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北风最近总是口渴，起初他根本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午后木神堡总管苏荣板着个脸告诫他再这么喝下去，窖里珍藏的高粱酒恐怕不足以应付即将到来的七巧节大宴，而要补充新酿，则需等到飘雪的时节。可国公大人不以为意，不让北方人喝酒就好比逼猛虎吃素，让羊牧群狼，谁见过拿苍鹰当土鸡来养。
“国公大人，您得注意身体。近来天气炎热，所有事物都变得邹邹巴巴，我可不想您的战甲也跟着缩水。”
北风不怕天不怕地就怕苏荣的嘴，自打他记事起这张嘴一直喋喋不休，从早到晚。初听时还颇为喜欢，他说的故事也的确令人好奇。当年他和兄弟流苏排排坐，吃着可口的冬果，听着面前这位头发稀疏，面容较老的总管讲着轩辕神剑李靖是如何砍断玄月海妖那顶妖艳的蓝发。神农僧刘钟怎样用自己的血肉喂养饥荒中流亡的百姓，最后仅剩下一副枯骨。最引人入胜的是那远古冰冷的传说，那个青龙神化作崇山峻岭也要阻挡的传说。
“小苏荣，少在这哄骗孩子。”寒鸦大人的斥责是唯一能让他闭嘴的号令。苏荣五岁时随爹娘一起当作寒鸦的嫁妆一路坎坷的从幽云坡来到这片更坎坷的冰天雪地，那时妹妹苏梅还未降生。
“实在冷的时候，唠嗑可以让身体觉得暖和。”不知哪个挨千刀的对一个五岁的孩童撒谎，打那以后苏荣一天到晚嘟囔个没完，只因他时刻都感觉寒冷。以至于后来他适应了这里的寒冷，可嘴巴却停不下来。他就这样嘟囔着活过了几十个春秋，北风的爷爷，父亲都曾在炉火旁听他讲着牛鬼蛇神，最后他们自己也都成了牛鬼蛇神，连那个令人尊敬的寒鸦大人也飞去了遥远的北方，去守护传说中的牛鬼蛇神。
“夫君？”
一声温柔似水的召唤，将北风从对苏荣的嗔念中抽离出来。堂堂五尺高的男子汉，神木国国公端木北风公爵大人，此刻竟然一丝不挂的站在窗口，好像在凝视天边那黎明破晓前的黑暗。他口渴的紧，以至于深更半夜都在找喝的，左手握着空空的木制酒杯就是最好的佐证。
“燕儿，不再睡一会？”
北风的嗓音雄厚，好似冬日里千冢平原上呼啸而过的寒风一般。无论多吵杂的地方，只要他的声音一到，瞬间就会被肃清。他有一顶厚重的墨绿色头发，这是古老的端木家族纯正血统的象征。
“绿毛鸡。”
可偏偏寒鸦大人不喜欢绿色，还给她的夫君起了这个鲜活的外号。嘴犟的寒鸦大人一生为夫君诞下三个男孩和两个姑娘，他们中有的夭折，有的则幸运的活了很久，他们清一色的墨绿色头发总让寒鸦大人惆怅。每年冬食节的宴会上她和贵族夫人之间插科打诨时总是自嘲为绿毛鸡之娘。
四神护佑，好在轩辕李家的血统偶尔灵光一回，人们清晰的记得流苏大人降生时那一头嫩嫩的黑发让寒鸦大人好生得意。“我李家终于扳回一城。”
“影儿随他叔父，头发颜色和祖奶奶一模一样。”北风一个人想念流苏的时候不禁莞尔，自己的三个孩子真是分门别类。
长女的头发和她娘亲一样漂亮，那是一头青铜色的秀丝，飘顺的样子走到哪里都知道这是独孤家的象征。最小的儿子随他，虽然体弱多病的身体顶不起太浓密的毛发，可好歹也是正宗的端木绿。唯有二女儿青丝如墨，颇有几番寒鸦大人年轻时的模子，就是脸盘不尽如人意，圆圆的脸蛋儿是可爱，可就是和美丽大方联系不上。
“丑女才旺夫。”
寒鸦大人的话总是这么直截了当，但属实有一番道理。
“一个人在想什么？”
刚才那声温柔似水的主人，轻盈地从一张柔软舒适的羽毛床上起身，手里多了一盏烛光，借着光亮缓缓地朝着她心爱的大人踱去。忽见他孑然一身的模样不禁蹙起了笑眉。
他和她好久好久都没在一起，七年前她拼命产下三子繁星，身上的血像泼出去的水一样。虚弱的身子骨让她几乎在寒冬之中彻底冰冷，要不是靠着老教士骆杰师父的妙手回春和苏梅不知疲倦的悉心照料，她必已踏过黄泉在奈何桥旁拜见同样难产死去的公婆，也许还有祖婆婆。三个可怜的女人聚在一起只会对寒鸦大人羡慕至极，同样是女人她的命可真好。
“我在想影儿。下一个木日一到，可就是七巧节。你这个当娘的打算什么时候和她讲明，难不成要我去说？”
夫君的话让这位大病初愈的夫人感到极度悲伤，也许是昨夜的他太过勇猛，也许是她的身子还不许如此折腾，总之一想到影儿才十三岁就要背负起家族间那份古老的沉重就心中郁闷。她下意识的挽住他粗壮的臂膀，下颌轻轻的枕在上面，撅起的嘴角瞬间让少妇变成一位娇嗔的少女模样。与此同时他把脸埋进她香气四溢的青铜芳草里，像只斗牛犬一样嗅个不停，不时的还在她的脖颈上轻嘬一下，引得郁闷的嘴角微微上扬。
“等等，我想再等等，不是还有些时日。”
世上的娘亲都一个熊样，最舍不得送走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当年夫君的兄弟意气风发的飘向南方时，大女儿才刚出生。初为人母的她只有对婴儿的好奇和爱，完全体会不到寒鸦大人那份不舍的悲伤。现如今这份不舍又摆在她面前，独孤归燕心中明了的很，燕儿一旦离家就很难再飞回来。
“端木家的人没得选。有时我也挺羡慕青儿，毕竟她可以走自己的路。”
北风大人话音未落，滴滴晶莹的泪珠已悄然落下。感受着怀中之人的啜泣，这位重任在肩的公爵心里也不是滋味。神木国偏居北方一隅，国土虽大可尽是荒原，人口连那燕州的一半都不到。北边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永冬之地，东西被瀚海和群山隔开了人间，南方又有九州之燕虎视眈眈。联姻是神木国千百年来唯一可以避免战祸的手段，契约纪元流传下来的古老七国，现只剩神木和赤炎在苟延残喘。
“禀告公爵大人，骆杰师父在议事厅有急事求见。”
天还没亮，总管苏荣那絮叨的声音就从门外飘进。明明非常简短，可端木北风听闻便心烦意乱。爱人止住泪水，轻柔地抚摸着他胸前伤痕累累的肌肉。他以为她不让他走，可她其实是在示意他去见教士之前应该先穿上衣服。
通往议事厅的路狭窄又漫长，这条路北风走了成百上千次，可每次走他都心烦意乱。他有时在想当初寒鸦大人经过这条路的心境是如何，是否也像他一样，仿佛吃了只苍蝇又吐不出来。总管苏荣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他曾经也像北风一样健步如飞，可是北方的天寒地冻夺去了他双腿的青春，却给了他一双明事理的眼睛。“这个时间骆杰师父求见准没好事。”
“公爵大人，寅时刚过我的鸦笼里便飞来了一只白鸽。”
老教士骆杰白袍罩身，个子稍矮，人很清瘦。脸不方不圆，浓密的胡子和他的头发一样花白，贴在岁月的面颊下面显得颇有学问。他的白袍不甚讲究，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越发的泛白。一条翱翔的青龙跃然于上，提示着他的身份。在盘古所有教士均都一席白袍，只有靠着上面的纹饰才能分辨出这些信徒的专修信仰。虽然四神教会在九州早已沦落成权力的铁鞭，可是在神木这个极度信仰青龙神的国度，教士的话在公爵议事时分量还很重。
“白鸽！来自教城？”
北方之间传递消息除了快马加鞭，更有效率的就是用渡鸦传信。这种羽毛漆黑，体型庞大的北方鹊鸟耐得住寒风，也躲得过猛禽的追赶。老教士骆杰却说他们南方人喜欢用信鸽，无论是岩鸽还是雪鸽它们体型虽小但耐力更佳，可以日行千里而不进食。
雪鸽是教城信息独有的象征，这种通体雪白，性格貌似温顺实则凶猛无比的飞鸟自打千年前就被用来专门传递神的旨谕。望着老教士手心里颤抖的信笺，上面白色的封蜡被四神的印记紧紧封印，似乎里面的信息有了生命一般，迫不及待的要飞出来惊世骇俗一番。
“大人，上次有白鸽传来，可是七年之前。想必你我都忘不了那个时刻。”
端木北风当然没有忘，那是他兄弟锒铛入狱的时刻，那年他原本还沉浸在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之中。可信鸽传来的消息令人愤怒而悲伤，那个在他眼中完美无瑕的兄弟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为背叛国家的罪人，直到现在他还在寻求问题的答案。
信笺的内容的确没有让四神失望，更对得住它飞抵木神堡时天穹上的漆黑一片。字迹十分简短，却字字铿锵有力。骆杰教士在一旁恰到好处的总结道：“变天了。”
北风默默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只勤劳的雪鸽从大陆最南端的教城，穿过九千里山川河流，期间躲过了七只苍鹰的捕食和三张猎弓的击穿，最终抵达目的地时已经苟延残喘。
“诸神护佑盘古，愿教宗大人的在天之灵归于平静。”
信笺的开端叙说着那位传说中的教宗已经升天，至于如何升天却只字未提。骆杰至今还记得自己年少初到教城时，那位如兄如父的青龙神枢机长老，也是后来想大有一番作为的教宗大人的模样，那么容光焕发，那么雄心勃勃，似乎一切事物他都了然于胸，可如今他的一生就这么戛然而止，老教士的眼中也跟着蒙上了一层雾气。
“新教宗已经在四神的注视下冠冕，诸神护佑盘古，并保佑他们的使者教宗刘氏星辰大人。”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议事厅里的二人均一头雾水。教宗的任免应该由九州皇帝陛下钦定，可九州的天子早已在七年前薨于补天城坠星山上。世上还有谁有胆量敢逆天而行，北风思来想去脑海中只有那唯一的姓名。
“莫非他真敢把事做绝？”
教士接下来的话印证了神木公爵心中所想，这位新上任的教宗大人此刻也许正马不停蹄的赶往九州之中，整个盘古大陆中心中的中心，全天下人称之为上京的地方。他要去为新皇加冕，让四神降下祝福，保佑他的子孙长长久久，保佑他的江山太太平平。
“骆师父，您认识这位新教宗大人？不知他是哪位枢机长老？”
四神息怒，骆杰发誓他虽不熟知教城内上上下下的人物，但是枢机长老却认识个七七八八。在他服侍端木家的近五十年里，枢机长老只更换过一轮，他们的名字虽陌生，但已被他铭记在心。
“大人，我已风烛残年，此生也许不会再有机会踏进教城。但我向四神发誓，教城上至枢机长老下至普通学生，从未有人提起过刘星辰这个名字。”
议事厅里透进了旭日的阳光，万物复苏在一日之晨，木神堡内外已经准备好开启一天的喧嚣。可厅内此时沉默占了上风，四目相对之间，彼此深深体会着对方的焦虑。长幼有序，最后还是北风率先打破沉默。
“骆师父，我是否该召集封臣？”
“这是明智之举，大人。教城权力的更迭预示着南方的障碍已除，不远的将来战火将会烧到北方，也许会烧很久，愿四神保佑不会烧到这里。但您一定要做万全的准备。“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北风深知这个道理。他此生征战无数，比他父亲和爷爷加在一起还要多上几场。但那些置生死度外的冲动全都有一个合理的理由，那就是响应兄弟的召唤。可如今兄弟身陷囹圄，他不能冒着国破山河的风险让神木国的百姓为他端木家的私怨陪葬。
“作为王公一定要心系百姓，否则人家凭什么为你拼命。“
寒鸦大人的尊尊教诲北风铭记于心，可如果只牺牲他一人性命可换回百姓安居乐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赴死。如今天下风起云涌，温暖潮湿的南风徐徐地朝着北方袭来，又有谁能置身事外。
“骆师父，替我发出号令，今年的七巧节我要大宴所有人。“
端木家的人从来就没得选，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当命运的车轮滚滚而来，等待他们的一定不是康庄大道，而是那熟悉的荆棘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