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却不好受,合着这少女与猫都能幸免,只有他得送命?早知今日,来之前就给祖宗上香去了。
可这都是谁的错啊,他也不能不来,毕竟是公事,那厮叫他来,他还能违抗上级吗?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听阿爷的话,进什么狗屁……
少年心中骂骂咧咧,突然听见耳畔一道风轻云淡之声传来,直逼心灵,吓得他胆儿颤肝儿颤。
“你定是又在心中骂我了。”
不敢不敢!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一个小小镇妖人,怎么敢和您拍板啊,是吧?
“我今日,在殷六郎故屋中见过这少女与妖物,他们来自回云观。”
哦,回云观,这可真是凑巧,偏要找的人搜上门来了。只是,在办事之前,您能不能帮帮忙,把我这条小命救下呢?
听见那人呵一声冷笑,少年垂下狗头,又开始无比后悔听从当初阿爷说的那番狗屁话。
听见鬼树说要饶他们一命,魇者还挺高兴,从腰间掏出一枚木符,看着像是什么信物,伸到姜沉面前,“接下这块符信,以后你就是我不谋道人的弟子啦。”
不谋道人所谋之事关乎上千百姓的性命,可真是起了个好名字。
姜沉定定地看了这木符一会儿,摇摇头说:“我已经拜了师傅,回云观清净子就是我的师傅,此生我也只会有他一个师傅,这木符你收回去吧。想来,日后你能找个更好的弟子,继承你的衣钵。”
这话里有讥讽的意思,不谋道人本就黝黑的面孔更糊了,手一攥,木屑从手指间流下,簌簌随风而去。他一怒之下,竟然将信物捏碎了。
“我入道三十余年,未曾见过一个人,堪为弟子。今日我想救下你,你偏不领情,可不是把我一番好心当成驴肝肺么。”
不谋道人拍拍手掌中余屑,扭头对鬼树道:“此人不堪用,我还是杀了她给你吃吧。这阴阳合陶炼制后的男女魂魄最为美味,能助你修为大增。”
果然是邪道,一时兴起,一时兴落,全仗着自己的喜好行事。可一看又颇像妖的秉性,姜沉觉得这样的人,她也讨厌不起来,还有几分同情。
“这少年,他祖上便是三百年前困我之人。”鬼树淡淡说道,“必不能令他好死,须得细细煎熬。”
短短六个字,写尽它三百年来所受之辱。却又显得风轻云淡,毕竟假于他人之手。姜沉心下疑惑,妖物的修为会影响他们的心智,四年前所见鬼树如孩童一般,如今心智却宛如青年。
姜沉从未有过这样的担忧,她怕的是,聪明的妖怪会祸乱天下,他们像人一样善于算计,更难于对付,就像姜家镇压的大妖。
它是那样的聪明,偶尔还会跟姜沉聊天,说着一些诱人的话。守阵人说,为什么需要新生的婴儿穷尽一生镇压,而不是灵力高强的现役姜家子弟,那是因为人一旦染了俗尘,或多或少都会有弱点。
有弱点,就会被诱惑。
少年惶恐不已,脸上纹丝不动,“杀了我你就能解恨吗?我问你,你想不想知道祖宗的下落?”
“泊真……”鬼树顿了顿,语气微妙上扬,“他还活着?”
民间话本总是肆意揣测道者,说他们可以飞升成仙。其实不然,成仙不过是去往另一界,但其中困难需要须臾数年的修炼。三百年不足以一个人成仙,却足以让他入道。入道者活得久了些,能看见的也更多……修行的终点,也不过是见无所不见。
“祖宗是什么人,三百年而已,他还能再活三千年呢。”少年奋力吹嘘,“你要是聪明,就先别杀我,把我绑到泊家去威胁他们不是更好?我告诉你,我可是阿爷的独苗,他可宝贝我了,你要是带我去,他一定二话不说去请祖宗来救我。”
这说的是什么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姜沉都沉默了,瞥向这个少年,心想他的阿爷未必宝贝他,倒想锤爆他的狗头。
只是这泊家是什么家族,泊真又是谁,姜沉想了想,看着少年的身手,像是出身名家,若不是玄门,也应当是有名的道观。可看着又像个世家子弟……
“呵呵。”大谋道人听了他的话,邪笑起来,“小东西,多活几天对你来说有什么意思?我看你们都是少年不知滋味,还不如趁着这生命的最后几日,快活一番,免得魂飞魄散之前懊悔不已。”
说罢,打开手中的阴阳合陶,一阵旋风从碗大的陶口钻了出来,飞过姜沉和少年所在的地方,一会儿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姜沉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
“哎哟!”少年的声音更大,就砸在他旁边,还骂骂咧咧的,“收人就收人,有必要这么残暴吗!”
姜沉坐起来,看见他们在一个油灯围成的圈里,圈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抬起头看见一轮明月——不是明月,是坛口,一只眼睛正从坛口从上往下观察他们,还发出“嗬嗬”的愉悦笑声。
“你的猫我放走了,它救不了你,也打不过鬼树。”是不谋道人的鸡公嗓,“三日后我便会将你二人炼化,且好好珍惜时光,在这阴阳合陶中快活吧!”
那轮明月关上了。
姜沉与少年大眼瞪小眼,两两无言。
“我叫姜沉。”她打破沉默。
少年挠挠头发,咧嘴一笑露出大白牙,“泊辟邪。”
又是沉默。
泊辟邪听不见声音,懊恼地趴在地上,瞥向气定神闲的姜沉,“道友,你可有什么出去的办法么?”
姜沉摇摇头,“你呢?”
“我也没办法。”
又是沉默。
泊辟邪:“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回云观的坤道,与我两个师兄接了殷家大娘子的活计,这才来了。”姜沉道,“你们呢?”
她问的是“你们”,不是“你”。似乎已经猜到,今日在殷六郎故屋中遇到的人与泊辟邪是一伙的。
“我们是……”泊辟邪哼哼两声,“知道对你们没好处,反正你们是为了钱来的,想办法出去之后,就快点离开这里吧。”
“都是同道中人,漏一点口风没什么。”姜沉决定抛砖引玉,“我四年前就见过鬼树了。”
泊辟邪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四年前?”
姜沉将四年前的事情随便说了说,泊辟邪突然一掌拍在脑门上,说:“难怪了,难怪师叔去四方村没有找到阵法,只看到了破阵后的残迹。难怪那鬼树说四年前你算解了他的封印……不对啊,祖宗的封印是一把小刀就能捅破的?”
祖宗的封印是那样脆弱的假货么?
“兴许是运气好吧。”姜沉说,“听你们所说,三百年前,你的祖宗泊真与灵山寺的和尚联手封印了鬼树。但我不懂,为什么不灭杀它?三百年后它再度为祸人间,你的祖宗就不曾想过么。”
泊辟邪心虚,“这我怎么知道,祖宗早就了无音讯一百年了,我刚才说的话都是唬那臭妖怪的,现在我还在等人来救呢……”
今日可真是倒霉坏了,回去之后干脆闭关个十年八年去去霉头。但保不齐第二天就被抓出来干活……怎一个惨字得了。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周围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吱”,泊辟邪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坛子里有老鼠!”
“不是老鼠。”幸好姜沉的布袋还在,掏出一张引火符掐在手中,“这陶罐叫阴阳合陶,听这名号,你也能猜到三分吧?”
话音刚落,一个披头散发、浑身雪白的女鬼扭着身子走出来,满身青紫痕迹,一只瞎了的眼睛凝视着他们。
周围仿佛是一道黑色幕布给用力扯下,全是一些不堪入目的景象,靡靡之音往耳朵里钻。泊辟邪没想到是这玩意儿,整个人都惊呆了。
“是艳鬼,还不止一只。”姜沉叹惋道,“这些女子生前可怜,死后还要被困囿于陶罐中,将自己生前凄惨的记忆血淋淋剖给人看,又痛苦又痛快……这邪道,不能留。”
这时,泊辟邪拿出一块玉佩来,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块琥珀,里面包裹着一小节指骨。
“这是灵山寺高僧的指骨,可辟妖邪。”泊辟邪跟她招招手,“你过来,有这个在,她们不敢靠近我们。”
姜沉摇摇头,扔过去两张清心符,“高僧的指骨只可护你躯壳,护不了你心神。”
说完,她盘腿打坐,默念清心咒。
他一番好心,这坤道也太不识相了吧,难道是他长得太丑?泊辟邪摸摸自己的脸,有些郁闷。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姜沉的意思。
鬼魅不敢近身,但靡靡之音实在扰人,他一会儿就开始神智紊乱,看向姜沉的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她变了个样子,变成了……平康坊有名的妓子莲娘。
姜沉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随手就把自己刚拿的符节让他垂涎的狗脸上一砸,“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