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外婆生命里一段惨痛的记忆,是藏在太阳背后的疤痕,这道疤痕曾经在一家人的生活中鲜血直流,而后在岁月的波澜中化为不为人知的一段过往。
一个人要忘记一个人、忘记一段悲伤的过往,从来都是一件困难事,只是当每一天都很艰难的时候,日子积累久了,逼得自己不得不放下了而已。
毕竟,一家人尚不能温饱,又哪里还有力气去伤春悲秋。
大舅走后,那不可言说的悲伤被揉碎了掺进了日子的柴米油盐里,一日复一日,月月年年~等到后来别人提起杨家老大儿的时候,外婆终于可以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无奈地笑着回一句“是啊,日子过得可真是快,一眨眼~这都一晃儿十六年了~老七这都满月了~”
1976年,那水坝上新长出了一种紫色的小花,很是好看,三舅每天放羊回来的路上都喜欢从那绕一圈儿,挑一些好看的摘下来,小心翼翼的装在背篓里。这些本是无名路旁随意开败肆意而生的花儿1,它们本可潇洒快活的走过一场人间的四季,可因为太过美丽而成了一个小小少年背篓里的秘密。在最灿烂的年纪里被一个人间的少年相中,这样的命运,在那一刻,它们若是有机会,是会为自己的芳香所骄傲?还是为其懊悔呢~
六月是夏天的招牌,农家长大的孩子,闻一闻早晨的味道,就如同是看见了这个季节的风花雪月,瞧一眼天边的晚霞,梦里就会有人告诉他明儿的天气。那天三舅背篓里装了很多的小紫花,比往日的都要多。三舅的背篓,里面有野胡萝卜、有花、有草,有玻璃弹珠~叮叮当当的,像是背了一筐的晚霞,晚霞哼着落日的歌`
今天的花用来干嘛呢,昨天的都被二姐染指甲了,今天不要给她了
要是有个玻璃瓶就好了,把它们都装在玻璃瓶子里,放在阿娘的嫁妆盒子上,太阳升起来照在上面的时候肯定很好看~那样每天它都是个装着太阳的玻璃瓶
不知道阿娘的肚子里装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要是弟弟,我就教他弹弹珠
要是,妹~妹~
······男孩突然高兴起来,在草地上欢欣的奔走跳跃~
那我就每天都给她摘花!摘最好看的,只给二姐姐两朵,都给妹妹~
面前的羊群最喜欢这个水坝,这里视野开阔,这里鸟语花香,这里~望得见绵延不断的江水,也看得见近在咫尺的归路~
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都有着一样的灵魂,向往自由,向往春暖花开,向往离自然最近的地方。
赶着羊群回到家,听着屋里吵吵嚷嚷的一片,这是有亲戚来了吗~
一进院子就看见二姐慌里慌张地从屋里往外跑,男孩下意识的护住自己的小背篓,可是二姐好像没看见他一般,箭一样的速度跑了出去,男孩正纳闷呢,阿爹便被隔壁曹阿婆拽着进了家门,满脸藏不住的笑意,屋里传来阿娘歇斯底里的叫喊“小六,快把羊赶进羊圈,你娘要生了~”
啊~阿娘要生小妹了!!!
今天的槐树好像变得又高又大,就连屋顶的云都变得好看了~
二姨说三舅是个小神仙,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有大雪就有大雪,说下雨就下雨,走丢的羊三舅说它会找到就一定会找到,就连阿娘肚子里的娃娃,三舅说是妹妹还真的就是妹妹~
那天太阳刚落山,杨家小七携着一轮好月亮来到了一家人面前,三舅最开心,因为他背篓里好看的花儿终于有了被他发现带回家的意义,从此,他再也不是最小的那个了,从此,他终于可以去保护别人了~
有了小七,他就是个哥哥了,他就是个大人了~
杨家的七妹妹——就是我的妈妈,那个比她大五岁,从小给她摘花抓蝴蝶捕蜻蜓的男孩,是我的小舅舅,就如同他疼爱自己的小妹一样,多年以后他的儿子,我的小哥哥,也像他一样的疼爱我。
他刚学会走路,我刚学会坐着,我坐在他的小毯子上,他把他的玩具一样一样的拿出来,一件一件的摆在我面前,把藏在柜子里的零食都抱出来,一股脑儿的都倒在我面前,他的新衣服、小铃铛、不倒翁~最后实在没有东西给我了,他呆呆的坐下来,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手上的银镯子取下来套在我的手上~
那时候我还没有记忆,这些都是后来舅舅二姨他们闲谈时说给我听的趣事,虽然我不曾有过记忆,但我仍为此满心欢喜,在我遇见人生的诸多不快之事时,因为想到有过这么一个人把我护在掌心里,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会把所有的喜欢毫不保留的都推到我面前······那些因为无能为力而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回想起往昔的一瞬间变得温暖而幸福~
是谁说的:我从不曾惧怕这个世界如潮水般的恶意,我只是招架不住它突如其来的温柔~
没错,这好像是我自己说的`~
当小七出生后,杨家的悲欢离合仿佛才刚刚开始,又或者,当二姐嫁人后,一家人的幸福日子也正式宣告结尾。
外婆是个封建时代走来的的人,她一辈子相夫教子,一辈子不敢逾矩,以夫为纲,不曾识文断字,也不曾按着自己的主意活过什么日子。大姨也如她一般,慈眉善目,有着菩萨般的好心肠,温柔善良,一辈子只希望一家人安稳度日~但是外婆并不快乐,外公是个不顾家的人,从小到大,一家子十几口人,十几亩田地,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外婆里里外外操的心~她是个好妻子,可是外公却是个不堪托付的人。外婆辛劳一生,独自拉扯大六个孩子,独自熬过丧子之痛,独自扛起命运无情的风霜雨雪,等到我出生,等到我开始记忆,她已经花白了头发,模糊了双目,作为活下来的代价,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年少,带走了她清晰明亮的世界,带走了她与世界相识的机会。
慢慢地~外婆只能靠拄着拐棍行走,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外面的世界秋去冬来~
外面的世界高楼林立,瞬息万变······可这些~都已经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