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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母亲的订婚

太子会[1]是我们家乡秋天最热闹的神会,但这一年的太子会却使许多人失望。

神伞一队过去了。都不过是本村各家的绫伞,没有什么新鲜花样。去年大家都说,恒有绸缎庄预备了一顶珍珠伞。因为怕三先生说话,故今年他家不敢拿出来。

昆腔今年有四队,总算不寂寞。昆腔子弟都穿着“半截长衫”,上身是白竹布,下半是湖色杭绸。每人小手指上挂着湘妃竹柄的小纨扇,吹唱时纨扇垂在笙笛下面摇摆着。

扮戏今年有六出,都是“正戏”,没有一出花旦戏。这也是三先生的主意。后村的子弟本来要扮一出《翠屏山》,也因为怕三先生说话,改了《长坂坡》。其实七月的日光底下,甘、糜二夫人脸上的粉已被汗洗光了,就有潘巧云也不会怎样特别出色。不过看会的人的心里总觉得后村很漂亮的小棣没有扮潘巧云的机会,只扮作了糜夫人,未免太可惜了。

今年最扫兴的是没有扮戏的“抬阁”。后村的人早就练好了两架“抬阁”,一架是《龙虎斗》,一架是《小上坟》。不料三先生今年回家过会场,他说抬阁太高了,小孩子热天受不了暑气,万一跌下来,不是小事体。他极力阻止,抬阁就扮不成了。

粗乐和昆腔一队一队的过去了。扮戏一出一出的过去了。接着便是太子的神轿。路旁的观众带着小孩的,都喊道:“拜呵拜呵!”许多穿着白地蓝花布褂的男女小孩都合掌拜揖。

神轿的后面便是拜香的人!有的穿着夏布长衫,捧着炷香;有的穿着短衣,拿着香炉挂,炉里烧着檀香。还有一些许愿更重的,今天来“吊香”还愿;他们上身穿着白布褂,扎着朱青布裙,远望去不容易分别男女。他们把香炉吊在铜钩上,把钩子钩在手腕肉里,涂上香灰,便可不流血。今年吊香的人很多,有的只吊在左手腕上,有的双手都吊;有的只吊一个小香炉,有的一只手腕上吊着两个香炉。他们都是虔诚还愿的人,悬着挂香炉的手腕,跟着神轿走多少里路,虽然有自家人跟着打扇,但也有半途中了暑热走不动的。

冯顺弟搀着她的兄弟,跟着她的姑妈,站在路边石磴上看会。她今年十四岁了,家在十里外的中屯,有个姑妈嫁在上庄,今年轮着上庄做会,故她的姑丈家接她姐弟来看会。

她是个农家女子,从贫苦的经验里得着不少的知识,故虽是十四岁的女孩儿,却很有成人的见识。她站在路旁听着旁人批评今年的神会,句句总带着三先生。“三先生今年在家过会,可把会弄糟了。”“可不是呢,抬阁也没有了。”“三先生还没有到家,八都的鸦片烟馆都关门了,赌场也都不敢开了。七月会场上没有赌场,又没有烟灯,这是多年没有的事。”

看会的人,你一句,他一句,顺弟都听在心里。她心想,三先生必是一个了不得的人,能叫赌场烟馆都不敢开门。

会过完了,大家纷纷散了。忽然她听见有人低声说,“三先生来了!”她抬起头来,只见路上的人都纷纷让开一条路;只听见许多人都叫“三先生”。

前面走来了两个人。一个高大的中年人,面容紫黑,有点短须,两眼有威光,令人不敢正眼看他;他穿着苎布大袖短衫,苎布大脚管的裤子,脚下穿着麻布鞋子,手里拿着一杆旱烟管。和他同行的是一个老年人,瘦瘦身材,花白胡子,也穿着短衣,拿着旱烟管。

顺弟的姑妈低低说,“那个黑面的,是三先生;那边是月吉先生,他的学堂就在我们家的前面。听人说三先生在北边做官,走过了万里长城,还走了几十日,都是没有人烟的地方,冬天冻杀人,夏天热杀人;冬天冻塌鼻子,夏天蚊虫有苍蝇那么大。三先生肯吃苦,不怕日头不怕风,在万里长城外住了几年,把脸晒得像包龙图一样。”

这时候,三先生和月吉先生已走到她们面前,他们站住说了一句话,三先生独自下坡去了;月吉先生却走过来招呼顺弟的姑妈,和她们同行回去。

月吉先生见了顺弟,便问道,“灿嫂,这是你家金灶舅的小孩子吗?”

“是的。顺弟,诚厚,叫声月吉先生。”

月吉先生一眼看见了顺弟脑后的发辫,不觉喊道,“灿嫂,你看这姑娘的头发一直拖到地!这是贵相!是贵相!许了人家没有?”

这一问把顺弟羞得满脸绯红,她牵着她弟弟的手往前飞跑,也不顾她姑妈了。

她姑妈一面喊:“不要跌了!”回头对月吉先生说,“还不曾许人家。这孩子很稳重,很懂事。我家金灶哥总想许个好好人家,所以今年十四岁了,还不曾许人家。”

月吉先生说:“你开一个八字给我,我给她排排看。你不要忘了。”

他到了自家门口,还回过头来说:“不要忘记,叫灿哥抄个八字给我。”

顺弟在上庄过了会场,她姑丈送她姊弟回中屯去。七月里天气热,日子又长,他们到日头快落山时才起身,走了十里路,到家时天还没全黑。

顺弟的母亲刚牵了牛进栏,见了他们,忙着款待姑丈过夜。

“爸爸还没有回来吗?”顺弟问。

“姊姊,我们去接他。”姊姊和弟弟不等母亲回话,都出去了。

他们到了村口,远远望见他们的父亲挑着一担石头进村来。他们赶上去喊着爸爸,姊姊弟弟每人从担子里拿了一块石头,捧着跟他走。他挑到他家的旧屋基上,把石头倒下去,自己跳下去,把石子铺平,才上来挑起空担回家去。

顺弟问,“这是第三担了吗?”

她父亲点点头,只问他们看的会好不好,戏好不好,一同回家去。

顺弟的父亲姓冯,小名金灶。他家历代务农,辛辛苦苦挣起了一点点小产业,居然有几亩自家的田,一所自家的屋。金灶十三四岁的时候,长毛贼到了徽州,中屯是绩溪北乡的大路,整个村子被长毛烧成平地。金灶的一家老幼都被杀了,只剩他一人,被长毛掳去。长毛军中的小头目看这个小孩子有气力,能吃苦,就把他脸上刺了“太平天国”四个蓝字,叫他不能逃走。军中有个裁缝,见这孩子可怜,收他做徒弟,叫他跟着学裁缝。金灶学了一手好裁缝,在长毛营里混了几年,从绩溪跟到宁国、广德,居然被他逃走出来。但因为面上刺了字,捉住他的人可以请赏,所以他不敢白日露面。他每日躲在破屋场里,挨到夜间,才敢赶路。他吃了种种困苦,好容易回到家乡,只寻得一片焦土,几座焦墙,一村的丁壮留剩的不过二三十人。

金灶是个肯努力的少年,他回家之后,寻出自家的荒田,努力耕种。有余力就帮人家种田,做裁缝。不上十年,他居然修葺了村里一间未烧完的砖屋,娶了一个妻子。夫妻都能苦做苦吃,渐渐有了点积蓄,渐渐挣起了一个小小的家庭。

他们头胎生下一个女儿。在那大乱之后,女儿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顺弟,取个下胎生个弟弟的吉兆。隔了好几年,果然生了一个儿子,他们都很欢喜。

金灶为人最忠厚;他的裁缝手艺在附近村中常有雇主,人都说他诚实勤谨。外村的人都尊敬他,叫他金灶官。

但金灶有一桩最大的心愿,他总想重建他祖上传下来、被长毛烧了的老屋。他一家人都被杀完了,剩下他这一个人,他觉得天留他一个人是为中兴他的祖业的。他立下了一个誓愿:要在老屋基上建造起一所更大又更讲究的新屋。

他费了不少工夫,把老屋基扒开,把烧残砖瓦拆扫干净,准备重新垫起一片高地基,好在上面起造一所高爽干燥的新屋。他每日天未明就起来了;天刚亮,就到村口溪头去拣选石子,挑一大担回来,铺垫地基。来回挑了三担之后,他才下田去做工;到了晚上歇工时,他又去挑三担石子,才吃晚饭。农忙过后,他出村帮人家做裁缝,每天也要先挑三担石子,才去上工;晚间吃了饭回来,又要挑三担石子,才肯休息。

这是他的日常功课,家中的妻子女儿都知道他的心愿,女流们不能帮他挑石头,又不能劝他休息,劝他也没有用处。有时候,他实在疲乏了,挑完石子回家,倒在竹椅上吸旱烟,眼望着十几岁的女儿和几岁的儿子,微微叹一口气。

顺弟是已懂事的了,她看见她父亲这样辛苦做工,她心里好不难过。她常常自恨不是个男子,不能代她父亲下溪头去挑石头。她只能每日早晚到村口去接着她父亲,从他的担子里捧出一两块石头来,拿到屋基上,也算是分担了他的一点辛苦。

看看屋基渐渐垫高了,但砖瓦木料却全没有着落。高敞的新屋还只存在她一家人的梦里。顺弟有时做梦,梦见她是个男子,做了官回家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了,她就在黑漆的大门外下轿。下轿来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这一年,顺弟十七岁了。

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里外的张家店做裁缝,忽然走进了一个中年妇人,叫声“金灶舅”。他认得她是上庄的星五嫂,她娘家离中屯不远,所以他从小认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绅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金灶招呼她坐下。她开口道:“巧极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张家店,才知道你在这里做活。巧极了。金灶舅,我来寻你,是想开你家顺弟的八字。”

金灶问是谁家。

星五先生娘说:“就是我家大侄儿三哥。”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头讨的七都的玉环,死了十多年了。玉环生下了儿女一大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现在都长大了。不过他在外头做官,没有个家眷,实在不方便。所以他写信来家,要我们给他定一头亲事。”

金灶说,“我们种田人家的女儿哪配做官太太?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说:“我家三哥有点怪脾气。他今年写信回来,说,一定要讨一个做庄稼人家的女儿。”

“什么道理呢?”

“他说,做庄稼人家的人身体好,不会像玉环那样痨病鬼。他又说,庄稼人家晓得艰苦。”

金灶说:“这件事不会成功的。一来呢,我们配不上做官人家。二来,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儿给人做填房。三来,三先生家的儿女都大了,他家大儿子大女儿都比顺弟大好几岁,这样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这个八字不用开了。”

星五先生娘说:“你不要客气。顺弟很稳重,是个有福气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顺弟今年十七岁了,眼睛一?,二十岁到头上,你哪里去寻一个青头郎?填房有什么不好?三哥的信上说了,新人过了门,他就要带上任去。家里的儿女,大女儿出嫁了;大儿子今年做亲,留在家里;二女儿是从小给了人家了;三女儿也留在家里。将来在任上只有两个双胞胎的十五岁小孩子,他们又都在学堂里。这个家也没有什么难照应。”

金灶是个老实人,他也明白她的话有驳不倒的道理。家乡风俗,女儿十三四岁总得定亲了,十七八岁的姑娘总是做填房的居多。他们夫妇因为疼爱顺弟,总想许个念书人家,所以把她耽误了。这是他们做父母的说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点踌躇。

星五先生娘见他踌躇,又说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问问金灶舅母,开个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来取。八字对不对,辰肖合不合,谁也不知道。开个八字总不妨事。”

金灶一想,开个八字诚然不妨事,他就答应了。

这一天,他从张家店回家,顺弟带了弟弟放牛去了,还没有回来。他放下针钱包和熨斗,便在门里板凳上坐下来吸旱烟。他的妻子见他有心事的样子,忙过来问他。他把星五嫂的话对她说了。

她听了大生气,忙问,“你不曾答应她开八字?”

他说,“我说要回家商量商量。不过开个八字给他家,也不妨事。”

她说,“不行。我不肯把女儿许给快五十岁的老头子。他家儿女一大堆,这个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们庄稼人家的女儿,将来让人家把女儿欺负煞,谁来替我们伸冤?我不开八字。”

他慢吞吞地说,“顺弟今年十七岁了,许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个好人。”

她更生气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心高,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女儿没有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给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将来人家一定说我们贪图人家有势力,把女儿卖了,想换个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这个恶名。别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儿没人家要,我养她一世。”

他们夫妻吵了一场,后来金灶说,“不要吵了。这是顺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饭,我们问问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应了。

晚饭后,顺弟看着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灯下做鞋。金灶开口说,“顺弟,你母亲有句话要问你。”

顺弟抬起头来,问妈有什么话。她妈说,“你爸爸有话问你,不要朝我身上推。”

顺弟看她妈有点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问爸爸。她爸对她说,“上庄三先生要讨个填房,他家今天叫人来开你的八字。你妈嫌他年纪太大,四十七岁了,比你大三十岁,家中又有一大堆儿女。晚娘不容易做,我们怕将来害了你一世,所以要问问你自己。”

他把今天星五嫂的话说了一遍。

顺弟早已低下头去做针线,半晌不肯开口。她妈也不开口,她爸也不说话了。

顺弟虽不开口,心里却在那儿思想。她好像闭了眼睛,看见她的父亲在天刚亮的时候挑着一大担石头进村来;看见那大块屋基上堆着他一担一担的挑来的石头;看见她父亲晚上坐在黑影地里沉思叹气。一会儿,她又仿佛看见她做了官回来,在新屋的大门口下轿。一会儿,她的眼前又仿佛现出了那紫黑面孔,两眼射出威光的三先生……

她心里这样想:这是她帮她父母的机会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前妻儿女多,又是做官人家,聘金财礼总应该更好看点。她将来总还可以帮她父母的忙。她父亲一生梦想的新屋总可以成功……三先生是个好人,人人都敬重他,只有开赌场烟馆的人怕他恨他……

她母亲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想。她妈说,“对了我们,有什么话不好说?你说吧!”

顺弟抬起眼睛来,见她爸妈都望着她自己。她低下头去,红着脸说道:“只要你们俩都说他是个好人,请你们俩作主。”她接着又加上一句话,“男人家四十七岁也不能算是年纪大。”

她爸叹了一口气。她妈可气得跳起来了,忿忿地说:“好呵!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罢!听你情愿罢!”

顺弟听了这句话,又羞又气,手里的鞋面落在地上,眼泪直滚下来。她拾起鞋面,一声不响,走到她房里去哭了。

经过了这一番家庭会议之后,顺弟的妈明白她女儿是愿意的了,她可不明白她情愿卖身来帮助爹妈的苦心,所以她不指望这门亲事成功。

她怕开了八字去,万一辰肖相合,就难回绝了;万一八字不合,旁人也许要笑她家高攀不上做官人家。她打定主意,要开一张假八字给媒人拿去。第二天早晨,她到祠堂蒙馆去,请先生开一个庚帖,故意错报了一天生日,又错报了一个时辰。先生翻开《万年历》,把甲子查明写好,她拿回去交给金灶。

那天下午,星五先生娘到张家店拿到了庚帖,高兴得很。回到了上庄,她就去寻着月吉先生,请他把三先生和她的八字排排看。

月吉先生看了八字,问是谁家女儿。

“中屯金灶官家的顺弟。”

月吉先生说:“这个八字开错了。小村乡的蒙馆先生连官本(俗称历书为官本)也不会查,把八个字抄错了四个字。”

星五先生娘说:“你怎么知道八字开错了?”

月吉先生说:“我算过她的八字,所以记得。大前年村里七月会,我看见这女孩子,她不是灿嫂的侄女吗?圆圆面孔,有一点雀斑,头发很长,是吗?面貌并不美,倒稳重得很,不像个庄稼人家的孩子。我那时问灿嫂讨了她的八字来算算看。我算过的八字,三五年不会忘记的。”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寻出一张字条来,说:“可不是呢?在这里了。”他提起笔来,把庚帖上的八字改正,又把三先生的八字写出。他排了一会,对星五先生娘说:“八字是对的,不用再去对了。星五嫂,你的眼力不差,这个人配得上三哥。相貌是小事,八字也是小事,金灶官家的规矩好。你明天就去开礼单。三哥那边,我自己写信去。”

过了两天,星五先生娘到了中屯,问金灶官开“礼单”。她埋怨道:“你们村上的先生不中用,把八字开错了,几乎误了事。”

金灶嫂心里明白,问谁说八字开错了的。星五先生娘一五一十地把月吉先生的话说了。金灶夫妻都很诧异,他们都说,这是前世注定的姻缘。金灶嫂现在也不反对了。他们答应开礼单,叫她隔几天来取。

冯顺弟就是我的母亲,三先生就是我的父亲铁花先生。在我父亲的日记上,有这样几段记载:

[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二月]十六日,行五十里,抵家。……

二十一日,遣媒人订约于冯姓,择定三月十二日迎娶。……

三月十一日,遣舆诣七都中屯迎娶冯氏。

十二日,冯氏至。行合卺礼。谒庙。

十三日,十四日,宴客……

四月初六日,往中屯,叩见岳丈岳母。

初七日,由中屯归……

五月初九日,起程赴沪,天雨,行五十五里,宿旌之新桥。

十九,六,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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