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岚早产，谁也没想到，一场夜雨后她出门打水，在渠边滑倒，这一摔摔出来个儿子。姆妈们都说苏岚底子好，挺着肚子滴着血踉跄回屋，大半天就生了，虽说是不足月的孩子，也倒健康，并无大碍。
“这个男娃果然是好苗子，不枉费你从驭兽谷回来生产，只是瘦弱一点，气色很好呢。苏岚你真要感谢神灵庇佑，让你们母子平安无事。娶了你这样好生产的女人，你男人大有福气啊。”
苏岚亲亲放声大哭的儿子，自己也哭起来了。
“呀呀……别哭啊，刚生产完不能哭，会泄了福分的！”熟识的姆妈慌忙用沾血的麻布巾盖住苏岚的眼睛。
苏岚深呼吸，哭势稍微缓和，她扯下脸上的巾子，看了一眼，哭得更汹涌了。
帮忙接生的邻居姆妈见状，拍着大腿走了，边走边叹息：“狠心啊，娃儿刚出生，就把娃儿的福气哭没了……”
苏岚的小妹妹手忙脚乱，拉不住姆妈，也劝不住阿姊，只好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沾水擦洗。
苏岚不甘心，不甘心在毫无准备孩子不足月的情况下出生，不甘心只有隔壁的姆妈帮忙接生，更不甘心高没赶上自己生孩子的时刻，妇人生产如以命抵命，她大获全胜，却无比心酸。
太狼狈，太无助。
婴儿的父亲三天后见到这对母子时，苏岚已经调整好状态，不再哭哭啼啼，而是笑吟吟地面对来祝福送礼的族人。
第二次当父亲，高多了几分从容，他谨慎地抱起婴儿，稳稳托起后背，让孩子躺在自己的臂弯里。熟睡的婴孩享受地往阿父的胸口靠过去，张开红嫩的嘴唇打了个哈欠。
高凝视着怀里的婴孩，倍感幸福。
“委屈你们母子了，我一进寨子就听说你是滑倒早产的，此刻身上还有伤吗？处理过伤口了吗？”
“嘘，小点声，孩子刚睡着片刻，别吵醒了。不碍事，虽说我是滑倒，好在雨后路面也是稀软的，皮都没蹭破。就是对不起儿子，原还能在我肚子里躺十多天的，就这么蹦出来，也是难为孩子。”
高看看儿子发皱瘦弱的身体，说不出话来。
苏岚觑见高的神态，取过巾子擦拭眼角：“我吃点苦是应该的，谁让我嫁给你了，我只心疼孩儿，在肚子里就跟我上山下田，出世又受罪，如今瘦瘦小小像猫儿一样。我的儿太委屈了，是阿姆不好，伤了你的福分，是阿姆不好，没留在户子洼，你也享受不了女寨的吃用供养，这都怪我……”
苏岚低声啜泣，压抑隐忍，高抱着婴儿一言不发。
大概过了半刻钟，高抱着孩子在苏岚身边坐下：“苏岚，这个孩子我给他起名叫苏猛，你放心，我必会好好照顾你和苏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是我不好。待苏猛满月，我带你们回驭兽谷，我一定会让你们过好日子，让苏猛过好日子。”
苏岚泪眼朦胧，看着高。
高又说：“大军再过两个月就要出发北上，和炎黄族约定的鹿野之战将近，我来之前已经和掌事说好，第一批先锋军，我会参加。”
苏岚惊得忘了哭泣。“你……你说什么？你不是答应我只跟大队兵勇走吗？为什么又要参加先锋军？你是想我孤儿寡母挨饿受穷没人照料吗？”
“大队兵勇想要熬出头太难了，想保命就少供养，要供养要官位就须去先锋军。你跟着我熬了几年，还看不出来吗？享受供养，不用命挣，是挣不出来的。”
高一直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人物，直到现在他仍然这么坚定。他所选择的方式不论几经更改，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学兽师是为了继承秘术，扬名立万，驭兽堂下行走是为了上位，谋求机会。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唯有遇见细麻改变了他，若不是因为细麻的出现，也许他就改行成为武士或是药师了。
而今部族将要杀回平原，这是最好的机会。他本可以不用理会屋里人的絮叨，直上一线，可因为怀中婴儿，他决定给苏岚个交代。
苏岚也希望男人出人头地，她也能妇随夫荣，在驭兽谷生活，拜高踩低她见多了。但鹿野一战将有多惨烈，户子洼的人不明白，在驭兽谷里生活她还感受不出吗？从长老到兽师武勇，谁不抱着死战之心？
“先锋军……几时启程？”
“先锋军自然是要早出发，大概……比大队早半个月吧。”
苏岚这次是真的哭了。
“孩儿刚出生……你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办，苏猛要怎么办……”
高沉默着，怀里的婴儿许是感应到了母亲的伤心，扁了嘴大哭起来。
走出苏岚的棚屋，高心情沉重，这里是户子洼。他希望碰见谁，又不想碰见谁，如果那个谁问“苏岚怎么样？”他要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根本就不需要回答，一个男人只忠于自己的内心，责任扛上肩，他绝不推脱，但是这颗心只留给想要的人。
“糯宝，来，我们回家了，阿父等你送饭饭呢。”
终于又听到她的声音，太久不见，有一点陌生。她跟记忆里的那个人有一点不同，身形上稍胖些，这几乎是可以忽略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是……高说不清楚，只觉得她更美了，举手投足间温柔细致，眼里深得能装下整个我，就像……像阿姆一样，像月光一样，令我不能挪动半分。
“怎么是你。”细麻低低的惊呼让我醒转，我离她这么近，不知不觉间我便走到她面前，盯住她。
“你来看苏岚了？听说她生了儿子，她还好吗？”她的声音如何变得这般婉转，深沉却又灵动，她的灵魂似乎不再是过去年轻的细麻，而是深刻的、富有韵味的、蜕变后的细麻。
我艰难地咽下口水，张开干燥的嘴：“她很好。这是你的孩儿？”
细麻笑了，容光焕发，唇角微屈动人心魄，我几乎要醉倒了。
“这是糯宝，我的女儿，不与你多说了，我得带糯宝回家造饭食去，辛顺等我们送饭呢。改日再见。”
她抱起咿呀学语的小女儿笑着走开，我的天地不复存在，星辰日月通通幻化为细麻的脸和身姿，遮蔽了我的眼，溢满我的心。
哎。
真好。
真好。
高还站在原地沉醉不已，细麻初为人母，美得摄人心魄，比少女时期要多了几个层次，大多男人的审美并不肤浅，皮囊是表面的，内里更为重要。要说几年前高想要得到细麻，令她作自己屋内的妻，如今他却想要细麻爱慕他，他想要她的眼里只有自己，她的光芒只为自己而亮。
高爱得更深，只是他忽略了细麻的美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滋养。
细麻抱着女儿背着竹萝，给辛顺和他管教的五个子弟送饭，烈日已西斜，空气中有好闻的稻香。
“大大，饭饭，糯宝送饭饭。”
辛顺拍拍身上的尘土，抱过女儿举高高，糯宝咯咯笑。一群男人在清水里洗净尘土，吃起饭食。
辛顺强壮许多，胳膊上有明显的肌肉线条，成为族中的兼长老给他带来真切的福利，饮食上丰富了肉、豆、奶和盐的比例，令他体魄强健。
细麻给辛顺的碗中添一点自酿的米酒，辛顺一饮而尽。
“我方才在路上碰见了一个人。”
“唔。”辛顺狼吞虎咽地吃着。
“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他是苏岚的男人，伢洞村的高，苏岚生了儿子。”
“……哦。生了孩儿自然该来探望，他很高兴吧，我往驭兽堂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一两面，不算相识。”辛顺很平静，过去的往事都随烟散，眼前的日子才要紧。
细麻心里安定了，热热闹闹地说起闲话。
辛顺吃完饭，抹抹嘴。“你担心我还介意高的事？”
细麻撒娇：“不是……我就是觉得不畅快，怕你多想，原本我跟他就没什么关系。”
辛顺抱抱妻子：“有不畅快也都过去了，我有什么好想的。”
糯宝在一旁揪野草，吃吃地笑：“抱抱，抱抱。”两大一小玩在一起，轻松自在。
苏岚这里可就没这样的温馨时光了，长期在疲劳状态下生活，一时间又心情起伏得厉害，奶水不足，儿子饿得睡不着，又哭又闹。
苏岚一边抹泪一边用木勺给儿子灌进米汤，心酸不已。
高从附近的兽场弄来羊奶，小心翼翼地在热水里煨暖，递给苏岚。
“苏猛儿已经难过了，你再哭个不休，他更难过。不打紧，这不是有羊奶吗，你好些了我们就回驭兽谷，谷里狼奶、牛奶都好调。不然在户子洼也行，请姆妈找奶姆帮着喂几天。”
苏岚再要强，也不得不抹下脸求人帮忙喂孩子，产后失养，整个人老了十岁。
高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不得不催促母子俩尽快上路回驭兽谷，这一面苏岚哭哭啼啼如丧考妣，那一面高心里惦念着细麻。
自那一别后，高几乎每天去外寨远远跟着细麻，看她洗衣做饭，照顾菜地农田，看她和辛顺嬉笑说话，抱着女儿四处奔波。时不时地，高也会在路上装作偶遇，和细麻微笑地、客气地说两句闲话。
“细麻，带着女儿洗衣去？”
“是，你回内寨么？”
“去看看苏岚，她体弱，孩儿没奶水吃。”高一脸焦虑。
“请老阿姆们荐个奶姆帮忙，苏岚早产是不是伤了元气？”
“正要去请秋奶姆帮忙。不与你多言，糯宝，阿叔走了哦。”
高克制地对孩子笑笑，糯宝大方地回应，两手举高，嘴里呵呵笑。
细麻也微笑点头，二人别过，点到为止，绝不多说。
就这样的一言一语能够让高回味一整天，她的神态，她的眼神，声音里透出的体贴温柔……高一遍一遍地回忆，每一天都是幸福的，他想给细麻留点什么才好，过去种种大概让她不太开心，总得给她留下好的印象。
临行前，高背着着新硝好的五张狐狸皮去细麻的小木屋外，送给她其中两张。
“这是做什么，快留给孩子和苏岚，我们什么都不缺。”细麻大诧异。
高站得远远的，诚挚地微笑：“请你收下，我跟苏岚马上要回驭兽谷，临行前谢谢大家的照顾，苏岚说你是往日旧友，不弃嫌她还来照应，应该好好谢谢你。自然我也是有私心的，过去……过去我对你不大客气，如今想来实在是抱歉，请你收下这两张狐狸皮，感谢你，也向你道歉。不独是你家，我还要给玲儿家、秋奶姆家送点皮子略表谢意。你切莫客气，否则我和苏岚将来无颜再见辛顺和你。”
细麻瞧他背上的几张狐狸皮，想来自己确实不是独一份，也就不再推脱，收下礼物。
“等我一等。”细麻回身，从屋里取出烘好的炒米满满装了一布兜送给高。
“我也没别的好回礼，肉干等物你们也不缺，这是上年出的米，在烫石板上滚过，泡热水就能吃，你们带着路上吃，能放很久的。”
高一脸感激，二人作别。
夜里辛顺回木屋，细麻仔仔细细地把白天高送皮子的一言一语跟丈夫交代了。辛顺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笑而过，而是多了几分思索。
半晌，他问细麻：“苏岚的孩儿满月了吗？”
细麻数数日子：“还差几天，她应该是猴日生的，如今还差……七日满月。”
“唔……战事将近了。”
“什么战事？”细麻和大部分户子洼的女人一样，极少关心部族大事。
辛顺拍拍妻子的肩膀：“莫忧，不搅扰我们生产的。黄帝部族和我们蚩尤人约好今年在鹿野大战，争夺渭河南岸的土地。想来高是急着入行伍，才把妻儿带回驭兽谷。”
“争夺渭河南岸？真的？谷子还没收完就要去打战了么？”
“这是饥馁战术，我们蚩尤族的土地收成比黄帝部族要早，趁他们青黄不接之时先发制人，方好和谈。”
细麻听得一头雾水，渭河南岸听说是不可之地，驻扎着身长九尺，石皮铜骨的巨人，蚩尤族秘术精进能化顽石？
辛顺哈哈大笑：“人皆食五谷，又不饮铜水吃巨石，怎么可能长得石皮铜骨，那无非是巨石雕像罢了，据长老们说，渭河南岸屯了黄帝部落的一万兵勇，北岸有兵寨数万，不过如此罢了。细麻阿姊，你可不是以前户洼的普通女儿，你是兼长老的女人，还是得知道点族中事务，凡事好早做打算。”
“什么打算？”
辛顺幽幽地叹口气：“我总觉得，我们在户子洼的舒服日子过不了太久了。”
族中行走常在各寨走动，辛顺掌握许多信息，部落战争爆发，必是持久战，一两年内都很难止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中岂能耽于一角，若是不慎败退，只怕自己也难逃生殉的厄运。
鹿野战得轰烈，百越之地的蛮人也来搅局，那族人连饭碗都要端不上了。
他没把这些忧虑告诉妻女，安逸的生活过久了，辛顺也只是隐忧，并不能真正明白战争的破坏性影响，否则他一定会在族内事务上积极。
和辛顺不同，高积极地准备战事，把苏岚和苏猛抛之脑后，细麻也暂时搁置一边，没有在驭兽谷多呆，先锋队便向鹿野进发。
先锋队分为十队，每队一百至三百不等，按所司秘技分类，有驯兽及兽奴三队、蛊师及药师两队、兽师及子弟两队、兵勇三队，将在先锋将统领下二十日内秘密集结于鹿野外。
高是兽师子弟阴队的副将，管带五十人，名小耀队。
先锋队不比大军，讲究整齐划一，如巨斧破壁，力摧对手，他们的职责并不在于破渭南防线，而是深入勘察、切断敌后、建立供应，以渭河南岸为据点，为大军北上破渭河北岸防守做准备。
被打压百年的蚩尤族人平静了太久，也积蓄了太久，若不能一朝反噬，只要渭河南岸弹丸之地，未免太没志气。
最终的军事统领权在大祭司手上，他以蚩尤大神的名义陆续地在长老会内部宣读神意。从最初的回平原去到占鹿野攻渭北，神意所指越来越明显，直捣轩辕以震慑，占黄河而群居。
蚩尤族人在十万深山隐居一二百年后，还能否重归故里，重振驭兽族人雄风？
高不知道，先锋队不知道，大军更不知道，只要蚩尤大神号令一下，便是九死不悔。
先锋队秘密集结后，在一个清晨发动突袭，早于约定的日子开战颇不守约，毫无武风，不过先锋队不是大军，没有长老出面也没有令旗，一众兽师、兵勇不以为耻。
这个清晨，天还不亮，踩着鹿野上的露珠，兽师摸上黄族屯兵营，放出毒虫、驯蛇及蟾蜍等，令其深入，按兵不动，隐蔽行踪，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倒最多人就不能让黄族兵士有用火攻的机会。
高带领的小耀队都是先锋队中身手敏捷、徒手近博的好手，他带队在黑夜掩护下迅速解决此时外围巡逻的哨兵，化整为零，不知觉中消灭了百人巡逻队。高放出两枚传音蝉，分别向等候时机的蛊师和兽奴传令。
传音蝉身大音响，比身体还宽大的翅膀能用更高的频率抖动，嗡嗡的鸣叫下，兽奴驾着驯马指挥狼群冲营，蛊师操纵隐藏在黎明中的毒物群起而攻之。
突袭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睡梦中来不及反应的黄族子弟们既要面对突然弹上身的硬壳毒蜂、游走花蛇，又要面对上千脱缰狼群，还有冲营的驯马，蚩尤的兵勇不费吹灰之力就俘获上万伤兵。可怜逃脱的黄帝华夏兵士，向渭南河南仓皇逃窜，等候渭北来接应的船只，惶惶不已。
蚩尤的先锋队没有乘胜追击，毒蜂群也不再向北追击，他们收拾好了屯兵营中所屯食粮、铜器等物，便迅速撤回营地。所俘获的伤兵赶至一处，由蛊师带领兵勇对他们做最后的处理。
不浪费毒虫蛊兽，也不掘坑填埋，古老战争中的失败者只能面对最省成本的死亡。
不会有多余的粮食养活俘虏，也不会给俘虏任何逃脱的机会，一旦取得阶段性压倒的优势，蚩尤族蛊师就会以精心配制的僵毒粉撒向人群，令俘虏一时僵硬动弹不得，再点上火把将敌营和俘虏一起焚烧殆尽。
呼吸了僵毒粉的俘虏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四肢僵硬，中毒的、没中毒的青壮年们就在连天大火中哀嚎着、眼睁睁地看着烟越来越浓，感受着逐渐灼热的空气，然后被呛死、烧死。
太阳正上中天，高领着小耀队站在黄族营地千步之外，看着蓝天掩映下的大火，和所有的蚩尤人为他们颔首祈福：“愿你们遵从蚩尤大神的引领，为生于华夏而忏悔，此后永为蚩尤大神的附属，万灵共怜，指引亡灵。”
大胜的先锋队几天内在黄族原有的兵屯城墙上建起自己的城防，他们在旧石墙外密密麻麻地种上度藤草的种子，石墙外开挖十个半人高的蛇池，又外围安置五十巨蜂箱。
半个月后，大军抵达，探兵回报，渭北军营已加固城防，修造船只，这一战只等号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