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慢慢腾腾走着,蔫着头无精打采地想,“好你个小子,我活了近一辈子的人啦,村里谁打我来?正儿八经的赖人、坏人,该揍的你不揍。谁是好人,你应该清楚!嘿嘿,我姓严的跟你去世的父亲,我们相处了几十年没犯个脸儿红。我呢,本不是反对走合作化道路,我所说的话尽管有点过激,但毕竟是事实,凭感情办事没有好处的。因为这‘合作’是大事——是天大的事,可不是玩的,就说是‘合’也得去细细地去考虑,慢慢地来嘛,三姓两族的人长期合起来去种地,去搞一切活动能合得来么?常言说‘三家推靠倒了锅灶’。谁不知道受苦费力,世上有多少忠诚老实,吃苦耐劳,勤勤勤恳恳,热爱集体的人?我们没搞过合作社,也搞过合伙的营生,没有投机取巧的人吗?这才是没事的去寻事呢!你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想通,合一月?合一年?农业合作社的建立与土改不同,土改是运动,短时间就可完成,而合作社呢,谁能说得清楚?要知道,集体化道路是有史以来从未听闻的新鲜事,尽管想法是好的,但办好办不好谁知道哟……”
富贵的父亲、祖父以农为生,而他也有些土地,基本属于自耕自种自足有余的户。他是独生子,念过私立学堂,算是村中的文化人。他参军十年,新中国成立后复原回乡为农。父亲去世还有老母健在,一儿一女全家五口人。
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为人正直而心地善良,但生性谨慎,遇事多虑,但凡办事深怕有失。在做决定前,他会把可能出现的问题尽量想清楚。
今日富贵的思想负担很重,他不是因为江国的粗鲁,也不是因为兰兰让他写检讨书,而是用他的话说,组织合作社是件大事——尽管党的方针政策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入了怎退?退了又怎么入?归根到底他总是怀疑“合不好”怎么办?人心会“齐”吗?自私自利思想会无吗?当官的不会谋私吗……
他回了家,直挺挺地躺在了东间当炕中,他老婆正在西间做午饭,过来一见他那模样,就知道丈夫今儿在党员大会上又管闲事来,与干部们抬了扛,他又气坏了。
富贵的妻比富贵小十二岁,她今年才二十三岁是入伍探家时结婚——那时二十岁。她姓池名叫玉英,因她的脾气性格和为人处事好,人们管她称“贤妻良母”,也称他“疤二女”。说她“疤”,是她四岁时长了天花,留下了一颗圆圆的像豌豆大小的红痣,不偏不倚地生在两眉的正中,无意中的遭遇,却给她增添了难得的美色,有人称她“天仙女”,也称她“双记姑娘”。说归说,其实池玉英原本就生得出众:她那让人感到勾魂摄魄的双眼之上,重眼皮伴着对柳叶弯眉,既黑又浓——仙女模样,怎不让人目瞪口呆……
两个孩子上学回来要吃饭了,丈夫还在那儿躺着,她说:“你又碰了钉子啦!别放在心上——有啥过不去的呢!天塌大伙死,江河难过有船呀!成天生气就因你说话不讲方法!其实你是个好人,村里的事,党内的事哪件不是你当头呀!”
富贵的性格谁都清楚生了气就不说话也不吃饭。老婆见他横在炕上枕了自己一条胳膊,就取了枕头,把他扶了枕好,说:“睡吧,好好想想,别怕难,合作社一定要办,办好办坏是人为的,集体也有集好的,别人不清楚你是清楚的,人民解放军不是个大集体吗?有啥不好的呢?我看我们的祖国只要有共产党的英明领导,没有办不好的事——事情是活的,有问题可改呀,万一不行还可散伙的,看把你愁坏了,几天啦连饭也忘了,让那些不知情的人以为你怕入社得了病,其实你是发愁怕社办不好呢!”她边吃饭边说。
严林走进来,见叔躺在炕边不吃饭,又见婶子正在那儿犯愁,也没说话,就走出去找了把扫帚扫起院来。整理杂物完工了,向婶子要了纸,帮叔写了检讨书,先递给婶子看。她看完点了点头,又递给富贵说:“你看看行不行!”
富贵看了一遍,又想了一会儿,低声说:“再加这几句,我们一定把树林村的初级合作社办好!并建议此村须办三个以上的社,因为初起步,规模小点好管理。”
正说着刘书记进来。玉英忙放下碗筷迎接出院:“呀!啥风把你刮来俺家!稀罕呀刘书记!”
“别叫书记!还叫我兰兰。”
兰兰接过严林递过来的检讨书很快地看了一遍,如释重负,慢步进了正屋,富贵的母亲迈着碎步,拧着小脚亲热地迎过来,沙哑着嗓子说:“兰兰你、你来啦……”兰兰向严奶问了安就进了家。
兰兰知道富贵叔跟她父亲交情好,也清楚富贵叔在国难当头,跟小枝爸第一批参军,是要好的穷哥们,充满歉意地说:“我兄妹的性格有欠,尤其是我哥实不该对您动手,我向叔赔情道歉……”她说着两眼湿润了。“我妈把我和我哥狠狠批评了,她老人家说您不但是我父亲的朋友、革命战友,更是村里公认的正直人……”
一会儿润业来了,武茂、周吉来了,富贵也坐起来,他讲起了村里关于共产党在老山区近二十年的革命经验,失败教训,以及他在部队十多年的杀敌经验教训,激动地讲述了很长时间,无一不打动他(她)们。他最后说:“凡大事我们务必把困难找得足足的,把应对的办法和措施找得多多的,坚决反对盲干瞎办……”
末了,兰兰说:“我们以党员为骨干,把党员分成几个组,要采纳富贵叔的建议,去组织三个合作社。合作社组织好进行民主选举,产生三个社长,三个副社长,三个会计,三个包管员,三个出纳员……村里干部原组织制度不变,负责指导新成立的合作经济。”
她继续说:“这个临时党小组会议很好,以后我们继续发扬党的民主生活,池玉英婶、富贵叔两个党员发表了很好的建议!”
“婶子您的文化水平不低,是什么程度?”兰兰临走站在她面前问。
“没啥文化,算是个初中毕业。”
“好呀,咱们村的文化人材可缺少呀!您是我们村的秀才呢!”
“不敢不敢哟!我是正儿八经的家庭主妇啊。”她说完和丈夫送他们五人走出大门。汾河水的流量尽管不大,可是它纵向地从村中通过,把村子分成两半。难以防备的山洪,随时威胁着村民的人身安全。因此村长刘江国(小枝去世后代理总支书记。现在县里指定兰兰兼任)经支委、村委研究,村民通过,全村人筹备了些资金,经过两年的苦战,已筑了半里长的两条顺水大坝。
坝高四米宽不等,为了坚固将石块动了锤钻加了水泥,坝体坚如铁,滑如镜。村民们说:“千秋万世也不会损坏的。”
坝右坝左淤满沙石的河滩修成了一排排的堰子平地,足够百余亩旱涝保丰收的优质粮田,村民们高兴地说:
“只要跟着共产党,天大的困难也不愁!”
今日的兰兰转来转去看个没完,从没想到小枝没有完成的工程,她哥竟给完成。小枝生前多次说过,汾河的治理是树林村当务之急,两岸的父老乡亲,生怕洪水暴发冲毁淹没他们的房屋。理想已变为现实。兰兰感到自豪,她想:“我们有决心,有能力,创造更大的奇迹!”
今天风尘不动,万物寂静,兰兰左手牵了小儿刘根沿着河岸漫步,河水哗啦啦地歌唱,一会儿又见落平的河道中流水潺潺,水面上荡漾着鳞状的波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几只青蛙在水里忙着寻找地下石缝准备越冬取暖。刘根抱着棵大树喊叫起来:“妈妈!我就是姓这棵大树的‘树’吗?”他见妈没回答,又说:“是吗?妈妈!”
“是呀!乖乖。”她瞅着孩子说。
“那天我问姥姥我们姓树的‘树’字,她说是长得高高大大有枝有叶,夏天绿汪汪的‘树’,对吧妈妈?”
妈妈笑了,她说:“你爸爸是大树,你兄弟们是小树,大树生小树枝枝叶叶。你长大后接下妈的班去干革命,好吗?”
“不,我是接爸爸的班呢!他是县委副书记!”他拍着两只小手说完,又拉着妈妈的两手,仰面瞅着妈说:“妈妈呀!副书记大,正书记大?”
妈妈给他解释了一番,转移了话题。因为她不愿掉眼泪。谁知小刘根不听话说个没完,引起了妈妈对爸爸的怀念与伤心。几年前走了丈夫,至今一想起来还是撕心裂肺地痛,泪水如注,流不完,淌不尽,简直无法控制。谁能说清?尽管恩爱如山,也该淡忘了。这种忘不掉,洗不清,利刀难断的爱丝、亲丝,是她跟丈夫的特殊感情。子弟……她决心陪着两个娃子和小枝生前的信念以及他所未完成的事业,干呀么干,勇往直前地干到底!守呀么守,守到底——把小枝的两个宝宝培养长大。他从来就没死,在她心里,此生绝不改嫁,他生缘会也未可知。
她不知不觉地走到小枝生前长期居住的孤窑洞。如今的窑洞住了家打工汉,是从外地迁来的。院里小枝所栽的那几棵杨树又长高大了许多,树叶已凋尽,柔嫩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曳,好似频频点头,欢呼房主人的到来……
“刘书记!您好!”是一位长着几颗稀稀拉拉麻子疤的中年妇女,从家里走出来说。
兰兰不相识,微笑着点了点头。屋里随后走出来一个男人,那男人说:“刘书记我们的户口开来了”,说着递过来。
兰兰听哥说借住房的姓田名进,流浪出来指打工维持生活,是四口人之家。从此他已是常住人口了。
今儿她故地重游——时常怀念的家院,她端详着婆母被日寇绑杀牺牲的那棵树,四处刺刀穿得掉了皮的痕迹,已长成了黑黢黢粗糙的疤痕,不由心头一酸,淌出了眼泪,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被剜没了眼、割去了耳朵、砍了两手的革命英烈——婆母张金枝被绑杀时高呼: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她抬头望去,日寇炮弹击折身杆的那棵树,新发的两枝已枯死一枝,然而从枯死的部位再次新发了两根新枝顽强地延续着这棵树的生命。圆溜溜的喜鹊窝巢——是小枝朋友的后裔。它们也是子子孙孙繁衍生息。
今日的刘根很乖,因为他天性好奇,娘俩第一次游逛,对孩子来说所到之处,处处透着新鲜,一双机灵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四下打量着。
“妈妈走吧!”妈妈正要走时小儿也催促说。“那个大妈我叫她啥呢?妈妈!”一出大门刘根边走边问。
“你叫她大妈就对了!她与咱没关系是住房的,他是打工的外地人呀!”
兰兰累了,他拉着儿子弯着腰冲上了山顶——人称“孤山”。此山比小枝曾修的盘山渠还高。为了搞好秋耕,今儿放了满渠水。经太阳光的照射,那渠水像一条闪光的天龙,哗啦啦地浇灌着肥沃的数千亩田园。湿润润的田地上,一犋犋的耕牛忙着秋耕。望着盘旋而上的水渠,她心里无比自豪,随即而来的又是抑制不住的伤感,那渠满是小枝的脚印,洒满了小枝的汗水。
抬头望去高山上落了叶的松树,漫山遍野无边无际,远远望去它的颜色是黄是橙是紫……很难分别,然而却美极了,与海蓝色的天相互衬托,又相互融合,恍惚之中已分不清他们的界限了。林深似海,松涛阵阵,隐隐约约听着那树娃娃在哗哗地笑,也在深情地歌唱——它们是在歌颂伟大的新中国么,它们是在赞美伟大的共产党吗?为什么几千年来光秃秃的峻岭深谷,而今竟变成漫山遍野茂林良田的人间天堂呢?那植物那野生动物都竞相落户在这个乐园在山岭间自由自在地生长。
兰兰从冥想中醒过神来,愈发激起思念丈夫的沉重情感——她又一次去擦那痛心的泪水。她自言自语地说:“小枝啊小枝,你早早地走啦,那树还在呢,并越来越多越长越高。它们是人民的财富,是国家富强的见证,是人类生存不可缺少的宝藏!”
泪水夺眶而出,泪花飞溅中她竟然笑了,她笑他心爱的丈夫虽死犹生,一个年纪轻轻的娃,给穷乡僻壤的树林村既治了山,也治了水……树林村两千多口人,上至耄耋老人,下到刚懂事的孩子,无一不夸俺小枝。他们说:
好人虽死犹生,
好人万古长青!
其实,兰兰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新中国成立前那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她把爱,她把命运已托付给铁一般的硬汉子小枝。直到今天她还牵系着他的灵魂,这是一个女性的本能。他俩相互敬重死而不渝的感情是多么宝贵啊!
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一时烈日炎炎,刹那间蒙蒙大雾笼罩了整个树林村的山山水水,像似永远不会消散。迷迷蒙蒙混混沌沌,宇宙天地间什么也没了,若不是咿咿呀呀的铁轮车声,和远处隐约的不甚响亮的孩子叫,会让你以为是一个沉睡的世界。那浓雾凝聚成团,飘洒似雨,让人感到窒息。然而不一会儿又丝丝缕缕地游动着,一会儿又散开了。但未容喘息间,更浓更密的大雾将她娘俩紧紧地裹住。她想回家了,时间对她来说很宝贵,不仅仅是耽误下午的工作,同时也影响着整个树林村农民走合作化道路的进度。
云开雾散,家乡的房屋又呈现在她的面前:峰峦起伏的群山,河水的曲折走向似乎有点变化——树林村要变迁了——此情景和她从小记忆里的印象,无论如何也不相吻合,村庄正沿着规划的蓝图发展,可是竟然有点留恋有点怀旧,她心里涌起兴奋和感伤交织的复杂滋味。
刘根见母亲哆嗦着嘴唇,无声地念叨:“小枝,我的亲人,你在九泉之下,知道我在思念,我在流泪,我也正在去完成你所未完成的革命事业……我的心你清楚,我的心跳你可听得见,我的亲人我的战友,我的……家乡的树林,家乡的田地,以及家乡的山山水水,洒遍了你的汗水泪水,洒遍了咱们全家人的汗水、泪水甚至鲜血。”
树刘根瞅着妈妈反复无常的情绪,有点奇有点怪,说:“妈妈呀!你嘟嘟囔囔啥哩?”
妈妈哄他说:“妈是跟你说呢!”
“不是!不是!你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哩!”
“你你你尽瞎说!你见谁自己说话给自己听呢?”
“姥姥是,你也是!我就不是!”他说完瞅了瞅妈妈,他见妈要继续说下去,就猛抓着她的胸部捂住了她的嘴,说“别说了,我不想听呀,妈妈!”他觉得饿了,就说:“妈妈,咱们忘了回家啦,姥姥早饭熟啦!”
妈妈连忙从衣袋里掏出把炒蚕豆来,刘根高兴地叫起来:
“豆豆!豆豆!”他说完就嘎叭嘎叭地吃了起来。
她望了不远处那美丽的瀑布,天然的浴池,也望了那高大成行的杨柳树,不由回到当年同小枝在那儿散步、谈天,不,是谈论理想、前途,以及继续完成老一辈所未完成的土地改革、战后家园的重建,跟着共产党和毛主席永远永远……
“你……”小枝微笑着说。
“我爱你,永远爱你……”兰兰自然地回答。
“你永远依偎在我的臂弯里”小枝呢喃地说。
“咱俩像似鸳鸯。”兰兰说,“永不相离!”又说:“你给我擦背,必须擦去油腻,不可应付了事……”
小枝说:“靠人办事是虚的,用人盛饭是稀的!我是实话实说——你能看见你的背部吗?”
“你是反语呀,你的说与你的擦完全是两回事,放心——我。”兰兰说:“我的背部白不白?皮肤呀绵不绵?你呀,爱不爱我呢?”
小枝嘿嘿一笑说:“你爱我,我爱你,永远,永远。”兰兰掉转身子轻轻地拍了他把,两人依偎在一起了。一会儿两人又打起水仗来。小枝说“驴啃脖子啊——工换工,你得了,我的背部还满是油腻呢?”他说着把兰兰拉着要她给擦——其实兰兰早想给他擦呢,只是耍了个套路。她正要给他……
“妈妈呀!你睡着啦,别睡啦,咱回家吧,姥姥她早饭熟啦呀!”
兰兰今儿很高兴,因为她名副其实地接下小枝未完成的革命事业——要带领树林村七百多户,近两千多口村民开天辟地紧跟共产党,去走合作社全民富裕的社会主义全新的道路。
但也很伤心,她今儿再次看到永不忘怀的爱人树小枝在第二故乡——树林村所领导的村民,战天斗地完成了前所未有的植树造林,封山育林,引水上山开劈渠道的巨大工程。