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很快就过去,好像除了开学,也没有什么画面能留在她脑海里。可能是和家比起来,学校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吧,没有过分在乎的人,所以在家的每一天都特别清晰。
在无尽期盼的日子里,父亲在外出的第二年年时回了家,因为那时母亲精神出了严重问题。本来母亲也不至于这么早崩溃。
可事事终不能如愿了。
在父亲走后的那年冬天,满天大雪过后,以往每年这时候她们一家都会遵循古训孝道,不计前嫌去看望姑婆,那年也不例外。大姑姑离她们家特别的近,不过四五里路而已,天还没亮就下来带着她早早就出了门,经过一天的爬涉,终于在姑婆他们吃晚饭的时后到了他们家。
在那里,在那个当时眼中最富丽堂皇的家呆了两天,大姑在姑婆她老人家面前说她学习又进步了,告诉姑婆父亲今年外出,不能来看望她,母亲要照看家畜无法脱身。又谈谈阿婆在那阿公家的情况。
大姑是那种不记前仇的人,不管别人对她好不好,她都以礼相待。
两天后,她随着大姑回来,路过比足的街,那天那里正在赶集,热闹的街道比往常更多人,可能是接近年尾的原因,出门在外的人都已归家,街上一群一群,一家一家,有说有笑,大小的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或是握着父母的手盯着摊位上的小玩具,不再移步。猪肉,水果,衣服,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大姑就刚好看见了一件非常适合阿婆的衣服。
“宝宝!你快来看看这件衣服是不是很合你阿婆。”大姑随着阿婆一样,喜欢叫她宝宝,这是最疼爱的意思。
“恩!阿婆最喜欢这样的!绣花的衣服,一朵云,这是兰花吗?阿婆最喜欢兰花了!”杨小梅的目光从远处和她同大的小女孩身上回过神来。她自是羡慕,那女孩被阿公阿婆,父亲母亲包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关爱。
“大姨,我们就买这件吧!给阿婆一个惊喜。”她摸着大姑握着的衣服,满脸的兴奋,完全忘记了那一点点的失落,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衣服,那绣花,那云朵,她摸了一遍又一遍,大姑也抚摸着那两处地方,然后又手掌量量,才满意的点头。
“老板!多少钱啊?”
“五十!”
“能便宜点吗?”
“这是上好的布料,你自己摸着也知道,就收你四十五吧!”
“老板三十吧,三十我们就拿走,今年留个底,明年赚到底!”
“小姑娘,真会说话!好就算你们三十!就这件吧,等下我找个袋子给你们包好!”
“春菊,你在这啊!听说你妈躺床上都无法说话了,你今天到看了吗?”
“什么?我妈?”大姑慌张得数在手里的钱都散了一地。她瞬间感觉天上被雷打了个窟窿,一下全塌,五雷轰顶。小手紧紧拧着那件老板还未包装好的衣服。
那人说阿婆情况不太好,可能挺不到过年。因没有电话,也不能联系上父亲,那时母亲精神就不太好,怕刺激她,别人也没带口信回家。
来不及听那人细说,大姑心急火燎地带着她跑回家,她回头望着那件还散在摊位上的衣服,还有摊位角落里一毛两角,五毛一块的钱,来往匆匆行人,洒落的钱没一会就被其他的小孩拾起,他们天真的笑着,像捡到了宝,随后的大人跟在他们的身后,挑挑选选摊位上的衣服,有的不屑一顾,有的也满意的点下头,和老板几番讨价还价,终被买走。
“顺万,你知道联系阿天的电话吗?”
“序太,你这有没有联系阿天的号码?”
“顺权,你这有联系阿天的号码吗?”
......
全村每户每家,大姑都问了个遍,虽说父亲偶尔都会来电话,但那是用公用电话打的,又怎能联系到他呢。
离乡的人悲苦就是这般,家中人安好否不能知。
好在村上有人和父亲在同一个地方,好在那人有手机,好在这边留有号码。看到白纸上的几个数字,大姑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谢,谢谢!阿姨,阿叔,谢谢你们。”大姑弯着腰不停地道谢,不停的道谢。
“春菊呀,没事没事,你快去看看你妈吧!我们就不留你吃饭了,阿罗可能现在还在上班,等天黑了你打电话给他就打得通了。”
“恩恩!”
“阿叔,阿姨我下次来看你们!”
“宝宝,我们回家!”
“大姨,阿爸电话是多少啊?”
“你看看,大姨不识字,你看看是多少。”
“151xxxxxxxx”
“大姨,我记下来了,纸你留着吧!”
“恩,宝宝真聪明,你阿婆说得没错。”
......
大姑又拉着她急匆匆回了家,好在母亲和小弟刚好都在,母亲精神也不错。大姑和母亲两人商议了一下,便决定明早再去阿婆家,因为今晚就去的话可能就会和那村的人起冲突了。而母亲本身就是病人,何时发病未可知。
“大姨,明天一起去看阿婆吗?阿婆喜欢拿白砂糖泡水,我们要不要买一包去?”
“宝宝,大姨家里有,不用去买了。”
“恩,好!”
门口,她和母亲,小弟看着大姑走上那条小路,大姑扭着头走着,她一直在安慰她们。到了拐角处她才看到大姑的泪花,默默用右手搓着眼睛,而她身边的母亲泪珠也同样在打转,那么多年都挺过,在此时大姑好像多了一个年轮,母亲也掉下了泪,她懊恼,也悔恨自己。那是她爱的人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
母亲生来不满一岁,亲身父母就撒手西去,留下他们七姊妹,母亲是老六。外公外婆走后,他们被外公的两兄弟领养,他们也有家室,也有子女,自然母亲她们没权也没钱受教育,每天干农活都还养活不了自己,几个姨妈早早就被嫁了出去。母亲在刚刚可以结婚的年龄遇到父亲,他们结婚生子,以为母亲可以过点轻松的日子,没想在怀小弟的时候阿公去世,阿婆受打击一病不起,治疗费用发光了家中所有积蓄,可没想家畜染瘟疫,小弟出生更是被罚重款,一下子家境难过。可老天就是不开眼,两年不到,连家也要被它收走。
“宝崽,家里有一包没开过的白糖,本来想着年后你上学让你拿去给你阿婆的,咱们明天就带去吧!那桶里有些糍粑,等下我们去洗干净一起带去吧!你阿婆呀就喜欢拿糍粑沾着白糖吃。”
“恩!”
“阿妈,阿姐,外面好冷,到屋里烤火吧!”
“宝崽走吧,进屋里去,你也走了一天了,阿妈都没顾及到你,肯定累坏了吧!”
“阿妈,我不累!”
阿婆旧病复发,知无力救治,远走他乡。母亲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无力扭转。
那天,按着约定,给家畜喂完食就立马去了大姑家。到的时候,家门打开,门边两只狗在争食着一大块猪肉,明显是屋里偷出来的,家中一个人都没有,倒是一片慌乱,像进了贼似的。
“阿妈!大姨.....”不好的预感,她瞬间想到了什么,握着拳的手都在颤着。
“走!”
“你们怎么还在这,那老太婆昨天半夜走了,她们一家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奔去了。唉!看看,这就是儿媳妇和女儿的差别,一点都不关心。”这时路过一行人,有个年老的阿婆像是特别的惊奇,然后一路和旁边的人嘀咕着她们。杨小梅又气,又想哭。
“宝崽,阿木!我们去看阿婆,现在去虽然晚了点,但总归没遗憾。恩?好不好!”母亲蹲下身,擦干她和小弟的眼泪,很温柔很温柔,完全不在意别人的谑语。
然后拉着她和小弟手,就往阿婆家奔。一路上她没有说话,大冷的天,她却在冒一颗颗汗。
没多久,她们到了。大山的深处,那位阿公家旁边有块空地,那里站满了他们村上的人,阿婆的棺木被钉死,用两条长椅架着随意的放在一条小道上,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完全没在意猫狗在的棺木下走动。
在她们的习俗里,棺木下决不能让动物行走,不然离开的人走不安心,活着的人不安生。一般死者在不入土时,万万不可钉死棺盖,那里的人把一切都做了绝。母亲刚想上前问清原由,大姑一看到,就焦急的告诉母亲,不要逗留,让她们先回家。父亲不回来,姑父又不是亲生儿子,在那里说话不管用,搞不好别人会把阿婆躯体扔到河里。
农村迷信又封建,所有的毫无理由都有情可原。
大姑让她们快速离开,也是无奈之举。
那时母亲精神已大不如前,有时清醒,有时癫狂,大姑怕,她也怕,怕母亲在这时发病。
其实她都不知道,到底是哪月哪天,母亲精神开始不正常。她只知道,在寒冷的冬天,母亲为在中心小学读书的她带来了炭火,买了个铝铁的小火箱,为她取暖,而母亲自己却还只是一双无法再缝补的解放鞋。
每逢赶集,不论再忙母亲都会来看她,来回四五十里的路,连一碗粉都舍不得吃又赶回去做农活。
“阿妈,我们走吧!”
她拉着母亲,回了家。他们都没能看阿婆最一眼,近在咫尺,却是天涯。那时母亲迟迟不愿回头,直到拐弯处,再也看不到那孤零零的棺木。
最后一眼,她也记得,姑父在和别人理论,大姑抱住棺木哭,瘫软在棺木角。她们连触摸阿婆棺木的机会都没有,离家出走的前一晚,竟是母亲和阿婆最后的见面。
那天回来,母亲照常的干农活,像个没事的人,村上的问她,你婆婆是要安葬回这里还是老头那边?母亲不答,默默地走开。那一整天只要见到有人的地方,就是在谈论着她们家的事,说父亲不孝顺,亲生母亲死了都不回家。又说母亲哪里不好哪里不好,心肠狠毒,阿婆就是被她赶走的,才落得这般凄凉,等等什么的。
他们像个上神在评判别人的生活,好似自己的恶语就不会中伤他人。那些人直到现在,嘴脸也还是一样丑陋,又无知。只是他们将母亲啃食完,现在有换做她和小弟,所以每次回家她都极少出门,村上的人自然也就无法知道。当然,遇见了,她还是会礼貌地问好,就算哪天上个厕所都还能听到别人的碎语。
人在长大,自然就少归家,她是躲避了喧嚣,母亲却只能一人一直承受着,孤单落寞。小时曾想过如果长大了,就带父母小弟一起周游世界,不理这些纷扰。可如今都二十好几,却连养活自己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