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神塔下方有一处别致精巧的花园，夏日里花香四溢，冬日里温暖宜人。温泉水四季流淌，滋润着土地。一棵枝繁叶茂的桦阳荫蔽着大部分庭院，苍老的树皮上睁着好多只眼睛，它们有大有小，似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寒鸦大人说那些眼睛是来自天神的注视。
“神的眼睛比这棵树活的时间要长久的多。”
“祖奶奶，怎么可能？眼睛生在树上，怎么能比树还久远？”
松鼠，山雀，雪貂等各种各样体型较小的生灵在这棵树上见证过一段祖孙的对话，他们争执不下的问题貌似已经被人遗忘，如今这座庭院安安静静的陪着它的新主，继续见证历史的沧桑。
“咳咳，咳咳。”
急促而粘稠的咳嗽声打破了夜空的沉寂，花园的主人又一次在夜里咳醒。这是他七年人生中的第几次在夜里咳醒，恐怕只有青龙神才记得住。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主人温馨而舒适的卧房。一双柔软又带着体温的手掌像往常一样抚摸着他的后背，令他稍觉舒服。
“梅姨，对不起。又把你吵醒了。”
奶声奶气的童音出自一个瘦小孱弱的男孩之口，他的父亲是神木国的王公，嗓音尤其浑厚，走到哪里都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他的母亲是七大古族独孤家的长女，当年她父亲给她起了归燕的名字，可她十六岁后就再也没回到过那个曾经叫家的地方。他的大姐是一位严肃的姑娘，小小年纪练就一身绝世本领。总管苏荣说有本事的人在家都呆不长，所以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过她。他的二姐倒是经常来看他，可她没有大姐漂亮，她的脸总让他想起餐桌上的面饼。他从没和二姐说过这事，倒不是怕她伤心，而是他以为二姐心中有数。
“少爷，好受些了嘛？”
苏梅是总管苏荣的妹妹，比他兄长小十岁。她也觉得兄长有时候嘴巴有点絮叨，可他管着整座城堡的吃喝拉撒睡，只有嘴变得絮叨已算是万幸中的万幸。夫人的三次临盆她都经历过，唯独生繁星的时候万分凶险。甚至连稳婆谷妈妈都乱了分寸，只剩慌张。据说木神堡一半的人都是由她手接生，可她第一眼看见繁星就直摇头，眼里除了泪水还有悲伤。
端木繁星先天不足，走上几步路就喘得要紧，嘴唇永远紫的和那黑色荒原一样。老教士骆杰曾估计这孩子活不过百天，可谁又曾想到繁星不仅百了天，还多赚了七年。
“青龙神保佑吾儿长命百岁。”
夫人无数次在神木下祈祷，可神明似乎置若罔闻。繁星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消瘦，喘咳也一夜比一夜猖狂。抚摸着小繁星皮包骨的脊背，苏梅尽可能的控制住泪水只在眼中打转，动作也变得和呼吸一样越来越轻。
“梅姨，我是不是会死？”
“呸，呸，呸，少爷你怎么会死？你比谁都会长命百岁。”
“可人总是要死的呀。”
繁星眨着大眼睛，笃定的口吻像极了他的父亲。他示意她停下，要专心致志的聆听他的声音。这孩子到底是端木家的血肉，与生俱来的有一种血脉里的倔强。“姓端木的人都认死理儿，说到底就是愚蠢，实足的愚蠢。”当年寒鸦大人的夫君领皇命去抵抗胡虏的入侵，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她又先后送走自己的儿子、孙子。本想用狠话吓唬住曾孙子流苏，可到底人还是走了。
“端木家的男人就应该待在北方。他们人走了，我替他们守着。”寒鸦大人打那以后就去了神木林，决意此生默默守护着神的契约，她深信这些离家的游魂迟早是要归来的。
“梅姨，你能不能劝劝父亲，让他别再生姐姐的气。他一直生气，姐姐就不能归家。我想姐姐，想在死前让她给我讲讲神木林，讲讲星羽大人，讲讲寒鸦大人，我都还没见过寒鸦大人呢。”
苏梅的眼泪似洪水决堤，这几年她几乎每晚都哭，她不敢想象小公子走的那天夫人得伤心成什么模样，人世间最大的悲伤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抚摸着男孩骨瘦嶙峋的身子，这一天恐怕是躲不掉。
“少爷，再睡一会儿，天色还早嘞。”
苏梅任何安慰的话都已说不出口，繁星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懂人心。他对自己的身体比谁都清楚，任何宽心的谎言他都默默接受，从不反驳。那副天使般的笑容时常挂在小家伙的脸上，可她知道这孩子独处时从来不笑，他是不想给大家增添负担，毕竟木神堡的人心已经颇为沉重。
“梅姨，我睡不着。这棵大树太吵了，他老是和我说话，可我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苏梅也已经习以为常，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幻想甚至妄想又有什么不可以。繁星总和她说大树会说话，树上的松鼠，山雀也会说话。有一次半夜飞来一只夜枭，滚圆的眼睛怪吓人的。她本想令人将它赶走，可繁星却说它只是飞累了，不要打扰它。
“好，好。咱们出去透透气。”
月光渐渐淡去，东方的地平线似乎已泛起一层光晕。庭院里寂静如常，苏梅背着小少爷缓缓的踱步，置身在这寂静中。他们走过一片靶场，地方不大但却是姐姐往昔辛苦流汗的地方。自打他懂事起，那抹青色每天弯弓搭箭，百步穿杨，弯弓搭箭，百步穿杨，弯弓搭箭又百步穿杨。他时常想自己也能弯弓搭箭，但是百步没有穿杨。然后父亲在一旁哈哈大笑，而姐姐则报以鼓励的目光。
“从今日起，我就是神木林冰狼卫下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我的职责是护送流民去黑色荒原赎罪，誓死守护诸神契约，今日如此，日日如此。”
“你！混账！”
一年前，千木堂中父女那段激烈的对话繁星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可怕，可怕的是父亲几乎砸烂了堂内所有的瓷杯，他从未见过父亲发那么大的火。
“青儿，你从小到大未让为父失望过，可这一次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可知道你做的是何等的决定？你真的想好了吗？”
“从今日起，我就是神木林冰狼卫下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我的职责是护送流民去黑色荒原赎罪，誓死守护诸神契约，今日如此，日日如此。”
“你要气死我！是，加入神木林是荣光，是神木国最荣光的事。可你不要忘了，你是端木青鸟，我端木北风的长女，神木国王位的继承人。”
神木公爵何尝不想潇洒人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如果当年流苏不去上京城，他早已是神木林的一员。从小他就向往刀上来，剑里去的神卫生涯。弟弟流苏每天埋在书籍经典中不能自拔时，他已经能达千步弓。成长的代价就是不能再随心所欲，比起宿命的安排心中那火种般的希望很容易就熄灭。
父亲平生第一次动手打姐姐，繁星知道姐姐一定很疼，因为左脸处那高高肿起的筋包。可父亲一定更心疼，因为姐姐依旧面无表情，口中喃喃的重复着。
“从今日起，我就是神木林冰狼卫下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
“咳咳，咳咳。”
繁星又咳了，咳嗽声像刀子一样划破夜空，天边仿佛裂开了道伤口，露出血红的朝阳。独孤归燕不知何时已站在靶场的彼端，默默地注视着那瘦小枯干的身影，渐渐模糊了眼睛。
“娘亲。”
“拜见夫人。”
端木夫人也睡不着，心中反复斟酌老教士口中的急事。越斟酌越心慌，越心慌就越害怕。她害怕夫君像公公一样，一纸令下离家时豪言壮语，归来却已枯骨一片。青鸟离家北飞，七巧节后，影儿也将许配他乡，到那时神木国王位继承人的千斤重担将落在繁星弱小的肩膀之上。一想到繁星她就心口作痛，当年若不是自己的固执和鲁莽非要见那罪人一面，自己也不会动了胎气早早产下繁星，几乎一尸两命。
“娘亲，是我吵到您了吗？”
繁星在苏梅背上扬起瘦瘦的脸庞，一副十分抱歉的模样让人心疼死了。独孤归燕刚才一直在胡思乱想，忽听见儿子的声音鼻头就是一酸。
“来，娘背你。”
母亲的背比苏梅更温暖，更令人昏昏欲睡。小繁星刚一着上就打起瞌睡，大大的眼睛眼看就快被困意关上。一只布谷鸟轻快的飞过屋顶，口中布谷布谷的乱叫，引得远处一只大公鸡鸣响清晨的第一缕曙光。
“娘亲，鸟儿说姐姐有，危，险。”
小繁星口中呢喃不清，似乎已经入睡。她和她相视一笑，彼此看见了眼中的泪光。正在此时，一股浓烈的血腥飞速飘进靶场的上方，引得布谷鸟惊慌的张开翅膀逃走，大公鸡也收起了清晨的歌唱。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敢闯木神堡！”
姜还是老的辣，苏梅比独孤归燕的父亲还要年长，在木神堡当仆人的几十年里从未有歹人进犯，可面前这股刺鼻的血腥卷着浓浓的杀意扑面而来，让她骨子里那深埋的血气再次翻涌。李家没有孬种，北方的冰天雪地封不住轩辕氏后人的勇敢和坚毅。
“夫人，小心。”
黎明的曙光就在前方，但目测之距仍是漆黑一片，血腥味和着夏日里潮湿的空气令人窒息。独孤归燕目光如炬，她也想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一道绿光疾如风，快如电，借着夜色的掩护从黑暗的角落里袭来，着实让人心惊。
说时迟，那时快。苏梅瞬间就挡在夫人和少爷的前面，死死的盯住这令人脊背发凉的绿光，体内一股稀薄的金刚之气上下翻涌，虽她从小就和兄长一起修习寒鸦大人口传的金刚决，几十年早已滚瓜烂熟，可真到节骨眼，还是有点心慌。
“轩辕在金，转运周身。白虎在心，凝聚钢拳。”
苏梅双拳紧握，心里咚咚作响，这血腥味不仅窒息还有一种震慑心神的压迫之感，稍稍闻一小口就感觉目眩头晕。但为了夫人和少爷的安危，这位侍奉端木家的老仆顾不得许多，咬碎钢牙也要顶住。
坚定的双拳对上血腥味实足的绿光，靶场上忽飘起一小片尘埃，迷得独孤归燕微微闭上双眼，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她看见苏梅定在前方一动也不动，四周依旧寂静，只听见背上繁星梦中的呢喃和自己胸中那颗心脏在恐怖的悸动。
“啊！我的娘！”
苏梅在晨光中猛地张开大口喊娘，要不是怕背上的繁星受伤，独孤归燕此时一定已经坐在地上。只见她屈膝单腿跪地勉强保持住平衡，大口喘着湿气好让她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归位。背上的繁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醒，睁着大眼睛不明所以。
苏梅这一嗓子堪比外城集市的开场锣，敲得城堡上上下下从里到外的人都从榻上惊醒，人们好奇是否末日已经来临，有的猜测是那南方的皇帝终于要对流苏大人下手，有的则猜是寒鸦大人回来，准备从新接管这座古老的城堡，总管苏荣则破口大骂，絮絮叨叨的诅咒着谁家母鸡在打鸣。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靶场上已经快被人群挤爆。木神堡卫队长虎彪和副队长熊壮带着卫士本以为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可是厨师老范和铁匠老邢还是比他们快了一步。最后总管苏荣姗姗来迟，他已年逾七十腿脚自然比不上少壮。
“我没杀他，我可没杀他，我都还没碰到他。”
苏梅跌跌撞撞的被人扶着来到她兄长的身旁，嘴里比她哥还絮叨的嘟囔着胡话，听得苏荣眉头紧锁。他想不到一大清早妹妹是被梦魇住，还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大梅，我说你杀谁了？我还没老糊涂，你先老糊涂了？”
苏荣本想斥责妹妹几句，可突兀的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瞬间睡意也清醒了不少。难道这老太婆真的杀了人，他知道妹妹杀鸡在行，没见她杀过人啊。有人好心提醒总管处理事务一定要妥当，公爵大人和骆教士此时在木神塔议事厅的窗前望着这里，一股威严远远的飘过。苏荣只觉得脑仁疼得紧，一时僵在原地。
“啊，这不是那个马奴吗？”
马厩总管谷老头被挤在最外面，根本不知道圈里发生的事。忽听见马奴两个字便急急挤进圈内。只见众人的中心是一滩猩红恶臭的鲜血，里面夹杂着兽皮、树枝和杂草。其上血糊糊的躺着一人，定睛一看还真是他马厩的那个奴隶。
“二小姐。”
一声幽幽的倾诉似乎是亡者还魂一样，众人倒吸着凉气往后退了好几步，但他们都清楚地看见尸体手中的器物。那是一柄墨绿色的镶有古老纹饰的箭头，在晨光中闪烁着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