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
这里终年不见日光,阴暗潮湿,虽然关了不少活人,却若有若无的弥漫着一股死气。
牢狱深处,被关的人不多,烛火也少了些,显得有些昏暗。
最里头的一间牢房内,关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人。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颜色样式,有些破乱,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披在肩头,还夹杂着几根稻草。
除了鼻梁比较高挺,他的五官也没什么好值得称道的,胡子稀稀疏疏的,虽然不难看但也称不上俊朗。
可偏偏那徘徊在眉宇间一抹淡淡的忧郁之色,却又让他的五官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身材说不上高大魁梧,却也结实挺拔地很。
手指细长,手掌有些粗糙,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手背和手腕处布满了细小的伤痕,纵横交错,必定是个常年使兵器的人才能有这样多的创口。
那人背靠着墙席地而坐,下面垫了些干稻草,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半睁未睁,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火光暗淡,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吹得两盏烛火摇曳不止,那人的脸在火光下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
“滴答~~”
“滴答~~”
牢房里传来一阵滴水声,很有节奏,很有韵律。
也不知是谁,竟然有闲情雅致,居然就着这滴答滴答的节奏,哼起了小曲儿。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村边~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有些沙哑的曲腔颇含幽怨之气,声音很轻,时有时无,缠绵婉转。
这本是女子唱的哀哀怨怨的曲儿,此刻这沙哑的嗓音唱出来,却也别有另一番味道。
那人闭着眼,曲儿已经听完了,细长的手指还仍然在大腿上轻轻地敲着拍子,开口说道:
“这是昆曲儿,王大人倒是好雅兴。”
过了半晌,隔壁牢房才有了回应,只听那个沙哑的声音说:“北地听南曲儿的人都不多,你这个武夫居然还知道是昆曲儿,倒是有几分见识。”
“之前去苏州办差,听过一小曲儿,那唱腔清明悠远,缠绵婉转,倒是与烟柳画桥的江南挺应景的,我在那儿待了几日,竟不想走了,还是江南好啊!”
王大人闻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江南是好,山好水好,千好万好,可就是有一样老夫觉得不好。”
“王大人说的是东林党吧。”那人依旧闭着眼睛,语气淡淡的。
“你还挺聪明。”王大人嘿嘿一笑。
“我们这号人有蠢人吗?”
“也是,蠢人干你们这差事早就死透了。”
那人又自嘲道:“聪明人早晚也是个死,都是一个下场罢了。”
王大人站起身来,走到了将两间牢房隔开的墙边,抚了抚地上的灰尘,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老夫之前以为,似你们这等小人物就是棋盘里的棋子,给我们这些下棋的人用的,想不到最后,老夫自己竟然也成了棋子,真是可悲又可笑啊。”
那人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说道:“棋子?也对,我们这些小人物,天生就注定是棋子的命,从出生就注定要被大人物拿捏在手里,任人摆布。”
王大人面露苦笑,叹了口气,语气深长地说道:“老夫现在算是明白了,小人物也好,大人物也罢,最后都逃不过一死,想想竟也没什么区别。”
那人听了,半闭着的眼皮跳了跳,语气有些深沉,说道:“王大人饱读诗书,在下有个问题倒是想要请教一番,这个问题也困扰在下心中很久了。”
王大人自嘲道:“都是身陷囹圄之人,戴罪之身,还有什么请教不请教的,直说吧。”
“王大人以为我们这些人活在这世上是为了什么?”
王大人听了这话,双眉之间缠绕上了一丝疑惑,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以至于他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老夫自读书开始,倒还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说着,他的眼神渐渐深邃,陷入了回忆之中,语气变得缓慢而又悠长。
“当年老夫尚在族学,有一日先生讲学讲到立志,我问先生,我辈读书人该以何立志,先生言,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万志向各有不同,可不管是何志向,不外乎是四句话。我又问是哪四句,先生答是横渠先生的四句话,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唉,老夫惭愧啊!”
那人道:“看来王大人没能做到这四句话。”
王大人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老夫三十岁中了进士,科举之路倒也是顺风顺水,之后授了官,仕途也是春风得意,可惜啊,这天下之大,却早就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了。”
那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可大人还是没解开我的问题。”
“你是武人,老夫是文人,倒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或许我们都是为了来这世上走一遭,看一看吧。”
那人摇了摇头,这个答案还是不好。也没再追问,隔壁的王大人也陷入了沉思。
或许他正在思考着自己活着的意义。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开门声。
“吱呀~~~”
一个穿着大红色袍服的太监走了进来,捂着鼻子向牢狱深处走去。
太监停在最后一间牢房前,嗓音有些沙哑,就像破布被扯开的声音,说道:“醒醒吧。”
那人还是半闭着眼睛,用似是惆怅,又似忧郁,还带着一点点小小的遗憾的语气说道:“时辰到了吗?”
太监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似笑非笑,说道:“这可不是断头饭。”
“看来我还能留个全尸。”那人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
太监摇了摇头道:“咱家可不是来给你送行的,这种小事会用得着咱家亲自出马吗?”
那人听到“咱家”两个字,睁开了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下来人,见是一身太监的打扮,仔细一看原来还是认识的人,说道:“原来是刘公公,瞧公公这身打扮,怕是已经升任了吧,这等小事自然不会劳烦公公。”
被称作刘公公的太监抿着嘴笑了笑,脸上神色颇为得意,说道:“承蒙皇爷厚爱,点了咱家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公公真是官运亨通啊,公公与在下初见时,公公还只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如今再见面已经升了秉笔了,不过,敢问公公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叙旧吗?”
“哈哈,咱家是来特地给你贺喜的。”
那人语气不冷不淡地说道:“在下都命不久矣了,还有什么喜好贺的。”
刘公公闻言也不作声,朝身后一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走近前来,将手上托着的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袍递了过来,那太监才开口道:“沈炼,你可以出去了。”
沈炼闻言抬起头看着刘公公,即使是这个时候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没有太吃惊也没有欣喜若狂。
他好像天生就是个没有太多表情的人,唯有那双眸子好像永远都有一抹淡淡的化不开驱不散的阴郁,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也依旧如此。
刘公公眯着眼仔细看着沈炼,暗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沈炼看来还真是个人物,难怪圣上会钦点要见他这个小小的锦衣卫。
刘公公挥了挥手,叫狱卒打开了牢门,对沈炼说:
“收拾一番吧,皇上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