带夜行衣、随身兵刃,出离店房,不一时赶到老龙口附近。先找一隐僻处,脱下长衫,换好夜行衣;各打一包裹,盘上高树,系在枝叶密集处,然后飘身下来。楚占熊背插双刀,沈明谊因为夜行不便使枪,改用练子鞭,系在腰间;收拾利落,时已二更。时候还早,两个人取出水壶、干粮,略用了些。直耗到三更时分,楚占熊仰头看天,星光闪耀,道:“行了。”两人抖擞精神,一前一后,直扑贼巢。赤面虎的巢穴,在老龙河口北边一带荒岗,有沙滩环抱,乱竹丛莽,道路曲折。前面有一座水仙古刹,势已半颓,便是他们的第二道卡子。后边一座大坟园,古柏参天,杂草铺地,夹杂着断垣残碣;内有数排阳宅和看坟人住的房舍。前前后后也有数十间,不知是哪朝哪代贵官大族的祖茔,如今荒废不堪,变成了盗窟。

楚占熊、沈明谊从东侧乱草后绕过去,已来到昨日拜山和小陈平对谈之所,那座水仙庙旁。两人急急伏身贴地,听了一听,又看了一看;见近处并无人影,慢慢的蛇行鹿伏,溜了过去。时在夜半,破庙山门之后,仍有几个匪徒,手持利刀长矛,在那里把守。楚占熊、沈明谊不愿打草惊蛇,悄悄绕过。时值夜暗星黑,那几个守岗的贼并不恪遵纪律,散伏暗隅;反聚在一块,走来走去,正各夸说自家的风月故事,非姘即嫖,谈得很热闹。沈明谊、楚占熊偷听了一会,觉得全不相干,便撤身回来,绕到庙后。两人相度形势,正要设法进庙;忽闻庙内破阁上,有人喝问道:“干什么的,站住!”跟着庙门前也有人吆喝道:“捉住他,捉住他!”立刻听见刀矛顿地之声。

楚占熊、沈明谊各吃一惊;仰面寻看,破阁隔在墙内,并不能望见。两人急伏身贴墙,亮出兵刃;心中纳闷:“自己小心而又小心,怎么竟被他们窥见?况又隔着墙,我既看不见他,他怎会看见我?”过了一会,不见群贼出来搜寻,却听见庙内有人笑语道:“我可下班了。”沈、楚二人这才明白:他们原是使得一种照例的诈语,并不曾看见自己的形迹。

两个人放了心,抹过墙角,抄到庙后。轻轻一跃,楚占熊已蹿上墙头,左臂一挎,微露半面,往内偷窥。沈明谊持练子鞭,在旁巡风。破庙中,只三间房有灯光;正是守夜的贼人,在那里聚赌破睡。楚、沈二人翻过墙头,蹿上房脊,溜到后窗,舐窗再窥。三间老屋,东间有几个人穿着衣服睡觉;西间有四个人,围着方桌赌钱;旁边还有一个人手拿着木棒,挎着腰刀,站在地上看热闹。做贼的没有什么正经,有的口中哼着小调,有的摔牌骂骰。楚、沈听了一会,屋中赌兴正豪,并没有人谈起昨日之事。

又过了一会,听前殿似有人声。少时门响,众赌徒一齐回头。进来的是两人,各拿着灯笼,提着兵刃,那光景好像巡夜刚回来。赌钱的就有两人站起来,叫道:“许老台、黑胖刘,快来,我真受不住了,我都睁不开眼了,你们谁接我这一把!”

那个叫黑胖刘的说:“咳咳,你们也太美了,二舵主早已吩咐过,教你们晚上多辛苦一点,这两天很紧,你们反倒耍起钱了。回头二姨娘查到这里,又该给你们眼色看了。”赌钱的人说道:“滚他娘的蛋吧!谁不知道那个兔蛋,专会溜二舵主!他就查着我,又能把我怎么样?有一天,我总把他的蛋黄子给踢出来。”(叶批:活脱粗痞声口。宫注:“兔蛋”指男妓,“二姨娘”指查哨男盗小头目的绰号,非女性。)

许老台说道:“瞎四你就吹吧,二姨娘今晚准来,我看你怎么踢他!”又一人打着呵欠说:“说真的,咱们也该出去巡巡了,咱们头儿这水买卖做得很脆,咱们真得小心。万一让人家踩访到了,准有一场恶斗。倒是夜晚破点辛苦,多惊醒一点才好。”那个拿木棒的就说:“咱们说走就走。谁跟我上老窑走一趟?”说着接过灯笼来,将东间睡觉的人,叫醒了两个,一同出去了。

沈明谊一扯楚占熊,两人急忙蹿出庙外,伏在路隅草丛;眼看这巡夜三贼,各持兵刃,打着灯笼,往北巡去。楚、沈立刻缀在后边,相隔十来丈,不即不离的盯着。这三贼围着坟园旷野,绕了一圈,通过几道卡子,便折回老窑,从坟园正门进去。楚占熊、沈明谊蹑足徐缀,远远听见:这巡夜三贼,每到一道卡子,便与值夜守岗的贼,通几句暗号。暗号虽然听不真切,可是匪人守岗的地点,全被二人窥见,这一来便易于择路前进了。越走近老窑,二人越加小心。趁着月暗无光,林木掩映,楚占熊、沈明谊径绕向北面,从坟山后背探进去,先蹿上高树,向坟园内窥探。

赤面虎部下共有一百几十人,倒有一半分派出去,布卡巡风。在老窑内的不到一百人,有的住在阳宅内,有的住着草棚。围绕坟园,筑着高墙;也有颓倒的,赤面虎在此潜伏已久,都把它用砖石砌好。又在四角筑下望台,地下通着里许隧道,以便遇险脱逃。冲要地点,也安下翻板陷坑。但因僻处海隅,做案又不在近处,官府还不曾剿办过他们。

楚、沈拜山失和,小陈平半路邀劫未成,昨夜追击,又已扑空。赤面虎本已生了戒心;曾三令五申,教放哨把风的党羽,多加小心。无奈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做贼的几个有深谋远虑的?群贼的巢穴,从来没被官兵搜剿,尽管小陈平加紧巡查,群贼还是大大意意,满不在乎。那坟山角楼,管望的人一共十二个,分在四处,倒有七个睡着了。又加楚占熊、沈明谊举动轻捷,进止小心;竟被他两人乘虚而入,从坟山后面,袭进匪窑。

二人看坟山前面那片阳宅,有五间房,格局高大,猜想形势,必是贼酋住处。楚、沈潜察明白,暗中定好了进退之路;这才纵下树来;先藏在累累的古墓后,再折向东首,曲折闪避,扑到阳宅侧面。楚占熊轻轻纵上房顶,向四面一望,然后打一暗号。沈明谊便奔后窗根,隐在墙角窗畔的东侧,手沾唾液,点破窗纸,往内窥看。屋内陈设竟不像匪窟,一张八仙桌上放着杯盘,椅背上搭着衣服腰带;只在墙上挂着一把腰刀,茶几上放着一对鞭。一盏灯半明不亮,对面一床,床帐低垂,脚踏上放着男女两双鞋,好似帐内睡着一对夫妇。对后窗挂着穿衣镜,镜旁便是格扇。

沈明谊转身向西挪了挪,意欲窥看堂屋和西间,忽觉脚下一软,急撤身旁闪。料想下面或是翻板,便不敢过去。两人一步一试,溜到邻屋。这边屋中摆着两铺大床,睡着二三十个人。地上有两个人,持刀靠桌坐着,脸现倦容,沉默无言;看那神情,不过是值夜的喽罗。沈明谊暗想,这里倒比头道卡子松懈。沈明谊抽身转到邻间矮屋后面;这里没有后窗。他正待设法窥察,忽听“嘶”的一声;沈明谊急忙闪身,扭头上看;楚占熊在房顶向东一指。沈明谊顺手看去:倏见一条黑影,箭似的从坟山斜驰过来,身法轻快,踏地无声。楚、沈相顾愕然,忙退回原路;再找黑影,只一晃,便不见了。

楚占熊、沈明谊到各处搜寻,已无踪迹。二人迟疑了一阵,重到坟园前面,揣测着形势,打算探入一步。纵上房头,从后山坡潜渡过去。刚走过半圈,忽见西边屋内灯光全灭,隐隐闻得铃声。望楼上,突听一声怪号,转瞬复又寂然。前面西房中,首先窜出两人来;向西面一寻,大声发话道:“喂,道上的朋友,请下来吧!”楚、沈急待伏身,已经无及。望楼上突有一角,发出“皇皇”的声音;原来警铃已动,顿时全窑各处各屋的灯光全灭,人声转寂,院落愈显昏黑。

楚占熊急问沈明谊道:“我们还是闯出去,还是下去跟他们答话?”沈明谊道:“闯闯看。”两人急亮兵刃,楚占熊摆双刀当先,沈明谊抡链子鞭断后;目注院中动静和各屋门户,刚要从房顶蹿下墙头。各屋中依然不见人出。在那坟旁丛草中和墙角暗隅中,反倒历历落落纵出二三十个人,立刻散开,把住路口。楚占熊、沈明谊已陷入围中。

楚占熊按照预定路线,舞双刀闯过去,沈明谊在后紧随。二人从西面斜绕北面,不走平地,在房上纵跃如飞。那西房中先出来的二贼,一个持刀,一个持双戟,挺身蹿上房头,从迎面邀截过来。楚占熊刀交左手,探囊取出飞蝗石子,叫道:“着!”唰地打过去,来人闪身让过,略为顿了一顿。楚占熊、沈明谊已一抹地横折转身,从房顶跃下平地,从平地蹿上矮屋。二人正要越矮屋,抢向长墙;不意墙外早有人把守。

范金魁率领二十多个部下,从地道绕出坟山之后,将全窑护住。小陈平秦文秀率着三舵主莫海、四舵主金继亮、五舵主彭森林,督领十几个武功较好的头目,从东房后闪出来,四面蹿上墙头。院中另有几个喽罗,举孔明灯,向各处照射。灯光照处,小陈平秦文秀已看见沈、楚二人,立刻厉声大喝道:“大胆的镖行,本寨主饶你逃生,不肯穷追,你反来找死!我们早防备下了,你们还想走么!快滚下来,露两手!”且说且向楚、沈合围过来,却用刀尖一指院落道:“好汉子,这里来。”

楚占熊一声狂笑,对沈明谊道:“我们领教领教再走。”一摆双刀,“嗖”的蹿下平地,厉声叱道:“小陈平,久仰你的大名。半路邀劫,自然是你的高招;对不起,被我们闯过去了。半夜围庙,也被我们见机躲开。你的智囊不过如此,我们领略过了。江湖上的汉子,讲究光明磊落,许你们打劫,就不容我们窥探么?姓秦的,你也不够朋友。快请赤面虎范舵主来答话;久仰他是个外场朋友,我们倒要会会。姓秦的,你来看,我们弟兄来了半天了,我们并没给你纵火。究竟谁是朋友,江湖上自有公论。去吧,朋友,哪位是范舵主?”

小陈平听了这番话,大怒变色,将刀一挥,要知会众寇,上前围攻。那房上站着的沈明谊,又冷然大叫道:“秦舵主请了,我弟兄路过宝山,全为寻镖,并非寻隙。秦舵主要看看我弟兄的技业,乃是赏脸。我弟兄身入虎穴,全凭一刀一枪,捉对厮杀。秦舵主若派哪位好朋友来指教,尽管让出场子来,我弟兄挨个奉陪。你若想群殴,也只管说明。”

小陈平当众不好接这群殴的话,暗想:“车轮战也累杀你!”遂喝道:“姓沈的朋友,不要害怕群殴。喂,哪位贤弟先出去领教?”

四舵主金继亮挺钩镰枪,先窜过来;楚占熊早已立好门户。金继亮枪尖一点,直取咽喉。楚占熊侧身一闪,让过枪锋,左手刀向外一磕,右手刀势如攒花,直向敌手扎去。双刀、单枪立刻杀在一处。四面喽罗高举火把,各持兵刃,远远看住。三舵主莫海手抱丧门剑,带两个头目,分站在墙头,盯住沈明谊。

小陈平秦文秀吩咐部下,作速持火把,到处搜查余党。沈明谊提链子鞭,凝神观风。只见楚占熊刀光纵横,四舵主金继亮挺着钩镰枪,屡次冲击,满想得手,竟被拒开。楚占熊刀锋急速,封闭紧严,只杀了十几个照面,金继亮险被削去手指。一招势败,手法慌乱;楚占熊双刀一展,倏又扑来。金继亮应接不暇,枪法大乱,直逼得倒退。

秦文秀吃了一惊,忙挥刀上前;五舵主彭森林抡铁棍,一声怪喝,“嗖”的一个箭步,窜到楚镖头身后,搂头盖顶,“唰”的一棍砸来。楚占熊右手刀一递,堪堪刺着金继亮的后心;忽闻后面风声,更不回头,托地一蹿,跳开一丈多远。彭森林力大棍猛,身子往前一扑,“当”的一声,把甬路的残砖打碎好几块;又怪吼一声,抹转身寻找敌人。

楚占熊双刀直剪,已绕到彭森林背后。彭森林一转身,恰好遇着,就势横棍一扫。楚占熊急收招撤刀,左手刀却被棍梢扫着一点,一声响,将刀荡开。楚占熊暗道:“好大膂力!”抽转刀锋,虚向外一递。彭森林亮棍喝道:“着!”

楚占熊早已撤回招来,右手刀斜扎敌肋,左手刀甩砍下盘。彭森林收棍不迭,急拧身窜开,单臂抡棍,忽地横扫过来。楚占熊扑近身前,右手刀一晃,抬腿踢向小腹。彭森林急扭身,这一腿横踢着左胯,不禁“哎哟”了一声,晃了晃,幸未跌倒。楚占熊真真假假,错刀一掠,疾如飘风,竟扫中敌肩,鲜血立溅。彭森林皮糙肉厚,一迭声怪叫:“好东西,真敢扎我!”负痛抡棍,仍趋前死战。

灯影里,小陈平早已瞥见,急挥刀上前接应。沈明谊大叫:“秦舵主休得恃众,我来奉陪!”从房头上“唰”的蹿下来,挥链子鞭,横身当面。那站在墙头、伺视动静的三舵主莫海,也忙一挥丧门剑,“嗖”的蹿到平地,从斜刺里邀截沈明谊;一条鞭,一把剑立刻战在一处。

小陈平秦文秀抢到核心,叫:“彭贤弟速退,我来会他。”五舵主彭森林,咬牙切齿,挥棍鏖战,创口的血涔涔滴流,本已疼痛不堪;怒骂了一声,抽身退出,奔入窑内。楚占熊挥双刀,健步追赶,小陈平急挺单刀邀住;两人各仗着纯熟的招数,来来往往,走了七八个照面,不分胜败。

三舵主莫海武功特强,一口丧门剑使得风雨不透。沈明谊捻链子鞭,封拦锁挂,点打缠拿,翻翻滚滚,奋勇相持。战够多时,沈明谊用惯了枪,使软鞭不甚得力,武功减色,竟不能把莫海战败。

那一边小陈平秦文秀招熟气弱,遇见劲敌;二三十回合后,被楚占熊双刀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五舵主彭森林已裹好创伤,丢下铁棍,换了一把朴刀,重复出来,怒喝:“镖行的小子,休想囫囵回去。”抢步上前助战。

楚占熊勃然大怒,趁敌援未到,猛向前一冲,用了手“缠手刺扎”,刀光一闪,喝一声:“着!”小陈平急避不及,应声倒地。四面把守的喽罗,一齐惊喊道:“不好了,二舵主挂彩了!”一个小喽罗调转头,驰奔地道,送信去了。

四舵主金继亮在旁观战,吃了一惊,纵身猛窜,大叫:“镖行小子,休得张狂!”手一抬,先打出一支袖箭。楚占熊方要下辣手,闻声伏身一蹿,将袖箭让过。楚占熊急挺身,双刀一摆,冷笑道:“休要暗箭伤人。不怕刀的朋友,尽管上来!”彭森林早如一溜烟,挺朴刀再劈过来。楚占熊侧身让开,挥刀还招,两人重杀在一起。

小陈平秦文秀仰卧在血泊中;四舵主金继亮和一个头目,已飞身上前,金继亮急急背起,救入窑内。验看伤痕,幸而伤口虽大,未中要害,手下人忙来敷药裹伤。小陈平道:“四贤弟不必管我,快请大哥来,拿这两个点子。你们千万派人防住要害,恐怕他们来的不止两人,外面定有余党接应。”说罢一阵剧痛,不能言语。少时苏缓过来,又道:“一切翻板、地道、飞蝗、羽箭,快快预备好了,务必把这两个杀材活捉住。”又命手下人,把他背到地窑里面去。

地窑共有两股隧道,和几间地室。全窑历年打来的财货,和架来的肉票,常常潜藏在内。楚、沈二人窥窗时,误踏走线,地窑铃声大震,所以全窑立刻闻响而动。

那五间高的大房子,看外表像是贼首住所,其实不是。秦文秀和范金魁素常都住在东侧矮屋内。这两日戒备加严,范金魁、秦文秀都迁在地窑内歇睡。范金魁的妻子粉夜叉马三娘和小陈平的妻子孙氏,也都住在地室。楚、沈二镖客所见房内的床帐,和脚踏板上的男女鞋子,正是为诱敌窥探而设。楚、沈幸未入室,否则必陷入翻板。

粉夜叉马三娘,本是一个卖解女子,生来力大貌美。她和赤面虎范金魁结成夫妻之后,因她武功比丈夫强,且又性如烈火,范金魁委实有点惧内;所以粉夜叉又有一个新的外号,叫做伏虎菩萨。

那小陈平的妻子孙氏,却是良家之女,今年才二十一岁,本是被绑的肉票。后来被小陈平看中,女家虽然备款来赎,他竟留住不放,被他奸宿半年。那女子起初也是寻死觅活,痛不欲生;小陈平却爱恋甚深,百般哄慰。一年之后,竟结孽胎,产生一女。小陈平事事献媚。这女子陷身虎口,既已失身,只好自嗟命运,竟从了小陈平。

小陈平浴血负伤,被背到地窑,孙氏和粉夜叉忙过来慰问。小陈平换出笑脸道:“你们不要慌,伤势不重。外面不过是镖行两个探山的,已被我们围上了。”

粉夜叉道:“你大哥呢?”小陈平道:“这时候大概跟他们交上手了吧!”粉夜叉道:“咳,老二你不行,他也不行啊,待我上去吧。”立刻换上铁尖鞋,全身结束,倒提飞抓,催着金继亮,与她偕往。

这时节,喽罗们已将赤面虎请到。此时,沈明谊尚跟三舵主莫海,狠命相扑。楚占熊连败二敌,正与彭森林恶斗;把个负伤力战的彭森林逼得如风车似的乱转。赤面虎范金魁从坟山外围奔来,吩咐部下紧守门户,他舞动双鞭,抢到战场。几个健步的喽罗提着刀矛,打着火把,如一条火龙似的,相随扑来。

赤面虎暴喊一声:“大胆的镖行,竟敢来搅局,还敢刀伤我们两家舵主,我教你尸首也出不去这老龙口!五弟且退,待我来宰他!”双鞭一指,部下人分散开,高举火把,分立四面。赤面虎托地一跃,让过了彭森林,抢奔楚占熊。

楚占熊收招侧目,见这赤面虎须眉如戟,果然雄壮;双刀一抱,两拳微抬道:“来的是范舵主么?在下楚占熊……”话没交代完,赤面虎和小陈平患难至交,一闻他负伤,早耐忍不住,大叱道:“少说闲话,你敢身入虎穴,捋虎须,必有惊人的本领!……呔,接招!”双鞭劈面打来。

楚占熊急错身让开,用刀一指道:“姓范的朋友,我岂惧你?我们来意却不能不说明白……”范金魁不听那一套,又一鞭打来。楚占熊双眉一挑,怒气上撞,双刀一展,立刻欺身还招;双鞭、双刀斗在一处。

那一边,沈明谊苦斗莫海,渐占上风。莫海武功甚好,气力也嫌不足;数十回合,渐觉招数缓慢。沈明谊精神壮旺,起初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待后来展开手脚,这一条链子鞭竟把莫海圈住;莫海要想撤退,竟有些闪避不开。

赤面虎范金魁且斗且照顾四面,被他一眼瞥见莫海危急,急叫:“彭贤弟,快接应莫贤弟去!”彭森林抖擞精神,抢奔沈明谊;彭、莫二人双战沈明谊。沈镖师并不挠怯,将身一退,抡起链子鞭,指东打西。彭、莫二人一个力乏,一个负伤,双战不下沈明谊。

赤面虎范金魁把一对钢鞭,使得呼呼风响,进攻退守,左收右展,和楚占熊的双刀,正好相敌。火把光中,但听得一片叮当乱响,直走了二十多个照面,不分胜负。赤面虎已起杀心,越战越勇。楚占熊年甫四旬,正在健壮,恰也敌得过;双刀错举,一心要胜了这个盗魁。

沈明谊却胸有城府,不愿恋战,也不愿示怯。两个镖头,三个剧贼,正在分两起盘旋大斗。忽然间从暗影中闪出一道微光,粉夜叉、伏虎菩萨马三娘,倒提飞抓,如燕子抄水,连连飞窜,赶到战场。四舵主金继亮挺手中钩镰枪,在后紧紧相随。

粉夜叉才一露面,便看见莫、彭二盗和镖客沈明谊,苦斗正烈。那一边,赤面虎和镖客楚占熊,双鞭对双刀,打得尤其凶险。粉夜叉回头对金继亮说:“金老四,你快过去,把彭老五替下来,你看他哪还行!”说毕,一抖飞抓,抢到楚占熊这边,睁凤眼上下打量。见楚占熊身材健挺,白面微髭,穿一身夜行衣靠,衬得面如满月,细腰扎背;一对钢刀明晃晃上下飞舞。

粉夜叉看罢,娇叱一声道:“呔,你是哪里来的托线,敢到这里撒野卖乖?”将身一窜,如一条银线般,从斜刺里抄入斗场。她招呼赤面虎范金魁道:“舵主歇歇吧,我来拿他。”(叶批:“托线”指保镖人。)

赤面虎虚晃一招,窜出圈外,把双鞭一抱,在旁观战。楚占熊也把招一收,斜身抱刀,注目观看来敌。火光中,见这粉夜叉马三娘,居然生得美俏,只是眉尖微挑,二目凝寒,似笼着一层杀气;身材细长,穿一身银白色短装,腰系红巾,脚穿铁尖鞋,仿佛极利落轻脱。楚占熊看罢,暗吸一口凉气。江湖上女子既敢上场动武,必有惊人技艺;再不,就有出奇暗器,倒不可不多加小心。摆好架式,静观敌人来派。

这粉夜叉马三娘不慌不忙,一抖飞抓,左手虚指一指,喝一声:“看招!”偏身侧步,略将架式一拉,那虎爪飞抓如车轮似的一转,“唰”的奔楚占熊上盘打来。

楚占熊急一闪身,将左手刀一顺,右手刀立即递出。粉夜叉双足一点,“嗖”的窜到楚占熊背后;趁势收抓,又照楚占熊颈项抓来。楚占熊略略闪避,将左手刀横斩下去,右手刀直取粉夜叉前胸。粉夜叉顺手收抓,未容刀到,双足一点,“嗖”地窜出去;右腕一带,又将抓收回。容得楚占熊挥刀赶到,她娇喊一声:“着!”手腕一捞,似取下盘;突一翻腕,倒向楚占熊面部抓去。

楚占熊目注飞抓,抓不发出,决不闪避;抓到面前,方才横刀挑去。楚占熊这刀一挑,那刀径向敌人要害扎来;一对刀,此攻彼守,决不并在一处。粉夜叉一条虎抓,连发十数招,见楚占熊很是识货,决不上当。粉夜叉伏虎三娘不由粉面含嗔,对着赤面虎叫道:“快拿我的长兵刃来。”

赤面虎见他妻飞抓不能取胜,正要下场助战;又恐他妻护短好胜,不愿人帮忙。赤面虎心中犹豫,忽听妻子教他取长兵刃,忙应了一声,便要亲自去取。手下喽罗早飞也似的跑回去,拿来了两根白蜡杆子。赤面虎立刻挂好双鞭,自取一根白蜡杆,双手颤抖起来,那白蜡杆的前梢颤起数尺的圆圈,试了试,很坚稳;又换过那一杆来,复一颤抖,也无毛病。这才大声叫道:“我说喂,换兵刃吧,白蜡杆子来了。”

粉夜叉应声一闪,跃出圈外。赤面虎拧白蜡杆子,过去截住楚占熊。粉夜叉将手一扬道:“扔过来。”手下喽罗立刻把那条白蜡杆子一抛,粉夜叉窜身一抄,抄到手内;也接来一抖,抖起数尺大的花来。她对赤面虎叫道:“闪开,瞧我的!”赤面虎立刻将白蜡杆子一收一送,杆尖直戳楚占熊前胸。楚占熊侧身让过,不容赤面虎收招,倏抡双刀,一磕杆子,急进步欺身,右手刀直划赤面虎面门。赤面虎立刻托地一窜,退出一丈以外;将杆子一抖,护住前面,又与楚占熊打了起来。

粉夜叉见赤面虎竟退不出来,不由大怒。她抹转杆梢,颤起来呼呼风响,叱咤一声,直对楚占熊划来。楚占熊双刀一摆,闪身躲过;左手刀防近,右手刀攻远,方得让招还招。粉夜叉更不容缓,白蜡杆子矫如腾蛇,围着楚占熊,扫打缠扎,泛起一轮白影。

楚占熊奋勇抵挡,无奈这白蜡杆子,梢长力猛,杆颤煽风,弹力绝大。粉夜叉出身绳妓,颇精杆法,滑、拿、崩、拔、压、劈、砸、盖、挑、扎,运用起来,灵活异常。楚占熊用刀直劈,自然劈不着;用刀横削,弄不巧会被杆子弹开,甚至撒手;并且杆长取远,楚占熊若欲进削敌人,自身早在杆子缠打之下了。楚占熊深知此杆的破法,迎面进取实在不易,侧面斜击也不可能;急转身形,施展轻功,“嗖”的一窜,“燕子飞云纵”,从斜刺里抄到粉夜叉背后。粉夜叉久经大敌,顾前更须顾后;未容楚占熊窜到,早将长杆一拧,略转半身,顺势颤动杆梢,叱道:“朋友,你往哪里走?你想绕到我后头去么,你倒乖巧!”白蜡杆泛起一个大圈来,把楚占熊截住。楚占熊抽身让步,倏地伏身连跃,更从左侧绕奔粉夜叉后背;相隔两丈多远,急挥刀纵步,斜削粉夜叉左肋。

粉夜叉不慌不忙,凤眼盯住了对手,掌中杆前后把一拧,不待敌刃攻到,已微微一侧身,转过杆梢,对准楚占熊双刀横扇过来。楚占熊急收招旁窜,左手刀尖稍微落后,被颤起的杆梢扫着一点,“刮”的一声响,白蜡杆梢被削去半尺多;楚占熊的刀却也险被绷飞,震得虎口发热。

楚占熊吃了一惊,更不怠慢,双刀一叉,冲开杆影,抢步猛攻敌人怀内;满想抢进两步之内,粉夜叉长杆不能守近,自己便可得手。那粉夜叉却更乖觉,刀杆相碰,料到敌手不是吃惊败逃,便是趁机冒险进攻。她便抽身一个败势,右手撒把,“嗖”的一个箭步,蹿出一丈多远;抹转身,左手挺劲,右手托杆身,复一颤;喝一声:“呔,看招!”但见杆影乱闪,杆尖直向楚占熊右侧耳门划来。

楚占熊赶紧叉刀伏身,两膀用力向外一磕。粉夜叉忽将杆子抽回,盘空一绕,反向左侧拍去。楚占熊急推刀向左招架。粉夜叉又一抽一送,抡起斗大杆花来,金鸡乱点,向楚占熊上下左右,紧一招、快一招攻来。

楚占熊连架数招,趁夹缝里,攻进一刀,连忙腾身一窜;又往旁一闪,绕出两三丈,倏抄向粉夜叉背后。粉夜叉调转杆梢,只一拧身,便迎面截住。楚占熊退回来,绕出两三丈,猛又抄到粉夜叉背后。粉夜叉又一转身,横杆截住了。

一连数次,粉夜叉紧防右侧,决计不令敌人贴身;以逸待劳,以长攻短。只数十个回合,楚占熊便觉相形见绌;却是气势虎虎,仍不肯认输。

粉夜叉手中白蜡杆子,不住的拍颤点打,纵送冲击,两只俏眼,照顾到四面。她见赤面虎拖着白蜡杆子,站在圈外,随着自己转,意在照护自己。每逢险招,赤面虎立刻托起长杆来,在旁瞪眼,使劲,着急,恨不能过来替换她。

这原是夫妻关情之处。粉夜叉一向自负,满心想亲手打倒这个镖客,好堵住彭森林的嘴。素常彭森林总说:“还是范大哥功夫强,大嫂到底差得多。不过范大哥心疼嫂夫人,甘心示弱罢了。”只有小陈平为人机警,处处推重粉夜叉,夸她武功矫健:“我们哥几个,谁都不成。”粉夜叉听了,非常高兴;赤面虎听了,也高兴非常。彭森林这个傻小子,不能体贴人情,他偏说:“我不信。”所以粉夜叉才一露面,便教金继亮替下彭森林;暗中较劲,要教彭森林看看自己的本领。偏偏彭森林退下来,却站在那边,看着金继亮、莫海双战沈明谊,并不到这边来。

粉夜叉一面打,一面对赤面虎说:“我说喂!你别看热闹了,快去把老三、老四替下来吧。教彭老五来给我把场,我这里满不要紧。老四、老三也别闲着,教他哥俩到各处照照。”

赤面虎范金魁谨接阃命,恋恋不舍的,挺白蜡杆子,抢到沈明谊那边;威风凛凛,厉声大叫:“三弟、四弟闪开,待我来拿他!彭五弟,快过去照应你嫂子。”彭森林应了一声,抢到粉夜叉旁边一站,抱定朴刀,严防楚占熊逃窜。

粉夜叉叫道:“老五,看着点!”挥动长杆,打得格外起劲。彭森林偏不夸赞,手扪伤处,口中说:“大嫂子,累不累,两个月的重身子,留神扯了腰!”粉夜叉唾道:“混帐!”

那一边,镖客沈明谊连战数敌,暗辨星色,潜有退志。赤面虎一个生力军突然攻到,手疾力猛,沈明谊更不愿恋战。他一面迎敌,一面移动,凑近楚占熊道:“楚仁兄,可是时候了。”楚占熊战不下粉夜叉,正想变计,立刻应声道:“走!”倏将招式一收,大叫:“道上朋友,在下领教过了,不过如此。失陪了,有缘再来相见。”撤身转步要走。

粉夜叉凤目一张,剑眉一挑道:“你还想走么?你就在这里歇歇吧。”白蜡杆横空一转,倏地窜身,截住去路。赤面虎将杆尖一指,周呼道:“弟兄们留神!”莫海、金继亮、彭森林纷纷发动,退出战场,转向外圈抄去,只剩下赤面虎、粉夜叉夫妇,率众圈住二镖客。赤面虎双足一顿,横遮在后。粉夜叉长杆一点,迎截在前。两只白蜡杆如双龙戏水,嗖嗖地掠空飞舞。二十多个贼兵各亮兵刃,从四面合抄过来;楚、沈二人去路已断。

楚占熊大怒,叫一声:“沈大哥,咱们闯!”两人且战且走,抢奔坟园。坟山丛莽之前,早有彭森林,督贼兵,持挠钩长矛,迎面截住。楚占熊意欲夺路冲杀过去。沈明谊道:“使不得。”原来后面赤面虎、粉夜叉已经赶到,若再夺路,必被夹攻。沈明谊张眼一望,东面黑沉沉,人踪较少,西面却有不少人,沈明谊急引同伴,抢奔东面;这些喽罗立刻截向东面。楚、沈忽折向南面窜去,却从南面一抹地绕奔西方。两人脚下用力,蹿上西排矮屋;要由矮屋蹿过墙头,便可退出坟园;抢到荒林,便可脱身回去。

二镖客跃上屋顶,才向外一望,不由失色。突从房山后,立起四五个埋伏贼兵,暴喊一声,齐将手一扬,数道寒光,直奔二人。楚、沈二人闪身向旁一窜,让过了暗器。脚还没站稳,忽又从下面打来数镖。楚占熊忙向旁边一跃,镖锋贴身而过。楚占熊身躯一晃,拿桩立定;粉夜叉早已一拄长杆,嗖地跟上矮屋。她长杆一抡,叫道:“下去吧!”楚占熊招架不及,一翻身,复又蹿下平地。

粉夜叉长杆一拄,紧跟下去。沈明谊吃了一惊,急待跃下驰救;墙头上奔来数人,把他围住,竟在房顶上打起来。楚占熊飞身下房,双足一顿,点地跃起。他才跃起,粉夜叉已竟跟踪近身,长杆一拍道:“倒下!”楚占熊“唰唰唰”,连蹿出四五丈以外;粉夜叉也“唰唰唰”,连追出四五丈以外。白蜡杆子的舞影,不离楚占熊的身形。赤面虎范金魁也舞动长杆,抢上前来。夫妻两个双战一楚。楚占熊双拳不战四手,短刀不敌长杆;苦斗数合,好容易得个破绽,向粉夜叉猛砍一刀,急一翻身,窜出圈外,二番抢奔墙头。

不意就在此时,忽从黑影中闪出一人来。楚占熊略一迟疑,粉夜叉已如一阵狂风,抢先赶到;长杆一抖,楚占熊急闪不迭,滑倒在地。粉夜叉大喜道:“逮着了!”急用长杆一按。楚占熊“燕青十八翻”,已翻出数步,托地挺身跃起。

粉夜叉大怒,又复一杆扫去。忽然斜刺里飞来那道黑影,疾如电光石火,轻如飞絮微尘,一眨眼已到面前。

粉夜叉急抹转白蜡杆,拧把横截;只听“腾”的一声,白蜡杆凌空飞出两丈多高。粉夜叉失声一叫,两手虎口一阵发热,身躯晃了晃,险些栽倒,直倒退出两三步去。(叶批:险中奇笔快如风。)

第六节 探虎口劫质突重围 闻马嘶窥垣得一线

镖师楚占熊、沈明谊,被围在老龙口坟园盗窟,正在危急;忽从黑影中窜出一人,只一举手间,女贼粉夜叉掌中的白蜡杆子,腾地飞掠出两三丈。粉夜叉“哟”了一声,几乎跌倒。赤面虎大吃一惊,慌不迭的纵身飞奔过来,横遮在粉夜叉面前,抖白蜡杆子,便要进步急攻。只听对面那人朗然发言:“范舵主且慢动手,请听我一言!”

赤面虎范金魁愕然住手,紧紧封住门户,灯光影里,注视来人。只见来人身高五尺四五,穿一身蓝绸短装,并非夜行衣靠;头上青绢包头,身后斜背一口利剑,从右肩头左肋下,抄过来两股绒绳,在胸前勒成蝴蝶扣,剑把双飘杏黄灯笼穗;腰勒紧带,足登云履,白布高腰袜子,高打护膝;两手虚抱,丁字步昂然站在人前。辨面貌,长颊阔目,面色丰腴,长须苍然,两眼炯炯有神,眉宇间英气凛凛;只额上微起横波,显见得风尘跋涉,岁月侵寻,老已将至。(叶批:借人物眼睛初窥俞剑平之庐山真面目。)

赤面虎看罢,正待开言喝问;背后的粉夜叉马三娘已然亮出飞抓,抢到面前,怒骂道:“你这老杀才,冷不防的给我一下子,想必也是镖行走狗,不要躲,且吃老娘一抓!”粉夜叉刚抖飞抓索战,只见来人双眸一闪,全身挺然不动,微微侧首,突然举手道:“这位定是范舵主。我十二金钱俞剑平,久仰威名,今日特来拜见。这位娘子,想是……”说到这里,戛然住口。

赤面虎、粉夜叉一听这“十二金钱”四字,不禁侧步,暗道:“久闻江宁镖客十二金钱俞三胜,是江南武林中第一能手,原来就是此人?”夫妻俩不由上眼下眼,打量来人的神色。果然此人气宇沉穆,精神矍铄,似非等闲。粉夜叉被他迎面一截,立刻将白蜡杆子脱手,更深深领略到此老膂力异常。

粉夜叉看着赤面虎。赤面虎眉头一皱,微微摇头,道:“原来是俞老镖头!俞老镖头夤夜来此,有何贵干?莫非是来帮助那姓楚的、姓沈的,特来到此探山的么?”十二金钱俞剑平歉然抱拳道:“范舵主,在下浪迹风尘,借镖行糊口,全仗江湖上绿林中朋友帮忙,岂敢无故前来打搅。在下正为楚占熊、沈明谊两位镖头,访查镖银,偶因不慎,得罪了范舵主。在下特地赶来,为两家排难解纷。奉请范舵主,通知部下,暂且收兵罢战,听在下一言。”

此时楚占熊已立在俞剑平的身旁。那沈明谊在西边矮屋上,教几个人围攻,被迫也已跳到平地,正自苦斗不休。这时又从黑影中窜出一个人来,冲到核心;舞动手中镔铁短矛,仗着一股奔驰锐气,与沈明谊联合起来,将几个包围的人,杀得落花流水。这个人便是铁枪赵化龙的师弟,铁矛周季龙。

原来周季龙赶回盐城,邀到十二金钱俞剑平,立刻策马奔赴柴家集。到预定的客栈内,见着镖行伙计,才晓得楚、沈二人,偕往老龙口拜山访镖,言语失和。楚、沈二人现已乘夜潜去探山。俞剑平唯恐二人有失,急与周季龙,一口气追到老龙口,只比楚、沈晚了一个更次。俞剑平、周季龙施展夜行术,闯进了赤面虎所布的卡子;顾不得从容探道,只好先捉住一个巡夜喽兵,威吓他说出实话。然后俞剑平点了他的哑穴,将他缚在草丛中,便和周季龙,从坟园侧面袭入。周季龙巡风,俞剑平探道;看清这坟园形势,立刻窜上一座望台。恰有四个守夜的人在内把守。

俞剑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四人点倒,逐个讯问了一遍;才知赤面虎并没有劫取二十万镖银,那巡夜喽兵的话并非虚假。俞剑平再三诘问:“十几天前,你们范舵主到何处做案去了?”喽卒说:“是在水路上,劫了一票货船。”俞剑平嗒然失望,将望台上的喽兵也捆了。知会周季龙,一面寻找楚、沈二人,一面窥探赤面虎窑藏财货的地点。楚、沈二人初进山时所见的黑影,正是俞剑平。

随后,楚、沈二人与群贼交手,周季龙便要下去相助。俞剑平摇手止住,悄说:“我们趁此机会,可到各方查访一下。”查访一过,果然不见有任何镖驮形迹。

此时楚、沈二镖师势渐不敌,俞剑平教周季龙去接应楚占熊。周季龙一看,楚占熊是和一个女人交手;周季龙心中不愿,打赢了并不露脸,打败了却真丢人。周季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摇手说道:“这个女人,我可对付不过,是有名的母夜叉,还是老前辈来吧。”口中说着,早一抹身窜开,竟奔沈明谊那边去了。

俞剑平不禁失笑,暗道:“他倒很滑!”无可奈何,只好潜踪过来,却又观望。后见楚占熊被粉夜叉夫妻,缠绕得险急;俞剑平赶紧出面,赤手空拳只一招,便将粉夜叉的白蜡杆磕飞。既和赤面虎见面对谈,俞剑平温文尽礼,用手一指沈明谊那边道:“范舵主,且请吩咐部下停斗。”又招呼沈明谊、周季龙道:“二位镖头,快快住手!”

赤面虎皱眉想了想,先招呼手下人住手,且在周围远远的盯住。赤面虎眼望着粉夜叉。粉夜叉提着飞抓,眼瞪着十二金钱俞剑平,一言不发。赤面虎道:“俞镖头,我久仰你的威名。我在此地开山立柜,与你贵镖行,素无过节。这姓楚的、姓沈的,竟来打搅,我们不能不动手。俞镖头,劝你请回吧!这事是他们登门寻找,并非我姓范的无礼。”

俞剑平一捋长髯道:“范舵主,你不知真情,自然怪他们无端前来;但是他们自有他们的苦衷。我已听说他们依礼拜山,和贵窑秦舵主有过交代。”说到此,转顾楚占熊、沈明谊道:“楚、沈二位镖头,我已访明,失去的镖银不在此地。二位何故与他们失和?”

楚、沈二人愕然道:“镖银不在此处么?俞大哥,怎么晓得镖银不在此地,可是已访着下落么?他们明明在十几天前做过案,我们好好拜山,他们百般支吾,还要截杀我们。”俞剑平道:“那只是言语误会,得了便了吧!”又对范金魁抱拳道:“这两位朋友,委实因担得沉重过大,情急找镖,扰及贵窑,事出两误。还请范舵主放宽一步,看我薄面,从此一笑解纷,我们改日再来专诚赔礼。”

范金魁听了,沉吟不语;暗想:“十二金钱俞剑平并非好惹的人,他们既来探山,恐怕来的不止这几个人;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径放他们回去?”正自思量,彭森林插言道:“我们人受了伤,难道竟让他好好走了不成?”粉夜叉也在旁睃着一双俏眼,含嗔不语。

范金魁心内难堪,委决不下。忽然抬头,见南面望楼上,挂出红绿蓝三色灯笼来。范金魁心下明白,遂截然说道:“俞老镖头的话,自当遵命。无奈事情僵到这里,我们好几个人都受了伤。我若任听楚、沈二人出去,本窑必笑我怯懦不义,我将何以用众?况且两人在我们这里搅了半夜,一旦传出去,绿林道上必然小瞧我范某;说我赤面虎原来是纸老虎,居然容镖行来去自如,成了无能之辈;可是俞老镖头既然说了,我若拒绝,又显得我姓范的不通人情……”

俞剑平静静听着,心知这范金魁想找场面,忙说道:“这个容易,我必教范舵主过得去。附近想有武林朋友,我可以邀来陪话……”

赤面虎摇头不答,忽然扬眉道:“这样办吧,请你转告二人,把兵刃给我留下;我自然放他二人,决不动他一毫一毛。”俞剑平未及还言,楚占熊早已大怒,左手抱双刀,右手将脖颈一拍道:“你们要想留下我的双刀,却也容易,请你先把我颈上的人头砍去。”

彭森林怒跳如雷道:“留下头又算什么!范大哥,咱哥们可不能白栽!大哥请看,望楼上灯笼已经挑起来了,休要放走了他们一个。”金继亮也说道:“秦二哥伤势很重,他嘱咐大哥,务必给他出口气。我们龙潭虎穴一样的寨子,一任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太不成话了。”范金魁还在犹豫,彭森林抢一步道:“姓俞的,久仰你十二金钱威名盖世,何不留一手给我们看看?”

俞剑平双眉一挑,面横杀气,却又按捺下去道:“在下不过浪得虚名,岂敢在诸位面前逞能!这位既然说出,我也不好拒绝。”双目一侧,早瞥见南面望楼上,挑出三色灯光。俞剑平垫步前蹿,相隔数丈,倏即立定,左手一指,右手扬了三扬。黑影中但听破空之声,望楼上“扑”的一声响,三灯齐灭;蓦地楼上一声惊叫,倏地又挑出三盏灯来。

赤面虎范金魁吃了一惊,粉夜叉忿然发话:“我说我们可不怕这一套,谁要放走了人,我可跟他算帐!”

俞剑平转身回来,眼望范金魁道:“献丑,献丑!家有万贯,主事一人。范舵主究竟如何,就请一言而决。”范金魁道:“留下兵刃,我就放走人。”

俞剑平怫然变色,冷言发话:“这就难了,恕我难以应命!我这里却有一把剑,我愿奉上。”回身连鞘抽出,双手托过来,剑长三尺八寸,绿鲨鞘,金什件,是一口利刃。范金魁一撤步,方要开口;彭森林抢过来,伸手便接道:“拿过来……”一言未了,“哎呀”一声,身子忽然一栽,范金魁急探身托住;彭森林顺势往地下溜去,竟被点了软麻穴。俞剑平上前伸掌,照定彭森林“气俞穴”,推了推,然后峭然道:“这位朋友且慢,这剑只能由范舵主接。”

赤面虎范金魁忽然翻出笑吟吟的面孔,大指一挑道:“哈哈哈哈,佩服,佩服!足见老镖头武技高明!四位请吧!弟兄们快快让道。”倒背着手,连摇了摇。

俞剑平微微含笑,回身插剑,双拳一拱道:“既承容让,多谢盛情,改日再行补报吧。”

范金魁高叫:“收队!”群盗让出路线。俞剑平纵目前后望了望,然后让楚占熊、周季龙在前,俞剑平、沈明谊在后,缓缓踱去。这回并不翻墙,直走正门。才走出数十步,粉夜叉抢到赤面虎跟前,悄声道:“那可不行!……”范金魁摆手道:“不要说话。”

两人私语,俞剑平早已注意到了;装作不闻,仍缓步前行。蓦然望楼上灯光游动,小陈平秦文秀裹创出来,命一个头目,大叫:“范舵主!秦舵主说:蓝灯可以吹灭了。”

这是一句隐语,范金魁、粉夜叉和彭、莫、金等人,全都明白了,立刻纷纷落后。跟着“呛啷啷”一片锣声,四面埋伏一齐发动。百十多个喽兵各仗弓箭挠钩,阻住要路口,“唰唰唰”发出箭来。周季龙、楚占熊、沈明谊齐叫:“不好,乱箭难搪,俞大哥快上房!”

俞剑平一声长笑,大喝道:“鼠子敢尔!”一转身,嗖嗖嗖,燕子掠空,反扑回去。金继亮、莫海、彭森林,齐挺兵刃邀截。俞剑平施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窜身直前。金继亮摆钩镰枪拦阻;忽“哎呀”一声,翻身栽倒。粉夜叉急抡飞抓。俞剑平倏然伏身,“啪”的一扫堂腿,粉夜叉一个踉跄,栽出几步以外。彭森林伤弓之鸟,大惊后退。

赤面虎范金魁在后愕然,提鞭大叫:“且慢!”俞剑平如风卷残云,冲开众人,已到赤面虎面前。赤面虎措手不及,双鞭才展,俞剑平早斜劈一掌,忽一转拳风,骈二指直取“膻中穴”。赤面虎哼了一声,双鞭坠地,倏地被俞剑平举起全身,大叫:“谁敢放箭!”

众喽兵哗然惊扰,也有几人乱放出几支箭。俞剑平大怒,倒提着赤面虎,抢步迎来。粉夜叉夫妻情切,一见赤面虎被捉,早红了眼,惨叫一声,抢起双鞭,舍命上来截救。俞剑平已将赤面虎提足抡起。粉夜叉大惊后退,指着俞剑平叫骂道:“好恶徒,好恶徒!快快放下我们当家的,我就放你。若不然,乱箭一齐把你们射死!”

俞剑平微笑不答,转脸对楚占熊、沈明谊、周季龙说:“走!”

粉夜叉焦急无法,探囊取出一支暗器来。莫海忙道:“嫂子不可鲁莽,恐要误伤了范大哥!”莫海说罢,将掌中丧门剑投在地上,高举着双手,大叫:“俞镖头,你这就不光棍了!我们手下人虽然冒失,我们范舵主并没失礼,你为何这样摆布我们范舵主?你莫道伤了他,就能走脱了。伤了他,你也休想逃出去!我们这里早已布好卡子,任你武功超绝,也搪不住乱箭飞蝗;任你轻身功夫出众,也越不过翻板陷坑。依我说,你放了我们舵主,我就放你们出去。”

俞剑平道:“大丈夫一言为定?”莫海道:“一言为定。”俞剑平道:“好,我决不伤他,只须他陪我走出园外。你要我现在放他,我可不是傻子。”粉夜叉在旁气得粉面焦黄,眼看着俞剑平挟住赤面虎,当作挡箭牌,摆布得如死人一般,一声也不哼。粉夜叉性如烈火,禁不住锐声大叫:“放箭!我们当家的活不了啦,你们四个杀才也休想活命!”

莫海回身拦住道:“范大哥没有伤,这是被点了哑穴,大嫂休要着急。”又对俞剑平道:“俞镖头,看我薄面,先将范大哥治过来;容他说话,咱们和平办理。”

俞剑平道:“说话容易!”一推范金魁的“气俞穴”,范金魁哼了一声。粉夜叉悲呼道:“当家的,他大哥!”范金魁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微。粉夜叉泪流满面道:“好个俞剑平,你太阴毒了!”恨得她咬得牙乱响道:“我跟你拚了吧!”莫海再三拦住道:“这不是怄气的时候,大嫂别着慌。”他又对俞剑平道:“俞镖头手下留情吧。我们认栽了。”

俞剑平轻轻挟住赤面虎,略一推拿,赤面虎范金魁缓过一口气来,叫道:“哎呀,好你,你……”使力一挣,险被挣脱。俞剑平急向肋下一点,范金魁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却还能说话。赤面虎声音低低的说道:“姓俞的,你有剑只管杀我,你别作践我,你作践我,你不是好汉!”

俞剑平道:“范舵主,暂请委屈点,我们已入虎穴,不能不捋虎须。你看,你的部下要拿乱箭射死我们!”挟着赤面虎,对莫海说道:“烦莫舵主引路,只要出了你们的卡子,我一定放他,决不加害。”

莫海赤手空拳,再三嘱咐众人:“千万不要妄动,大哥性命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无论如何,要沉住了气。”秦文秀在望楼上,也已得了警报。他本多智,心知首领已被劫质,决不敢硬拚。他立即吩咐灭灯。红绿蓝三色灯登时全灭。弓箭手、挠钩手一得号令,俱各罢手。

莫海当前引路,送出老窑,到了外面。粉夜叉一行三五人,垂头丧气跟着,袖中暗器果然不敢再发。俞剑平挟着范金魁,楚占熊将双刀分给沈明谊一把,两人刀锋比着范金魁,左右襄护,直走出坟山以外半里多路。莫海又要求放回舵主:“时候久了,恐他受伤。”

俞剑平摇头道:“我决不教他受伤。我这时未离虎穴,我却不能放虎归山。”

莫海顿足道:“也罢,看看我们绿林中有义气没有!”教金继亮和粉夜叉,一齐丢下兵刃,拉来几匹马,对俞剑平道:“俞镖头请看,我们是寸铁不带,请一同上马,我们直送你们到柴家集如何?你可不能总挟着我们舵主,你得给我们留脸。”又对楚、沈二人说:“姓楚的、姓沈的朋友,请你们过来搜搜,看我们偷带着暗器没有?”

楚占熊、周季龙便要伸手过去。俞剑平忙道:“不可无礼!大丈夫全靠信义当先。莫舵主,多谢你了,还请你当前引路。”当下俞剑平放下赤面虎,将他身体点活,手拉手走过了水仙庙,已到贼人头道卡子。金继亮大声传令,收队撤围。又走出一段路,俞剑平四顾无异,这才放开了手,四位镖师纷纷上马。莫海和马三娘、赤面虎、金继亮,默默无言,陪在一旁,也上了马,一行八个人,策马行来,直走出二十多里,天色渐明。沿路遇见卡子,莫海全命撤回。到三官庙附近,俞剑平一看,前途平稳,已出虎口。便翻身下马,口打呼哨;镖行伙计拉着马,从潜伏之地走了出来。赤面虎满面愧忿,下了马,默默站在一边。粉夜叉马三娘暗问赤面虎:“身上可曾受伤?”赤面虎摇摇头。镖客这边,容得自己的马到,周季龙、楚占熊、沈明谊,相继上马。十二金钱俞剑平道:“且慢,容我谢过了范舵主诸位。”这才双手抱拳,对范金魁、莫海、金继亮、粉夜叉等人,歉然致意道:“事出误会,冒犯虎威,在下非常觉得对不起诸位,请原谅我这不得已。日后但凡范舵主和诸位有事路过敝处,在下必有一番补报。现在已出卡子,不劳远送了。趁着黎明时分,诸位请回,改日补情吧!”遂深深一揖,一撤步,转身带马,退出几步,便要扶鞍上马;却又止住,两眼看着赤面虎诸人。

莫海顿时省悟过来,对赤面虎道:“大哥,交代几句话,咱们先走吧!”赤面虎整了整愧色,捺了捺怒焰,抱拳还礼道:“俞镖头,栽在名家手内,我也栽得值。可也是俞镖头手下留情。我心里自然也知道,总是我学艺不精!现在恕不远送,我们只好先行一步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到“后会有期”四个字,声音颤抖起来。他随即一挥手,招呼粉夜叉、莫海、金继亮,牵着马退出数丈,然后飞身上马;又转面对俞剑平拱手道:“请!再见!”四个人拍马奔回去了。

俞剑平容得赤面虎夫妻去远,把一派豪气英风,立刻扫尽,满面堆下忧闷。他眼望黑影,喟然叹道:“寻镖不得,又在这里结下了怨仇!”楚占熊、沈明谊点头默喻。四个镖师策马拈程,不一刻回到柴家集。一到店房,四个镖头不约而同,躺倒床上。沈明谊道:“白忙了一通夜,镖银的下落还是不得而知。刚才俞大哥说镖银不在老龙口,却是怎么访出来的?”

俞剑平道:“你们只顾窥探他们的住室,我却与周贤弟,袭入他们的望楼,捉了几个值夜的人,问出真情。这赤面虎确是在十几天前,全伙出去打劫过;但劫得是一批货船,并不与镖银相干。我也曾诘问过他们,因何你二位拜山,反招他冷淡?据说是小陈平和赤面虎,错疑你二人与那货船失主有关,以为是货主烦出来索赃的。他们许久没得大油水,一闻你二位无故拜山,所以顿生疑忌,致有这番误会。”周季龙道:“事已过去,不必说了。我们稍微歇歇,是回盐城候信,还是到别处踏访呢?”

俞剑平寻思了一回道:“单臂朱大椿劝我普请江南北武林同道,协力寻镖。前些日子,我发出不少信,因而急欲翻回盐城,听一听信。如果再没消息,我打算先张罗赔镖,然后继续找镖。二十万盐款数目虽巨;我们能先筹出几万来,再请展期,必然容易。”众人称是,用过了早饭,一齐翻回盐城。

这时候,胡孟刚、朱大椿误访鲍则徽,也已扫兴回来。愁人会面,更增愁怀。那永利镖局却顿形热闹起来。俞剑平刚一进门,便有两个浓眉弩目的大汉,迎了过来。

这两人生得面貌极其相似,令人一望而知,是同胞弟兄。两人一边一个,拉住了俞剑平的手,叫道:“我的老哥哥,一别半年多,想不到你又二次出马,却怎的丢了镖银呢?我弟兄一接左师侄送到的信,恨不得立刻赶来。我想查找镖银,全靠人多耳目灵,所以我大哥就打发我们俩来了。咱们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有急同着;老哥不必着急,咱们大家想法。”这两人便是江宁府马氏三杰的老二、老三,名叫马赞源、马赞潮。弟兄三人合开着镖店,老大叫马赞波,弟兄三人有名善使双锏。俞剑平连忙躬身道谢,又问候了马赞波的起居。

俞剑平又看别位,有一位生得黑瘦如柴,便是高邮县的没影儿魏廉。这人是俞剑平的晚一辈的人,只有三十几岁,飞纵的功夫很好,乃是一个绿林中人。从前受过俞剑平的好处,所以闻讯赶到,特来分忧。此时忙上前施礼,叫道:“俞老叔,我接着你老赏的信,就立刻照着您的话,赶到永利镖局来。我听说镖银已有眉目,你老人家已往老龙口追究下去了,到底查访着实底了没有?你老有事,只管吩咐;小侄办大事不行,要是跑跑腿,探探信,你老只管交给我。”

此外还有东台的武师欧联奎,也是本人到场。现在沭阳设场授徒的八卦掌名家贾冠南,自己没有亲到;却派大弟子闵成梁,赶来应邀。更有几位镖师,是在闻信之后,先扑到海州,由海州偕同俞门大弟子程岳、振通镖客戴永清,一同起身赶到盐城的。铁掌黑鹰程岳、镖师戴永清养伤半月,业已痊愈;只有双鞭宋海鹏,负伤过重,还未能来。

这永利镖局,聚集着十几位高高矮矮的草野英雄,都来和俞剑平叙旧询情。俞剑平逐一道劳致谢,又问了问戴永清、程岳的伤势;然后和铁牌手胡孟刚互诉两路访镖,俱各扑空的情由。随又将各处投来的回信,逐一检查了一遍。共收到四十多封信,倒有一多半连范公堤失镖的案情,还不知道。信上不过说:闻耗不胜扼腕,容代为极力查访,俟有确信,再当驰报云云。这些信里面,也有一两封信,附带报告当地附近有潜伏的大盗,刻下正在设法扫探。又有几封,报告些影响疑似的绿林动静。总而言之,确知这插翅豹子的来历,和已失镖银的下落,竟没有一人。

那洪泽湖的水路大豪红胡子薛兆,更大发牢骚,说:“我们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从来不曾做过这样不通情理的事。这插翅豹子想必是后起小辈,狂妄无知!殊不知绿林道和镖行花开两朵,乃是一家人。”(叶批:红胡子。宫注:红胡子,也是土匪之别称;叶君此批,乃令人注意其人。叶批:实请读者注意此文伏笔。)

俞剑平、胡孟刚将各处来信看毕,又叫上送信的镖行伙计,逐一细问。俞剑平的二弟子左梦云,曾到淮安府一带去过。那地方本是强盗出没之所,每逢青纱帐起,便盗匪如麻。据淮安府新义镖店带来的口信,说他们那里,新出了一伙行踪飘忽的巨盗。为首盗魁叫做凌云燕,近月迭次做案,心黑手辣,武艺实在惊人。已经烦人代问过,这凌云燕却不承认劫过盐镖。胡孟刚又将伙计们送信的情况,问了一遍,也没有得着什么线索。

俞、胡二人无可奈何,不禁叹道:“二十万盐帑非同小可,怎么竟像石沉大海一样,连点影子都没有?这岂不是出人意外的奇事么?”戴永清道:“尤其奇怪的,是五十个骡夫全被裹走,也至今毫无下落。我们从海州临来时,曾到骡马行打听过,现在正捣着麻烦呢。人家找骡马行要人,骡马行又找咱们振通镖局。多亏赵化龙赵老镖头压伏得住,算没成讼。我曾想:绿林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伤害车夫脚行的;难道这伙强盗竟忍心害理,把骡夫们也全杀了灭口不成?”沈明谊应声道:“也许他们强押着骡夫们,给他运赃出境。”胡孟刚矍然道:“这一着却不无可虑!我就怕这些强人,竟在劫镖之后,公然运赃出境,一离苏省,那可就更查访不着了。”

俞剑平捻须沉吟道:“那却不易,二百来号人,不管他是夜行,是昼行,决不能露不出形迹来。我们已四出查问,没有一人说:曾看见大批眼生的人过境;足见贼人还在附近什么地方潜伏,未必公然出境。”楚占熊道:“我只怕他们冒充官兵,或者冒充保镖的,白昼公然出行,那可就难以追究了。”俞剑平皱眉想了想道:“这也办不到,绿林中人没有带着大批赃物,胆敢如此冒险的。他们劫了镖,择地窖藏起来,人再改装隐匿到别处,这倒是有的。只是我们已经到处托了人,又已分途踩访了几遍,怎么一点线索也没有呢?这可真真令人难测了!”

周季龙道:“还有可怪的事呢!那位陆锦标陆四爷,原说十天以后,在盐城相会,也至今未来,莫非出了差错不成?”沈明谊也想起来了,对胡孟刚说:“还有咱们派出去的趟子手张勇和伙计于连山、马大用,三个人也是一去无踪。咱们那位九股烟乔茂乔师傅出事时当场失踪,也是至今未见下落。”

几个人越谈越着急,俞剑平、胡孟刚又想起海州盐纲公所那一面;因叫过戴永清、程岳来打听。戴永清说:“这几天盐纲公所天天派人来催问,州衙那面也催过两回。多亏赵化龙赵镖头应付得不错,还算没有别生枝节。这里有赵镖头的一封信,教我带交二位。”

俞、胡二人拆开看了,信上无非说:“海州方面并没有访着镖银的底细,也没有接到别处探得的确耗。”问俞、胡二人,近日查访的结果如何?如果得着眉目,无论好讨不好讨,先快送个信来,好借此应付公所和州衙。这语气显见得海州那边,盼信很紧切了。信中并示意俞剑平,先送个喜信来,好借此压住盐纲公所的疑猜。戴永清又说:“盐纲公所很有些嫌言疑语,总怕咱们访镖不得,顺路远扬了。”俞、胡二人听了,又是一番着急。

到了晚上,永利镖店大开酒宴。由俞剑平、胡孟刚、朱大椿做主人,请到场的众位英雄,团团落座,一同吃酒接风。大家一面饮啖,一面纷纷谈论失镖寻镖的事。宴前酒后,人多嘴杂,有的出这个主意,有的想那种办法。俞剑平、胡孟刚一一听受,暗中酌参众议,细打主张。恰巧那没影儿魏廉,向俞、胡打听这劫镖的年貌,俞剑平便对大家说:“这个为首的盗魁,年约六旬,拿铁烟袋杆做兵刃,善会打穴。他手下约有一二百号人,大概是新从别处窜来的,却专意要跟我十二金钱镖旗寻隙。”遂由胡孟刚、沈明谊、戴永清、程岳四人,把前后经过情形,对众人细说了一遍,请大家共同参详。胡孟刚动问:“诸位好友,可有什么高见?可曾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个人物没有?”

在场的人纷纷揣测。东台的武师欧联奎,听说劫镖人善会打穴,当时拈眉深思了一回,对沭阳的八卦掌名家贾冠南的大弟子闵成梁问道:“如今江湖上善会打穴的人实在不多,屈指可数。我说闵贤弟,你可晓得现存的打穴名家,那还有谁?”

闵成梁想了想,说道:“听家师说,点穴和打穴,招术不一。点穴名家自然当推俞老前辈,至于用点穴镢、判官笔的,只有徐州姜羽冲、汉阳郝颖先。若说到用外门的器械做点穴镢用的,那更非得武功精深不可;弟子并没有听家师说过,竟不知这使烟袋杆的人是哪一门的,也许此人是由远处来的。弟子临来时,家师也曾谈到,教我转告俞老前辈,如果时限来得及,可以托人到山东省曹州府佟家坝,找佟庆麟佟二爷,打听打听去。佟家父子数代相传,善会打穴,也许他这一门绝艺,展转流传到别家。那佟庆麟身体羸弱,武功虽不能登峰造极,可是他家,长一辈、晚一辈传授的弟子,渊源甚长,他家又有祖传打穴秘图。我们如果来得及,倒可以专诚到曹州访问一番去,打听佟家上一辈弟子,可有这么一个叫插翅豹子的没有?”

俞剑平听了,暗暗点头。那马氏三杰马赞源、马赞潮弟兄,对俞、胡二人说道:“搜寻劫镖大盗的根底,固是要找。我只怕远水不救近火。依愚兄弟的拙见,查访劫镖地点的踪迹,倒是捷径。反正失事场所既在范公堤附近,贼人藏身落脚的地点,总不出范公堤方圆百里之外。我们何不纠集武林同道,径向范公堤一带,仔细排搜一遍?”胡孟刚也说:“上次我们踩访镖银,不过只是拣那城镇驿站要道寻找,向同道探听。马仁兄的高见,是要逐处实地查勘,这法子倒可一试。我们如今与其坐候音耗,倒不如再到范公堤、大纵湖一带,搜根剔齿,细加查访,也许竟能访出贼人的踪迹来。”俞剑平点头称是,众人也都踊跃愿往。

商量已定,便又公推俞剑平重新分路,托这到场的朋友分带着当时失镖在场的伙计,作为眼线,分拨出发;由盐城到各处,仔细排搜下去。

沈明谊、戴永清、铁掌黑鹰程岳,自然也陆续出发。因为俞剑平、胡孟刚、楚占熊、赵化龙、朱大椿等数镖头公请的朋友,还有多半没有回信,所以俞、胡二人暂在盐城候信,以便听取各方的情形。候了三四天,果然陆续又收到了许多专差送来的回信;并有四五位镖行同业,和几个江湖道中的朋友,应召赶来赴助。

这一来,各路武林同道都哄传动了。就有那未成名的少年武士,想要借此寻镖,创立一番名望,将来好在江湖上立足。也有那成名的豪杰,顾念俞、胡诸人的友情,和江湖上的义气,口头上说事忙,不能赶到相助,却暗中私访下去。这无非是寻出镖来,好耸动江湖;寻不出镖银,也与自己声名无碍。

这其间,还有几家镖店,特派镖师前来帮忙。内中就有:太仓的万福镖店,镇江的永顺镖店。这几家也是最近曾经保镖被劫,始终没有原回案来;虽然赔偿了事,却恨气不出。一闻俞剑平普请江南豪杰,访问匪踪,不由动了同仇敌忾之心,故此派人到场。一者助人就是自助,二者俞剑平如果访出匪踪,自己已失的镖银,也许同出一手,便可设法协力寻找回来;这也是他们的一片私心。

数日以来,武林朋友越到越多,却都是闻信来助拳的,并非得耗来送信的。这永利镖局渐渐住不开,便在客栈另开了房间。俞、胡二人一面设宴酬谢,一面将劫镖人的情形说出,请他们陆续分道出发。

到第五天头上,差不多近处各方面,都有回信和来人。俞剑平、胡孟刚心想:这一来总可以探出一些线索来了。

不料派出去的人没有送来消息,可是海州忽然派了人来。缘因讨限寻镖,原定一个月,如今一晃,已经二十天了,仍如水中捞月,杳无音耗。盐纲公所在半月头上,见出去的人一去无踪,便已有些不耐烦,连催州衙签牌督促。州衙也因查镖久无回报,便派官人发一角文书,急如星火似的,赶到盐城。赵化龙也担架不住,秘发一信,暗暗通知俞、胡二人。俞剑平、胡孟刚一面打点差人,一面应付官事。无奈日限已迫,百口莫解。盐纲公所更不能再事通融,立逼保人务于一个月限满之时,将二十万赔款,如数缴齐。这几个官人便是奉命前来,催促他们几个人,作速折回海州,不得借口寻镖,在外支吾。

俞剑平怫然不悦,却又无法,与胡孟刚商量着,唯恐赵化龙一人在海州为难受挤,两人决计先翻回海州。同时俞剑平打定主意,先筹划一笔款项,押给盐纲公所,好教他们安心放宽一步。胡孟刚也要赶紧预备折变家产。于是俞、胡即日由盐城动身,留下周季龙、左梦云,随着朱大椿,在盐城候信。

到了海州,俞、胡先和赵化龙见面,几个人密议一回。赵化龙具说:“官私两面连日催问,愈逼愈紧。我们一点音耗没有得着,如今再说展限的话,真有些难于措辞。”三个人搔首筹议,只好再烦海州绅士马敬轩,代求宽限。果然马敬轩那里,问知杳无下落,便已面露难色。俞剑平对胡孟刚说:“我们现在,是没有钱不好说话了。”

当下几个人赶紧筹措款项。且喜这几位镖头都有一些资产,在地面上又呼应得动,只几天工夫,便凑出两万现银来。存在一家银号,开了庄票;然后烦马敬轩和几位绅董,出面托情展限。这些绅士们见有了钱,倒肯代为进言;无奈盐纲公所那面,口风很紧,定要先交五万,马敬轩便说:“镖行现在能够变产赔镖,已经很难得的了。若太挤兑紧了,他们一伙武夫穷途末路,倒许弄出别的差错来。”

这时节,多亏海州衙门派去相随寻镖的捕役,受俞、胡暗嘱,对州官报告了镖局方面大举托人寻镖,和他们拚命筹款的实况,其中并无规避的情形,因此州衙方面倒很体谅。又经几番斡旋,盐纲公所方才答应。即将这二万两庄票,作为抵押,允许他们展限半个月。并且说,如果逾限仍找不出镖来,就须于一个月内再交三万。在公事上,把这宽限的话抛开不提,只说容限变产赔偿。

俞、胡二人将这展期的事办妥,已经耽搁了三四天,一个月的限期只余下六七天了,连这续讨的限,不过还有二十来天,这不能不加紧办了。这一次打定主意,要到失镖地点附近的庄村,加细搜访。俞剑平、胡孟刚遂辞别了赵化龙,留下了期会的地址;带领镖行伙计,二次出发,展转查访。

这一日又访到湖垛地方,忽与铁掌黑鹰程岳、东台武师欧联奎一拨人相遇。他们一面访着,一面都须留下落脚地名,以便遇事好传信。这两拨人会到一起,互问起查访的结果,仍然是杳如黄鹤。黑鹰程岳在湖垛迤北,遇见几个举动异样的外乡人,也曾下意跟踪探查过,后来竟不见这几个人了;虽看出那几人决非农民,可也难以断定必与失镖有关。

俞剑平命程岳随着欧联奎再访下去,随后分途。俞、胡二人转到淮安一带,果然打听得淮安以北,西坝一带,出了个名叫雄娘子凌云燕的剧贼。他手下率领着若干飞贼,也不知他的确数;专劫过往绅商,来去飘忽,出没无常。官人几番缉捕他不得,就是他潜身之所,也无法访实。

原来凌云燕并没有老巢,说他是路劫,果然不错;就说他是夜行飞贼,却也不假。俞剑平不觉动疑,正要下意探访;恰巧马氏三杰的马赞源、马赞潮弟兄二人,由戴永清相伴,也查勘到此;在淮安府镖局,已经留下了话。俞剑平、胡孟刚忙跟踪追下去,在西坝地方一家客店内,与二马相遇。两拨人会在一处,便开始扫听。恰巧附近地方有一家大户,忽传失窃。家藏的碧玉簪、乌金鼎和赵子昂的墨迹,跟几件貂裘珍物,藏在秘室,忽然不见。在室中墙上,竟留有飞燕的暗记,此事已哄动一时。

俞剑平、胡孟刚一听见这个消息,不禁爽然若失;料想这劫镖的大盗,一定不是凌云燕了。他断不能在劫取二十万盐镖之后,更做他案。(叶批:雄娘子。宫注:在此否定凌云燕做案,乃白羽欲擒故纵的小说手法。)

俞剑平、胡孟刚、戴永清和二马返回淮安,住在店内,计议着要往南访下去,却又打不定主意。二马便要依着闵成梁的主意,直赴铜山,转往鲁南,再到曹州府,访问那打穴世家佟庆麟,究问用铁烟袋杆打穴的,可有这样一个年约六旬豹头虎目的人没有?俞、胡二人因日限不足,不便舍近求远,打算转到滨海之区去。这北上访镖的事,就拜托二马办理。几个人商计着,便要饭后分途。正在这时,忽听店房外,一个店伙计叫道:“九号姓胡的胡老达官在屋么?外面有人找。”

胡孟刚愕然道:“是谁找我?”刚站起身来,听院中有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又闷又哑又涩的叫道:“是振通镖局的胡老镖头么?”语音很耳熟,却又不类。

胡孟刚迎出去,俞剑平也站起来道:“大概是咱们派出去查镖的人。”才待举步跟出去,只听胡孟刚叫道:“哎呀,原来是你!”门帘一掀,胡孟刚侧身退步,那人已然跟了进来。(叶批:据白羽《当年我是怎样写武侠小说》一文,谓自郑证因别后,颇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以此推之,寻镖事陷于胶着状态,在原地大兜其圈,正为作者“困思”所在。而今于“山穷水尽疑无路”中,忽然乔茂复出,“瞧不见”变而为“瞧得见”!此一突破性进展,不但有柳暗花明、拨云见日之妙;更是起死回生之笔。以下写乔茂独探盗窟之种种可笑经历,又无殊于《魔侠传》中梦幻骑士唐·吉诃德之小人物狂想曲也。)

俞剑平抬头看时,竟认不得此人。但见此人高仅四尺余,尖头瘦腮,相貌猥琐,形容憔悴,死灰色的面皮,两只醉眼暗淡无光,唇上唇下生着短短的胡碴。那神情颓丧,就像大病了半个月,又挨了几天饿似的。脸上额上还有几块创伤;浑身上下,更是污秽不堪。两只青缎靴已变成黄色,上面满渍着尘垢;背后拖着一条小辫,也好像多日不曾梳洗;却穿着崭新一件新大衫,反衬得全身更为不洁。

马氏兄弟也不认得此人,都注意看他。镖师戴永清立即认出此人,就是那失踪已将一个月的振通镖局镖师九股烟乔茂。

乔茂自在范公堤遇盗失镖,当场便已不见。此时忽在这淮安府地方冒出来。又见他衣冠不整,形容憔悴;想必是当时一见事败,撤身遁走。这时候想必是混不上饭碗,不知怎么得信,又找来了,却难为他怎么摸来的。

胡孟刚眼望着乔茂这种神气,唉了一声道:“乔师傅,你这一个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戴永清和几个镖行伙计互相顾盼着,未容乔茂张嘴,就先嘲笑道:“咳,乔师傅,一个月没见,穿上新大褂了。你老人家上哪里露脸去了?教我们这实心眼的胡老镖头急死急活,还当是你老人家当场拒盗,负伤殉难了呢,可又找不到你老的尸首,想好好发送你,也办不到。想不到一个月不见面,你老倒发了福了。只有我们这伙呆鸟,当场挂彩还不算;如今照旧陪着老镖头,像海底捞月似的,查访镖银,你说我们浑不浑?”

这些人素与乔茂不睦,还没容他坐下,便七言八语攻讪上来。戴永清还好些,那些镖行伙计更赶尽杀绝,丝毫不留余地的挖苦乔茂。胡孟刚也是怏怏不乐。再看乔茂,木在那里,两只眼直勾勾的瞪着,一言不发;面色由枯黄而红,由红而白,嘴唇上下的颤动,眼珠一转,黄豆大的眼泪从眼角直流下来;双手也抖抖的,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孟刚看着不忍,忙说道:“诸位少说几句吧。老乔,你从哪里来?你可坐下呀!”

九股烟乔茂依然呆呆的立住不动,忽然伸出那污秽不堪的手来,恨恨的把眼角抹了一抹;一把抓住胡孟刚,说道:“老镖头,你听听!……我知道他们素来拿我不当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给我这一套!……老镖头,咱们哥们可是没什么说的,我九死一生,老远的奔来,一路苦找,我就为听他们挖苦来的么?你们就准知道我是溜了么?”一面说,一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气十分难看。

乔茂说着说着,突然“嘎”的一声,把长衫扯开,露出前胸来。两手扯着衣襟,对众人转了一个半圈,一面跳,一面嚷道:“你们瞧,你们瞧!你们受伤,我姓乔的也没有含糊呀!你们找镖,我姓乔的也没有闲着呀!”又转脸对胡孟刚说:“老镖头,我姓乔的小子,吃振通镖局的饭,……我姓乔的小子,没白吃饭!我……”说到这里,声音塞哽,竟张口结舌的重坐在椅子上,如瘫了一般。

众人看乔茂像疯魔似的,把一件新大衫扯破,露出那肮脏的前身来。在左肋上留着很深重的一道伤痕,胸口上也划着几道似乎是刀划的血斑。镖行伙计们互使眼色道:“这小子不知往哪里钻躲,划了这些棘刺!”说着,还在那里讥笑。

俞剑平、戴永清已经听出乔茂话中有话,尤其是看出神色间,恚忿过于羞惭。俞剑平忙说:“这位想必就是乔茂乔师傅了,我们胡二弟自你遇险失踪,天天都悬念你,恐你遭遇不测。如今你回来了,胡二弟自然放宽了心。乔师傅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讲。”

戴永清一阵机灵,也忙端过一碗茶来,道:“我说乔师傅,一路辛苦!好容易咱们又聚在一块,咱们还得想法子,给胡老镖头分忧。咱们相处日久,都是玩笑惯了的,你千万别着恼,别计较。”铁牌手胡孟刚也拦阻众伙计道:“你们先别胡闹,让老乔歇歇。我说老乔,你这些日子流转到哪里去了?莫非教匪人裹去了?却是你又如何得以脱身,追寻到这里来?”

乔茂歇过一口气来,渐渐神色略定,叹了一口气道:“我么?这一个来月,简直是死里逃生,好容易才挣出一条命来。没有别的,我素来无能,还得胡老镖头赏碗饭吃。诸位寻访镖银,可有下落么?”

胡孟刚闻言嗒然沮丧,伙计们又要嘲笑他。戴永清摇手止住,急向胡孟刚一使眼色,对乔茂说:“说到访镖,这一个月,我们奔波道路,着急受累,镖银下落固然没探出;就连劫镖的插翅豹子的实底,也没摸着。乔师傅远道赶来,想必访着一些音耗。倘得明路,何不说出来,也省得老镖头心焦?”

乔茂把嘴一撇道:“找我要明路?就凭我姓乔的,在镖局不过是个废物。咱们振通镖局人才济济,都没有寻着镖银,我姓乔的更扑不着影了!”说着,面容上不觉露出得意的神气来。(叶批:反讽得妙绝!)

戴永清笑道:“乔师傅,不要找补了。乔师傅不行,还有谁行?况且你素来朋友多,人缘好,绿林道中又多熟人,你又忙了这一个来月;想必得着线索,大远的跑来送信了。你何不指出一条明路来,好供大家参详?”

这“绿林道中熟人多”一句,却又搔着痛痒处。九股烟乔茂瘦颜上不禁泛红,扭着脸说道:“我哪有什么明路?我大远的跑来,不过冲着胡老镖头待我不错,我想发个赖,找人家借个十两八两的,我好做盘川,另奔他乡,别谋生计。这镖行刀尖子上的生涯,我可吃怕了,没的教人把我宰了!”

戴永清再三追问,乔茂只是不答;扯着大襟做扇子,忽扇忽扇的扇着。戴永清拍着乔茂的肩膀说:“乔师傅,你怎么差点教人宰了?”

乔茂翻翻眼珠道:“我么?没什么说头!”

戴永清道:“好一个‘瞧不见’。我知道你肚子里有宝,趁早憋出来吧,不要装腔了!”

铁牌手胡孟刚生性豪爽,不由激出火气来,一拂袖子,对俞剑平说道:“俞大哥,你瞧瞧,这就是朋友!”站起来,走到乔茂面前道:“我说老乔,你在镖局,无人不逗,无人不吵。你们犯口舌,我姓胡的可没错待你呀!你这是冲着他们,还是冲着我?你要是访着贼踪呢,你就说说。你若是没访着呢,我也不能赖给你。你要是瞧着我姓胡的正在难中,不够朋友了,你就不用说,我也不会逼你。你要是想要盘川回家,我这里就有。你肚子里有什么玩艺,趁早抖露出来!你别拿捏人了。你再拿捏人,那就是我姓胡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配交朋友!”胡孟刚一面说,一面吹胡子瞪眼。

俞剑平连忙把他扯过来说:“胡贤弟,这是干什么?人家乔师傅身负重伤,老远的奔来,为的是什么?不是为跟你交情不错么!你忙什么?乔师傅歇一歇,自然要对你说的。……乔师傅,我素闻你刀子嘴,菩萨心,我们胡二弟素常称道过。你别看他着急,他跟你还有什么说的?实在因为限期已迫,访不着镖银,心里太吃不住了。现在好了,有了乔师傅赶来送信,只要一得着贼人下落,咱们一切愁云都散开了。这都是乔师傅的功劳,他还能忘得了么?”

九股烟乔茂当日护镖负伤以后,竟趁黑夜,拚命暗缀下去;被劫镖强人追捕,拷讯,幽囚,几乎丧命。好容易脱出虎口,又加倍倒霉,路上遇见波折;连夜奔命似的赶来,特给胡孟刚送信,以报数年来相待之情。

乔茂本来饱受了偌大困苦挫辱,不想又被众人鄙薄,所以负气发了些个牢骚。却也想问明众人,这一个月来访镖缉盗的经过,他才好述出自己亲身所经所见的情形;也未免有点较劲炫功的意思。不期倒把胡孟刚招急了,这才将怄气的话收拾起。又有俞剑平给他圆面子,他方才滔滔的讲出一番话来,使在座的人听了,又惊,又喜,又是诧异;料不到乔茂这个人,素来不理于众口的,此次却有这番热心肠,舍命犯险,急友之难,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原来当日在范公堤遇盗的时候,九股烟乔茂和双鞭宋海鹏,奉命留后,保护押镖盐商的轿车,兼照顾镖驮。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被群盗围攻;一声呼哨,从竹林后窜出一伙贼党,硬过来劫夺镖驮。双鞭宋海鹏、九股烟乔茂在近处看得真切。乔茂对宋海鹏说:“宋爷,你瞧见了没有?我没说错吧,我原说这票镖是蜜里红矾,吃不消的,现在果然遇上事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咱哥们吃镖局的饭,可不能临事含糊了。咱们俩是你先上,是我先上?”双鞭宋海鹏暗想:“瞧不见乔茂这人,原来还有这番骨气,我岂能落后,教人耻笑?”遂“唔”了一声道:“我先上。”双鞭一挥,抢步上前,拒盗护镖,立刻被群贼阻住,杀在一起。

那九股烟瞧不见乔茂手握着短刀,瞪大了一双醉眼盯着。忽见他背后盐商的轿车已逃;贼人漫散过来,已动手威逼骡夫,起运镖驮子。乔茂不顾一切,怪嚷一声,抡刀挺身飞跃上前。他明知自己武技平常,事到其间,也唯有舍命护镖。却幸盗帮劲敌都在围困胡孟刚、程岳和沈明谊、戴永清诸人,前来劫镖的乃是副手。九股烟乔茂冲到镖驮之前,正有几个强徒,持刀催逼骡夫,把打圈伏在堤旁的五十匹镖驮子,逐个驱赶起来。

乔茂且不顾援助宋海鹏,仗他身轻如叶,落地无声,如一阵飘风似的,赶到贼人背后,手起刀落,便被他砍倒两个。群贼大怒,立刻窜过来两个好手,挥刀迎斗;力猛刀沉,只几个回合,便将九股烟乔茂杀得手忙脚乱。其中一个敌人,一朴刀猛砍过来,乔茂挺刀招架,“铮”的一声响,火星乱迸,把乔茂震得虎口发麻,险些短刀撒手。

乔茂慌不迭的一跃丈余,闪过一边。那另一贼人又已挥刀斜扫,从侧面截杀过来,将乔茂的手臂划破一道。乔茂瞪眼骂道:“好贼,我跟你拚了吧!”复抡刀拒战,又杀了片刻。

忽然间,那包围双鞭宋海鹏的群贼,阵势一散,宋海鹏已负伤倒地,血溅堤边。群盗又合拢了,直向乔茂这边包抄过来。

乔茂大吃一惊,本已双拳不敌四手,何况贼人又复增援!乔茂急虚砍一刀,变计退身,嗖地一跃,从敌人头顶上直窜过去,伏腰用力,转身便跑。群贼中一个使剑的,探身旁鹿皮囊,一捏甩手箭的箭尾,嗖嗖嗖,直甩出去。乔茂且逃且回头,黑影中闪避不及,“噗”的一下,臀部上被打中一箭,入肉四分,疼不可忍。乔茂一回手拔下箭来,奋步亡命狂奔;又被黑影中一个贼人,迎面剁来一刀。乔茂急侧身旁窜,让过刀刃,竟被刀尖划了一下;且顾不得疼痛,展转夺路逃去。

乔茂一面跑,一面暗将周围形势看好,知道前面后面,必有强人把风,决闯不出去。西面又是大纵湖,也不能跑。只有东面麦畦竹塘,可以潜身,便一鼓气钻过去。

这时镖行败势已见,镖驮业被劫走。夜影沉沉,一片人声喧呼,夹着兵刃叮当乱响。人影闪闪绰绰,乱窜乱奔;有败逃的镖行伙计,也有得手后,四面兜截来的强徒。九股烟乔茂乘乱窜到麦畦,身背后竟有贼人跟踪追到。缘因乔茂总是个镖师,不比镖行伙计;所以贼人紧追不舍,非把他弄躺下不可。

乔茂轻身功夫甚好,连窜带滚,直往东北逃去。东北面有一片竹塘,乔茂想:“只要逃到竹塘,便不碍了。”舍命的奔去。后面贼人大叫:“相好的往哪里跑,躺下歇歇吧!我决不伤你性命,你想逃出圈子,那可不行!”

乔茂不听那一套,狠命奔过去,离那竹塘也不过还有数丈;后面贼人已将袖箭掏出,“噌”的一声,乔茂急闪身一窜。不想那竹塘旁,竟有几个强贼埋伏,以防作案时,被失主逃出去,鸣官求援。乔茂一窜,立刻抢出四个强贼来,大叫:“呔,站住,小子往哪里跑!”那后面追赶的人也吆喝道:“伙计截住他,别教他跑了!”乔茂这一惊非同小可,急转身斜逃,这就来不及了。其实这迎面把风的贼,只是四个笨汉;乔茂若要贾勇硬闯,未始不可以闯过去。只因他已成了惊弓之鸟,这一犹豫,竟被后面那强贼追上。那强贼跳起来一个垛子脚,把乔茂踢倒,直跌出数步去;赶上来,又一刀背,把乔茂砸得发昏,竟不能动转了。强贼又过来踢了一脚,冷笑数声道:“朋友,你躺躺吧,跑个什么劲呢!”又看了看,见乔茂果然爬不起来了,这才折回去。

乔茂身负数处伤痕,卧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方才苏醒。他心想:“这时候若是勉强挣扎起来逃跑,恐怕必遭贼人毒手。莫若装做伤重垂危,倒许脱得过去。”因此,他侧卧在麦畦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倾耳谛听四面的动静。觉得在他身旁并没有强人监视,远处却火光闪闪,犹在人马喧腾,料是镖银被劫,也不知胡孟刚、程岳是生是死。

乔茂又耗了一会,咬着牙,试着慢慢坐起,从麦苗中向外探视。夜幕已深,寻丈外竟辨不出景物来。乔茂把伤处摸了摸,头上被打了一刀背,此刻还是涔涔的发晕;手臂上的划伤本来不重,血已止住。只有臀部的箭伤,却很不轻。乔茂从身上摸出刀创药来,摸着黑,敷上一大把;又在地上乱摸了一阵,摸着他那把短刀,握在手里,乔茂不敢挺身,慢慢的弯着腰,往东北面爬行。他有心到失事的场所,查看情形,寻找同伴;却又负着伤,担心重遇着强人,所以尽往东北面绕去,绕出很远。忽然想:“我这是往哪里去呢?”

乔茂抚着头想了想,又倾耳听了听,复又折向西南;一走一探的溜回来,距离堤旁一带竹林已然不远。麦畦中有一土堆,好像是座荒坟,夹在田地中间,高有丈余。九股烟溜到土坟后面,隐蔽着身形,往堤上探看。乔茂看见堤上有几点火光游走不定,闻听人声渐渐稀少,料想贼人必已劫镖退去。他便想凑过去;忽然一阵顺风吹来,听着竹林后面,犹有人马践踏声传来。乔茂立刻精神一耸,两眼努力往竹林那面望去;却是黑压压一片,除了竹影外,任什么也看不清。

乔茂暗想:“二十万镖银被劫,胡老镖头不知吉凶,振通镖局从此砸锅!想镖局人决不致全数伤亡,也不知有人追踪踩缉下去没有?这竹林后面,既然是劫镖时贼人埋伏之所,劫镖之后,贼人也必由此撤回。莫如我往前凑凑,看看这竹林后面,还有贼人的卡子没有?”想罢,便往竹林那边,大宽转绕过去。足足绕了小半顿饭的时候,才绕到竹林的东侧面;相离渐近,乔茂便不敢直行,弯着腰慢慢的走,臀部阵阵发疼。

正走处,忽见范公堤大堤之上,来了两条人影,直向这竹林奔去。九股烟乔茂猜是镖行同伴,心中暗道:“好了,我们还有人追缉贼踪,可不知道是谁?”便直起腰来,意欲上前招呼;又恐怕是把风的贼人,事毕归窑。正在寻思着,旋见那两条人影,忽高忽低奔驰,渐次迫近竹林。

突然间,从竹丛中发出嘻嘻的两声冷笑,立刻有一支响箭直射出来,两道灯光直照过来。丛竹后面竟有人发话:“对面来人站住,再往前进,可要放箭了!”

乔茂大吃一惊,不由一阵松懈,坐在地上;暗道:“糟了,贼人的卡子还没有撤呀!追来踩踪的,是哪两位呢?”竹林中的黄光不住的照射,乔茂定眼细看,看出那胖胖的人影,大概正是总镖头铁牌手胡孟刚;那长长的人影,像是金枪沈明谊。“原来他两人并没有负伤么!只是有强人的卡子当前,他两人如何闯得过呢?”

忽然灵机一动,九股烟乔茂暗想:“此时贼人全副精神,都注意监视着堤上正面的胡、沈二人,他们未必防到侧面麦畦中,还有我在。我何不大宽转弯,绕到竹林之后,冒险踩访下去呢?只是,呀,我已负伤,一走一疼,我如何缀得下去!况且万一被贼人寻见,生命难保。那缉镖却比护镖不同,但凡强人最怕失主跟踪缀随。他们若寻见我,我是必遭毒手呀!……”又想道:“况且我已数处负伤,很对得过镖局了,我又何必拚命冒这凶险呀?”思量着,欲前不敢,欲退不甘。

正在这时,猛听胡孟刚怒发如雷道:“二十万镖银被劫,我姓胡的只有一死,没有一活。沈师傅请回,我一定要闯!”

那竹林中的贼人发出冷峭的话来:“胡镖头要死容易,西面便是大纵湖!你要想闯过竹林,却比死还难!”“铮”的一声,又射出一支响箭来。紧跟着听见沈明谊很悲凉的说:“老镖头,要死咱们死在一块,我不能临事退缩,教江湖耻笑。只是你我已负重伤,要想缉镖,恐已无望,老镖头还要通盘细想。”半晌,听不见胡孟刚答话。

就在这时,大堤北段,忽然传来一种惨厉之音。乔茂转面寻看,只见两盏灯光,乍高乍低奔来。听那惨厉的声音,不住的喊叫:“胡镖头!胡镖头……”原来是那押镖的盐商舒大人,唯恐胡孟刚逃跑,从后面拚命追到,竟把胡孟刚、沈明谊硬给揪了回去。想是那竹林埋伏的贼人,也已听见胡、舒二人争执的话头,料到镖行必不能再缀来。又过了一刻,贼人竟已收队,奔东南而去。

九股烟乔茂窃听多时,望见两盏灯光,伴着胡孟刚等,已折回原地。卡上群贼脚步杂沓声,越来越远。乔茂猛然下了决心,不顾疼痛,从堤侧绕过竹林,直缀下去。(叶批:踏上梦幻骑士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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