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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阳尚远

夏日的南城万里无云,凝固的空气沉闷得令人心生烦躁与倦意。

白墙黑瓦,青石小巷。偶尔还可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汽笛声。余晖柔柔地将万物笼罩,仿佛镶上了一层金边。暮色苍茫,让这个位于大陆最南边,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城显得愈加神秘。

收工的渔民们背着一个个硕大的竹筐满载而归。在这静得只听得到潮水漫过岸边的港湾,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唯有他,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的走在夕阳下,一步,两步。“再过两天就要涨潮了。今天收成不错,应该可以给忘忧留一条。”他一瘸一拐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默默地想到。

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呜呜的抽泣,他心里一惊,忙扔下背篓,循声赶去。曲折的小巷有着数不尽的路口,痛苦隐忍的哭声让他心疼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一条废腿传来钻心的刺痛,“忘忧,忘忧。”他一手托着腿,一手抚着老墙,走过一条条小巷,满心孤苦的寻找着那个可怜可悲的女孩。“忘忧,”他无力的喃喃着,耳边的哭声更加清晰,像是一头野兽在低哑的嘶吼。脚下突然有了一摊血迹,他发了疯似的跑起来。

小巷的尽头,一群孩子对着角落里蜷缩的身影拳打脚踢。嘴里骂着一些不三不四的污秽的话语。“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竟敢偷本大爷的钱。”为首的男孩恶狠狠的骂着,说完还不解气的往那个气若游丝的女孩身上啐了一口。“忘忧--”看着角落里的身影,他哀痛又愤怒,“你们这群臭小子……”他正要为忘忧讨回公道,就听得一声微弱的嘤咛。他轻柔地抱着她,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忘忧……”声音里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一滴晶莹的泪顺着脸颊划过他的唇角,原来,眼泪是这样的味道。

他静静地抱着怀里的人儿,坐在这小小的角落,头顶的星光即使微弱,却未被黑暗吞噬,一闪一闪的,为世界带来熹微的光。那群欺负忘忧的人,不知是何时离开的,他不该怨他们,说到底,他怨的应该是自己。

“忘忧,爸爸带你回家了。”他温柔地注视着女孩的睡颜,眼里的柔情似星辰般令人动容。夜幕下,一个男人瘸着腿,却走得十分平稳,怀里抱着他的珍宝,留下了一地的月光。“忘忧,你要记得,太阳尚远,但必有太阳。”

清晨,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带来了一室光明。忘忧浑身酸疼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端着一碗汤药,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的轻轻吹拂着,然后递到忘忧的嘴边,哄着她喝下。暖风掠过携带着海水的气味,阵阵汽笛夹杂着浪涛拍岸的声音。有多久,他们不曾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听世界的喧闹了?

“忘忧”,隔壁的徐大娘轻轻走进来,柔柔的问道,“忘忧,你好些了吗?我给你炖了点鱼汤,味道可香了,你可要趁热喝哦!”忘忧点了点头,嘴角因为受了伤而咧出一个生硬的微笑,可那干净的眼眸子里的感激之意却是无法掩饰的。

五年前,因为她的顽皮而引起的一场火灾,妈妈离去了,爸爸为了救她失去了一条腿,或许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吧,她捡回了一条命,却失去了光明,声带也受了损。从那以后,她不再开口说话。或许是因为声音难听而自卑,或许是因为对父母的愧疚,总之,她已经又瞎又哑,还饱受梦魇的折磨。后来爸爸为了让她放下那段灰暗的过去,带着她来到了这个临海的小城,同时为她寻找着配体的眼角膜。他的良苦用心,忘忧自然知晓。只是过去的一切终归是事实,她害了妈妈,害了他,也害了自己。她明白,这会是禁锢她一辈子的枷锁。

与世隔绝的小城,淳朴勤劳的居民,给了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可那些还不明事理的孩子们,只当她是个外来人,从未真正的接纳她。在这里,女孩子们是没有资格接受教育的。可爸爸说她必须去上学,去完成妈妈的梦想,去听更多自然的声音。于是她成了孩子们眼中的异类,群起而攻之的对象。很多时候她是真的想放弃了。每到这时,妈妈的话总是如犹在耳,“忘忧,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你要相信,太阳尚远,但必有太阳。”

“这几天就要涨潮了,你还是不要出海了,就在家陪陪忘忧吧。”良久,无人再言。只听得徐大娘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其实,她对爸爸的心意,忘忧怎会不知?徐大娘虽是个寡妇,却温声软语,想来也应得那句“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好后她又回到了学校,继续那周而复始的生活,忍受着其他孩子的谩骂和侮辱。只是爸爸已多日未曾回家了,这几天她就住在徐大娘的家里,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妈妈,她总归觉得不自在,还有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与恐慌。

一日夜里,忘忧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浪涛汹涌地拍打着岸边,虽是盛夏,却仍有些许寒意。模模糊糊间,她仿佛听到了有谁在抽泣。忘忧摸索着,在这还不太熟悉的屋子里缓步踱行。

她拍了拍床上正在隐忍着哭声的徐大娘,“呀,忘,忘忧,你怎么还不睡?”她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音,轻柔得似羽毛拂过忘忧的心尖,曾经,她也有如此天籁的嗓音。“大娘这是太激动了。忘忧,你爸爸已经为你找到了合适的眼角膜,大娘明天就带你去医院,好不好?”徐大娘的手温柔地抚过忘忧的脸颊,抚过那双即将重见光明的眼。她的手心是如此细嫩,可指腹却有着粗糙的老茧。想来这双柔荑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才变得现在这般吧。许是明白忘忧想说什么,徐大娘又继续道,“你爸爸这几天在为你安排手术的事,等你手术完了,就可以亲眼看到他了。好吗?现在赶紧去睡吧。”忘忧点了点头,即使不能用言语表达,可她脸上从未展露过的笑颜告诉了徐大娘她有多么欣喜。

浪涛一阵又一阵,汹涌澎湃。再过几天,她就可以亲眼看到这美丽的大海了。如此想着,忘忧欢喜的久久难以入眠。

手术很成功,今天是忘忧拆开绷带的日子。十多年来,忘忧第一次感受到了紧张是什么滋味。她坐的挺直,紧紧的握着徐大娘的手。绷带一圈,一圈地落下。忘忧在想什么呢?她在想,五年已逝,爸爸是不是已经老了,可她早已忘记他的模样,甚至忘记了她自己的容貌。她在想,她终于可以去实现妈妈的梦想,看尽世间风景无数。

“慢慢睁开眼睛”。徐大娘温柔的声音响起。这一刻,忘忧听到了大海的呼唤,听到了爸爸妈妈对她的叮嘱,“太阳尚远,但必有太阳”。忘忧看到了徐大娘的脸。那是一张经历风霜,却仍风韵犹存的面孔,那双美如星辰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在她睁眼的那刻,悠悠滑落。

时光在大海的洗礼下,渐渐磨平了棱角。多年已过,无人知晓,忘忧究竟身在何方。只知道她将在这世界的某一角落,带着妈妈的梦想,用爸爸的眼睛看尽繁华,听遍自然的声音。

每年盛夏,忘忧都会回到这个小城,因为她的爸爸安睡在这片浩瀚的大海里。

海风依旧,斯人已逝。她从徐大娘口中得知了爸爸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忘忧,忘忧,我该如何才能保你,一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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