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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但愿邂逅好景致

雪在飞

雪在飞,那是来自天国的羊群,它们是驾着车的,车上还拴着响亮的铃铛。驾着车的羊群快乐地哼唱,细碎的曲子纷纷洒落。

这曲子也会有不和谐的音符——偶尔的,谁的鞭子高高扬起,冷冽的空气被劈得痛了,惊悸地呜咽。

后来,车子不知在哪里抛了锚,停泊在乌云深处,那些顽皮的小羊便涌出来。羊群漫天,它们恣意地撒开四蹄,满世界疯跑。

一些羊,它们跳进静静流淌的蝲蛄河,一直沉入深深的河底。这是一群顽皮的羊孩子,它们是去河底捉蝲蛄的。

一些羊,它们分散到山上,绿叶是它们的美食,因此,每一枚绿叶都会引得它们来围观,来吞噬。它们一来,最后一片叶子也被它们吃进雪白的肚子里。

一些羊栖在邻家的屋檐上,它们是爱美又胆小的“喜羊羊”,就那么无措地躲在高高的屋脊上,无措地往下看。哦,房子太高了,谁也不敢往下跳,它们犹豫着,争吵着,正好风伯看见了,风伯吹着口哨,一把把它们推下来,它们先是发出恐怖的哀叫,继而开心地大笑起来。

一些羊落在马路上,马路上有太多奔跑的车轮,有太多匆忙的脚,它们也兴奋起来,与车轮一起飞跑,莫非,它们想追撵浮动的车轮?

一些哲学的羊,它们落在犄角旮旯,研究着那里的地势,窥视着匆匆的行人,在写论文或是思考。

一些羊,是我的旧相识,它们敲我的窗子,对我挤着眼睛,做着鬼脸,笑我的臃肿与不堪,提着我丢失已久的轻盈与华年。

雪在飞,我的心像塘里的萍,在沁凉的夜里,飘。

盼望一场严霜

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懂地来到窗前。未尝观望,先我而起床的室友已然开口:

“不用看了,今天还是没有下霜。”

不错,街上虽显出苍灰和萧索,却没有晶晶闪闪的霜白,冷冷的仍然只是清露,寒霜依然没有降临。

我不免灰心,打个哈欠缩回温暖的被窝——没有霜,萝卜依然不会甜脆,山葡萄依然透着酸涩,我因此也就不必冲去早市大包小裹收罗那些山野之物。

叶子枯黄、破败,早就开始簌簌地辞柯了。不过总有不甘的,它们在风的怂恿下,围着树死缠烂打,把枝丫抱得格外紧实。没有霜,那些叶子就挂着,就霸着,不肯放手,不肯离枝,树也就无奈,也就苍颓,讪讪的,在牵扯纠缠中痴立着,偶尔摇一摇手臂,像是要告别曾经的自己。

庄稼还剩下一脉绿。绿是水润的颜色,妖娆的颜色,也是浅薄的颜色,幼稚而不成熟的颜色。农人眼巴巴地望着,等待秋天把最后的绿意收回、带走——绿是属于春天的,在这里不受欢迎。

山葡萄紫了,但还有许多的绿深入躲藏在紫色当中。只要它们一天不走,山葡萄就青愣,就酸涩。

萝卜的绿跟季节无关——绿缨子绿皮袄,那是它们的衣装。我常常痴想,它这样处心积虑地把自己乔装成春天,是不是想跟秋天开一个促狭的玩笑?萝卜的变化在内心深处,若非相知甚深,没有人可以了解它的秉性。

三叶草的叶子好像被人泼了温水,生命的汁液漫漶开来,像悲伤的眼泪恣意奔流,狼藉得让人不忍目睹,却仍然在风里蹀躞着,摇晃呻吟,鸣着生命的哀歌。

……

此时,万物都在祈祷一场严霜的降临。

要从黄昏开始酝酿。风是带着脾气来的,呜咽着,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空气板着冷脸,说不出的凛冽;天边的云可不管这些,大笔挥毫,在天空淋漓作画。

入夜,也许还偷偷地下了一点两点雨,后来,天晴了——人们躲进温暖的梦里,没有人来搅扰严霜的步步逼近。

清晨,放眼望去,只见草棍上裹了一层白,树叶边上描了一层白,车披了白,树挂了白,屋顶全覆了白。连朝阳也想与这白霜倾情一见,似乎比平时起得早了些。阳光下,霜益发晶亮,熠熠生辉。

秋凉透骨。

似乎我们身上也有一抹不成熟的绿,需立刻交出去。

霜点过,树叶终于读懂了最后的结局,遽然离去。挣脱了叶子的纠缠,树的枝干变得精壮、干练了,灰黑的树皮显出生命的亮色——脱下叶子的衣裳,脱却花朵的招摇,树才能甩开膀子,像威猛的男人信心满满地对付严寒。一劫过后,便是风花雪月新的轮回,便是生命再度回到春天。

庄稼的体脉里,稚嫩和水润被彻底封杀,妄想青春永驻的绿仓皇遁去——秋天,只有阳光被最后保存。微风轻拂,枯叶哗哗作响,这是最后的关口,严霜过后,轮回结束,庄稼们就可以安心住进仓廪。

萝卜就差这一点霜。一天前,它还辣得呛口,还艮得能绊住人的牙齿——只在一夜之间,它忽然就彻悟了,得道了,只剩下甘甜,只剩下爽脆。咬一口,恍惚中觉得那甘甜都是严霜悄悄点染的。

山葡萄更是宝贝。也怪,经了霜,它的皮就薄脆了,细腻了,汁水也浓郁了,甜透了。莫非,一夜之间,严霜就在这小小的葡萄里酿了蜜露?

……

人都以为,植物最怕最恨的,就是这严霜。

我却觉得,严霜是植物一生苦苦的等待。从春天第一粒幼芽,到披挂满身的花朵,都是为了迎接这严霜的莅临。每一种经历了严霜的植物都可以化腐朽为神奇,都可以从不知所措的优柔中成长起来,让生命晋升到新的维度。

严霜是一种终结,更是一种开始。

因此,一直爱着严霜满地的日子,爱着生命中那些坎坷,那些波折,正是这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一次又一次的蜕变,生命才变得益发丰满,益发完美。

但愿邂逅好景致

对于景区,对于名胜,我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抵触,总觉得被人看得太滥的风景像极了迎来送往的交际花——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倘一不小心动了真情,难免步人后尘,心有不甘,以为不值。

无论多么好的山水,只要磨砺得有了“名”的负累,就变得势利了,俗了,热闹与喧哗中,也就失了山水的本真和灵性。

那个眼前铺锦的人,身边多的是锦上的花,爱他的人那么多,捧他的人那么多,寂寂的人,又何必要去凑那个热闹?

每一个假日,每一个黄金旅游季,我都会悄悄躲起来,遥望攒动的人头窃笑。我远离时尚,不喜招摇,惧怕蚁群一样想要占有风景的抢着要出行的人们。

我喜欢与同样寂寞的景致忽然邂逅,喜欢那种没有目的的猝然相逢。

寻亲也好,访友也罢,千山万水奔赴陌生的所在,或大或小的事情总会有个终结。出门,随意东西,车水马流的尽头,忽然就遇见了,忽然就跌入眼帘。耳边的喧嚣远了,淡了,只剩下那一花、一叶、一雪泥、一鸿爪。心似秋千架,景致荡悠悠在那秋千索上,揪得粗糙的心阵阵地痛。

这一痛,生命舒展,老去的心慢慢醒来,那重逢的欣喜,也许只是一缕斑驳的异地阳光,也许是一掬轻声呜咽的山泉。当然,我也不会拒绝盛名在身的山川的魁伟与壮丽,也同样会为它们大声喝彩。与别人不同的是,我会踽踽走进它们的内心深处,体悟它们驮了太多的脚印,看过太多的故事,刀砍斧削的苦。

狷傲如我,决不肯去朝拜一处山川,只为它累世的名。也决不肯在名人面前屈膝、俯首,贪那一点名人头上的光环。

人也好,景致也好,相遇,是需要缘分的。于万千劫中,忽然遇见心仪的景致,心仪的人,这该是怎样一种惊喜啊!

有名也好,无名也罢,有一天,急急赶路的我从你身旁打马而过,一粒细小的石子让我跌落尘埃,跌入你的怀里,自此,我便踯躅不前。当我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走进你,脚下那几株杂乱无章的草已经等待得倦了,软了,在风中伸长召唤的手臂,而那些伶仃的树一直在绽放花朵,就像远处凝望我微笑的人。

抚摸着草的细发,树的肌肤,花的脸庞,吞吐着梦里早已熟识的气息,我终于找到了生生世世相濡以沫的你。缱绻在重逢的喜悦里,或者,会有轻云出岫,迷离了绮艳的香梦;或者,会有雨润花娇,洇染了平淡无奇的人生——惝恍迷离中,相遇的我们,原本就是旧相识。

就是这样:山水的柔情像温暖的臂膀慢慢张开,一场彻骨的缠绵,销肌蚀髓,美妙绝伦!我仿佛回到了生命的源头,回到一朵花的世界,我全部的生命就是为了回报这一次邂逅。

那瞬间的交错就是我今生最美的梦,而昨日所有清晰的、历历在目的日子,都成为这梦的背景。

——但愿,今生与我有缘的好景致,都能这样与我邂逅相逢。

就像远隔千里万里,我爱的人。

等雪来

这一年我积极主动,力争上游,努力向文字以外的世界进发。我参加了很多活动,也走了很多地方,结识了一些人,看到许多好景色。

这一年,我的眼光也曾在许多阳光不肯光顾的角落停驻:看到不洁净的交易;看到露骨的伎俩;看到许多谄媚的嘴脸和装腔作势的假笑。

别人眼里的舞台风光往往需要主角站在黑暗的灯影之下,舞台之外的付出与拼争,那些汗水与委屈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弃物。声势浩大的活动与四面八方聚起的人群总是鱼龙混杂,颜值与金钱,假笑与谎言,裸身在外的光环就是利益的驱动按钮。

经历得多了,耳畔也就塞满罪恶得逞者肆无忌惮的笑语欢声,那些经过眼眸的黑暗与肮脏就像潘多拉魔盒里的虫子,心灵的窗子一旦打开,它们就潜入心房盘踞下来,进而变成一星恶的土壤。愤恨与嫉妒、苟且与猥琐,各种恶苗以此为温床,转眼间就蓬蓬勃勃长出一小片荒原来。

心里长了草,便免不了有蚊蝇来栖落,嗡嗡攘攘中,真与爱,善与美,淡定与从容,宁静与安详……所有修炼已久的美德便被搅扰得戚戚焉、惶惶然几无安身立命之所,安闲清静的日子出了漏洞,文字也变得潦草,变得惶恐不安。

心灵的洁白宣纸被几滴脏墨沾染,哪怕一季的雨,也再难洗白。只好等雪来,等到圣洁的雪花伸出天使的柔荑,轻轻抚平那些皱痕。如果有哪些划痕无法抹去,就用雪的轻羽的被子把它覆盖吧——清除野草最好的办法是种上庄稼,清除愤恨与嫉妒,妥协与苟且……最好的办法就是爱与包容,就是拓宽宁静安详足以安置美德的心灵家园。

眼睛、嘴巴、耳朵,这都是心灵的斗室根植于外界的轩榭,每一处,都要勤于打扫,都要保持干净整洁。倘不幸染了脏,染了恶,染了无法清洗的斑驳色彩,就只能等一场雪,一场来自内心虔诚祈盼的瑞雪从天而降,来轻抚,来遮蔽,来严严实实地覆盖,直到看不到一丝破旧脏污的痕迹。

一场雪,可能来自属于自己的天空,也可能来自别人的田园,重要的是,我们能敞开心扉去迎接,去拥抱,让一场雪带走这满身的污浊。

雪终究会来,我们必须提前准备。先把那些愤恨,那些嫉妒,那些龌龊,那些患得患失……要舍得把那些积攒已久的心思全都抛开。生命的途程原本波澜壮阔,有阳光明媚,有煦风送暖。我们没有必要背着肮脏破旧的行囊一路蹀躞,没有必要背着装满毒虫猛兽的包袱时刻准备着打倒相遇或是同行的路人。

我相信,我的天空终究会飘满吉祥的雪花,那么高贵,圣洁,落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发上。我的衣袂因雪花的飘舞而灵动,我的跣足因雪花的爱抚而芳香洁白,所有的暗黑从此一扫而空,所有的霉运从此将会烟消云散。文字轻灵,日子沁凉,心室里微风轻拂,雪花之上,安坐我莲瓣一样温馨圣洁的人生。

东风有信无人见

春天是冬天的骨肉,就睡在冰雪的胞衣里。

站在灰暗的窗前,我静静地等待春天的来临。

此时,乡下的母亲又该扳着手指算计,那些最为寒冷的日子就像手指一样扣在她的掌心。都说“冷在三九,热在三伏”,连“五九六九”都过了,春天也该跷着脚,悄悄地向这边跑来了吧?

柳是最为敏感的植物,就算远远地听到春的脚步也会振奋地醒来。只是,时令已入“雨水”,春天在祖国的南方已大张旗鼓地拉开了帷幕,但长白山地处寒温带,雨水过后,依然水瘦山寒,连柳树也依然枝丫僵硬,沉浸在冬日的冷梦中。

细细看去,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向阳的南坡上,雪不再是细软的棉花糖样的白,不知何时偷偷结成晶莹的雪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或许,藏在下面的冰凌花已耐不住了吧,哪一天艳阳高照,它就会推开雪晶砌就的门扉,风华绝代地走出,在山坡上洒满金黄的昂扬的笑脸。

母亲摘下厚厚的棉门帘,让阳光晒去上面积了一冬的霜雪。拆掉这与寒冷对峙的软墙,也便给阳光打开了通道,玻璃窗上的浓霜在慢条斯理地融化,一如院子里那些柔和的,慢慢消逝的融雪。

火炕上挤满了盛着种子的玻璃瓶,父亲哼着俚曲醉心于他的试播。每一天,父亲都要无数次重复着把它们举起,目光迷离地观望,玻璃瓶里的种子正激情满怀地发芽,父亲的脸上便写满秧苗满地的憧憬,仿佛看到他的田苍苍郁郁,含在一片笑吟吟的山谷的唇间。

晴朗的白日,谁家的房上会摇摇欲坠几根晶亮的“冰剑”,剑柄在房顶,剑锋直指大地。仰望的人不免心寒:死亡与重生,莫非,这就是春天的宣言?

老母鸡歇了整整一个冬天,这天黄昏终于引吭高歌:“咯咯哒!咯咯哒!”它何时有了私情,竟这样趾高气扬地产下了今春第一枚蛋?

……

“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大幕虽然没有完全打开,所有与春天有关的幕后工作者已悉数到位,只等春风吹响号角,生命的戏剧就将隆重上演。

春天的老家在乡村,因此,春天的到来,总是从乡下开始:在扶疏的柳树的枝柯间,春意漫漶开来,若隐若现,若有若无,远远看去,如烟如岚。不久,柔和的微风开始兴高采烈地讲故事了——那么漫长的冬天,一缕风曾经牵着雪的细手闯遍大江南北,此时它最有发言权。时光从东方悠悠醒来,一叶新绿,一蕾花红,直到桃花灼灼柳丝袅袅,这个不疾不徐的丹青妙手就这样一路点染开去,生命渐入佳境,浓墨重彩。春燕衔泥,苍鹰扶摇,连年老的心也蠢蠢欲动。

也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只是奢华和绮艳与春天无关,在物质层层围裹的空调房里,季节的来去变得无足轻重,就像我们轻若红尘的凡俗生活。

在楼宇拥簇的高楼之外,在城市的边缘,从四季的应酬中抽出身来,我在静静地等待春天。用美好的想象勾勒绿色的梦想,用俏皮的笑话表达内心的欢愉,生命像一粒风干的种子,春水一浸,又会在轮回中丰满起来。

就像一株植物那样满怀希望地守望春天,给自己一个步入开始的理由,否则,当我们一味以囚居寒冬那颗冰凉、冷透的心看世界时,又怎么能够看到这世界的美丽、幸福和快乐呢?

和植物一起“啸聚山林”

清晨,在渐朗的熹微中走入山林,空气清冽,一如流泉渗入狭小的胸腔。在沁凉的石板上洗濯沾满尘埃的肺叶,一种贯穿上下的通透感,从百汇到涌泉,污浊的体气排出,被植物们瞬间清扫干净。纯正清澈的空气是山林的馈赠,只消得一呼一吸,便足以荡涤脏腑——身,轻了;眼,明了;心,净了。

太阳正在梳妆,还没有开始一天的工作。慵懒的树和贪玩的草还在赖床,它们睡眼蒙眬,需放轻脚步不要吵到它们。山林深处,早起的鸟儿像花草树木设置好了的闹钟,兀自啾啾吟唱。

沿着灰色的石阶一路攀爬,半山腰向右一转,便是一处通幽的曲径斜斜插入山林。小路上身体前倾,努力摆臂移步,山重水复之后,站在山巅轻喘,便可俯瞰小城的一角。透过嫩绿的树叶,鳞次栉比的灰色的高楼拘囿了人们的生活,锁住了原本与植物相通的心灵,那里,沉迷的香夜延伸到本该安静的清晨。密集的高楼里多的是喧嚣,多的是怨怼与咒骂,多的是争勇斗狠的种种谋略与心机,……这些,不是我活着的目的,也绝不是植物们的主流生活,它们站在高处,只偶尔看一眼,一切了然于胸,却并不妄加评论。

置身于高树和野草之间,置身于广阔明澈的天地间。身边,松和柏高俊挺拔,如父如兄,它们的职责是坚守,是奉献。极少有松柏独自伫立在荒郊野外终老一生,它们总是聚族而居,像一个整齐的村落,每一株松柏都颀长、笔直、规规矩矩地长高长壮,目光永远飘向远方。

能生而为一棵松柏,经历四季的风霜雨雪,看过红尘的繁华与凋敝,等到长大之后,不惧刀砍斧削,成为栋梁或成为棺椁,百年之后,或浴火而灭,或相伴一人深埋在土里,一点一点地腐朽、溃烂,直至化成一抔肥沃的土,这是不是一场最好的修行?“事难方见丈夫心,雪后始知松柏操”,松柏,一直是树中的翘楚,植物中的智者。

柞树是豪放的东北汉子,它们可以奔赴各种岗位——造屋打圈,做家具,烧木炭……不管来生如何,此时生而在山上,它们就要活得快活。柞树从不讲究姿态,它们叉着腿,扭着腰,恣意地摆放自己繁复的手足。“天子呼来不下马,佳人美目顾盼频”——活在山林之中,什么都无须在意,一任闲人评说,一任闲人毁誉。春风里,有时它们大声地打着呵欠,有时又粗声粗气地呵斥细小的风儿吹凉了它们的好梦——和松柏一同生而为树,有大雅,也有大俗。

老鸹眼浑身长刺,它们是山里的土著,那种剑拔弩张一贯拒绝的姿态总让人联想到坐在办公室里的小领导——他们倨傲地把肥扁的身子深深陷入老板椅内,无论多么小多么容易的事,都要煞有介事地摆手说:“不行,不行。这个得研究研究。”

老鸹眼就是一株让人忍俊不禁的虚张声势的树,它们在高大的松柏和柞树的边缘谋得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于是枝枝蔓蔓地打开家族,呼晨曦,吐朝露,仰望高树战战兢兢地开出细小的花朵,俯瞰野草,理直气壮地结出一串串黑色的浆果。等到秋冬季节,便会有漆黑的老鸹哇哇叫着来狠狠地啄食。

山路两旁,林间散兵游勇一样散布在各处的是榛树,它们生得瘦小、细弱,仨一丛,俩一伙,像多嘴的村妇悄悄传播山里所有的隐私。不过可不能小觑了它们——等到火红的秋天来到山林之间,它们的脚下便会生出一簇簇的榛蘑,那是我们无上的美味,那时候,榛树也会结出香甜的坚果。

还有荆棘和青藤,山花和野菜,它们各有各的家园,各有各的生活。

每一天,我静静地打植物们身边走过,从树皮上微微泛出生命的青亮,到它们披上花花绿绿的衣裳;从枯叶中悄悄探头的一茎绿意,到纤长柔顺像山的须髯似的那一大绺羊胡子草;从青枝到绿叶,从弱蕊到娇花,我蹒跚的脚步日益急骤,我虚弱的身体和植物一起茁壮。山花微笑,野草含羞,缠绵的藤扯着我的手臂,絮絮地和我唠家常,就连荆棘也为我打开像散落的星星一样的点点花朵,惹得我老是咧着嘴对它们傻笑。

这一年,我和植物们“啸聚山林”,肩上和心头的重负慢慢地化为云,化为雾,随风而去,我的心房宽敞明亮,和树的心、花的心、草的心息息相通。

生命原本就是平等的,在语言之外,相遇自有别样的静美与绮丽。

黄蝴蝶带着春天飞来

长白山的春天,是从蝶翅上开始的。

倘若蝴蝶一直不来,即使到了四五月间,有时玉米苗已经露出了地面,老天也还是会忽然变了脸,一怒之下降下一场雪来。

蝴蝶是春天真正的精灵,只有蝴蝶飞过,雪才会做最后的交接与告别。

在民间,至今仍然保留着用春天里见到的第一只蝴蝶来占卜这一年运气的习惯:倘若见到的是一只黄色的小蝴蝶,就像淡黄的月见草羞答答的小花瓣在眼前翩然飞过,那么自己和亲人这一年必然平安如意,百事顺利;倘若遇见的是娇小雪白的菜粉蝶,则预示着家中长辈身体欠安,恐有丧事;倘若遇见的是一只暗红带着黑色斑点的蝴蝶,则预示着前路坎坷,自身会遇见挫折,恐有破身之灾或遭人暗算,要安守本分,小心谨慎方可。

人们最先见到的大多是黄蝴蝶,就像明媚的春光翩然而来,纤柔小巧,柔美娇俏,它们在料峭的春寒中上下翻飞,尽情舞蹈——一只黄蝴蝶,轻盈、飘逸,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款款飞来,薄翅扑扑地扇动,似乎要全力洒下幸运的蝶粉。等到人们发现,在人们的追扑与惊叫中,黄蝴蝶上下翻飞,渐行渐远,只剩下邂逅了这只蝴蝶的人,心中溢满好运临头的惊喜。

有时,两只黄蝴蝶追逐嬉戏,绕来绕去地飞,像一对腻在一起相亲相爱的小情侣,相爱的人猝然见了这两只蝴蝶,必然十指相扣,默默祈祷,这是他们心心相印、钟爱一生的最好凭证。

黄蝴蝶栖在蒲公英娇弱瘦小的花盘上,蝶翅微微颤动,蒲公英的花蜜是它的午餐。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蹑手蹑脚,捏着拇指和食指伸手来捉,蝴蝶一下子飞走了,等我缩回手抬头仰望,它又飞回来,在我的眼前,在花间缠绵。我常常迷醉在温暖的午后,与一只黄蝴蝶默默对视,心中充满了温暖与喜悦。

黄蝴蝶其实就是菜粉蝶。它们以蛹越冬,翌春四月初开始陆续羽化,边吸食花蜜边产卵。黄蝴蝶的生命很短暂,只有2~5周,它死后,灵魂会进入一个新的轮回——丑陋的卵,人人唾骂的菜青虫,安静的蛹——只有经历了恶魔的旅途,做过人人捕杀的害虫之后,它才会蜕变成美丽的蝴蝶,蜕变成一个小小的天使。

在乡下,此时蒲公英的花儿快开了吧?那么多的黄蝴蝶点缀着湛蓝的天空,它们飞来飞去,像花朵从仙女的指缝中纷纷滑落,童年的记忆也像霰雪一样,在时光里纷纷飘坠。

恍惚中,有一条雨润烟浓的长路连接着城市和乡村,此时植物们刚刚醒来,睡眼蒙眬,记忆中的黄蝴蝶却要飞走了,飞过山冈,飞过田畴,飞过无边的阔水和碧绿的草地,像一缕缕年华流逝的袅袅余音。

蚂蚁是我的神话

我们从来都不曾留心过,一只蚂蚁是怎样生活的。

读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一座金鱼公园,公园里有个很粗糙的湖心岛,上有崎岖的水泥台阶,两边多黄土和碎石,是个很荒凉的地方。我贪图那里的安静,常常独自一人带一本书去那里坐上小半天。

不久,我就发现了湖心岛上的快乐居民,那是个庞大的蚂蚁王国。整队的蚂蚁常常气势磅礴地出行,我不知它们是准备行军打仗还是集体狩猎,也不知它们家居何处,要去向何方。我那时是个爱读书爱思考的孩子,书上说蚂蚁是靠气味认路的,于是我盯住一群铿锵前进的蚂蚁,不怀好意地在它们走过的路上用手指一路抹去,企图把蚂蚁留下的气味路标拔个干净。我一直抹一直抹,觉得这样还不够,正好当时脖子上挂了一个袖珍的香水瓶,我灵机一动,小心地把香水涂抹到手指上,再一遍又一遍地涂抹蚂蚁走过的路——这下,既抹去了原味,又洒下新的味道混淆视听,蚂蚁们一定再也找不到家门了吧?

我不知道这一招是否奏效,不过我似乎从来也没遇见迷路的蚂蚁。我蹲在崎岖的土路上,等着被我抹去气味的蚂蚁向我问路,但是,每一只蚂蚁都目标明确,行色匆匆,只有我闲得无聊,被正午的阳光照得汗水淋漓。

书上还说蚂蚁会看天识路,这一回我针对的是一只独行的蚂蚁——伸出手掌盖住它的天空,手掌离开地面不足一厘米,我几乎趴着看蚂蚁的表现,可是它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行走得仍然信心十足。

蚂蚁真是个神话,没有人可以解释它们的行动。

有一只蚂蚁大概是个搬运工,它拖着大过它身体几倍的虫子疾行,躲过碎石,躲过土坷垃,沿着水泥台阶向上攀缘。

水泥台阶差不多有二十厘米高,它攀到一半,一个马失前蹄,虫子从它身上骨碌下来,一直落到台阶下面。蚂蚁一点都不气馁,立刻折返回来,拖上虫子继续它的行程。

我看着,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当它的虫子第三次落下后,我找了两根细小的木棍把虫子夹起来,送上它想去的台阶,同时捏上蚂蚁把它送到虫子旁边。

不想这一善举严重地伤害了蚂蚁的自尊心,它好像不认识那只虫子似的,回头,气呼呼地跑开了……

读书那几年,一有闲暇,我就蹲到公园的湖心岛看蚂蚁。有一次,我随着几只威武的蚂蚁蹲在地上屈曲盘旋行走了很久,一直走到水泥台阶上。正当我全心全意与蚂蚁们神游大荒之时,一双脚从天而降。我猛抬头,一张居高临下的脸先是吓了我一跳,继而让我面红耳赤——都是我太过忘情,有人从台阶上走下来都没发觉,挺大个姑娘蹲在地上行走,那奇怪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别扭!

对于我来说,蚂蚁一直是个神话,对所有关于蚂蚁的传说,我都充满了好奇。

邻家大叔说,蚂蚁会赶集。

是那种足有一厘米长的大个子黑蚂蚁。

那天,邻家大叔去距离本村五六里地的邻村赶集。大叔背剪双手,低着头走路,这样,他就看到了脚下的蚂蚁。蚂蚁沿着大路悠闲地前行,大叔和我一样,都是充满好奇心的人,他想看看蚂蚁要去哪里,于是就盯住它。

一里、两里、三里……邻家大叔不紧不慢地走,蚂蚁在他脚边从容前行——大叔没想到,这只蚂蚁竟然与他顺路。

一直走到集市上。蚂蚁跟着赶集的大叔进了市场,只见它爬到卖虾米的小贩那里,拖了一个虾米便踏上了归程……

别人不相信邻家大叔的话,我却笃信不疑。蚂蚁肯定有它们自己的理想,有它们想要的生活,每一只蚂蚁都在努力建设属于它们的王国。

记得“黄粱一梦”的故事说的就是发生在蚂蚁王国里的事。看来,古人也喜欢把蚂蚁当神话。有一段时间电视广告多的是蚂蚁酒的广告,看来有人也和我一样,希望自己像蚂蚁充满了力量,永不倦怠。

然而我终究走不进蚂蚁的世界,看不懂蚂蚁的眼神,听不懂蚂蚁的声音。蚂蚁,在我不懂的维度,与我们若即若离。

清晨,我走在山林中

近半个月的阴雨缠绵让原本洁净的心房湿了,长了霉斑,安宁静好的日子逃得越来越远。恼了,吵了,倦了,厌了——烦恼与焦躁来袭,生活变得乏趣可陈。

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听雨絮絮地敲打窗棂,像个没牙又啰唆的老太婆。倘不理她,她还会时不时地发起疯来,咭咭地怪笑,或者打一个怪声的呼哨,湿淋淋地把人从寂寂的冷梦里拽出来。

生活在北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湿淋淋的雨天。在我们这里,即使是水,也常常以固态的方式——雪花或是冰——挤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与我们朝夕相处却又相安无事。雨天,我会无端地烦恼起来,时不时要仰望天空寻找那枚丢失的太阳。

清晨,在炫目的晨曦中醒来,多好。阳光明媚,心情一下子就开朗起来,像张开薄薄的羽翼,谁都阻止不了飞翔的冲动了。匆忙地洗一把脸,直发、素颜,换一身轻便的运动装,我要走向阳光,走向洒满阳光的山林中。

还没到山脚,树就用体香发起了召唤,湿润的气息轻轻揉弄我的鼻孔,远方鸟儿的轻啼恰似温柔的耳语,软软地诉说衷情。不觉迷醉了,心里的湿气转眼间已轻成了一团雾,只等阳光一照,就悄悄散去,不经意间在心尖上结两颗璀璨晶莹的露珠,用来折射阳光普照下多姿多彩的世界。

凛冽的空气里弥漫着氧的清香,青枝翠叶安抚着苦苦寻觅的眼神,让那双被电脑屏幕不断侵蚀的近视的双眼彻底舒缓下来。淡淡的花香掸着我的衣襟,让我不由得做了一个深呼吸——不得了,肺叶因此染成碧绿。我几乎要对着一棵树纵声笑起来,身旁的橡树偏偏一脸的无辜,一副呆萌表情,就好像那个喜欢逗人笑的长者,自己一直假装笨得找不到笑点。

上山的路并不长,阳光也并没有赖床,点点碎金在树丛间若隐若现,像是淘气的孩子在和我捉迷藏。我快步向山里走去,漫长雨季里积郁已久的湿毒被逼出来了,忧忧恹恹的小坏心情也烟消云散了。一边走,一边忙不迭地左顾右盼,辨认那些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芨芨草、野艾、露莲、走马芹、牛毛广……一个冬天的隐居,它们一个个把自己养得异常娇嫩。

松树一直很端庄,应时应景地绿着;榆树正在害喜,满枝的榆钱让它变得丰满圆润;山丁子开出一簇一簇雪白的小花,夜雨无情,细小的花瓣洒落一地;只有槐树还在偷懒,举着去年的枝丫伸向天空,像个惯于索取的孩子,一点开花长叶的意思都没有……

我走着,静静的山路上还留着夜雨的痕迹,每一湾水里都住着一枚小小的太阳,就像金鱼在快乐地游弋。高低错落的树们雅兴不小,纷纷在路上现场作画,水墨淋漓。早起的鸟儿们也大设盛筵,还赶着排练一场大型演唱会。只有阳光最为悠闲,它是驾着马的,从树梢上嗒嗒地走过,洒落一地细碎的光阴。

我的心里植入太多的欣喜,像一朵蓓蕾努力绷着、绷着,等待猝然绽放的时机。

下山的路上遇见一对父子,年轻的父亲高大英俊,一件运动衣搭在臂弯,只着一件圆领修身T恤,小孩子大概四五岁光景,穿一套上黄下灰的小小运动衣,戴一顶棒球帽,忽然露出来的一点肌肤一团粉嫩,让人心爱至极。

父子二人是从我身后超越过来的,因为小男孩骑了一辆带辅助小轮的儿童自行车,辘辘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回眸,只见年轻的父亲强健有力,健硕的肌肉块欢快地跳跃,小孩子一点都不娇弱,骑车的姿势像个勇士,真是超可爱。这一对父子打我眼前走过,如律动的阳光一样,从山林深处……

我满脸都是笑意,脚步益发轻快,心中满是喜悦与敬慕——对树的生命、花草的生命、鸟虫的生命,以及生机勃勃的人的生命。

在海边

海远在天边,与天空浑然一体,迷蒙着,苍黄着,在休憩之中孕育。

踩在海边细软的沙滩上,发现海的肌肤竟然如此绵柔细腻。等到渐渐接近海时,细沙益发柔软,远来的赶海人仨一群,俩一伙的,正一边嬉笑,一边啃踏着酱一样稀软的沙滩。原来,海潮退却时,香螺、蚬子们却躲进了沙里,踩烂的泥沙里大概没有了空气吧?香螺、蚬子们先是喷出一道水线,接着就露出地面,被远来的赶海人欣喜地收入囊中。

终于走进了海的怀中,海水温柔地抚摸我的裸足。海浪柔柔,像母亲絮絮的叮咛,海风细细,似乎怕弄乱我长发。此时细雨蒙蒙,海喘息着,从天际,从远古,一路喧嚣着走来。天空是一片迷茫的灰暗,浪花是一种悲壮的灰霾,波涛层次分明地汹涌着,时时推陈出新,却并不凶狠,鼓涨了饱满的女儿的激情。

海水细致地冲刷着我们身心的尘垢,一波一波的,来又去了,雨益发空蒙,海天一色,我们恋恋地退回岸边,等待着海一路走来。

晨起时听见海的鼓声,撑了一把伞来看海气势恢宏的进军的队伍。浪花雪白,像是海的巨大脚趾,海的巨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来,轰轰烈烈、铿锵有声。它是所向披靡的,一寸一寸攻陷那些苦苦拒守的岸,摧毁、占领、奔赴……让细致的沙滩,零乱的脚印,追花逐浪的笑声,昨日的种种,幸福抑或忧伤,全失了痕迹,只剩下黄粱一梦。

涛声隆隆。这里是属于海的,凡俗的声音就像风中的落叶,苍白而又虚无。不要喧哗,让我们来听海说,最好是月望月晦,海潮涨满,风云际会,这位自然的哲人也就大开讲坛。今日这一章是老子的“上善若水”吗?“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还是韩非子的“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故人多溺”?思绪像浪花在海潮中翻滚、飘荡,滔滔滚滚迎面而来,哲人们踏着史书的页码纷纷登场,而我心门洞开,迎接这自然的来客。

广阔渺远的沙滩已全部沦陷。岸边的礁石,起初还藏龙卧虎,不久后全都偃旗息鼓,失了踪迹,只剩下昂扬的浪花在空中飞扬,在纵声歌唱。我看见大地的血脉在汩汩流动,这是何等豪壮的奔突跳荡啊,海用幻灭洗净了大地脸上的油彩。在幻灭之前,在最终的劫难来临之际,人类孱弱一如蝼蚁,何其渺小,何其愚昧!面对这世上唯一深谙最终结局的智者,只有沉默,只有倾听,只允许来自心灵的呼喊与海遥相唱和。海是这世界真正的主宰。

在远离大海的村路旁,停靠着一些年老的船。有的桅杆折断,有的船舷碎裂,所有的船都漆黑斑驳,锈迹斑斑。只是,怎么看这些船都摆出一种眺望大海的姿势。在远方海的呼唤中,这是一群回忆大海的船,回忆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日出日落的豪情万丈,潮来潮去的恣意汪洋,故事深刻在船大大小小的皱纹里。当一切结束,连朽木与废铁都被大海一一收揽、洗净,爱与恨,拥有与失去,甚至文字与碑刻,一切的一切,谁还会记得?

把心留给海。至于凡俗的皮囊,就随风去吧。

踏雪

东北的雪,少有那种飘飘洒洒温情暖人的情调。雪花或是与北风结伴,一路吹嘘着呼啸着风风火火地来,或是大队的人马纠缠着,嚣嚷着,拉拉扯扯铺天盖地地下。雪一到,天地混沌一片,山河大地全都敛首低眉掩了魁伟或是蜿蜒的痕迹,让出足够的舞台。躲在温暖的室内,连窗玻璃仿佛也接到了命令,悄无声息地用水蒸气布阵,不知不觉中,已在急切盼望的眼眸和那个放纵倾情的世界之间卷起遮掩的珠帘。

下雪了。

拘囿在高楼上的心忽然被注入甘霖,蠢蠢欲动。作为东北人,冬天,如果十天半月不下雪,我们就全都变成了夏日里少雨缺水的庄稼,彻骨的旱情让血脉的流动日趋薄弱,对着灰霾里隐隐约约的那一点残雪,绝望的情绪总是一浪一浪地涌来,软软垂下的头像等待坠落的浆果。无雪的日子里,我们沉溺在枯寒之中,精神萎靡,日子和心灵一同干涸、破碎,裂成无数的龟纹。

几乎整个冬天,我们都在反复等待雪的来临,千呼万唤之后,雪就这样唱着战歌风雷万钧地来了,我们怎么可以去踏碎雪的世界?只能让激动的心敲响狂放的鼓点,像等待赴约的情人,怀着憧憬,轻拍着梦的羽翼,直到迎来新的黎明。

雪过天晴,碧空如洗,江山如画。空气那么清冽,像山泉从口鼻丝丝渗入,又在不知不觉中从脚跟流出,被荡涤过的肺腑说不出地清爽,四肢百骸都被注入无尽的活力。

大人和孩子都跑出户外,连久病的人也抑制不住心头流溢的喜悦,要搬个凳子到雪地里坐一坐。东北人踏雪,没有梅花可寻,没有人高擎着古老的罐子,扫雪烹茶。大家就是笑着、闹着,滚到雪里去。

雪没过脚面,没过脚脖,没过小腿,甚至没过膝盖,没过腰胁……有时它呻吟着,“嚯——嚯——”,有时它不急不缓地歌唱,“咯吱——咯吱——”。走在雪地里,总是忍不住要蹲下身去,捧起一捧雪来,清供在口鼻之前,深呼吸,一种通透沁人心脾,不由自主伸出舌头悄悄舔舐,雪无味,却怎么又甜到了心里?

尝过了味道,手也冰得有些麻木了,起身,或是稍一用力,揉成一个雪团追打同行的人,或是向上一抛,让雪轻舞飞扬,一任洁白的雪沫落在发上、衣上。

在雪野中奔跑,笨笨地摔倒在雪地上,这是一种陶醉,一种享受。雪在身体的四周竖起人形的矮墙,一不小心,便软软地散落下来。几乎要把人埋在时光的深处。雪地里摆一个“大”字形,看天空高远,阳光炫目,偶尔有麻雀呼朋引伴地飞过,岁月静好,时光驻足。

拽回飘荡的神思,打两个滚儿,在雪野中印一串朦胧的人形,爬起来,在后脑勺枕出的那一块圆形中画了鼻子眼睛,这空旷的雪野便为人拍出一张抽象派的艺术照。

伙伴们一个个全都开心地大笑,栖在树杈上,原本睡着的胆小的雪猝然惊醒,从树杈上摔下来,摔得七零八碎。微风轻拂,细小的雪沫在林间追逐戏耍,阳光下熠熠生辉。去摇动大树,把雪惊醒,让它们亲昵地扑倒在我们的身上,去团个雪团,去堆个雪人,去深深的雪里,揉碎它,捏疼它,重塑它……雪里,深藏着我们狂野的爱情。

电话的铃声再度响起,朋友抑制不住发自肺腑的兴奋,洪亮的声音驾着雪飞来:下雪了,一起去踏雪吧!

夏天,那些荒芜的记忆

从小,我就是个喜欢琢磨文字的孩子。尽管搞不懂奶奶时不时脱口而出的那些节气歌,但“至”的意思,我还是懂的。

“至”就是“到”,“夏至”就是夏天到了。

夏天到了,阳光热烈,空气像温暖的手掌,植物们撒着欢地疯长。大豆封了垄,玉米长成了青纱帐,黄瓜开花,花下面坠着一条带刺的小尾巴,没几天,花枯萎,小尾巴变成大黄瓜……植物的花果抚慰了我们的眼睛,犒赏着我们的馋嘴巴,充实了我们的胃。脱下补着厚厚补丁的破衣裳,一套廉价的背心短裤给我们带来尊严,我们终于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是多么喜欢夏天啊,喜欢保证了温饱的夏天!整个夏天,我都在阳光下奔跑,这让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黑丫蛋,我就这样带着阳光的颜色走向我的青春岁月。后来,许多人因为我有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和黝黑的肌肤,而问我来自哪个民族。

如果喜爱阳光的人可以算作一个民族的话,那么,我就是来自太阳族。一看见太阳我就忍不住,无论怎样酷热都要跑出去。

开始的时候是捕蝴蝶,捉蜻蜓。捕蝴蝶要呢喃着与蝴蝶交流:“蝴蝶蝴蝶飞呀,后面有人追呀。蝴蝶蝴蝶落呀,你妈在草垛呀。”最容易捉到的是那种翅膀上画着黑色线条的白蝴蝶,它们是那样迷恋大葱的花朵。正午,阳光灿烂,白蝴蝶懒懒地栖在葱花上,薄翅微微震颤,醉眼迷离。我伸长胳膊,张开拇指和食指,像张开贪婪的嘴巴。白蝴蝶受了惊吓,突然飞起来,却放不下葱花的美味,不肯飞远些,只是从一朵花儿飞向另一朵花儿。

有时是夫妻结伴,有时是三五成群,白蝴蝶粘在葱花上,像陷入爱情的女子与葱花寸步不离。我毫不费力就捉了几只,捏着它们薄纸一样几近透明的翅,有时狠心做成标本,有时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小小年纪里那种捕猎的欲望——抓住了蝴蝶,离开葱地后,手一松,蝴蝶得了大赦,惊喜之中一飞冲天。

去大河洗澡也是夏天的一大快事。男孩子几乎整个夏天都光着身子,光着脚丫,他们像泥鳅一样晒得又黑又亮,整天泡在水里,常常站在高高的土岗上往水里跳。我胆小,家人管得严,从不敢去深水处,也就不会游泳。看着热闹的伙伴们,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走进没膝深的河水里把自己沾湿,然后坐在岸上,充满羡慕与向往,盯着男孩子们溅起的欢乐的水滴,盯着河水和沙滩。

除了野浴,还可以捉蝲蛄。蝲蛄长得英姿俊逸,像小龙虾,它们傻傻地把自己藏在较大的石片下面,悠闲自在地小憩。我们沿着清浅的河水逆流而上,以哗哗的水声为掩护,把手伸到水里,把小石片轻轻掀起来。蝲蛄一无所知,安安静静在做梦。仍然是伸出剪刀一样的拇指和食指,快速地捏住它的脊背,它便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

抓蝲蛄是一件让人着迷的事,我们一直蹚着河水向上走,盯着淙淙流水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石片。倘若一条花泥鳅受了惊吓,飞速钻进石板内,那里的蝲蛄便得到危险信号,倒退着飞速逃开。

混水里是捉不到蝲蛄的,必须是清澈透明的地方,蝲蛄对环境的要求特别苛刻,这也是它今天几近绝种的重要原因。

直到夕阳西下,幽暗的河水里石块都变得朦胧起来,我们才直起身。拖着疲惫的步伐,阡陌之间,我们懒懒地回家。

记忆之中,连整天忙碌的长辈们也是喜欢夏天的。父亲的快乐在于他的庄稼,站在庄稼地里,父亲黧黑的脸上洒满阳光,笑容灿烂。母亲几乎每天都有衣服要洗。母亲端着洗衣盆,拿好捶衣棒,孩子们,还有家里的大黄狗跟在身后,一行迤逦地向河套走去。

到了河边,必定早有同村的妇女已扬着臂膀捶打着石板上的衣裳,照样是人欢狗叫。母亲找好了位置,衣裳胡乱倒在沙滩上,母亲不急于洗衣裳,先找个水深又僻静的地方把自己搓洗一番,把毛巾披在头上,搭在肩上,母亲开始洗衣服,我们便趴在水里嬉戏。有时,母亲会扛一张桌子出来,放到河水里,把要洗的毯子铺在桌子上让我们踩,小孩子们争相爬到桌子上踩,水花四溅,大家开心地大笑。

洗好的花被面晾在院子里,我们总是忍不住在其间跑来跑去捉迷藏,一张张满是汗渍的脏兮兮的脸,一双双喜欢玩泥巴的小黑手……游戏过后,雪白的被里印上各种印迹,母亲动了怒,巴掌扇过来,指头戳过来,吓得我们四处逃。

花儿静静地开,青蛙喃喃地唱,夏天多好啊,每一天都温暖,每一天都有花鸟虫鱼热情的陪伴,空气里酿着甜香,阳光把它的色彩细心地披在植物们的身上。我爱那些骄阳下的日子,爱着简单却热烈的生活,爱着那些毫无理由浪掷出去的好时光。

雪,没有想象中那样好

冬天来了,暴风雪侵入我们平凡宁静的生活。

正午,我躺在高高七楼温暖的床上假寐。起初,雪还是温雅的,像一群小天使成群结队地从天而降,不久就狂躁起来,有一些斜斜地飞过,狠命地撞到我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我哪里还有睡意?惊恐地睁大眼睛向外望,天地间灰蒙蒙的,苍茫一片,老北风也吹响了号角,发出辗转曲折的号叫。这时,早已栖在对面楼顶上的从前的雪竟也死灰复燃,在风的裹胁下猖狂地旋转、呼啸,像风中舞着的帐幔。

不像羽毛那样轻灵,也没有六角形的花瓣。天地之间弥散的,是灰白的尘沙,扯天扯地,漫无边际,让人既看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归途。

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话,我想,就该是这样了:置身于苦寒与迷途之中,耳畔是永不停息的恐怖的咆哮——身体的苦刑,精神的折磨,既不能回首,也无法前行,就这样坠在时光的挂肉钩上,看生命一寸一寸凋零,一寸一寸死去……

雪还在阴霾冰冷的世界里狂舞蹀躞,不时用胜利者的姿态敲打着我的窗棂,尽管被子里仍然温暖,我却真的怕了,心胆俱寒。

楼下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像滚滚而过的闷雷。我屏息静听,才发觉那是清雪的车子正发出沉重的喘息。是了,这是小城人不断标榜并且引以为傲的国家级卫生县城,清雪工作从来都是“重中之重”,雪怎么可以在小城的街道上做长久的停留呢?

清雪车和盐都是雪可怕的衍生物,它们和雪一同出没。雪还在下,清雪车早已昂扬出动,从白天到黑夜,震耳欲聋;而暗黄的盐,我们很少看到它的本来面目,看到的更多的是它们的战场——雪一落到地面,就被盐溶化,与路上的尘埃混在一处,乌黑、稀软。车子飞驰而过,脏兮兮的雪泥冲天而起,四处飞溅。走路时不小心溅到鞋子上的雪泥的点子,因了盐的参与,总会让人很难处理。

被盐溶化着的雪,软塌塌的,清雪车会把它们送到河里、田里,我不知道这对于雪里的盐来说,是一种回归还是一种破坏。我的心里一直很痛,为这与雪一同到来的污染。

就像寒冷的风雪一样,对于盐,我不喜欢,可是也无能为力。

即使没有盐,最初的雪也会悄悄融化,变成冰铺在路的底层,此后的雪假装不知,一次又一次地设下陷阱。这个冬天我已经不止一次摔跤。毫无征兆的,忽然就摔倒在行人匆匆的路旁。

我再也不敢四平八稳地慢慢走路,再也不敢心猿意马边走路边胡思乱想。我踩着细碎的步子,低着头,努力避开雪藏起的那些恶意的玩笑,同时两只手尽力扎撒开来,以便于摔倒的那一瞬间能够“舍车保帅”,用一只手支撑起沉重的躯体,保护我那经不起摔的腰。

也许我与一株植物更为接近,我最喜欢的就是阳光,温暖的阳光。倘若与阳光失散得久了,我便会恹恹地生起病来——每年冬天,连续的阴霾与暴风雪的日子里我都会重重地感冒一次。

胡乱地吃些药,我像一只猫软软地蜷缩在床上,因为高烧,身体像个炽热的火炉,烤得被窝里异常干热。我在自己粗重的喘息中日夜昏睡,在亦梦亦醒中把日子过得朦朦胧胧稀里糊涂。

一些问候,一些呵护,这是另外一种阳光,我会因此而慢慢苏醒、痊愈。感冒通常要持续一周,这期间,病号饭是一定要吃的,我一直笃信,感冒时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白开水浸老式面包:热热的一碗白开水,没有任何刺激的味道,掰开一小块面包投进去,顷刻间面包就吸满了水分,饱满温润。塞到嘴里,淡淡的香,若有若无的甜,尤其是那种软绵绵和一无阻碍,最适合生病的孱弱的咽和肠胃——面包滑滑的,糯糯的,温顺地行进在食道中,和生命的柔弱合而为一,使得每一次吞咽都好像是最为缠绵、最为柔情的抚慰。

生病的时候,食物也是一种安慰,个中滋味不是味蕾可以体悟。

等到感冒结束,这一年最冷最为严酷的日子也便走到了尽头。漫长的囚禁,看似遥遥无期的流刑都将取消,四季的长终正是轮回的开始——雪已经老了,灰漉漉和尘埃杂糅在一处,因为阳光的烘烤,表面结了一层苍老的硬痂,就算北风擂响战鼓它们也起不来了!

天上少有雪花落下,偶尔有,也轻盈,也飘逸,让我几乎忘了它从前的肆虐,以为雪本就如此:清白、宁静、安逸,就像我一直想要的那份生活。

又是稻禾飞黄时

若青苗能以为鉴,

就请你择稻禾为彼此的信物:

请容我在寒冬为你把稀饭熬煮,

腾腾滚滚如蒸岚出自岫谷,

爱的滋味飘漾如稻浪起伏。

——题记

无论时光如何绵延,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老百姓的日子,最大的祈愿就是“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五谷”之说早见于《论语》,包括“稻、黍、稷、麦、菽”。“稻”居于五谷之首,是人类生存的命脉。

正因为有了稻的存在,乡村才会挺起脊梁,才会显得那样英姿飒爽。风一阵接一阵来,像一些清清凉凉的水从稻的心上润过去,润过去……稻把想说的话语轻轻地说给风听;稻把梦中的细节悄悄地与云交流。风吹动了水稻的结构,吹开了水稻的情窦,它们开始快乐地成长,热切地恋爱……我一路踏着水稻的青春,在水稻的目光里缓缓行走——那时节还是盛夏,沉浸在盎然的绿意中,感受着生命的蓬勃与饱满,心情无端地激动起来。也许,我的前生就是一种植物,比如稻草,曾以站立的姿势酣畅淋漓地体悟生命的快乐与单纯。

“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梧桐更佳音。”它们漫天遍野地孕穗、灌浆、成熟,每一个步骤都轰轰烈烈,就这样一路走来,走到金色的秋天。此时,又到水稻黄熟的时节,我忍不住走出门去,走到稻子中间,就像走向我前生的姐妹之中,与稻,与山风耳鬓厮磨——山像个不会打扮的村姑,把一张脸画得五彩斑斓,这个恨嫁的老女人,把自己的大花脸投射到水里,让一江秋水来给她做征婚的广告。而江水却格外澄净透彻,全不把山的急迫放在眼里,就那样仰望着蓝天白云,喧哗着一路向前奔去……田里,乡路上,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女人们面色红润,与一别半年的男人亲亲热热地一起下田,人们的脸上满溢丰收的喜悦。

“稻香秫熟暮秋天,阡陌纵横万亩连”,人们穿梭在稻田里,镰刀刷刷地割,没有大型机器的参与,似乎还有刀耕火种的味道,不过抚摸稻秆稻穗,那一份温暖和亲切是机器收割无法代替的。偶尔起身,直直腰,擦一擦额头的汗,看成捆的稻码成金黄的垛,心也便踏实了,有了依托了。不错,稻子以自己的倒下为人类的站立奠基。稻子骨肉分离,被分割成稻茬、稻草和稻谷。稻谷脱胎换骨变成一种被称作米的物质,空气一般滋养着人类和人类源远流长的历史。一粒米置于手掌上,无论凸立于哪一条纹路,都可以温暖我。一粒米是稻子献给人类的庇荫;一粒米是一种温暖的光泽;一粒米营养着人类的肉身和灵魂。

收割后的稻田,会变成无边的阔野,那些残留着的稻桩,就像男人新剃后刚长出的胡须,等待新一场轮回。大片大片的稻茬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河床上做梦。齐刷刷的稻梗直挺挺地站立,被秋天捧在手里,在村前村后向最远的地方延伸。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乡村的稻田,由碧绿到金黄,周而复始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它哺育了村庄,保证了生命的存在和延续。稻田就是乡村最美的风景,打工的人,有时就是因为触动了记忆里藏着诸多乐趣的稻田所以想家,也难怪,一年之中倒有半年时间,村民眼里看到的都是稻田呢!

稻子由光秃秃而绿油油而金灿灿,这是所有生命沿袭的轨迹,人类也不例外。稻子的使命并非在于其生长的过程中装扮自然,而在于滋养生命的新生。这一种死亡与新生的转换,数千年来不可或缺。缘此,稻子才叫稻子,一叫千百年。

我走在稻田之间,火红的衣衫猎猎起舞,曾经,我痛恨稻子,是它让我的童年和少年充满艰辛:才十几岁时,我就和大人一起插秧、薅草。稻田里,我被蚂蟥叮过,被丑丑的毒虫咬过,甚至还把水蛇抓在了手里,吓得三魂走了一魂。矮矮细细的稻啊,每一次对它的服侍,都让我首尾相扣,腰弯得像龙虾,多少次,在割稻时我割破了手指,尖锐的稻叶划得我的手臂全是伤痕。为了种稻割稻,青春时期的我硬是晒成了粗犷的黑妞,直到今日,无论我怎样打扮,都会隐隐透出农妇的气质。稻,你改变了我一生的走向。

其实,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一株稻呢?细嫩、蓬勃、风华正茂、开花结果、干枯、老朽……其实干枯和老朽不是一种悲凉,而是生命沉淀的芬芳,这样看来,能做一株稻,这一世也就不算白活了。

慢生活,旧时光

在村子的最西边,我的校园毗邻一片碧绿的稻田,夏日雨后,杨树塘子里会捉到泥鳅,教室里会跳出青蛙。我的办公室与学生教室隔着一片不大的操场,雨季,我们总是踩着砖头、石块以及木板跳过操场上的积水去上课。等到雪天,调皮的学生故意在厚厚的积雪中扫出弯曲的小路来,铃声响起,老师沿着不同的小路冲向不同的教室,恍惚中有一种穿梭于战壕之中的感觉。

学校里,每年都有学生毕业,每年都会迎来崭新的面孔。来不及到镜中端详自己的容颜,学生像流水打眼前一拨一拨地走过——若干年后,教室益发破旧,操场仍然坎坷,好在国家开始加大投入,在另一块风水宝地,崭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成为村庄最亮丽的风景。

带着孩子们搬进新校舍,还没住上半年,工作忽然有了调动,我离开乡村,来到小城。

新的工作单位在一栋老楼里,陌生的文秘工作让我在忙乱中转眼间就丢掉了一年多的日子。等我醒过神来,老楼已经寿终正寝——老楼背后,十五层办公楼背倚青山,巍然屹立。

选了吉日,大家纷纷搬入新楼,人去楼空之后,只一个双休日,老楼就被扳倒,变成了一所堆栈,一周之后便被夷为平地。下班时从那里经过,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脚下曾经是一座楼,大家曾上上下下,在那里忙忙碌碌,处理问题或是做出决策。

新办公楼没住多久,我再度离开,去新单位做内刊编辑。这一次的办公楼更是旧得离谱,它深藏在小城的边缘。为求近路,要穿过一条尘土飞扬的便道,再穿过一道乌漆抹黑的棚子,爬上四十五度角的陡坡,陡坡的三分之二处,敞开的铁皮门展开一方黑洞,那就是我们的楼道。

通常,来我们单位的人总是绕来绕去却找不到门在何处——把门设在这么险要的地方,当然不是常人的思维。

晴天还好,年老的同事虽有些吃力,却也能弓着身子攀上来,跨过高高的门槛,“咚”的一下重重地落在门槛内悬空铺着木板的玄关(这里是二楼,一楼另有门户)。

雪天可就惨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大雪,有九人曾在门前漂亮地滑倒:有的摔破了衣服、手掌,有人扭了脚,扭了腰。

为了上下方便,打更的师傅每天都要向这里撒上一些炉灰,撒得薄了,仍然滑,撒得厚了,灰便四处飞——尘埃飞扬之处便是我们必经的安全之路,等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门把手,才可以喘一口气,站在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守着旧屋,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和那些陈旧老朽的建筑一起,留守在旧时光里,日子艰难,阳光黯淡。远离光环,远离奢华,远离时尚与喧嚣,文字也就安然,也就不嘈杂,不热闹……每一个都很本色,承载着生命的质感。

旧楼里的人,看似淡漠却有很多难忘的回忆;旧楼里的日子,光阴走得不急——有时它好奇得像个孩子,攀着木窗棂向屋子里窥视;有时它像个戏子,在墙与窗之间徘徊,轻拖着水袖,唱凄迷的悲歌;有时它又淅淅沥沥在落泪,像年老的祖母;还有时,它会一派豪奢,浪掷了满天雪白的花朵,把时尚与落后,陈旧与新潮一起掩埋,混淆了往日那些清晰的界限……

嘲笑与欣羡,践踏与尊崇,推翻与重建……在蛛网纵横的旧时光里,仿佛全无意义。

我想,我的心,就是这“旧”的栖息地。

好在土地不怕陈旧,愈陈旧只会益发厚重。旧楼里虽没有一方土地,只怕积淀的尘埃也可以凝聚成半亩薄田了吧?就把理想的花儿种在这尘埃里吧——艰难自是一种磨砺,被遗忘恰恰是最为全心全意的保护。

只是,单位搬家的消息又来了,新的大楼在河畔,许多人早已殷殷盼望,而我一直忐忑不安:搬了新家,我的工作是不是还会有新的去向?忽然想起刚刚参加工作时坐在一起的老友,三十多年了,她的人生和那个学校血肉相连。我真想回到那所老学校,和她一起,备课上课,闲暇时讲一讲大兰小菊,讲一讲曾经的绝代风华,一起淡淡地怀旧,沐浴细碎美好的慢时光。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搬入新居以后,与一位相识多年的好友成了邻居,于是相约晚饭后一起去散步。

每到黄昏,电话如期唱响,随意搭一件衣服便可下楼。绕过小区是长长的江堤,我们就在江堤上会合,向南或是向北,一路走下去。

江堤向北,尽头是叫作赤柏的小山村,村边有一片白桦林,树干和小孩子的手腕差不多粗细,长得英姿挺拔,惹人怜爱。一到那里,空气中便弥漫着浓郁的山的体味,想把这气味带回家中,于是我一一去嗅树叶和青草,可惜吸进鼻孔的只有无辜又无味的清爽的空气,山的味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那么浓郁,那么热闹地挤满了我的心肺?我一直找不到出处。

农家小院里偶尔会有狗的吠叫,胆小的朋友便停下来,等待着一只黄狗扑出来。她说小时候也是到这样的乡下,一只黄狗曾把前爪搭到她的肩上,吓得她心胆俱裂,因此每每听到狗叫,就以为小时候的恐惧还会重演。不过二十几年前的黄狗早已绝了种,迎面跑来的是一只板凳样的小小的宠物狗,这小家伙叫声洪亮,见了,反倒让人心生怜爱。

静静的小院里一些农家小菜在快乐地生长,我一直对它们没有被农药化肥污染的纯净垂涎三尺,看也看不够。一大片玉米苗斜铺在门前的矮山上,长得细小伶仃,让人担心今年的收成。高大的农人猫着腰从田垄间走过,用一根长棍敲碎压在玉米头上的土坷垃,把躬着背的孱弱小苗扶出地面。

玉米地的尽头,青蛙正在地边的水塘里开音乐会,“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正听得入迷,忽然有小商贩开了农用车,扯着嗓门用乡村俚语一路喊过来,这时连青蛙也噤了声,似乎要揣测小贩的叫卖是否货真价实。

浓浓的炊烟从烟囱里爬出来,在民房上悠然地游逛,像是要寻找一点乐子……站在玉米地尽头陂陀的斜径中,看着这样温馨宁静的乡村,心也暖软、静寂。

朋友说她曾经读过野史,有人考证出这里是汉武帝时的幽州,属玄菟郡上殷台县,后来唐灭当时东北亚最强的国家——高句丽,于辽东故地及高句丽旧壤设安东都护府,这里的“高丽城子”遗址就是当年声名显赫的哥勿城。

在农人的引领下,我们终于看到了风剥雨蚀后的一小段用夯实的土垛起的所谓的城墙,那么无力地倚着农家的篱笆。所谓“高丽城子”城墙遗址,不过是一抔散落的土而已,没有秦皇汉武的痕迹,看不到大唐盛世的繁华,只有翠绿的植物生机勃勃地藏起了所有的往事和曾经惊心动魄的故事。

农妇蹲在土墙下侍弄小菜,春韭、葱、嫩嫩的小白菜、菠菜,这就是哥勿城今日的子民!大山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青春期,白桦昂扬,青草茂盛,烽烟和战火早已烟消云散,历史像土一样散落,又被土掩埋。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在时间的瀚海中,我们就像一个小小的裂纹,蹀躞在起点到终点这短短的线段之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但愿我能永远怀着宁静的心情,像徜徉乡间小路一样,走我的人生之旅。

我的烟火小城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在四季的轮回里迎送日月。我住的小城有多美,我不知道。

冬天,小城忽然多了些生面孔,带着热切探寻的表情,马不停蹄地在小城四周穿梭,洒落一地异乡的口音。他们的笑声那么响亮,兴奋与满足溢于言表,姹紫嫣红的羽绒衣让小城也绚烂起来。悄悄问,原来这些外地人是慕名来小城赏雪玩雪的。

夏天,蝲蛄河畔不知何时多了些软语呢哝、粉面桃腮的江南丽人,享受着云淡风轻,留恋于山水之间——朋友告诉我说,她们是来避暑的。

各种形象、各种肤色的外国人也来了,有的是来品酒的,有的是来观田园赏稻禾的,有的不为别的,就为呼吸一口这里的新鲜空气……

他们像得了宝贝似的在小城里逡巡,恋恋不肯离去。

才发现,我们不曾在意的烟火家园竟然是别人的山水田园,是别人的诗和远方!回眸,看一看我的小城,天是手染的青布,那是我的屋瓦,树是长卷的丹青,那是我院中的篱笆,和谐宁静,祥和温馨,宜居宜养。真想像风儿攀上小城的上空,俯视那被熟悉的印象遮盖了的容颜。

该爬上大茂山吧,每年的秋季,当外地的朋友邀约去看枫叶的时候,我都不为所动,因为大茂山早已为我准备好枫的焰火——在陡峭的山崖下,枫树一如猎猎的旗帜在秋天的幕布上招展,枫叶把山间的小路都灼烧得红了。坐在枫树下,听树叶飒飒作响,闲翻一页书,或是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坐着,阳光透过叶隙抚弄我的发丝,也促狭地晃我的眼睛。我看见了时光的影子,也像个看风景的人一样,迤逦而行,在对面老柞嶙峋的枝干间,在御风而行的小舟一样翩翩辞柯的柞树叶间穿行。秋的艳阳在与我的静守中慢慢踱下山去,鎏云精雕细琢,天空被夕阳泼了釉彩,微凉的风,曼舞的草,细小温柔的虫唱,都一一在我的心上钤印,天赐清欢,哪里还容得下焦灼与烦恼,薄恨与浅愁?

或者,就到蝲蛄河畔走走,埋在沙砾和草丛里的石条顺着河道铺垫成错落的小路,就像蜿蜒曲折的诗行。跳着脚行走在石条间,恍然回到鲜衣怒马少年时。河西,高大的树携手成排,它们常常举眉搔首,扭动腰肢用河水照镜子,有时夕阳也会探出头来,调皮的河水就把它们搅和在一起,画成一幅斑驳淋漓的多彩油画。东岸的花草争奇斗艳,高树与低树芬芳错落,每一个角落都匠心独具,每一级阶砌都风雅精致。等到夜幕降临,还可以迷失在音乐喷泉与水幕电影光怪陆离的童话世界里,让梦也璀璨缤纷。

几乎每一天都会经过团结广场。这是小城人气最旺的地方,老人在散步,孩子在游戏,广场舞、太极拳让这里的晨昏人声鼎沸,行走在人海中,感觉生活的小确幸、小欢喜,不知不觉中嘴角上扬,心花怒放。身边,迎春花开了,之后是杏花,是蔷薇,是芍药,是美人蕉,是菊花……直至雪花把寒冷抱在怀中。花开是惊喜,花落之后,青涩的果实是另外一种惊喜,每一天,走在团结广场的我都会有新的发现——植物恰是这小城中默默无闻的一员,它们吐故纳新,与我们水乳交融。

城西那一方山野平台就是汉代的上殷台县治所之一,我们称之为赤柏松古城。我常常怀着好奇去查勘,依稀看得见台地断崖处颓圮的土墙,无力地倚着农家的篱笆。当年的府衙宅院早已夷为平地,肥沃的土地上庄稼长势喜人,睥睨四方,把秦砖汉瓦踩在脚下。朋友曾经在这里找到刻着花纹的陶片和瓦当,我们从这零星记录中窥探着秦皇汉武时的繁华,又偷偷拿现在的生活与之相比较,为自己生于繁华盛世而骄傲。洞穴、烽燧、古城、墓葬……时光在往日的风云里策马而过,小城把历史深埋在记忆中,让翠绿的植物藏起所有的过往和曾经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是风光旖旎的小城,也是有文化底蕴的小城。有两江八河作为血脉的小城,有起伏连山作为筋骨的小城,有万亩稻田的丰饶的小城,有长满香蒲与芦苇的湿地的小城,有国家森林公园的小城,有满族剪纸和松花奇石的小城,有贡米贡鱼的小城……卫生城,文明城,园林城……这里,每一棵树都讲义气,每一株庄稼都重感情,每一颗温润的石子,都会传承历久弥新的不朽歌谣。

这是我活色生香的烟火小城,她不拥挤,不浮华,不虚张声势。她安谧静雅,也不缺乏热闹与笑声。她备受青睐,引人注目,充满了生命的激情。是的,一座小城的美,源于她勃勃的生机,她阳光四溢的生命力;源于她总有母亲一样的温暖,家一样的温馨。一座小城,少不了炊烟袅袅,少不了爱的暖流在看不见的时空中蜜糖一样氤氲。

恍然大悟,原来我是草原里的蚱蜢、花蕊里的蜜蜂,在小城的檐下,赏花问草,一粥一饭,在烟火红尘中,在天光云霭里,享受着人间的简静与清美。

水墨画里的冬天

与画家朋友一起参加一个活动。画家打开卷轴,摇曳生姿的牡丹让我心生艳羡,战战兢兢央画家收我为徒,我的苦衷是色弱,无法铺陈颜色的过渡,画家却道无妨,说我可以画水墨,“墨块和宣纸的交叠,足以写意出中国画之神韵”。

用墨块表现画意,这种画,岂不是很单调?我将信将疑。

雪中去一家叫作白车轴的户外露营地踏雪,让我领悟了水墨之美。

许是老天怜我有一颗学画的心吧,出发的时候,天空就飘着细小的雪花,回首,我住的小城被洇染得渐渐淡了、远了,逶迤的、朦胧的山和着了或淡或浓的墨的树次第扑入眼帘。入冬以来一场又一场的雪铺就一张古旧的宣纸,有的地方皱皱的,铺展在波澜起伏的天地间。人世间,心中有画的万物都可以大笔挥毫:树在纸上画妖娆,山在纸上画崚嶒,路在纸上画远方,鸦在纸上画音符……连我们疾驰的车子,也任性地在纸上泼了一路豪情。

从小县城出发,近两个小时的行程,我们深入到长白山山脉老岭腹地——白车轴露营地。宽敞的平台因一片白茫茫让人看不出面积大小,一座高大的雪人就是这里最帅的门童,它披雪擎风,好脾气地守在停车场旁,笑迎八方来客。雪人背后,小山上挂了一川冰瀑,无色又似有色,无形还像有形——雪似乎更大了,懒洋洋、沉甸甸,挂在我的发丝上,眼睫上,透过迷离的雪四处张望,不想脚下一滑,原来已踏上一条小河光滑的肚皮,厚厚的松软的雪把一切都裹进自己的怀里,雪里藏乾坤。

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停地落下来,簌簌有声。白茫茫的大地上,墨色益发错落有致。一帧水墨画,画卷在徐徐打开,正如画家所说,是一团墨牵手另一团墨,是墨与水、墨与宣纸的风云际会——山川树木用老墨枯笔在皴擦,让画面厚重又充满了质感;天公蘸了雪花来点染,让画面刚柔相济,浓淡相宜而又瞬息万变。都说东北的风光是看不够的白山黑水,其实山不全白水不全黑,山水恰到好处,隐约在水墨之间。东北的冬天不是狂野的西北风,不是彪悍的冒烟雪,东北,就是一幅水墨的写意画,有时温情细腻,宁静安详,有时酣畅淋漓,快意人生。

坐在雪地上,用手轻轻拨开积雪,河面上的冰晶莹剔透,冰层下水流淙淙,游鱼历历在目,我们踩着冰走来走去,蹦跳也好,滑倒也罢,都不会惊扰了鱼的安详,在被封印的另一个世界里,在季节之外,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弋,优哉游哉地生活。

有雪覆盖的冰面格外滑,胆小的人不敢在冰上行走,好在向左有一座木板搭成的吊桥,安全、稳固。桥边大树上挂着红灯笼,吊桥两侧也挂了红灯笼,水墨之间点点殷红,恰是一幅水墨丹青画上的钤印,树上那一枚,该是名号章吧,桥上那些,就全当引首章——有了这些印章,沉睡的山水也就得了趣。

揣着一颗跃动的心过了小桥,牛爬犁、苞米架子、山上人家……错落在交叉的山路上。曲折辗转的斜坡就是最好的滑道,滑道下面,露营地准备了许多滑雪圈。搁置已久的童心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钻出来,大家纷纷取了滑雪圈向山上走去,走到山顶,坐好,一任自己顺着滑道飞速冲下来,就像小时候,放冰车子,打跐溜滑一样。

画风转变,没想到雪的怀里还藏着我们童年缤纷艳丽的蜡笔画。这是一个舒适安闲的冬天,太多太多的人争相跑出来,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堆雪人、打雪仗、抽冰嘎、骨碌冰……雪用一身素白把东北人的童年点染得缤纷灿烂,似乎所有的童年记忆都凝固在雪里——所有的欢笑,所有的悲喜。

而我,是那个喜爱红衣的女子,是这水墨江山里一颗火红跳荡的心,就像一枚小小的印章,把自己定格在这自然的水墨画里。

水墨画里度寒冬——只要心中有诗意,白山黑水也关情。

吹一吹乡村的风

由于本能的好奇心驱使,我们总觉得风景在他乡,总向往异地的风光与情调,总想去脚步难以抵达的地方,似乎走得越远,人生也便越圆满。

只是,那些久负盛名、人满为患的繁华之地像不断整容的标准化美女,靠近的人除了跟着攒动的人头随波逐流,已经很难看到风景本身,很难找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反倒是在我们身边,在不被人注意的大山深处,活着的风景还在从容淡定自由自在地呼吸。

农历三月三,春天还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几位好友按捺不住,我们相约走进深山,走进乡村,去吹一吹田野的风,听一听乡村的鸡犬之声。

车子依山傍水而行,路过虎马岭,远眺梨树沟,越过新开村……我们不时驻足观望,大家谈笑风生,沉睡了一个冬天的郁郁之心渐渐苏醒。

江沿墓群、土珠子、龙头砬子,流淌了数百年的古井……不刻意、不造作,粗犷、本色,因为少有人雕凿,尽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些自由生活的风景让人心生敬畏,不敢大声喧哗,怕凡俗的声音吵了它们来自灵魂深处的宁静与安详。

在繁荣村拜望了那株古榆,小憩片刻,我们便向龙胜村进发。道路狭窄,左边,山势嶙峋,高树与灌木错综交杂,粗豪与婉约携手并肩;右侧,一江春水波光粼粼,被无数虬髯飞扬的树抱在怀中,有无尽的温存冶艳。

道路起起伏伏,弯弯绕绕,这是我喜欢的山路:九曲十八弯,步步有风景。向右看有几株老树在临水照花——花当然还没有踪影,望着水中粗憨的枝影,它们或许在窃窃私语,在回忆陈年旧事吧?向左看山石裸露,黄土斑驳,植物们依着山势恣意生长,充满了生命的张力。

一江水,缠缠绵绵抱着山;一脉岭,俯身低回就着水——就那么一路峰回路转,我们嬉闹着,一直到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江家大院。

村民们开着农用车走在前头,车上装载着巨大的树苗,竟然就是海棠。路边已经栽了樱桃树,还有梨树、李树、山楂树。陪同我们的乡干部说,他们正在全力扶持村民栽种果树,要让乡村重回瓜果飘香的岁月。

有海棠花开,有梨花弄蕊,有樱桃花和李花缤纷整个春天……鸟语花香时,植物们打开体内的香囊,轻轻揉弄我们被污染的肺叶,这一番足以滋养心灵的美景想想已是让人醉了,不觉雀跃起来,和他们相约花开时节再聚。

走进村落,红砖碧瓦的民居,水村山郭,宁静而安详。好想在这里置一上房,置几亩田,在这天地一隅静下心来认真做农妇。春天里耙细土地,种一畦玉米,再种上各种菜蔬,它们会伴随我的流年,穿过我的胃去滋养我日益贫瘠的内心。

柴门边上要种上海棠,院子里要栽几棵梨树,还有杏树、李树和樱桃树——乡村的花果一样都不能少,树下种上秉性不一的花花草草。春来花开如火如荼,秋来硕果金黄红艳,我要在这些花草中逡巡,在树下走来走去,把阳光明媚的日子全都浪掷在听山风轻吟听碧水轻唱之中。

还要养几只鸡,让它们山上山下随便疯跑;养一群鹅,看它们拖着肥硕的屁股扭扭搭搭从夕阳中蹒跚着走回来。猫和狗是一定要带在身边的,闲时,听猫“喵呜——喵呜——”分配任务,听狗“汪汪——汪汪——”汇报成绩,另有蜂飞蝶闹,鸟鸣虫唱,桨声蛙鼓……晨有露珠为饰,暮有彩霞为裳——我要过足这传说中神仙的生活。

好久之后才从这美梦中醒来,朋友们打击我说,喜欢这种生活的人可绝不止我一个,如今这里已是寸土寸金——既不可过分开发毁了天然情趣,又不能怠慢了慕名而来的客人们,只能利用现有资源扶持土生土长的农家院,让来到这里的人们不但可以享受安谧静柔的光阴,还可以吃到清淡素雅的民间美食。

农家院临水而居,面朝那一池春水远比面朝大海更接近质朴的生活,更富有诗意。小院里,春韭在微风中轻摇,草莓刚刚吐出几片叶子。院子的尽头,两只小船系在岸边,我飞奔上船,朋友们紧紧看住我,怕我解下缆绳,把小船摇向江心。

烟波浩渺,细柳如烟,生命多像一江水,铺洒、奔流——向不可知的前方,向不可知的未来。

乡村多么美,我想化为一池春水,与你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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