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是个拼命生孩子的时代。随着矿工的陆续到来,以及矿工家属的到来,孩子的数量也骤然增加,一年添一个孩子的人家大有人在。什么五朵金花,什么九个葫芦的、四个和尚的。孩子多了,名字也不那么认真起了。老大、老二、老三依次排列,大妞、二妞、三妞,秩序不乱。还有叫大孬、二孬、三孬的,大狗、二狗、三狗的。东北人喜欢把最小的孩子叫老闺女,可是没多久,又一个孩子出生了,还是叫老闺女,只加一个大小来区分,叫大老闺女,小老闺女。有的家里,两个挨得近的,平常又一起帮父母干活,晚上睡一个被窝,父母叫他们就一起叫,如“俩孬”“俩妞”“俩狗”“俩蛋”。两个孩子合并成一个名字,叫一个两个一块来。
孩子多,衣服根本供不上,好多男孩子八九岁了,还光着屁股走来走去,就是女孩子看见了也没有什么感觉。
到处是小孩,接生婆还没出这家的门,那家就在一旁等着了。多数就在家里生孩子,叫上接生婆,只有干部的家属娇贵一些,要到医院去生。
小学校早有了,建矿时就办起来了,那地方最早是一处荒坟,传说国民党胡宗南的部队进攻延安,和共产党军队在延安以南的秦州谷地展开激战,死伤无数,尸体被就地掩埋。由于没人敢到那里去,几年间便荒草萋萋,荆棘丛生。
建学校的时候,烧草平坟,仍见有许多无名白骨。可学校建起来后,书声琅琅,笑语喧喧,昔日战争的痕迹和惨烈被抹得一干二净。
要建中学了。又找了一处地方,当然要稍远些了。不过,离家属区也就是个二三里路之地,背山依河,山是玉华山,河是漆水河,也还不错。
需要大量教师,仅靠国家分配满足不了,于是,工人中有些有文化的被挑出来到学校以工代干,也有些身份复杂的人隐瞒了身份,由于能写会算也混到了学校。
赵忠孝也混进来了。
赵忠孝为自己不再下井暗自庆幸,这本来就是他喜欢做的工作。他被抽到新学校教初中。
可是,以工代干的人因为体力减轻了,定量的口粮也减少了,只有三十五斤。拖家带口本来就不够,于是有些人居然放弃了以工代干,情愿下井多吃粮。
赵忠孝没有,他宁可少吃粮也要当教师。不能说他有多热爱教学,只是他再也不想当矿工了。
可袁秀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饭量也比以前大了。口粮顿然锐减,一时无法适应。
“我要上班。”这时,袁秀英对愁眉不展的赵忠孝说。
随着矿井开采规模的扩大,围绕煤矿生产的相关产业也相伴而生。矿上在矿山周围建了石灰窑、坑木厂、砖瓦厂、石渣厂,还有红矸山。这些工作大都由矿工的家属来做,她们为这些厂子提供了最丰富又最廉价的劳动力。当然,也可以对她们的家庭收入给以补充。
袁秀英早就想上班去了,因为怀孕,赵忠孝没让她去。现在还有几个月就要生了,更不能去了。那些活件件辛苦,并不比下井差多少,哪一样本来都应当是男人干的。就说那坑木厂,是为矿井提供坑木的,先要到山上去伐木,伐了再运,运回来再锯规整,哪个环节都离不了要把那大木料抬来扛去。砖瓦厂是烧砖的,石渣厂是开料石、砸料石的。石灰窑,石灰弥漫,对胎儿又不好,就是不太清楚红矸山是干什么的。
“那就到红矸山吧。”袁秀英说。
赵忠孝没能说服袁秀英。袁秀英找到老黄婆,老黄婆又领着她找到居委会主任周招娣。周招娣让去矿上开证明,老黄婆又领着袁秀英开了家属证明。这样袁秀英挺着大肚子就上班了。
所谓红矸石,即从井下开采出来的煤不纯净,要经过选煤楼筛选,再运出去,大煤块按块煤走,碎沫子按沫子煤走,含煤量极少的煤矸石另选出来堆在山上。讲得稍微专业一点,煤矸石即煤伴生废石,由于煤矸石自燃后会发红,所以也叫红矸石。
红矸石也是有用的,粉碎后用来做建筑材料。红矸石堆在选煤楼后面的西山上,袁秀英住在东山坡,到红矸山去上班,要先从东山坡走到矿上,走一段煤车道,绕过选煤楼,再翻过山。前后要走十几里,比赵忠孝下井还要远。
老黄婆也在红矸山上班,每天天刚亮,不是她来叫袁秀英,就是袁秀英去叫她。像赵忠孝一样,不管刮风下雨,袁秀英都不肯误一个班。每月十八块钱,是赵忠孝工资的一半,她很满足。
路远中午不回家,袁秀英从家里带上干馍,埋到矸石堆里烤焦了就吃,也没有菜。红矸石堆里还可以热剩饭,就是把鸡蛋埋进去,过一会儿也能烤熟。
矸石山是个大炉子,脚下的矸石每天都在悄悄自燃,远远望去烟雾缭绕,还会飘过来一股硫黄味,因为含矿物质多,还弥散着一种特殊的香味。山很高,烟够着了云,云舔着烟,不论阴晴,总是烟云不断。特别是雨天,别的山在雨中一片宁静,而这座又远又高的山依然烟云袅袅,再配合着雨雾,越发气象万千。云遮雾罩,琼楼玉宇一般,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那是仙山,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住的地方。
寒冬,在矸石山上干活,身子虽然很冷,脚底板总是热乎乎的,倒也怪舒服的。不用说,最难熬的是矸石山的夏天,空气如火炉般炎热,却又要脚踩火炉。
袁秀英和老黄婆等一群家属们戴着披肩帽,头被帽子包起来,帽檐披散在肩膀上,鼻子嘴巴上另捂着一个尖嘴口罩,那口罩很像备战备荒防美帝苏修原子弹爆炸时消防队员戴的那种,只有两个眼睛露在外面,可回到家里一吐痰,痰是红的,擤鼻涕,鼻涕是红的。毛巾擦了身子擦了脸,再去摆毛巾,立刻一盆子稠糊涂红水。
她抬大筐,在矸石山坡上,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幸亏老黄婆和她做搭档,从不把筐绳往她这边移。
她终于吃不消,羊水破了,顺着裤腿流。她被放倒在矸石上,裤子被撕开,又被拽下来,下身全裸。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妇女们围上来,七嘴八舌。
“来不及了,露头了。”
“谁会接生?快点来啊。”
一位上年纪的妇女挤到跟前,她让众人让开点,蹲下身,分开袁秀英的双腿。
“去拽住她的手。”她大喊。两个妇女绕到袁秀英头部跟前,一人拉住一只胳膊,又有两个妇女敏捷地抬起袁秀英的两条腿,她被整了个“四脚朝天”。
“用劲,用劲。”上年纪的女人两手伸进她的腿间,抓住了胎儿。
正是夏天,太阳光火辣辣的直射下来,四个拽胳膊拽腿的女人大汗淋漓。
一声尖细的啼哭,小孩出来了。
“拿剪子来。”
上哪找剪子?这么远的山上。上年纪的女人不再说什么,把自己的头拱到袁秀英两腿间,咬住脐带。她龇牙咧嘴,头使劲地摆,脐带断了。
袁秀英一声不吭,脸色惨白地躺在石矸上,身下一摊血。
“她死了!”妇女们又围上前。
“她没死……她太虚了。”上年纪的女人又回头,“谁身上穿的衣服干净?”
这些劳苦的女人,都是没本事的矿工家属,谁能穿多好的衣服。
“这个白背心,不知行不行?”女人撩起一身尘灰的工作服,让看里面的衣服。
“行,赶紧脱了。”
女人脱了,上身赤裸。上年纪的女人“嚓嚓”撕破小背心,扯成几块长条,一块长条塞住了袁秀英的下身,其他几块又在周围胡乱擦了几遍。腾出手,用脚刨了个坑,把胎盘和秽物一起埋了。
老黄婆把孩子兜在她的大褂里。孩子已经不哭了,像一团肉一般,很小,很红,比猪下的娃还小。是个早产儿,只有七个月。
“活的死的?”袁秀英还在矸石上躺着。
“七成八不成,这孩子会活的。”一个女人说。
“是个女孩。”
“她生在红矸山,就叫她小红吧。”
“哎……”另一个女人不以为然,她发出了一个带拐弯的长音节,“她生在夏天,应当叫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