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再次回到巴黎，天气果然好了许多，万里无云，令人愉快。城市已经进入深冬，在我们街对面，就有一个出售木柴和煤炭的地方，那里有上好的木柴供应。这里好点的咖啡馆外边都生着火盆，使人在台阶上也能够取暖。我们住的那间公寓很暖和，住在里面令人愉快。我们取暖用的是煤球，那是用煤屑压成的球形煤团，先把木柴点着，再把煤球放在柴火上。街上，冬夜的灯光显得十分美丽。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那些光秃秃的树木直指向蓝天的冬日风景。我迎着急速而过的冰冷的寒风，走在被雨水冲洗过的砾石小径上，穿越卢森堡公园。习惯了冬天，你会发现这些没有树叶的树木像是雕塑，而掠过池塘水面的寒冷的风也会和喷泉一起在明媚的阳光中跳动着。去过山区以后，再长的路也不觉得远了。
回到这里，与那些小山坡相比，这儿的楼梯算不了什么，偶一注意便产生愉快之感。站在顶层的办公室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四周高山上每家每户的屋顶和烟囱。房内的壁炉通风良好，炉火很旺，工作起来既暖和又舒适。我从外面买了柑橘和烤栗子装在纸袋里带回来，吃橘子时，剥掉外面的皮，把清爽的小橘子一瓣一瓣放进嘴里，把橘皮扔进火里，把核也吐在火里。因为天冷、写作，又老走路，我总是觉得肚子饿。在顶楼房间，我藏了一瓶樱桃酒，它是我们从山区带回来的。每当一篇小说快要完成或者一天的工作快要结束时，我就拿出来喝上一口。每次完成当天的工作内容，我就会把笔记簿或者稿纸放进写字桌的抽屉里，把吃剩的柑橘装在我的口袋。柑橘留在屋里过夜会冻坏的。
如果运气好，手里的稿件进度就很快。我从一段段长长的楼梯往下走，心里乐滋滋的。我的习惯是必须干出一点成果才能停笔。而且我还要在当天停笔前把下一步该怎么写想好。因为只有这样，第二天的工作才能顺利继续下去。但是刚开始写一篇新小说时，我就常常没办法写下去。这时我就会坐在炉火前，把玩着小橘子的皮，把皮中的汁水挤在炉火里，看那蓝色的火焰噗噗地蹿起来。或者，站在窗前俯瞰这座城市的千家万户的屋顶，安慰着自己：“慢慢来，你以前也是这样写完的，现在也同样能写下去。你只要写出心中的真实感受就行，写上一句你所知道的最真实的句子。”于是，我真的开始重新提笔，再次书写内心的感受，然后，一切顺利起来。下面就容易了，因为总是有一些是我所熟悉的——真实的感受，曾经看到过的，或者曾经听到过的。很不喜欢那种煞费苦心的写法，像是故意在介绍或者推荐什么东西，一旦发现这种华而不实的装饰，我会迅速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句简单而真实的陈述句。就是在那个顶楼房间里，我决定要把装在心中的每件事都写成小说。我在写作时始终要求做到这点，这也是一种严格而有益的锻炼。
同样在那间房间里，我学会了暂时休息，在我当天停下笔来到第二天再开始写作的这段时间里，凡是与写作有关的任何事情，我一概不想不问不说。我希望这样就能让我的潜意识去构思作品。在这段时间，我可以听别人说话，观察每个事物。以前总想有点时间学习，这也是机会，抱着书本读一读，充实自己，避免思考作品。放松的时候如果还想着工作，真是令人心烦，后面的工作也没法进行下去。要想写作进展顺利，除了自我约束以外，还需要极好的运气，否则，写作简直就是一件耗时耗力的苦力活。步行下楼就感到心情格外舒畅，可以随意到巴黎的任何地方去散步。
如果下午我再换个路线到卢森堡公园去，我就可以径直穿过这座公园，最后转到卢森堡博物馆去，那里有不少名画，现在那里的许多名画大部分已转移到罗浮宫和网球场展览馆去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去那里去看看塞尚、马奈、莫奈以及其他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他们都是我最开始熟悉的画家，那个时候，我还在芝加哥美术学院。我从没停止过向塞尚的画学习技巧，我明白，对于小说创作来说，简单而真实的句子并不足以撑起小说该有的深度，而我的小说，必须具有深度。我从塞尚那里学到很多，但由于表达能力不够，无法向别人言传，再说这也是我的秘密。有时候，如果卢森堡博物馆里灯光熄灭了，我会索性一直穿过公园去花园路27号，葛特鲁德·斯泰因[9]的那套带工作室的公寓就在此地。
我和我的妻子已经拜访过斯泰因小姐了，她和同住在一起的朋友[10]对人非常亲切友好，她那间挂着名画的大工作室深受我们喜欢。要不是有个大壁炉，这里真像第一流美术馆里收藏珍品的房间，暖和舒适，她们用尽可能好的东西招待你，茶和用紫李、黄李或野覆盆子制作的甜酒，这些美酒，气味芳香，晶莹剔透。盛酒的是一个刻花的大玻璃瓶，喝的时候，倒在小玻璃杯中。不管它们是不是questsche, mirabelle或者framboise[11]，味道一如那原本的果实，每喝一口，你的舌头上都仿佛燃起一团恰到好处的火，暖和了你的身子，使你话也多起来了。
斯泰因小姐身材不高，骨架却很大，结实得像个农妇。她那张坚定的德国犹太人或弗留利[12]人的面容上长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她衣着随意，表情丰富，头发浓密而富有生气，发型还是以前大学读书时的那种，这些都使我联想到意大利北部的农妇。她不停地说着，一开始总是谈熟人和旧地。
斯泰因小姐的同伴有一副非常悦耳的嗓子，人长得黑而瘦小，头发修剪得像布泰·德·蒙韦尔插图中的圣女贞德，正前方顶着一只很尖的鹰钩鼻。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正在绣花边，她一边绣着，一边照看食物和饮料，还和我的妻子聊天。她挺神奇的，跟一个人交谈，却能同时听着两个人讲话，偶尔还会突然打断那个并没有对她说话的人。后来她对我们解释说，她总是和客人的妻子交谈。两位主人对每位男性朋友的妻子都很宽容，我的妻子和我都有这种感觉。尽管斯泰因小姐的朋友有点使人不敢接近，但我们的确很喜欢她们。那些油画真是精品，请我们吃的糕饼和白兰地酒也确实好极了。她们似乎也喜欢我们，待我们非常好，好像我跟妻子是两个非常懂事、礼貌、有前途的孩子。看得出来，她们并不排斥我和妻子深深相爱，或者，她们出于友好的原因原谅了我们。当我的妻子邀请她们来用茶点时，她们就欣然接受了。
“写得不错，[13]”斯泰因说，“但这篇东西inaccrochable[14]，总是有点怪怪的，那感觉就像某个画家画了一幅画，举行画展时，他却没法把它挂出来，供大家欣赏，也没人会买，因为他们也挂不出去。”
“也许这是可行的，只不过是你习惯用一些众人经常用的字眼儿呢？假如只有我的文字才能使这篇小说显得更真实，而又必须使用呢？那就只好用了。”
“你根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争辩道，“你绝不能写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因为那样做毫无意义。那是错误的，也是不太聪明的。”
斯泰因小姐想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作品，她告诉我，她一定会的。她还认为，像我这样的作家还不够优秀，在《大西洋月刊》或《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作品没戏，但我也许算个与众不同的新型作家。最后她还奉劝我最好不要在那些无法印出来的短篇小说上花费时间和精力。对此我没有争辩，也不想再解释我的尝试，在人物对话上的新尝试。毫无疑问，这是我自己的事，还是听别人讲有意思得多。那天下午，她还告诉我们，买画应该注意什么。
“你考虑一下，要么买衣服，要么买画，”她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足够的钱，谁也不能做到鱼和熊掌两者兼得。不要在乎穿什么，更不用搭理什么时尚，衣服只要舒服经穿就行了，这样，就能省下不少钱买画了。”
“可就算我一件衣服也不买，”我说，“那我也买不起我想要的那些毕加索的画。”
“对，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你得去买一些和你一样当过兵的那些年轻画家的画，认识他们很容易。你会在这里[15]时不时碰到他们，那么多人，总会出现几个优秀的严肃画家。不过，成天买那么多衣服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妻子。女人的服饰才贵呢。”
我注意到我的妻子尽量不去看斯泰因小姐的穿着，那是一身古怪得似乎只有旅客才穿的衣服，斯泰因小姐如同自己说的那样，她真的做到了。大家告别的时候，我们又受到她们愉快的邀请，她请我们再到花园路27号去玩。
我再次接到斯泰因小姐的邀请，那是后来的事了。冬季下午5点钟以后，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去她的工作室。我是在卢森堡公园认识斯泰因小姐的，不太能记清她当时是不是在遛狗，也想不起来她那时究竟有没有狗了，只记得当时，我独自散步。坦白地说，那个时候，我们根本养不起狗，甚至连一只猫也养不起。我所见过的猫，不是在咖啡馆，就是在小餐馆，还有可能是在豪华公寓的看门人的门房窗台上见过那些大猫。后来，在卢森堡公园我常常碰见斯泰因小姐带着她的狗，不过我想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没有狗。
有狗也罢，没狗也罢，我反正接受了她的邀请，慢慢地成了习惯，经过时总会去她的工作室逗留，而她呢，每次都会请我喝自然蒸馏的白兰地，我喝完一杯，她会马上斟满。我一边看墙上的画，一边和她交谈。那些画每一幅都能打动人，所以，每次交谈，都很享受。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听她讲，讲现代派绘画和那些画家的主要情况。在她的讲述中，那些画家已经不再是画家，而是一些普通人。她还谈她自己的写作，她把自己写的一摞摞原稿给我看，这些原稿都是她的女伴每天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每天写作使她心情愉快，等到后来我对她的了解日益增多，我发现，对她来讲，保持生活充实愉快的最好办法，就是每天都写（写多少根据当天的精力来定），并且保证这些文字顺利出版。当然，还需要得到读者的赏识。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这个问题还不那么尖锐，因为她已经有三篇通俗易懂的小说发表了。其中那篇《梅兰克莎》写得尤其好，在她的那些实验性作品中，这篇简直就是优秀范例，当时已经以单行本[16]形式出版，并且得到了很多评论家的赞扬，这些评论家，有些曾见过她或者与她熟识。她的性格很有吸引力：她要是想把一个人争取过来，那谁也抗拒不了。有不少评论家看过她的藏画，虽然有的看不懂，但是他们没有表示异议，因为他们喜欢她的性格，也相信她的判断能力。关于节奏的许多法则和重复使用相同词汇的好处，也是她提出来的，这些发现很有道理，也很有价值，谈起这些来她能讲得头头是道。
斯泰因小姐特别厌恶修改文字的工作，因为她觉得这工作单调乏味，还讨厌必须把小说写得通俗易懂这种要求，在她看来，这不是自己的责任。但是她想出本书，并渴望得到读者认可，尤其是那本名为《美国人的形成》的书，这本书长得惊人。
这本书的开篇极为精彩，紧接着的很长一部分发展也相当不错，不断出现让人眼前一亮的段落，可惜的是再往下就成了没完没了的反复叙述。这要是换作一个很认真又比她勤快的作家，这些东西早就被扔进废纸篓了。我想让——也许该说是警告福特·马多克斯·福特[17]深切认识到这一点，要真在《评论》上连载这部作品，恐怕到这份评论刊物停刊，还连载不完。为了在《评论》上登载，我只好替斯泰因小姐通读一遍，且全部做了校样，谁让这种枯燥的工作不能给予人家任何乐趣呢！
午后如此的寒冷，我经过公寓门房，穿过凉飕飕的院子，来到温暖的工作室，上面讲了许多，其实这都是几年以后的旧事。这天下午斯泰因小姐跟我讲了许多关于性的知识。那时候我们早已非常熟悉了，我也逐渐懂得，以前我曾不明白的诸多事情很可能同这方面有或多或少的关系。斯泰因小姐觉得我在性问题上太孤陋寡闻了，我自己承认，自从我对同性恋的一些较为原始的方面有了初步了解以后，我承认我对同性恋的确抱有成见。我知道这就是为何当你还是个小孩，“色狼”这个词还没有用来称呼那些天天幻想着、追逐着女人的男人时，你就得随身准备一把刀子，以便必要时使用，只有这样，跟一群流浪汉在一起厮混，才安全点。在堪萨斯城的那些日子[18]里，通过那个城市的不同区域、芝加哥以及水路上那些船只上的习俗，我懂得了不少不登大雅之堂的行话和短语。在斯泰因小姐的追问下，我只好努力向她解释，一个小孩在男人堆里鬼混的时候，就得做好夺人性命的准备，必须懂这些事，为了不让自己受到骚扰，你只能这样做。这么说总可以登大雅之堂了吧。如果你准备好了要杀人，别人当然能感觉到，谁还会轻易来打扰你呢。当然，还有一些境地，别人怎么逼你，或者诱你上当，你都不会中了他的圈套的。假如使用那些好色之徒在船上经常用的一句无法印出来的话：“嘿，有缝就好，有眼更妙。”的确，这样我能把我的意思更清晰生动地表达出来。但是，我和斯泰因小姐说起话来，总是有点提心吊胆，即使引用某些原话能更好地反映我的疑惑，我也是小心翼翼，谨慎有加。
“是啊，是啊，海明威，”她说，“可你那时候是生活在罪犯和堕落分子的环境里啊！”
对于这个，我不想再争辩，尽管我承认自己曾在那样的一个环境中生活过，遇到了那些各式各样的人。我也曾尽量去理解他们，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我并不喜欢，对另一些人现在还怀恨在心。
“可是那位风度翩翩、名头很响的老人，他在意大利曾带了一瓶马尔萨拉或金巴利酒[19]跑到医院里探望我，言谈举止好得不能再好，可后来为什么我不能忍受了呢？终于有一天，我跟护士说，以后再也不要让那人来我房间了，很奇怪吧！”我问道。
“那些是病态的人，他们自己也控制不住，你应该同情他们。”
“难道我必须可怜某某人吗？”我问道。当时我提了这个人的姓名，但现在，我就不提他的名字了，因为他极爱自报其名。
“不，他是个坏家伙，他诱人堕落，实在是个恶人。”
“他不是个优秀的作家吗？”
“不是。”她说，“这人不过是爱出风头，把别人带向腐化堕落，这是他的乐趣，他热衷于干这些，还引诱人们染上吸毒等其他恶习。”
“那么我该可怜那个在米兰的人吗？他不是想引诱我堕落吗？”
“别犯傻了，他怎么可能引诱你堕落呢？用一瓶马尔萨拉酒去引诱一个像你那样喝烈酒的小伙子吗？不行的，他是个可怜的老人，连自己手里的事都处理不了。他有病，实在没办法，你应当同情他。”
“那时候我确实是可怜他的，”我说，“可是我感到无望，因为他是那么彬彬有礼。”
我又呷了一口白兰地，我心底一面可怜起那个老人，一面注视着毕加索的那张裸女画和一箩筐鲜花的画。这次谈话不是我开的头，但现在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妙。跟斯泰因小姐聊天，想要停下来几乎不可能。现在终于停下了，她仍显得有点意犹未尽，我在杯里斟满了酒。
“海明威，你对这事可真是一窍不通，”她说，“你认识的不过是一些人人皆知的罪犯、变态狂和邪恶的人。但问题主要在于男同性恋的行为是丑恶的，并且使人反感的，他们自己完事后也讨厌自己。所以，他们便用喝酒、吸毒来麻痹自己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喜欢这样，他们不断变换伙伴，但总不能获得真正的乐趣。”
“明白了。”
“可女人就完全不是这样。女人一般极少做她们感到厌恶的事，她们如果反感这事，是肯定不会干的，当然事后她们是快乐的，她们能长久地住在一起，并且很愉快。”
“明白了，”我说，“可是某某某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可坏透了！”斯泰因小姐说，“她确实是够邪恶的，她自然也很少感到快活，除非有了新的目标，还让这个人跟她一样堕落。”
“明白了。”
“你确定明白了？”
那段日子，我要弄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有时候，我们聊点新的话题，我便觉得高兴。公园关门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沿着公园外边步行到沃日拉尔路，转过公园南端。公园关了门，还上了锁，看上去显得凄凉，我必须绕过公园，而不是穿过去。穿过去的话，就直接到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了，那样很快就能回到家里，想到这个就更让人不高兴了。可这一天开始时多么美好啊！看来，明天我就得抓紧工作了。工作几乎能治愈所有病痛，那时我相信这一点，现在仍然如此。那时我必须治愈的毛病，我相信斯泰因小姐已心知肚明了，那就是关于青春和我对妻子的爱。回到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的家里，不好的情绪一扫而光，我把刚刚学的知识给妻子讲了一遍。那晚，我和妻子想起我们已经拥有的那些知识，还有我们最近在山里学到的一些新东西，感到非常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