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狂不识愁,横歌纵马剑光起。
过了良久,女子才出声。
“你可想好了?流琛。”金面女子抬步走至桌旁,提起青色茶壶,清竹色的茶水注入两只茶杯中,几片青青茶叶飘荡,涟漪未平。
流琛跪在地上声音坚定,声音虽稚,却稚中带骨:“流琛愿意。”
雕刻着莲花纹路的金色面具挡住了女子的脸,只听见面具下的一声轻笑,“既然你愿投我门下,那我也不说虚言,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在此,师兄与你爹皆在,这拜师礼就在此处做了,如何?”
流琛的“爹爹”仆兰溯皱了皱眉头,但是看了眼流琛脸上毫不犹豫的神色,终究未发一言。
一旁的薄奚术心下不禁起疑,一个七八岁女童为何竟然敢拜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师?
但无论其他人如何好奇质疑不信任,当事的流琛却镇定无比,好似二人并非初逢般的,她对女子有着其他人无法理解的信任。
只见流琛起身,端起桌上的茶杯,向女子深拜:“流琛拜见师父。”
女子笑了笑,笑容却被金色面具挡住。没有一丝犹豫地伸出手,一双一直隐藏在袖子里的手露了出来,接过流琛手中的杯子。流琛目光触及那双手,瞳孔乍缩。那双手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有烧伤而留下的疤痕,成块成块,也有尖锐利器割伤所致的伤,交叉密集。
从前经历过的大是大非,仿佛如隔世烟云,女子笑了笑,仰头喝下,仿佛昔日豪情仍在:“我,凤所归,在此发誓,作为玄冥派第一百八十四代弟子,收流琛为徒,必定倾囊相授,竭力培之。”
薄奚术心头涌上难以分辨的思绪。
凤兮凤兮何所归?四海之上何所归?昔日之煌何所归?
因为薄奚术上前了一步,恰好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他人并未留意到那双疤痕累累的手。
看着流琛拜入女子门下,枫连鼻翼里又是一哼,却再未发一词。子玉垂着头,眉头微蹙,似乎在想些什么。
仆兰溯暗自叹了一声,看着流琛的神色复杂,却始终沉默。
礼成。
之后子玉与枫连回到自己的居室。薄奚术与仆兰溯出门“寒暄”,似乎在商议些要事。
而流琛也正式拜入凤所归门下。
当日,作为玄冥派掌门的薄奚术,当着全派人宣布,出门云游多年的玄冥弟子凤所归回归玄冥。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此事太过诡异,毕竟薄奚掌门的师父兰容乃上一任玄冥掌门,而这凤所归作为薄奚术的师妹,岂不就是兰容的嫡系弟子?
但是,在这玄冥派内却从未听说有过此人。就像是凭空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众人议论纷纷,直到第二天清晨,薄奚的嫡系师弟贺图出行云游回来,有派内弟子禀告贺图这件事。
据那弟子描述说,一听到凤所归这个名字,贺图托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似乎有些出神。过了许久,才听他淡淡道:“嗯,不错,她的确是,我们的师妹。”
这弟子将此事传出后,派内所有人都被惊呆了。毕竟这玄冥派自成立八百多年以来,从未收过女弟子。以前也有女子说什么也要上山入派学艺,却直接被拒之门外。少数的,好不容易得以进门,却统统不到一月,都受不住这山上的苦寒,或魔鬼式的训练,或是孤单苦寂。
如此,过了这么几百年,玄冥派里从未有过女弟子。
突然之间,大家却被告知,上一代掌门兰容,竟是收过女弟子的。这在清汤寡水没有任何新鲜事物无聊至极的玄冥派内,简直可以说是众弟子求之不得,倍加珍惜的饭后谈资了。
派内清冷,规矩严苛,就是弟子们想翻什么浪花也没有材料。就是想谈谈路边事雪月风花也没得什么可以讲。因此被关得八卦心肠极缺油水的可怜弟子们,一遇到这种奇闻逸事就像是被关了数年没吃过肉的猴子一样,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地聊着此事。
这些兴致勃勃的弟子们大多是二十未到的少年子弟,而且大多数身出名门,被关到玄冥也有了几年,原本都是意气风发的本性皮猴的心性。
这玄冥派,地处北方边疆的孤北山山腰及以上,这里终日严寒,冰雪冻结,哪怕是在炎炎七月,早晚上也是冰雪习习,只是到中午的时候才有些热。正因为环境荒凉寒冷,再加上选徒标准极为严苛,所以派内人烟并不旺盛。
比如,到薄奚掌门这一代,前任掌门兰容膝下弟子二十余人,却如今只余五人留在在派内收徒,除薄奚术外,还剩贺图,楚歌,人衿,笛枫,在教导年轻弟子,座下各二十余名弟子,还有另九位玄冥长老卢穑等人,都是兰容的嫡系师兄弟,膝下各有十余名弟子,这细算起来,就算加上做饭的老仆们,统共不过是百来个人,与人丁旺盛动辄数千人的门派比起来,可谓是清冷。
但人少归少,在这天下,却鲜少有人敢小瞧了玄冥。无论北方少数族统领,还是南郑汉族贵族世家,都愿意与之结交。甚至家规严苛的世家,还会下狠心把自家娇身惯养的少爷送到玄冥学习,实际上是受受磨难,挫挫锐气,指望着这些小祖宗能在苏来严苛的玄冥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更有些世家,将继承者们送上玄冥,学习经纬治国之术,谋略手段……但这一点,世人鲜少知道。就算知道,这些人都守口如瓶,不会将玄冥与各个世家甚至皇家的秘事透露。
但是,这些世家少年弟子都死活问不出这凤所归的事。不仅薄奚术这五个凤所归的嫡系师兄一字不说,就是那九位长老,也闭口不谈这个人,只有易动感情的四长老卢穑,闻说凤所归回来的事,叹了口长气,说了句:“这么多年了,兰容这徒儿,竟能活着回来,玄冥有此女,不愧,不愧啊。”
座下弟子听得云里雾里。
然而,少年弟子们精力毕竟有限,再加上平日里训练严苛,久而久之,也没人揪着这事不放,做口舌之杂了。
再者,后来时间久了,凤所归又住在山顶的木兰院里,深居简出,那里很少有人去,又终年积雪,比山腰上还冷上几分。因此鲜少有人见着她,慢慢的,少年子弟们也没这个耐心去问了。而关于凤所归的往事,也彻底成了段谜团。
而作为凤所归的唯一弟子,流琛也很少出木兰院。
她是个小姑娘,派内弟子们并未多加关注,只是以为又是哪家任性的小姐跑来讨苦吃,都以为,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过了几个月就要吵嚷着回家了。
毕竟,以往,总有些北方少数族的世家小姐,娇蛮自大,追着一些帅气俊朗的弟子到山上说是要当女弟子学习剑术啥的。但是就算是意志坚强的,呆了两天不到就因为太苦而被吓跑了。
也不怪枫连当初轻视流琛,确实是玄冥清苦异常,就算是少年弟子,也有许多吃不消半途走人的。
这里留下的少年弟子,虽然在玄冥都互称一声兄弟,实则各个都是南北各地有声望又有实力的世家后人,其心性坚忍,都是极为杰出。
所以,流琛一直在木兰院里勤习剑术与兵法,而没有像预想的那样痛哭流涕地回家,还是超出了薄奚术的预估。
两年后。
枯草折叶,山地积雪。昨夜刚下了一场雪,风将积雪吹起散落茫茫如雪中云雾。山里四月将尽,冬季也近尾声,些许小虫蹿动,在尚未绿的草叶根蒂间跳动。
孤北山腰,几个系着白色发带的弟子,手里拿着扫把清理积雪,草帚与地面相划传来阵阵哗哗的声音,在寂静空洞的山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山顶上,积雪厚重,连星点绿意都没有。高大石壁后掩藏的一间小院里,传来剑划过空起而嗡嗡鸣响的声音。
“清晨还是冻得人心里发慌,多穿几件衣服,别病了。”推开屋子的门,戴着金面具的女子倚着门框抱臂,看着屋前练剑的流琛。
距离流琛拜师已经过了两年将尽。
关于凤所归的身份,由于派中长一辈的人都闭口不谈,因此年轻一辈的弟子几乎无人知晓她的经历,只知道这是薄奚掌门的嫡系师妹,十三岁便下了山,云游四方了。
因为跟随凤所归练剑,流琛的身子骨愈加强壮,表面上还是个清秀漂亮的小姑娘,力气却大得吓人,九公斤重的剑被她舞的生风,十三种剑式熟记,虽一招一式质朴无华,却内劲十足,剑气逼人。
薄奚术更是被她一个姑娘家如此的惊人天赋给震惊了。
每次他亲自上山顶给这师徒二人送些东西,中间不过隔了几日,每次看流琛的剑术都大有长进。
要知道,学剑者,初入门要保证身体强健,每日训练内容极为严苛而且魔鬼。刚开始,并不碰剑,而是强韧筋脉,打基础底子。从扎马步,到练气,到沉气,再到铸筋骨,这每一步不仅需要韧劲,而且,练气与沉气,在修习剑术中更是考验天分的入门步骤。
寻常剑者,练气三月,沉气一年。
而在玄冥,这些世家子弟被视为各世家继承人送上山,皆是天资聪颖,天赋异常,再加上玄冥派本就是万宗之首,是以玄冥弟子练气都只需一月有余,而沉气这一步看各自天分,最差的用九个月也可完成。
比如,薄奚术的嫡系二弟子枫连,天赋异禀,只用了四个月就沉气成功。
但是,令薄奚术极为吃惊的是,按理说练气沉气是先后次序,但是凤所归的教导却极为诡异,练气为辅,沉气为主。再以铸筋骨的手法锻之筋脉,令其气脉打通。
这种教导剑术入门的法子,薄奚术曾游遍天下也未听说,奇特万分。
但是在这种法子下,流琛进步极快,不到五个月就已经已经可以拿剑了。这统共加起来,所用时间与枫连竟相差无几。
而此后的一年半里,凤所归教授了流琛四则剑法,三十六套剑术。而流琛也却是未忘记入山当日的誓言,一直勤加练习,功法疯涨。
看得薄奚术都嫉妒。
“蛮力与巧力相结合,遇到柔力就以强力破之,遇到刚劲之力就用柔道来化解开对方的力道。”踩过厚厚的积雪,凤所归离流琛六米处站定,嘴角噙了笑,隐藏在莲纹金面下。
听到女子的话,流琛收力,剑劲消去。“师父。”停下手中的剑,落入剑鞘,流琛笑吟吟地看着凤所归。
“这几个月来,你的剑势是越来越强劲疾力了,就是我,也不敢轻易靠近你的剑势。”凤所归轻笑,缓缓走近。
流琛闻言,灿颜一笑,“师父教得好嘛,徒儿自然不能丢了师父的脸了。”
她如今十岁整,但因练剑,气质如她手里的剑般,如若冰雪,虽冷不傲。容颜也在终日寒雪冰花下出落成了明朗姣好的模样。未施脂粉,而自成气韵。
“现在已是卯时,该用早膳了,阿琛,先别练了。进屋用膳,用完膳,今日还有兵法十二要讲,别耽误了。”凤所归的嗓子在擅长医术的人衿的调养下,已经正常多了,虽然还是沙哑,但是流畅说话已是不成问题。
至于她,究竟遭受了什么,流琛不问,她也无意告诉。
两人用完膳后,凤所归拿出宣纸与兵书教导流琛,直到了巳时才停下。
“你先休息,等下午时候咱们再接下去讲兵阵排布。”凤所归看着收拾笔墨的流琛,轻笑。
“流琛!”
此时,门外响起一少年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温润而不失少年气性。
木兰院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个穿白袍,头戴冰纹的男孩子。
这个男孩子叫竹韵,师从人衿门下,不专修剑,还跟随他师父人衿学习岐黄之术,学医救人,心中怀有慈悲仁义,如青竹君子。
清清竹韵,君子如风。
也正因如此,人衿给他取字竹韵。
人衿忙碌,经常下山四处救治病者,是以,不能按时来给凤所归治疗陈年旧伤。所以,竹韵作为人衿的大弟子,常被师父人衿嘱托来给凤所归送药。久而久之,便与流琛熟络起来。两人气性相近,竹韵此人也修养极佳,并不因为流琛是女子便露出与众不同的态度来。态度温和而不虚伪客套,流琛本身也是爽朗通透之人,两人相交甚好,也颇谈得来。
“竹韵!”流琛很是意外。“你怎么来了?”
今日并不是给凤所归送药调养的日子。
“是这样,近日来,玄冥派内有剑术比试会,是各个弟子比试剑法剑术的日子。我想着,师妹虽然年幼,但是入门也已经过了两年,也可以参加初级剑会了。”竹韵微微眯眼笑道。
“剑会?初级?”流琛不太清楚,奇怪问。
“初级剑会是剑术比试会里的一个小比试,参加的都是与你年纪相仿的弟子,入门大多两三年的光景,与你算是同龄人。你可以去试试。”凤所归走出屋子,答道。
“竹韵,见过凤师伯。”竹韵微弯腰行礼,凤所归笑着点了点头。
流琛一听比试,眼神一亮,心下雀跃。竹韵与她相识两年,熟悉她的心性,微微一笑。“知道你这小丫头一定想去,所以我这不是提前给你带了这个?”
竹韵从衣兜里取出一副铁质一样的东西。
流琛接过一瞧,原来是护膝与护肘。
“剑光无眼,磕磕碰碰是难免的,这护膝护肘,可以保护你膝盖和手肘,免得不是轻重地被伤到了。”
“谢……谢谢竹韵师兄。”流琛心中一暖,面容上笑颜更是灿烂阳光,如日光照雪时那雪光一般的绝美。
竹韵笑了笑,抬手摸摸流琛的脑袋。
凤所归看着他俩,没有说话,金色面具下隐藏的面容上,露出了不会被知晓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