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百市街,无忧馆。
今日虽是细雨绵绵,但无忧馆里却是宾客满盈。
只因为桑晚说了句,秋雨缠绵,最宜抚琴。
无忧馆原本就是个听曲看舞的地方,雅俗共赏。
馆内厅堂正当中原有一方打磨好的木台,是之前为了演出《十面埋伏》专门搭建的,台子中央有一处圆洞,那原本是有一处连着屋顶的圆柱,因为挡视线现在已经拆掉了。
二楼十几个雅室专为贵客听曲儿用。
在二楼的三间个紧邻大厅堂的房间是桑晚的,位置绝佳的那间是他的琴室。琴室的三分之一是露台,说是露台,其实是店家把那间琴室拆了一面墙,又生生在下面搭了两根石柱撑出来的。如此费尽财力,就是为了让桑晚能老老实实不用出琴室的抚琴,这样他能高兴多弹一会儿,宾客能一窥仙姿,也可以多赚不少。
可是这一阵子秋雨连连,桑晚又说了那样的话,馆长索性把馆里的原来的木台都拆了个干净,在原来台子的地方围起了一方水塘,放进了几条锦鲤,又在周围围了一圈花圃几处种上几株白木槿。
不仅如此,他们还把厅堂的房顶拆了,原本的无忧馆而今倒像是一方院落。
细雨清下,落在那方水塘里圈圈涟漪,惊得锦鲤躲闪,木槿轻颤。
二楼上,露台顶上搭着几层月白色的软纱,伴着清风和着琴声,垂在两侧。
桑晚坐在露台上,素手抚素琴,琴声袅袅,听得人如在梦幻。
只有文末在隔壁桑晚的茶室里又吃又喝。
新下来的蜜桃和石榴,贵客们送给桑晚的樱桃、苹果、柚子、葡萄、猕猴桃……有些是连王公大臣都少见的好东西,却在文末面前摆了半桌,因为另外半桌上摆满了点心。桑晚怕她吃多了口渴,还吩咐人准备了桂花酒和梅子汤。
偷偷看着坐在外面瑟瑟秋风中听曲子的权贵王公,文末觉得于心不忍,又觉得是桑晚在嫌自己没有赏琴听曲的雅好。
又被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了,她有些丧气的啃着手里甘甜多汁的苹果。
琴声随着雨声停了,剩下宾客们意犹未尽的感慨声和零零落落的脚步声。
桑晚披着一件天蓝色的外氅,款款坐到文末左侧,递给她一把樱桃。文末看他看的入了神,丧气消了大半不说,樱桃都忘了接过来。
“没见识。”桑晚嗤嗤地笑,又靠在了榻上。
“美哥哥的相貌,不算是最出众的。”文末摆弄着那几颗樱桃,“哥哥也不是,但却都各有各的好看。”
“怎么说?”桑晚来了兴致。
“别人总说哥哥长得秀气,可我觉得哥哥眉宇之间有英气。美哥哥就不一样了。”文末把樱桃塞进了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盯着桑晚看。
还怕她看吗?原本斜倚在榻上的桑晚坐了起来,迎着文末的目光仿佛是要她仔细看看哪里不同。
“美哥哥俊朗,略略一看有种贵族公子的感觉,可是……”文末顿了又顿。
“怎么?”
文末拿起手边已经咬了几口的苹果摆弄着,“没什么,只是我说了美哥哥会生气吧?”
“不会。”桑晚皱起眉来,他让这小丫头吊足了胃口。
“那我可就说了。”
文末放下苹果,站得离桑晚远了些,好好打量着。桑晚也大大方方的坐的板正了些,任着文末看。
“美哥哥的长相有些硬朗,但是言谈笑语之间有种妩媚,就显得飘逸俊美,再加上美哥哥整日少修边幅,又增加几分沧桑。怎么说呢?就是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桑晚又喜又惊。喜,自然不用说,惊得是末儿的眼光竟然如此的独到。他抱起文末放到桌子上,笑得明媚。文末也很高兴,她头一次见桑晚笑的如此的好看。
门外走近一个店佣打扮的人,看见桑晚之外还有他人在就没有说话,静悄悄的站在门框外侧。
桑晚见那人停在门外就招手让他进来,“说,不妨事。”
“主事,这是送来的信。”
“好。”桑晚接过一沓信,掂了掂,又朝那人点了点头,“明日到二楼做事。”
“是。”那人没多言语就这样规规矩矩地出去了。
桑晚慢慢喝着桂花酒,一脸“这都是什么没用的东西”的样子,翻着楚正给文末留的课业。
“美哥哥,到二楼做事很好吗?”
“二楼是了事馆。”
“那‘主事’是干什么?”
“不知道。”
说了声“哦”,文末继续边低头看书边吃水果。
这回改到桑晚好奇了,“不好奇?”
“好奇什么?”
“子素做什么。”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哥哥不是说过不用担心他吗?”
桑晚没说话,只是歪着头,满脸写着“我不明白”。
“哥哥跟我说,他的事只要我问他就会告诉我。可我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他要跟我说我就听着,不跟我说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知道。”
真不忍心看着桑晚眉头皱,文末只好继续解释,“他是有时候会跟我说,但是好像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再说那些事情真的好麻烦。”
“麻烦?”
“嗯,麻烦。说到底,那些需要哥哥帮忙的人,无非都是为了自己的心愿,名誉权利争来争去的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每天都来给美哥哥捧场的那些人,有钱有闲有喜欢的事情,多好啊。”
“若他骗你呢?”
文末看向桑晚,停了半晌,“不知道。”
“若利用你呢?”
“找他问清楚啊。”
“从未想过这些?”
“为什么要想这些?”
桑晚抬头想了想,“嗯……也是。”
楚国,百市街,无忧馆。
晨间还是绵绵细雨,午后便是乌云蔽日,雨势瓢泼。
无忧馆的小水塘虽然溢出了水,但是二层雅室里依旧热闹非凡。达官贵人们把酒言欢,借雨浇愁。
四人坐在茶室里,各自品茶。
桑晚坐在角落里,悠悠品完了一盏茶,看着文末说,“换酒。”
文末摇摇头,转头站在望向窗边的楚正。
“江伶要换便换吧。”楚正放下手中的空杯坐在了文末旁边,“剩下些,留给子素。”
“琥珀,哥哥去干什么了,这么大的雨他还过来吗?”文末看向坐在对面的喻长万。
“我也是刚赶回来,不太清楚。不过,他确实说今天来。”喻长万颇有些无奈望向楚正,“先生也不知道吗?”
楚正想了想未及张口,门就开了。
“楚兄怎么会知道我去了哪里,他又不是神仙。”文白身上有些雨点,“今日好大的雨,是该好好喝上几杯。”
趁着文末起身拿酒,文白顺势就坐在了楚正旁边。
“楚兄怎么今日有兴致来无忧馆了?”
“子素,怎会不知?”
“楚兄何必如此谨慎,再者我此次可算的是是舍身取义了。今日,楚兄可否陪我等喝上几杯?”
“荣幸之至。”
文末和店佣拿着两坛酒进了门。
“哥哥,你去哪儿?”文末见着文白难得高兴,就问道。
“当然是搅弄风云,力挽狂澜去了。”文白说完便笑起来。
文末想了一想,看着文白,“那你安排下去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去?”
文白起身站到窗边,窗外暴雨如注,雷声阵阵,“力挽狂澜的人,都站在骇浪里,不然怎么搅弄风云?”
楚正不想让他再说,便问道:“桑晚可否一起?”
“桑晚一起吧,好久没痛饮一番了,算是给我接风。”喻长万也来拉垫背。
桑晚摇摇头,起身就要往外走。
“在这儿坐会儿吧美哥哥,他们要是都喝醉了,我怎么回家啊。”文末放好了酒坛子走到桑晚身边,鼓着腮帮子站在他旁边。
“那就跟我走。”桑晚说着就领着文末去了阁楼。
“我……我想……美哥哥你不是最爱喝酒吗?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呀。”文末不想走,好不容易琥珀、哥哥和先生都在。
“酒可助兴,不可浇愁。”
楚国,皇宫,文桂宫。
“听说有几个妃嫔找你的麻烦了?”
皇后边给楚王更衣边摇摇头。
“她们多是来自楚国世家的女子,自然有娇蛮些的。”
皇后点点头,“是。”
“你忍让一次两次就好了,她们若是不知收敛,你可以减她们的俸银,反正她们也都有钱。”
皇后还是只点点头,“是。”
“罚俸银、禁足、抄写经书什么的都可以,你要是生气了,降了她们的位份也行。”
皇后改成了摇头,“臣不敢。陛下这样说是想逗臣开心吧?”
“没有,说真的。你是皇后,后宫自然是由你说了算的。”
皇后又是点点头,“是。”
楚王又仰面躺在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块玉佩陛下的没带在身上吗?”四下再无他人,皇后倚在榻边问道。
“朕猜你一定会这么问的。”
皇后转过头,抿着嘴,欲说还休。
“朕向你要来不是为了带在身上,是别有用处。再过几日就还给你,好不好?”说着,楚王瘫在了榻上。
“好。”皇后认真地点点头,“午前末儿来了,说是跟着先生一同进宫来的。”
“嗯,那孩子正在楚正那里受教。楚正,朕跟你说过他。”
“臣记得,陛下说楚大人才气过人又懂得收敛,是陛下的好助手。可是末儿又是怎么……”
“她是居阳文氏之后,能结识楚正也很正常吧。”
“居阳文氏?”皇后新画的秋娘眉蹙到了一起。
“一个有名世家大族,在齐国也很有名气。”楚王笑道。
“陛下今日比往常高兴。”
“是吗?今日见了皇叔。他进京两年多,帮着朕干了不少事情,得好好犒劳犒劳他。”
“陛下与皇叔的关系很好?”
“怎么这么问?”瘫在榻上桑晚楚王伸手够来一个苹果。
“只是陛下不常提起,臣对皇叔没有什么印象。”
“喔喔呜呜呜呜呜?”楚王嚼着苹果说的什么自己都没听清。
两人一起笑了。
帮着楚王擦着嘴,皇后忍住了笑意,“陛下想说什么?”
咽下这一口苹果,楚王笑了笑自己,“那朕提谁提的多?”
“之前只是常听见‘楚正’,这几日‘子素’和‘迟夏’臣也常听见。”
楚国,百市街,无忧馆。
方才的狂风骤雨已然退去,淅淅沥沥的细雨带着寒凉把秋意直直地打到人心里。雨小了,人们也都三三两两散去了。
“把楚正送回去了?”
“是,兄长,按着吩咐送回去了。”喻长万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没想到,楚兄酒量如此不济。也难怪,心里有事自然容易醉。”
文末站在窗边伸手去接外边的雨。
“不早了,长万,送末儿回去吧,你也回去歇歇吧。”
“好。”喻长万拿起文末的外套,“大小姐,走吧。”
转身看着文白,文末缓缓地问道,“哥哥你不是要喝酒吗?”
“你看出来了。”
“哥哥方才偷偷换了。”文末坐到哥哥身边。
“眼睛还挺尖的,别人可都没看见。”
“他们都在喝酒。”
“我不能喝酒。”
“不能喝酒,为什么?”
文白苦笑道,“也不是不能,少饮些也是可以的。醉酒误事。”
“那……先生为什么要喝呢?”
“因为有些事让人心痛,多活一刻便多痛一刻,唯有醉酒能缓解一时。”
“哥哥不会醉酒的,对吧?”
只有在末儿面前文白才会被问住。
“不会。”文白风轻云淡地答道。
“我总觉得哥哥不是不会,是不敢。”说完文末就跟着喻长万走了。
桑晚从门外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被看透了。”
“那又何妨。”
“她迟早会明白。”
“你是怕我会站在她的对面?”
“我是怕你要站到世人对面。”桑晚直勾勾瞪着文白。
“多虑了,我不于天下人为伍,亦不想与天下人为敌。”
“欲盖拟彰。”
“分分合合天下事,你我也不过是芥子浮沉。”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千里之堤建于江河,若无滚滚之水,何惧小小蚁穴。”
“无趣。”桑晚拎起剩下的半坛酒转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